城乡同构,德泉悖论,以及隐秘的活力

来源 :南方文坛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iugrur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出梁庄记》临结束的地方,说起村里的不平事,家里人忽然提起一个梁鸿陌生的名字,勾国臣。传说是这样的——吴镇常受水淹,人们辛苦种下的粮食,往往十不得一。落第秀才勾国臣爱打抱不平,听了乡亲们的诉苦,便提笔向玉皇状告河神。玉皇大帝嫌他多管闲事,引他的魂魄到天上,打了四十大板。勾国臣不久过世,去世前,嘱家里人将其葬在河边,如大水淹了他的坟,他就名正言顺去告状。自此之后,虽然还是年年发水,可水始终绕过勾国臣的坟。据梁鸿家人说,这坟一九四几年还在,还能看到刻有“义士勾国臣之墓”的石碑。后来呢,“这坟不知道啥时没有了”。家人说起勾国臣,甚至那个不甚讨人喜欢的玉皇,“就好像他们仍然活着,仍然是现实生活中大家熟悉的人和事”①。
  仿佛是为了衔接这个结尾,《神圣家族》十二篇里的首篇,写到了一个清真寺。吴镇少年阿清“走到吴镇北头的清真寺那里,走不动了。他就在清真寺前的石板上躺了下来。他爹吴振中说这个寺有几百年了,比吴镇还早”②。这个置放在倾向于虚构的《神圣家族》里的清真寺,看起来一直都在。实际上,也确实一直都在,因为它是从梁鸿所在的村庄到镇上的必经之地,而自小学五年级,梁鸿就在镇上上学了,“但非常奇怪,我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几乎从来没有听见过清真寺里传出的祈祷声,但是我这次一回家就听见了”。有点奇怪不是吗?一个东西长期存在,“可能就在那个地方,但是因为它没有进到你心灵里面,所以你就看不见它”③。一个东西忽然被看见,却又不是新的,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就像清真寺新被回家的梁鸿看见,却在虚构里变成了阿清少年时就熟悉的情景,清真寺里传出的歌声,“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喜欢这旋律,那么高,那么远,好像要传到天上的云那里,又好像要钻到他心里,钻到最深的地方”④。
  这个奇妙的首尾衔接,似乎预告着梁鸿不再是被确认的非虚构作家,也让她的《神圣家族》来到了一个颇难命名的叙事地带——你无法用虚构或非虚构来轻易指称这个作品,你举出一个确定的例子,相反的例证立刻出现,命名便会在这时显出狼狈的样子。那么,不急着命名如何?让我们从这个首尾衔接处开始,看看这个略显奇特的叙事,带来了哪些新的发现。
  一
  在梁鸿的“梁庄”系列里,我们看到一个处于倾颓和流散之中的乡村,那里充满破败和衰老的气息;我们看到一群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人,他们普遍困窘而卑微,没有自己的面目。这个梁庄,提醒我们睁开眼睛,看一看扎根土地或离开家乡的大多数人的生存境况,可是,生活在梁庄内外的人们,虽然有着属于自己的穷苦、挣扎和不一样的命运,也有作者的同情在里面,但多没有自己独特的精神生活,因而也就看不到他们每个人清晰的纵深背景,差不多是一幅前景和后景交织在一起的画。或者说,他们都孤零零地突出在一个荒凉的背景之上,单纯,明确,坚决,指向一个个极难解决的社会难题。现在,梁鸿用《神圣家族》,把人物连同他们的纵深背景,一起放置在一个混沌得多的世界上。
  前面提到的偶然发现的清真寺,《神圣家族》里不时提到的算命打卦、求神问卜、装神弄鬼、各路亡魂、各种禁忌、各样礼数,都如勾国臣和玉皇大帝一样,跟人生活在一起,参与着人的日常决定。例子很多,不多举,就拿镇上的“活囚人”阿花奶奶来说吧。因为年轻时害死了头生儿子,她“就向神发愿,一辈子侍奉他老人家,不穿红戴绿,不吃肉,不和儿女丈夫住一起,自愿把自己囚起来,向神赎罪,做神的传话人”⑤。因为阿花奶奶遵守了自己的誓言,终日一身黑衣,吴镇人都很敬畏她,遇事请她求签解签,当然也不会断了供养。就这样,人的各种行为,都牵连着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由此构成的复杂生活世界里,所有的行为都复合着诸多不可知和被确认为理所当然的因素。这些因素氤氲聚集,跟可见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吵架拌嘴一起,用丰富刻写着吴镇的日常,也纠正着对乡镇只被经济和现代统驭的单向度想象。
  这鬼神与人共处的情景,很多人会以为是愚昧或者迷信吧——或许是。卡尔·萨根尽管要破除鬼神的世界,但他的《魔鬼出没的世界》却恰恰反证了一个事实:“鬼神世界从不消失,事情远比我们大白天的常识印象要严重多了,它们在幽暗的角落里秘而不宣地依然存在并活跃,在夜间依然神秘飞翔,并且在某些特殊的困难时刻、人虚弱不堪的时候、人欲念超过自身能耐自身努力太多这一类生命时刻,重拾其昔日强大乃至于接近统治性的力量。”⑥对这个世界,你信其为真也好,为妄也罢,为有用也可,总之,这是一种不得不然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安顿着人的生活,也奇妙地作用到人的良知。
  毅志经人撺掇,买了一栋小楼,准备倒腾一下赚点钱。可三年过去,小楼无人问津,周边人的却几乎都搬走了,房子就显得阴森荒凉。不得已找精于算命的老李哥问计,老李哥说房子风水有问题,建议跟吴传友家的交换。经过周密运作,换房成功,毅志意兴扬扬。事有凑巧,吴传友换房之后,到外地打工,却不幸被机器卷了进去,死无完尸。受此震动,毅志“跑到五台山,请了一尊神回来,闲的时候,燃一炷香,插上,拜一拜”⑦。毅志与吴传友换房,本是《白鹿原》中白嘉轩与鹿子霖换地一样的阴谋,只是毅志没有白嘉轩那样粗硬的神经,吴传友的死引动了毅志柔弱的良知,炒房之心顿息,还就此添了一桩心病。
  人们或许早就明白,“在历史的织体中,只有命运与人的行为交织的线索,绝无一个来自另一世界的干预进入尘世”⑧。但在《神圣家族》里,这样鬼神参与的人间之事,却所在多有。读过后,我们或许会明白,鬼神存在可以不论,但对鬼神的存在相信与否,在在影响着活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只是由实证的物质层级决定,莫须有的鬼神也一样起着作用,就像列维-施特劳斯所说,影响人生活的,“可以是发生在实证领域中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些人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尽管这些人在观察他们自己的感性材料时不免有失偏颇,但他们的意愿在于发现什么是恰当行为的规定性”⑨。兜兜转转,鬼神落实到了精神和思想层面,实证领域的事影响着精神和思想,精神和思想也影响着实证之事。如此运转起来,乡村的自为空间会稍微阔大一点,容得下更多的成败得失,经得起更大的精神风浪,甚至会有贫苦里的跌宕自喜。   这个容纳了鬼神的精神世界,是《神圣家族》较“梁庄”系列多出的一部分,既显现了乡镇生活里丰富的一面,却也提示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一涵容了鬼神的精神世界早就在被揭穿之中,与此相关的乡镇风习,也在被逐渐荡平,呈现出较为单一的样式,从而使精神生活有了乡镇和城市的同构趋势。在这个意义上,阿清看穿阿花奶奶的伎俩,几乎是一个妙笔天成的隐喻。原来,阿花奶奶只是人前肃穆,关上房门,她照样和家人在一起吃肉说笑,请卦的人走了,阿花奶奶“从黑裤子最里面翻出一个小口袋,挑出小口袋里面的钱,把这钱放上去,又仔细数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把衣服盖好”。鬼神营造的灵晕消失,“阿清浑身发软,只觉得头晕、想吐……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找不着了”,“从此,阿清成了一个认真学习、懂事乖巧的好学生”⑩。
  有了这样的成人仪式,当然不会再给鬼神留下余地,那个眼看着灵晕消失的阿清,或许就隐喻着整个乡镇里的人们,他们用理智驱逐了鬼神,当然也就“其鬼不神”。就像我不知道牵连着世俗的鬼神世界是不是只会愚弄人,我也不知道这理性的启蒙仪式是否过于决绝了,只是看到,与鬼神被逐渐驱逐的生活世界相伴的,是《神圣家族》中精神生活的城乡同构。在这里,你会看到敌意和戒惧,少年人无端的恶意;你会看到寂寞、无聊、颓废,人默默习惯了孤独;你会看到很多人变得抑郁,自杀形成了示范效应;你会看到倾诉、崩溃和呆滞……这是一个慢慢崩塌的精神世界,并毫无疑问到就是现实。
  二
  我无法从上面的论述中推断出,城乡精神生活的同构跟鬼神的被驱逐绝对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某些禁忌(taboo)和风习正在转化,人们只欢庆它消失时的自由之感,却忘记了霭理斯的话:“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取消旧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们的克制,必然要求我们创造一种由内在的、自加的塔布构成的新的克制来代替。”11
  生而为人所必要禁忌一旦消失,风习的引导又缺少必要的克制(想一想那些展览名车豪宅、以娇嗲充当可爱的影视剧吧),甚而转向了人的私心,便从内里败坏了世界的品质。看多了编造出来的虚假励志、真实虚荣故事,可见可欲之物越来越多,又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在现实世界偶遇挫折,便不免怨天尤人,郁郁不得志的人日益增多,精神的困顿几乎无法避免。不过,无论怎样单薄吧,新的克制因素仍在形成,比如作品里的圣徒德泉,他构成的某种威慑,不妨看作生成中的新塔布。
  母亲在德泉父亲去世后接待不同的男人,导致了德泉的沉默。在第三次高中复读时,因老师大骂老复读生,德泉爆发,足足骂了老师二十分钟,回家后即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着急的德泉妈拜佛烧香,磕头许愿,却均告无效,于是德泉妈开始信耶稣,也跟相好们断绝了关系。一夜,德泉听到母亲唱出《圣经》里的话:“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明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若获神启,“德泉的脑子里有了光明。他看到,在黑暗中,光明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照亮街道、树木、房屋和万物。”12这个通体光明的德泉,此后便“端然行走于吴镇的大街小巷,河坡草场,收集来自吴镇深处的声音,并去拯救那些被不幸抛置于夜晚的各种境遇的人们。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他要做他们的守护者。他不允许有人破坏夜晚的吴镇,他不允许哪怕一丝一毫的强迫、污辱和伤害”13。
  或许是因为获得了神启,德泉便不管不顾地去照看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即使自己可怜而无助,他仍然监视着那些欲火焚身的旅人,阻拦着无行的调戏者,把孩子从父亲的暴力中抢夺下来。现在,他要处理的,则是两个年轻人的初吻。正当两个年轻人沉浸其中的时候,德泉从天而降,“顿住、定格。然后,下台阶,一步步朝海红和清飞那边走过去,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阴影,越来越近,罩住正在博弈中的两个人”14,立时惊散。这次“拯救”,却不折不扣成了海红和清飞的困扰,甚至一种禁忌。长大后的海红,“和男人的关系总有点别扭。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会突然惊惧地扭过头,仿佛那黑色的剪影又站在那里”15;清飞呢,日子过得殷实,也与人为善,可他始终没有结婚。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德泉悖论——他给弱者以扶助,却也要禁绝一切在他看来的过分:你不能穿闪闪发光的衣服,不能发出淫荡放肆的笑声,否则“他会跟上你,直到他抱住你,拯救了你,他才肯放手”16,即便这会给你造成终身阴影。
  在新的禁忌未经严格检验,没有内化成人的自然反应,并急切地推行的时候,必然携带着让人忧心的副作用,并且,在一个德泉这样看着灵魂慢慢沉沦下去的人眼中,恶狠狠地给予对方拯救,或许是唯一的方法。由此造成的灾难性副作用,如果还因为德泉的圣徒心理可以忍受,那么,德泉悖论降落一点,消去其携带的神圣性,则几乎是纯粹的灾难了。
  许家亮是孤寡老人,村支书却不肯给他上五保,他便不停告状。吴镇头面人物聚会一处,解决了许家亮的五保问题,并由支书奉上赔礼钱。可支书并不真的尊敬他,只是为了怕他给乡里惹事,才敬之如宾,私下里仍骂他是地老鼠。为了给支书难堪,许家亮开始挖洞,动静越来越大,招来了记者。报道出来之后,支书果然难堪,许家亮气消了,也逐渐适应并开心地在宽阔的地屋里生活。记者又来了,显然不相信许家亮真的开心,于是再次报道——“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随后,许家亮的地屋被强行拆除,他的家具用品也被放回象征着正常生活的地上房屋。在媒体、支书“帮助”下,许家亮必须过上人们认可的幸福生活。没错,这就是德泉悖论的奇特变形,你必须过上他们定义的幸福生活——如果他们想给你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他们是不是非要把你从安顿的地下拉到地上,从而完成他们的美好愿望而不是你的?
  如果许家亮的委屈我们还能够理解,那么,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野蛮人”提出的要求呢:“就算我是在争取苦难的权利……不用说还有衰老、丑陋和性无能的权利,要求生梅毒、得癌症的权利,食物匮乏的权利,令人讨厌的权利,为明天担惊受怕的权利,感染伤寒的权利,遭受种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折磨的权利。”17如果你要求这一切而无人理会,如果人们执意动用德泉悖论,和支书、媒体以及各种各样的力量一起抱住你,直到拯救了你,给了你他们理想中的生活才肯放手,你将如何呢?   三
  写出德泉悖论的梁鸿,显然有对乡镇过人的熟悉,也就不会过于美化或丑化任何一个具体。《神圣家族》里的人物,往往声口毕肖,有他们各自的样,也有各自复杂的心事。读着读着,你几乎要喜欢上书中的某个人了,却发现他有自己的缺陷;刚刚对一个人心生厌恶,他却又做出让人喜欢的事来。这是一个无法轻易判断断是非对错的所在,你轻易论断了别人,别人就会反过来论断你。在这样一个世界,你应该多看、多听,多体味其中的无奈、辛酸以及笑容,如此,吴镇,甚至所有大地上的村镇,才不只是一个人实现自己雄心的泥塑木偶,人们也才真的会显露出自己带有纵深的样貌,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蓝伟热心、无私、诚恳、乐于助人、开朗活泼,镇上的人都说他是好人。妻子艳春可不这么认为:“你真的因为心地善良才去帮助别人吗?你不是。你只不过想让别人说你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你是在表演,你把表演看得比你老婆孩子,比你爹妈重要得多。”18形势急转直下,仿佛戳穿了蓝伟的假面,把他无意的虚荣拷问了出来。可就是这个或许是虚荣的蓝伟,却真的爱着吴镇,爱着这里生活的人们。他在想象中劝说阿清,不要苛责阿花奶奶,“她只想让她儿子快乐、安全。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是美的、对的,妥协也是美的”19;他劝毅志不要自责,因为无法确认吴传友的死与他的换房有关,可他也指出,毅志仍然超越了生活的某些界限,心的一角便永远缺了;他让海红原谅作为男人的父亲,并忘掉圣徒德泉,因为他不是有意成为她生活中的阴影……到最后,蓝伟仿佛变成了这本书的作者,写下了“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正是《神圣家族》的第一篇。
  这个蓝伟,是不是真的有点像这本书的作者梁鸿?或许是。不过,蓝伟还要等妻子来责备他,“梁庄”系列就写着乡村的梁鸿,早就开始了自我反思:“(我)没有真的参与一个社会形态里面,居住了一段又出来,安然无恙,却写了它,并且得到某种外界的成功,似乎利用了它……虽然从自我意识上,我已经自我定位为一个书写者,但问题是这样的定位就完全够了吗?”20所有有过双重生活体验并反思过的人,大约都不难理解梁鸿这种亏欠的感觉。她永远无法只在一个世界里居停,而是要不断在城、乡两个世界里出入,如果她更少停留的那个地方,恰好又是弱势的一方,这种亏欠的疼痛感就尤其强烈。兴许是为了安顿自己,梁鸿说:“我个人愿意保持这种痛感,被它折磨,我倒能感到轻松一点。”当留在家乡的、有被迫害妄想症的朋友骂她时,她“一方面怕被骂,另一方面,当他骂你时,你觉得自己真是卑劣的,看到自己真实的不堪面目”。这样,她就可以知道自己“永远欠着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在这儿。我欠自己一点东西,这点卑劣感提示了我的赊欠”21。
  这样一个自省的写作者,几乎主动承担起了在两个世界里穿梭的责任。不管乡村怎样衰退,精神的转化多么困难,周围的环境多么糟糕,她却不抱怨,不解释,不等待,不以这些为借口退进一个世界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而是忍耐着两个世界的撕扯,做自己能做的,既让自己不断向前,又为未来的某个改善契机积攒着力量。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在《神圣家族》的颓败和腐烂、无奈和悲伤之上,能感受到一种隐秘的活力。
  为什么会在无奈里感受到活力?为什么能在哀伤里感受安适?是不是略略有些让人生疑?借M.H.艾布拉姆斯在《诗歌的第四维度》里的话来说吧:“华兹华斯在他的抒情诗中直面最为哀伤的失却,爱儿之死,又将其转化为对于读者而言的一种安适(comfort)——甚至是欣喜(joy)的经验;我们将之称为一种美学欣悦(aesthetic delight)。他做到了这一点,因为经由揣度并使用与哀痛的情境极为切合的语言,他实现(同时也令我们实现)了一种对哀痛的驾驭的模式。他做到了这一点,同时是经由恢复我们对以下二事的信念:我们并不孤独,且我们借富有洞见的诗作来分享我们关乎人类境况的困惑。”22
  没错,梁鸿在《神圣家族》里实现了一种对乡村颓败的驾驭模式。她没把自己所见触发的感伤和伤痛带进文字,那些显见引发感伤或伤痛之物经过了她的精神转化,让我们即使在颓败里,也能感受到向上的力量,那隐秘流淌着的动人活力。梁鸿文字里最让人感奋的,正是这个隐藏甚深却处处可以感受到的活力。对这样一个写作者,人们能做的大概就是——小心地保护这活力,别向她索取太多。
  【注释】
  ①梁鸿:《出梁庄记》,298页,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②④⑤⑦⑩12131415161819梁鸿:《神圣家族》,2、3、8、189、12-13、35、37、31、45、47、225、233页,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③梁鸿、李敬泽:《梁鸿携新书〈神圣家族〉对话李敬泽:城镇人生的荒诞与神圣》,http://book.ifeng.com/a/20160111/18503_0.shtml。
  ⑥唐诺:《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85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⑧R.Schfer语,转引自刘小枫:《罪与欠》,58页,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
  ⑨唐诺:《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11吕叔湘:《未晚斋杂览》,10页,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版。
  17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黄津译,200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2021袁凌:《梁鸿:不能再像鲁迅那样去写乡村》,http://dy.qq.com/article.htm?id=20160216A043IE00。
  22[美]M.H.艾布拉姆斯:《诗歌的第四维度》,茹恺琦译,载《上海文化》2016年3月号。
  (黄德海,《上海文化》编辑部)
其他文献
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全球化的飞速发展,信息网络和全球化市场形成及技术变革的加速,围绕新产品的市场竞争也日趋激烈。仅靠单个企业的资源已无法快速响应用户需求,越来越多的企
进入后经济危机时期,我国装备制造企业竞争加剧,产能过剩,能耗较大的问题日益突出,企业已很难从现有的制造环节获得更多的利润空间。轴承制造业作为我国装备制造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无线自组网是一种临时性多跳自治系统,无需通信基础设施支持,具有无中心、自配置、独立组网的特点,将其应用到人防领域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因此本文将无线自组网和人防机动指挥
自1978年初登文坛以来,伴随着中国当代文学、思想文化乃至整个社会的更迭变迁,张承志在每一个时代转折的延展中,都留下了内在于历史又极具个体独特性的足迹。他是新时期初崛
期刊
In this paper,by the help of evolutionary algorithm and using Hindmarsh–Rose(HR)neuron model,we investigate the efect of topology structures on synchronization
记者历来是一种崇高的职业,但如今,由于受到一些不良风气的影响,有些记者变得越来越浮燥了,他们很少有人愿意去挖掘和了解事件真相,常常一味追求眼球效应,迎合观众口味,博取
不知是天生,还是受了父母取名的暗示,项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静”。她在上海大学读硕、读博的那段时间,虽然导师是蔡翔,但也要上我的课,再加上论文开题、答辩等,我应该多次
期刊
在2015年多部以“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为题的长篇小说中,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见《人民文学》2015年第11期)虽并不引人注目,但其独具的特色与不凡质地,还是令人过目难忘。毕竟谁也不曾预料,这位因《罗坎村》而广为人知的华裔女作家,以故事之中的哲理和法理阐释见长的哲学教授,会陡然拿出这部抗日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在她这里,别样的抗战史,连接着更为广阔的当代史,因而故事所寄予的不仅是影
期刊
人的许多行动都将滋养自身,或者败坏自己.人的许多动作、表情、说过的话、写下的字,莫不如此.人的许多行动无论宏大、幽微,皆事关生命的质地.所谓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式的“桃
期刊
上篇rn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我先解一下题.这个题目是“到第二条河去游泳——从“梁庄”到“吴镇”,其实也是想谈谈我在写的这样一个作品,“云下吴镇”,这是我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