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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并不是我头一回看见尸体悬浮在空中。
第一次看到的是我母亲的尸体。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是父亲和人赌博，出千却被人抓住了。爸爸拼命求饶，却还是被砍下了脑袋。之后，妈妈和我们被赶出了老家，只得投奔远方的亲戚。
虽然说是亲戚，但血缘并不深。对方也是碍于情面，好歹找个几间不用的屋子让我们母子三人住了下来。
可是，我却觉得很幸福。
幸福就是大家住在一起，不是吗？
但妈妈却不这么想。她总是叹气，我不知道她是在想念死去的爸爸，还是在怀念过去的生活。我也不想知道。
每天早上，妈妈喊醒我们俩后，我便拉着弟弟一起去外面偷食物。
弟弟还很小，根本帮不上忙，但我还是拉上他，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本领：能知道到很多我根本看不出来的东西。
比如说，遇到某个路人，老弟就会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告诉我：“这个家伙来自很遥远的东边，来这里是为了借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老弟怎么知道这家伙从东边来，又怎么知道对方的目的，这全不重要。关键对方也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偷的就是了。
不过，那天我们还是想办法从厨房偷到了很多食物（厨房的管事都跑去看热闹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推门时就高兴地喊妈妈出来吃饭。
但房间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妈妈出去了吗？
不可能。自从搬来后，妈妈就没迈出大门一步。
妈妈并不是不想出门，每次我们回家，她总是会缠着我们问外面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这里的风俗很古怪，像我妈这样的年轻寡妇要是抛头露面，是要被戳穿脊梁的。也正因为妈妈从不出门，所以在邻里之间的口碑非常好。有几次我们偷东西被抓住了，还多亏大家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放过了我们。
老弟皱皱鼻子。
“妈妈在家。”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老弟说的，从来没有错过。所以我放下怀里的食物，走到里面的房间。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子。外面是客厅餐厅，也是我们两兄弟晚上的卧室，妈妈一个人住在里面那间。
妈妈不在里面。床上的被单铺得整整齐齐，一切都井井有条。
“妈妈出去了呢。”我告诉老弟。
“不，妈妈就是在家！”老弟固执地摇头。
我不想和老弟争执，只是默默地将食物分成三份，把最多的一份留给了妈妈。
“我们先吃吧。”年轻人总是容易肚子饿。
我们俩无言低头吃完饭。老弟开始看书，而我只是发呆。
夜深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应该出去找一下？
“妈妈就在家里。”老弟还是这么说，然后自顾自地铺好了床铺，躺了下去。
还是出去找一下吧，我心想。
出门时我回头看了老弟一眼。
他平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很大，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恶鬼一般。
我抬起头来，看向老弟头顶的天花板。
看到的不是恶鬼。
看到的是妈妈。
妈妈面朝下漂浮在天花板上，脸色铁青，头发仿佛有生命一般无风自动，这也是唯一看上去仍有生命存在的地方。
老妈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正下方的老弟。
“妈！”尚不明事理的老弟向着妈妈的尸体伸出了手，“你快下来。”
我扑到老弟身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不是妈妈。”我告诉老弟。
“那是妈妈。我早说过她就在家里嘛。”老弟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道，“只是妈妈怎么会飞了？”
“这是因为……这是因为妈妈变成了神仙。”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日子看到的杂书。
“做了神仙？妈妈怎么看上去就像死了？”
“是尸解仙！妈妈做了神仙，这只是带不走的皮囊。”我只好勉强解释下去。
《洞真藏景灵形神经》有云：“尸解之法，有死而更生者；有头断已死，乃从旁出者；有死毕未殓而失骸者；有人形犹存而无复骨者；有衣在形去者；有发既脱而失形者。”
尸解成仙是玄门法术中一种飞升成仙之法，指的是得道之人遗弃尸体于世间而自己解化仙去。从表面上看来，是死了，留下了尸体，但是，这个尸体其实是他的某种信物，比如剑、杖、拂尘等所变化而成，真人并没有死，而是飞升成仙了。由于这种情形极其类似于蝉留皮换骨，人们又称此为“蝉蜕”。不过，道教认为成仙之法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尸解成仙法只不过是仙法中的下品。
我总是能知道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做神仙是好事啊，哥哥怎么还在哭啊？”老弟突然愣住了，“妈妈做了神仙，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来看我们了？”
“会来的，当然会来的。”但此刻我唯一希望的是老弟不再问了。
老弟似乎是心灵感应地闭上了嘴。
我至今都不知道妈妈死亡的原因，直到我遇到了第二具悬浮在空中的尸体。
（二）
遇到第二具懸浮在空中的尸体是在多久之后，我不记得了。有时候，人太累就会自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只记得那是我从西边回来后发生的事情。
妈妈去世后，亲戚好心地将我和老弟收为干儿子。但在这种状况下成长，不可能还能培育出健康的人格吧。我很快闯下了大祸，差点就要挂了。好在命里有贵人，帮我去西边躲了一阵，洗白了回来。
回来后发现老弟开了一家侦探所，居然生意还挺好的。对此，他总是笑着解释说上面有保护伞。
那位太太找上门的时候，我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弟。
“我老公大概成仙了？”那位太太呆呆地看着天空，似乎成仙的老公正在云端看着这一幕。 “成仙？”我和老弟相视一笑，如今还有人相信这种玩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老公一直认为自己是有可能成仙的。他曾在族谱中找到祖先白日飞升成为神仙的记录。”
“能详细讲一下成仙的过程吗？”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族谱上记载得也不详细。大抵上就是修真绝食，最后体轻如燕，能悬浮在半空之中，最后度过一个叫龙门的关口就能成为神仙了。”
听到悬浮在半空之中这句话时，我和老弟对看了一眼，心有灵犀。
“成仙之道哪有那么轻松？”老弟严肃地说，“还要度过九九八十一难，抛弃旧皮囊才能获得金刚不坏之身呢。”
我斜着眼瞟了老弟一眼：“修真之道虚无缥缈，不得当真。不过，修真可以陶冶性情，倒是不错，但做到绝食这一步就太过了。”
“我……我老公已经绝食三个多月了！”这位太太着急地站了起来，“而且他从一间封闭的密室中消失不见了，我怀疑他已经变成了神仙！”
“绝食快一百天？人不吃饭顶多能活上一个月。换做你老公我是不清楚，但恐怕不是变成了神仙，而是变成了鬼吧！”
老弟的话一向刻薄，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他要吓走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真相有时候不是委托人想要的，但我只能给他们真相。
“走，去你家看看吧。”我站了起来，再一次充当了和事佬。
但真的没想到，修真的李先生居然住在船上。
“住在船上，也是修真的窍门之一吗？”我好奇地问对方。
“这个……其实是我先生祖上留下来的。据说，先生的祖先走在路上，被某个瘸子强行算了一卦，算命的一口咬定祖上有飞来的福气，要讨喜钱。祖上为了讨个口彩，就胡乱赏了几文。回到家中，正和族人说这事，结果就听见雷声大作，推开门时发现这船从天而降。祖上想起那瘸子的卦象，认定这船是福气所在，便不顾大家反对，将家当搬到了船上。从此我先生这一家，就在船上定居下来，已经传了好几代了。”
我瞅了老弟一眼，看他对这荒谬的传说有什么看法。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点点头：“这故事是真的。”
喂，有一艘船从天而降呢，这怎么可能。
且看这船的质地，应该是木头制作的，比较轻。但就算是龙王发脾气，龙卷风将这船凭空抬起，那落地时也不可能还保持完整的形状啊，绝对是满地碎片才对呢。
老弟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疑问，解释道：“你看这船头刻有春宝山三个字。这是清朝的船号，多在福建沿海进行贸易。出现在咱们这儿，实属正常。这船体相当完整，但我猜测，这船舱底部应该有十八个一寸大小的圆形窟窿。这是该船为什么从天而降的原因。”
“真厉害！船底确实有窟窿，我们都把它当作出恭的地方。”太太连连点头。
老弟微微一笑：“没这窟窿，就不会从天而降了……”
我竖起耳朵，可老弟没有进一步解释，就直接走上船去。
（三）
虽说是木船，但实际上还是挺大的。明朝最著名的木船，应该是郑和下西洋用的宝船。据说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是当时最大的船只。这木船也不小，船上有两栋房子，后面那栋塔形的房子就是李先生修真的地方了。
这塔应该是仿照西安的大雁塔所建，一丈见方，高约三丈。据说里面是通的，也就是说只有一层。
我绕着这塔走了一圈，没有窗户，只有正面的一扇门可供出入。而且这扇门被密密麻麻的黄表纸给封住了。
黄表纸相传是中国清朝道光年间发明的。当时的人们用新出的竹子纤维溶解做纸，纸的颜色偏黄、易燃，民間多用于作为祭祀先人的纸钱。
但黄表纸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画符。黄表纸用竹子做成，自古竹子做成的剑有辟邪作用，因此黄表纸相传也有辟邪镇宅的魔力。有道之士在黄表纸上用朱砂写下符咒，张贴在门口或窗户等进出之地，就能阻止邪魔歪道作祟。
修真之时，修道者需敞开身心迎接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灵气，处于最没有防范的状态。为了防止歪门邪道入侵和干扰，修道者需用画了符的黄表纸将四周所有的缝隙全都封起来，才能达到最佳的修真状态。
我仔细观察这黄表纸。从纸张的状态来看，确实已经封在门上三月有余，没有任何动过手脚的痕迹。
“这符是我亲手贴上去的。先生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撕下来。”太太补充说。
“你先生交代他要在里面修行多久？”
“九九之数，也就是八十一天。但现在已经满一百天了，按道理早就该功成出关，可不管怎么喊也没有动静。我又不敢贸然进去，怕折损了先生的道行。”
“这塔顶是不是有个天窗？”老弟突然发问。
“侦探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有个天窗的？”太太吃惊道。
“你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解决你先生闭关不出，而是为了解决你先生在密室中神秘失踪的事件。现在这门还被黄表纸封住，说明你并没有进去房间，应该是从窗户中看到。这塔四周都没有窗户，唯一的可能就是天窗了。”
“这塔顶有个小天窗，不过半尺见方，不能出入。但因为位于天花板的中央，还是能将整个房间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边解释边带着我们来到塔顶。
塔顶果然有个小小的天窗，装有透明的玻璃。我伏下看了进去，能将房间看得一清二楚。
房间不大，也没有什么家具，只在正中放了一张木床。床上没有被褥，摆放着一个打坐用的坐垫。看样子，李先生的修行不过是最简单的辟谷。
辟谷又称“却谷”、“断谷”、“绝谷”、“休粮”、“绝粒”等，简单的说，就是绝食。修行者只吸收自然能量，用《逍遥游》的语句描述，就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清除肠中的秽气，并祛除肉体中的三尸虫，从而使身轻如燕，达到修炼成仙的目的。
但辟谷需要极大的毅力。因为修行者害怕自己的诚意不能感动上天，多会在辟谷的房间中放置紧急用的食物。很多修行者在辟谷进行到一半时，就可能受不了食物的诱惑，开始放弃。因此，在辟谷中绝食而亡的修行者很少，倒是有很大一部分死于放弃后的暴饮暴食。 这间房间的角落放有很多的食物，如水果、能保存很久的糕点之类，但只有最上层的食物有吃过的痕迹。另外一个角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瓷罐子。几个罐子是空的，但更多的用蜡封住，只留下可供吸管通过的小孔。这应该是装着水。
“你怎么知道丈夫在绝食啊？”老弟观看房间中的状态后问道。
“自从他开始修行，我每天都来这里看他。他刚开始还吃点食物，但后来就什么都不碰了。我也没办法劝他，因为据说，这是尸解成仙的先兆。然后有几天，我看见他在床上打坐，一动也不动。在一个月前，他突然从房间中消失不见了。”太太回忆起过去的三个月，仍然心有余悸，“现在过了九九八十一天，他还不出关，我就急了，只好来找你。因为你不是对这个挺有经验的吗？”
太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不得已，我只好发表自己的意见：“房间中没有任何暴力入侵的痕迹，唯一可供进出的门被黄表纸做的神符封住了。你看，甚至门的内部都贴了黄表纸。这说明三个月中，没有任何人打开过这扇门，你的丈夫始终是一个人待在这个密室中。”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太太着急地搓着双手。
“也许……是真的成仙了吧？”我犹豫着回答，尽量不去想那个明显的答案。
“有什么好犹豫的，打开看看不就好了！”老弟毫不犹豫地跳下来，开始撕起封门的黄表纸。
“这样做……成吗？”太太脸露难色地看着我。
“太太，你的丈夫并没有从这个密室中消失。”我咬咬牙，决定说出真相，“他仍在这个房间中！”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我想了想，这才委婉地说出真相：“辟谷是很原始的修真方法，最后仅能达到尸解成仙。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先生是功成飞升，还是不幸遇难，都会在密室中留下尸体。我更倾向于修真成功这一结论，因为你丈夫的尸体目前正飘浮在这间屋子的天花板下——这是整个屋子唯一的视觉死角，我们无法从天窗中看到。”
门并没有锁住，所以我们撕开纸后，很容易就打开了。
我看见老弟让门敞开一段时间后才进入，心想里面的气味恐怕不妙。
陪着太太下到地面，一进门我就愣住了。
不是因为看见了尸体，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我吃惊的是，李先生的尸体并没有悬浮在空中，而是盘膝端坐在床上！
那为什么我们从天窗看下去，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四）
老弟很明显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他马上用专业的手法检验，很快得出了结论。
“自杀。”
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老弟，下结论要谨慎。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不满地抱怨。
“很简单，他明显死于营养不足，也就是饿死的。但是这间房间中放满了食物，”老弟环视四周，“这说明死者是出于修行的目的，自愿绝食，最后导致了身体机能衰弱而死。当然，你也可以说他终于修真成功，白日飞升什么，这只是他留下的臭皮囊。”
我摇摇头，问道：“你能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吗？”
“因为是饿死的，所以时间并不精确，但应该死于十天前左右，这个范围我很有把握。”
不对。
完全不对！
我心中充满了猜疑。
修真乃道家追求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的修炼方法，最讲究步骤和程序。一旦“失之毫厘”，就有可能“谬以千里”。她先生既然潜心修炼，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闭关九九八十一天，少一天不行，多一天也无用。不管成功与否，在八十一天程序完成之時，就应该马上结束修炼，离开密室。
而按照太太的说法，她先生已经进入密室有整整一百多天了，但老弟判断的死亡时间是十天前。
也就是说，进入密室后第八十一天时，她先生应该还活着，此时应该会马上离开密室。
为什么还留在密室中？这不符合逻辑。
除非，此时他处在不能离开密室的状态。
我仔细检查门的状况。
门是向里面开的，没有安装任何锁，非常轻易就能打开，无法阻止他离开。
当然，如果有人想阻止里面的人出来，也可以用障碍物堵住门。但这种方法不可行。
第一，这种做法只能指望里面的人饿死，但这个房间中有大量没有吃完的食物，所以无法进行谋杀。第二，这种谋杀方法需要的时间很长，被害人有足够的时间在房间内部留下控诉罪行的留言，但纵观四周的墙壁，并没有可疑的痕迹或笔画。
所以，还是自杀吗？
我突然想起了太太的证词，她发现先生是在七十几天时从密室消失不见的。
如果消失意味着死亡的话，那这个时间也和老弟的推断对不上号啊？
我再一次走到房间中央的床前，准备观察那具仍然呈打坐姿势的尸体。
这时，我发现了这张床矮得出奇。平常的床都能到我膝关节以上，大概半米左右，但这张床起码要矮上一半。
难道这床不是通常用来睡的卧床，而是用来坐的胡床？
我弯下腰，发现这床并不是天生这样。它的四个脚都被锯断了。可惜啊，从木质和式样来看，这床也算是件文物了。
再抬头看看上空，这张床正好就在天窗之下。
我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老弟，她先生并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
“哦？”老弟笑了，而且是很刻薄地笑了。
“你看，这张床原本是古物，很有收藏价值。但这张床的主人却把它的四个脚都锯断了，使得其价值大大降低。你想，这是为什么？”
“恕我驽钝。”老弟摇摇头。
“这说明，床的主人，也就是修真者有很严重的恐高症，连半米多高的程度都无法忍受。这也是他死亡的原因。”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当修真者睡着后，凶手将天窗的玻璃撬开，伸下了四根带挂钩的绳子。这屋子就像一个塔，有三丈多高，这留给凶手充足的高度，可以用绳子将床抬到修真者完全不敢下床的高度。” “虽然房间的角落就有充足的食物，但患有严重恐高症的修真者只能哆哆嗦嗦地躲在床上，活活被饿死。这种谋杀方法实在过于残忍！”我转头看向太太，“凶手就是你吧？你每天都来天窗查看，不是担心你先生，而是担心你先生为何还没有死！”
九九八十一天后，修真者还活着。但他不敢跳下那张高悬在空中的床。这就能完美地解释我心中的疑问了。
只是，为什么太太要编出修真者在密室中消失的谎言？
“相当精彩！”老弟不紧不慢地鼓掌，“只可惜有一个天大的漏洞——我查看过天窗，上面的玻璃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而且还从内部用黄表纸封住了缝隙。这个房间是个完美的密室，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缝隙。”
（五）
“关于真相，你有什么看法？”我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个密室中有一个很大的矛盾之处，你根本没有想到。”老弟走到房间的角落，“你认为这些陶瓷的罐子里装着什么？”
“水。”我打开其中一个罐子的蜡封，但罐子里面空空如也。
“水？”老弟笑了，“这么说也不算错。就算里面装了水吧。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食物基本上没有动，但这些罐子里却什么都不剩了？”
是吗？
我一个一个地捧起罐子，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人不吃食物能活十几天或者一个月，但不喝水，熬不过几天。所以食物没怎么吃，水都喝完，这是很正常的啊。而且，辟谷又不是什么都不吃，水是可以随便喝的。”我申辩道。
“不，你这么想就错了。在这起死亡事件中，罐子里装的东西起到了舉足轻重的作用。”老弟在这些罐子中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蜡封完整的。
“现在，我将要打开这个罐子，一起来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吧！”老弟单手举着罐子，向我们走来。
不，更精确地说，是向着李太太走了过来。
李太太后退了一步。
老弟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转身堵住了唯一的门。
“不要害怕，这可是稀罕宝贝。”老弟将罐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陶瓷应声劈裂，露出了一大堆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粉末几乎瞬间消失在我眼前。
与此同时，李太太开始呕吐，身体不停抽筋。
老弟推开门，将瘫成一团的李太太拖出门外。
“这种粉末很厉害吧。如果你能知道这粉末的名字，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老弟向我发出了最终的挑战。
（六）
“在走进这艘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这种粉末的存在。”老弟指着船上的名牌，“‘春宝山’是清末大盐枭徐宝山建立的帮派。鼎盛时期，长江中下游无一口岸没有徐宝山运销的私盐，福建沿海打着春宝山旗号的私盐船只多达七百余号。很明显，这也是当时的私盐船之一。
“所以我才说这船舱底部应该有十八个一寸大小的圆形窟窿。私盐船为了防止被官府人赃俱获，都会在船舱底部凿出这样的窟窿。平时用塞子堵住，如果被官府堵住，实在无法逃脱，就拔掉塞子，让船连着货物一起沉入江底。
“而这些罐子中，装着的都是私盐！”
“盐？”我吃惊地喊了出来，“为什么这些盐能瞬间消失？”
老弟看着我，眼睛中尽是悲哀。
“因为盐会溶解在水中啊！”
“水？！”
我有如被雷击，接连后退几步。
“对啊，我们生活在水底。这艘船从天而降，不过是盐贩子拔去了木塞，将船从水面沉入水底罢了。”
“那妈妈的尸体并不是漂浮在空气中，而是漂浮在水中？”
“那是当然。尸体的比重本来就比水轻，死后飘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修真的李先生在第七十天时失踪，也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尸体飘浮到天花板附近，这才无法从天窗看到？”
“对的。但这里的情况又有所不同。首先，你理解错了：不是李先生，而是鲤先生。鲤鱼主要在淡水生活，对水中的盐度非常敏感。只要水中的盐含量上升5%，就会出现厌食的状况。如果持续时间过长，就会导致绝食而亡。而那个鲤鱼太太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封闭的密室中只储存了食物，没有储存水。因为我们就生活在水中嘛。那些陶瓷罐子原本是随着船一起沉下来的，一直就存放在这个房间中。因为蜡封比较好，所以大部分私盐都保存了下来。这个情况被鲤鱼太太发现了。她在丈夫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就偷偷地破坏了许多罐子的蜡封，使得其中的盐逐渐溶解在水中。
“密室中的鲤鱼先生以为自己的厌食症状是修行的结果，是他早日飞升的预兆，所以把此症状当作正常。最后，终于死于营养不良。
“同时，水中盐分的增加，导致了另一个现象，就是杀菌防腐功能。人类就是用盐来腌制食物，使其能够保存长久。因此，死于三十天前的鲤鱼先生才会被我判断为死于十天前。
“而且，水中的盐度会改变水的比重。门还没有打开时，这里的盐度相当高，所以鲤鱼先生尸体的比重小于盐水的比重，他的尸体便飘浮到天花板下，进入了我们的视觉死角。当我打开门进行水的对流后，水的比重降下来，鲤鱼先生的尸体也随着降下，落在了正下方的床上。
“尸体漂浮在空中；木船从天而降；尸体神秘消失后出现；死亡时间和实际不符……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其实都是极其简单的物理规则在起作用。让这些问题复杂化的，就是因为你！”
“我？”
“是的。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水中，还是以为自己像个凡人一般，仍在尘世间行走，仍和那四个人一起，仍走着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取经路。我的白龙哥，不！现在应该称你为八部天龙马了。”老弟看着我，“你还没有适应水中的生活吗？”
我慢慢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我和弟弟原本是泾河龙王的儿子。父亲泾河龙王为了和袁守城打赌，私自更改了下雨的时辰和雨量，结果触犯了天条，被魏征梦中斩首。
母亲死后，西海龙王熬闰收养了我们，我的名字也变成了白龙三太子。其后，我和义父闹了矛盾，烧了殿上玉帝赐的明珠，和父亲一样触犯天条，犯下了死罪。
幸亏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出面，才幸免于难，被变为白龙马，送唐僧上西天取经。漫长的西游路终于走完了，我被如来佛祖升为八部天龙马。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生活在水底，还以为自己脚下仍是陆地，四周围绕的仍是透明的空气，而不是透明的水。
我也忘记了那张脸。
猴子的脸。
小时候，我和弟弟出去偷吃时遇到的某个路人——来自很遥远的东边，来海底是为了借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猴子强行抢走了定海神针，还一路打出去。
是他走错了路，闯进了我们的房间，然后惊得不知世面的妈妈魂飞魄散吗？
这并不是我头一回看见尸体悬浮在空中。
第一次看到的是我母亲的尸体。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是父亲和人赌博，出千却被人抓住了。爸爸拼命求饶，却还是被砍下了脑袋。之后，妈妈和我们被赶出了老家，只得投奔远方的亲戚。
虽然说是亲戚，但血缘并不深。对方也是碍于情面，好歹找个几间不用的屋子让我们母子三人住了下来。
可是，我却觉得很幸福。
幸福就是大家住在一起，不是吗？
但妈妈却不这么想。她总是叹气，我不知道她是在想念死去的爸爸，还是在怀念过去的生活。我也不想知道。
每天早上，妈妈喊醒我们俩后，我便拉着弟弟一起去外面偷食物。
弟弟还很小，根本帮不上忙，但我还是拉上他，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本领：能知道到很多我根本看不出来的东西。
比如说，遇到某个路人，老弟就会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告诉我：“这个家伙来自很遥远的东边，来这里是为了借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老弟怎么知道这家伙从东边来，又怎么知道对方的目的，这全不重要。关键对方也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偷的就是了。
不过，那天我们还是想办法从厨房偷到了很多食物（厨房的管事都跑去看热闹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推门时就高兴地喊妈妈出来吃饭。
但房间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妈妈出去了吗？
不可能。自从搬来后，妈妈就没迈出大门一步。
妈妈并不是不想出门，每次我们回家，她总是会缠着我们问外面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这里的风俗很古怪，像我妈这样的年轻寡妇要是抛头露面，是要被戳穿脊梁的。也正因为妈妈从不出门，所以在邻里之间的口碑非常好。有几次我们偷东西被抓住了，还多亏大家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放过了我们。
老弟皱皱鼻子。
“妈妈在家。”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老弟说的，从来没有错过。所以我放下怀里的食物，走到里面的房间。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子。外面是客厅餐厅，也是我们两兄弟晚上的卧室，妈妈一个人住在里面那间。
妈妈不在里面。床上的被单铺得整整齐齐，一切都井井有条。
“妈妈出去了呢。”我告诉老弟。
“不，妈妈就是在家！”老弟固执地摇头。
我不想和老弟争执，只是默默地将食物分成三份，把最多的一份留给了妈妈。
“我们先吃吧。”年轻人总是容易肚子饿。
我们俩无言低头吃完饭。老弟开始看书，而我只是发呆。
夜深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应该出去找一下？
“妈妈就在家里。”老弟还是这么说，然后自顾自地铺好了床铺，躺了下去。
还是出去找一下吧，我心想。
出门时我回头看了老弟一眼。
他平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很大，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恶鬼一般。
我抬起头来，看向老弟头顶的天花板。
看到的不是恶鬼。
看到的是妈妈。
妈妈面朝下漂浮在天花板上，脸色铁青，头发仿佛有生命一般无风自动，这也是唯一看上去仍有生命存在的地方。
老妈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正下方的老弟。
“妈！”尚不明事理的老弟向着妈妈的尸体伸出了手，“你快下来。”
我扑到老弟身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不是妈妈。”我告诉老弟。
“那是妈妈。我早说过她就在家里嘛。”老弟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道，“只是妈妈怎么会飞了？”
“这是因为……这是因为妈妈变成了神仙。”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日子看到的杂书。
“做了神仙？妈妈怎么看上去就像死了？”
“是尸解仙！妈妈做了神仙，这只是带不走的皮囊。”我只好勉强解释下去。
《洞真藏景灵形神经》有云：“尸解之法，有死而更生者；有头断已死，乃从旁出者；有死毕未殓而失骸者；有人形犹存而无复骨者；有衣在形去者；有发既脱而失形者。”
尸解成仙是玄门法术中一种飞升成仙之法，指的是得道之人遗弃尸体于世间而自己解化仙去。从表面上看来，是死了，留下了尸体，但是，这个尸体其实是他的某种信物，比如剑、杖、拂尘等所变化而成，真人并没有死，而是飞升成仙了。由于这种情形极其类似于蝉留皮换骨，人们又称此为“蝉蜕”。不过，道教认为成仙之法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尸解成仙法只不过是仙法中的下品。
我总是能知道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做神仙是好事啊，哥哥怎么还在哭啊？”老弟突然愣住了，“妈妈做了神仙，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来看我们了？”
“会来的，当然会来的。”但此刻我唯一希望的是老弟不再问了。
老弟似乎是心灵感应地闭上了嘴。
我至今都不知道妈妈死亡的原因，直到我遇到了第二具悬浮在空中的尸体。
（二）
遇到第二具懸浮在空中的尸体是在多久之后，我不记得了。有时候，人太累就会自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只记得那是我从西边回来后发生的事情。
妈妈去世后，亲戚好心地将我和老弟收为干儿子。但在这种状况下成长，不可能还能培育出健康的人格吧。我很快闯下了大祸，差点就要挂了。好在命里有贵人，帮我去西边躲了一阵，洗白了回来。
回来后发现老弟开了一家侦探所，居然生意还挺好的。对此，他总是笑着解释说上面有保护伞。
那位太太找上门的时候，我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弟。
“我老公大概成仙了？”那位太太呆呆地看着天空，似乎成仙的老公正在云端看着这一幕。 “成仙？”我和老弟相视一笑，如今还有人相信这种玩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老公一直认为自己是有可能成仙的。他曾在族谱中找到祖先白日飞升成为神仙的记录。”
“能详细讲一下成仙的过程吗？”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族谱上记载得也不详细。大抵上就是修真绝食，最后体轻如燕，能悬浮在半空之中，最后度过一个叫龙门的关口就能成为神仙了。”
听到悬浮在半空之中这句话时，我和老弟对看了一眼，心有灵犀。
“成仙之道哪有那么轻松？”老弟严肃地说，“还要度过九九八十一难，抛弃旧皮囊才能获得金刚不坏之身呢。”
我斜着眼瞟了老弟一眼：“修真之道虚无缥缈，不得当真。不过，修真可以陶冶性情，倒是不错，但做到绝食这一步就太过了。”
“我……我老公已经绝食三个多月了！”这位太太着急地站了起来，“而且他从一间封闭的密室中消失不见了，我怀疑他已经变成了神仙！”
“绝食快一百天？人不吃饭顶多能活上一个月。换做你老公我是不清楚，但恐怕不是变成了神仙，而是变成了鬼吧！”
老弟的话一向刻薄，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他要吓走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真相有时候不是委托人想要的，但我只能给他们真相。
“走，去你家看看吧。”我站了起来，再一次充当了和事佬。
但真的没想到，修真的李先生居然住在船上。
“住在船上，也是修真的窍门之一吗？”我好奇地问对方。
“这个……其实是我先生祖上留下来的。据说，先生的祖先走在路上，被某个瘸子强行算了一卦，算命的一口咬定祖上有飞来的福气，要讨喜钱。祖上为了讨个口彩，就胡乱赏了几文。回到家中，正和族人说这事，结果就听见雷声大作，推开门时发现这船从天而降。祖上想起那瘸子的卦象，认定这船是福气所在，便不顾大家反对，将家当搬到了船上。从此我先生这一家，就在船上定居下来，已经传了好几代了。”
我瞅了老弟一眼，看他对这荒谬的传说有什么看法。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点点头：“这故事是真的。”
喂，有一艘船从天而降呢，这怎么可能。
且看这船的质地，应该是木头制作的，比较轻。但就算是龙王发脾气，龙卷风将这船凭空抬起，那落地时也不可能还保持完整的形状啊，绝对是满地碎片才对呢。
老弟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疑问，解释道：“你看这船头刻有春宝山三个字。这是清朝的船号，多在福建沿海进行贸易。出现在咱们这儿，实属正常。这船体相当完整，但我猜测，这船舱底部应该有十八个一寸大小的圆形窟窿。这是该船为什么从天而降的原因。”
“真厉害！船底确实有窟窿，我们都把它当作出恭的地方。”太太连连点头。
老弟微微一笑：“没这窟窿，就不会从天而降了……”
我竖起耳朵，可老弟没有进一步解释，就直接走上船去。
（三）
虽说是木船，但实际上还是挺大的。明朝最著名的木船，应该是郑和下西洋用的宝船。据说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是当时最大的船只。这木船也不小，船上有两栋房子，后面那栋塔形的房子就是李先生修真的地方了。
这塔应该是仿照西安的大雁塔所建，一丈见方，高约三丈。据说里面是通的，也就是说只有一层。
我绕着这塔走了一圈，没有窗户，只有正面的一扇门可供出入。而且这扇门被密密麻麻的黄表纸给封住了。
黄表纸相传是中国清朝道光年间发明的。当时的人们用新出的竹子纤维溶解做纸，纸的颜色偏黄、易燃，民間多用于作为祭祀先人的纸钱。
但黄表纸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画符。黄表纸用竹子做成，自古竹子做成的剑有辟邪作用，因此黄表纸相传也有辟邪镇宅的魔力。有道之士在黄表纸上用朱砂写下符咒，张贴在门口或窗户等进出之地，就能阻止邪魔歪道作祟。
修真之时，修道者需敞开身心迎接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灵气，处于最没有防范的状态。为了防止歪门邪道入侵和干扰，修道者需用画了符的黄表纸将四周所有的缝隙全都封起来，才能达到最佳的修真状态。
我仔细观察这黄表纸。从纸张的状态来看，确实已经封在门上三月有余，没有任何动过手脚的痕迹。
“这符是我亲手贴上去的。先生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撕下来。”太太补充说。
“你先生交代他要在里面修行多久？”
“九九之数，也就是八十一天。但现在已经满一百天了，按道理早就该功成出关，可不管怎么喊也没有动静。我又不敢贸然进去，怕折损了先生的道行。”
“这塔顶是不是有个天窗？”老弟突然发问。
“侦探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有个天窗的？”太太吃惊道。
“你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解决你先生闭关不出，而是为了解决你先生在密室中神秘失踪的事件。现在这门还被黄表纸封住，说明你并没有进去房间，应该是从窗户中看到。这塔四周都没有窗户，唯一的可能就是天窗了。”
“这塔顶有个小天窗，不过半尺见方，不能出入。但因为位于天花板的中央，还是能将整个房间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边解释边带着我们来到塔顶。
塔顶果然有个小小的天窗，装有透明的玻璃。我伏下看了进去，能将房间看得一清二楚。
房间不大，也没有什么家具，只在正中放了一张木床。床上没有被褥，摆放着一个打坐用的坐垫。看样子，李先生的修行不过是最简单的辟谷。
辟谷又称“却谷”、“断谷”、“绝谷”、“休粮”、“绝粒”等，简单的说，就是绝食。修行者只吸收自然能量，用《逍遥游》的语句描述，就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清除肠中的秽气，并祛除肉体中的三尸虫，从而使身轻如燕，达到修炼成仙的目的。
但辟谷需要极大的毅力。因为修行者害怕自己的诚意不能感动上天，多会在辟谷的房间中放置紧急用的食物。很多修行者在辟谷进行到一半时，就可能受不了食物的诱惑，开始放弃。因此，在辟谷中绝食而亡的修行者很少，倒是有很大一部分死于放弃后的暴饮暴食。 这间房间的角落放有很多的食物，如水果、能保存很久的糕点之类，但只有最上层的食物有吃过的痕迹。另外一个角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瓷罐子。几个罐子是空的，但更多的用蜡封住，只留下可供吸管通过的小孔。这应该是装着水。
“你怎么知道丈夫在绝食啊？”老弟观看房间中的状态后问道。
“自从他开始修行，我每天都来这里看他。他刚开始还吃点食物，但后来就什么都不碰了。我也没办法劝他，因为据说，这是尸解成仙的先兆。然后有几天，我看见他在床上打坐，一动也不动。在一个月前，他突然从房间中消失不见了。”太太回忆起过去的三个月，仍然心有余悸，“现在过了九九八十一天，他还不出关，我就急了，只好来找你。因为你不是对这个挺有经验的吗？”
太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不得已，我只好发表自己的意见：“房间中没有任何暴力入侵的痕迹，唯一可供进出的门被黄表纸做的神符封住了。你看，甚至门的内部都贴了黄表纸。这说明三个月中，没有任何人打开过这扇门，你的丈夫始终是一个人待在这个密室中。”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太太着急地搓着双手。
“也许……是真的成仙了吧？”我犹豫着回答，尽量不去想那个明显的答案。
“有什么好犹豫的，打开看看不就好了！”老弟毫不犹豫地跳下来，开始撕起封门的黄表纸。
“这样做……成吗？”太太脸露难色地看着我。
“太太，你的丈夫并没有从这个密室中消失。”我咬咬牙，决定说出真相，“他仍在这个房间中！”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我想了想，这才委婉地说出真相：“辟谷是很原始的修真方法，最后仅能达到尸解成仙。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先生是功成飞升，还是不幸遇难，都会在密室中留下尸体。我更倾向于修真成功这一结论，因为你丈夫的尸体目前正飘浮在这间屋子的天花板下——这是整个屋子唯一的视觉死角，我们无法从天窗中看到。”
门并没有锁住，所以我们撕开纸后，很容易就打开了。
我看见老弟让门敞开一段时间后才进入，心想里面的气味恐怕不妙。
陪着太太下到地面，一进门我就愣住了。
不是因为看见了尸体，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我吃惊的是，李先生的尸体并没有悬浮在空中，而是盘膝端坐在床上！
那为什么我们从天窗看下去，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四）
老弟很明显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他马上用专业的手法检验，很快得出了结论。
“自杀。”
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老弟，下结论要谨慎。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不满地抱怨。
“很简单，他明显死于营养不足，也就是饿死的。但是这间房间中放满了食物，”老弟环视四周，“这说明死者是出于修行的目的，自愿绝食，最后导致了身体机能衰弱而死。当然，你也可以说他终于修真成功，白日飞升什么，这只是他留下的臭皮囊。”
我摇摇头，问道：“你能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吗？”
“因为是饿死的，所以时间并不精确，但应该死于十天前左右，这个范围我很有把握。”
不对。
完全不对！
我心中充满了猜疑。
修真乃道家追求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的修炼方法，最讲究步骤和程序。一旦“失之毫厘”，就有可能“谬以千里”。她先生既然潜心修炼，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闭关九九八十一天，少一天不行，多一天也无用。不管成功与否，在八十一天程序完成之時，就应该马上结束修炼，离开密室。
而按照太太的说法，她先生已经进入密室有整整一百多天了，但老弟判断的死亡时间是十天前。
也就是说，进入密室后第八十一天时，她先生应该还活着，此时应该会马上离开密室。
为什么还留在密室中？这不符合逻辑。
除非，此时他处在不能离开密室的状态。
我仔细检查门的状况。
门是向里面开的，没有安装任何锁，非常轻易就能打开，无法阻止他离开。
当然，如果有人想阻止里面的人出来，也可以用障碍物堵住门。但这种方法不可行。
第一，这种做法只能指望里面的人饿死，但这个房间中有大量没有吃完的食物，所以无法进行谋杀。第二，这种谋杀方法需要的时间很长，被害人有足够的时间在房间内部留下控诉罪行的留言，但纵观四周的墙壁，并没有可疑的痕迹或笔画。
所以，还是自杀吗？
我突然想起了太太的证词，她发现先生是在七十几天时从密室消失不见的。
如果消失意味着死亡的话，那这个时间也和老弟的推断对不上号啊？
我再一次走到房间中央的床前，准备观察那具仍然呈打坐姿势的尸体。
这时，我发现了这张床矮得出奇。平常的床都能到我膝关节以上，大概半米左右，但这张床起码要矮上一半。
难道这床不是通常用来睡的卧床，而是用来坐的胡床？
我弯下腰，发现这床并不是天生这样。它的四个脚都被锯断了。可惜啊，从木质和式样来看，这床也算是件文物了。
再抬头看看上空，这张床正好就在天窗之下。
我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老弟，她先生并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
“哦？”老弟笑了，而且是很刻薄地笑了。
“你看，这张床原本是古物，很有收藏价值。但这张床的主人却把它的四个脚都锯断了，使得其价值大大降低。你想，这是为什么？”
“恕我驽钝。”老弟摇摇头。
“这说明，床的主人，也就是修真者有很严重的恐高症，连半米多高的程度都无法忍受。这也是他死亡的原因。”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当修真者睡着后，凶手将天窗的玻璃撬开，伸下了四根带挂钩的绳子。这屋子就像一个塔，有三丈多高，这留给凶手充足的高度，可以用绳子将床抬到修真者完全不敢下床的高度。” “虽然房间的角落就有充足的食物，但患有严重恐高症的修真者只能哆哆嗦嗦地躲在床上，活活被饿死。这种谋杀方法实在过于残忍！”我转头看向太太，“凶手就是你吧？你每天都来天窗查看，不是担心你先生，而是担心你先生为何还没有死！”
九九八十一天后，修真者还活着。但他不敢跳下那张高悬在空中的床。这就能完美地解释我心中的疑问了。
只是，为什么太太要编出修真者在密室中消失的谎言？
“相当精彩！”老弟不紧不慢地鼓掌，“只可惜有一个天大的漏洞——我查看过天窗，上面的玻璃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而且还从内部用黄表纸封住了缝隙。这个房间是个完美的密室，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缝隙。”
（五）
“关于真相，你有什么看法？”我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个密室中有一个很大的矛盾之处，你根本没有想到。”老弟走到房间的角落，“你认为这些陶瓷的罐子里装着什么？”
“水。”我打开其中一个罐子的蜡封，但罐子里面空空如也。
“水？”老弟笑了，“这么说也不算错。就算里面装了水吧。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食物基本上没有动，但这些罐子里却什么都不剩了？”
是吗？
我一个一个地捧起罐子，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人不吃食物能活十几天或者一个月，但不喝水，熬不过几天。所以食物没怎么吃，水都喝完，这是很正常的啊。而且，辟谷又不是什么都不吃，水是可以随便喝的。”我申辩道。
“不，你这么想就错了。在这起死亡事件中，罐子里装的东西起到了舉足轻重的作用。”老弟在这些罐子中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蜡封完整的。
“现在，我将要打开这个罐子，一起来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吧！”老弟单手举着罐子，向我们走来。
不，更精确地说，是向着李太太走了过来。
李太太后退了一步。
老弟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转身堵住了唯一的门。
“不要害怕，这可是稀罕宝贝。”老弟将罐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陶瓷应声劈裂，露出了一大堆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粉末几乎瞬间消失在我眼前。
与此同时，李太太开始呕吐，身体不停抽筋。
老弟推开门，将瘫成一团的李太太拖出门外。
“这种粉末很厉害吧。如果你能知道这粉末的名字，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老弟向我发出了最终的挑战。
（六）
“在走进这艘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这种粉末的存在。”老弟指着船上的名牌，“‘春宝山’是清末大盐枭徐宝山建立的帮派。鼎盛时期，长江中下游无一口岸没有徐宝山运销的私盐，福建沿海打着春宝山旗号的私盐船只多达七百余号。很明显，这也是当时的私盐船之一。
“所以我才说这船舱底部应该有十八个一寸大小的圆形窟窿。私盐船为了防止被官府人赃俱获，都会在船舱底部凿出这样的窟窿。平时用塞子堵住，如果被官府堵住，实在无法逃脱，就拔掉塞子，让船连着货物一起沉入江底。
“而这些罐子中，装着的都是私盐！”
“盐？”我吃惊地喊了出来，“为什么这些盐能瞬间消失？”
老弟看着我，眼睛中尽是悲哀。
“因为盐会溶解在水中啊！”
“水？！”
我有如被雷击，接连后退几步。
“对啊，我们生活在水底。这艘船从天而降，不过是盐贩子拔去了木塞，将船从水面沉入水底罢了。”
“那妈妈的尸体并不是漂浮在空气中，而是漂浮在水中？”
“那是当然。尸体的比重本来就比水轻，死后飘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修真的李先生在第七十天时失踪，也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尸体飘浮到天花板附近，这才无法从天窗看到？”
“对的。但这里的情况又有所不同。首先，你理解错了：不是李先生，而是鲤先生。鲤鱼主要在淡水生活，对水中的盐度非常敏感。只要水中的盐含量上升5%，就会出现厌食的状况。如果持续时间过长，就会导致绝食而亡。而那个鲤鱼太太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封闭的密室中只储存了食物，没有储存水。因为我们就生活在水中嘛。那些陶瓷罐子原本是随着船一起沉下来的，一直就存放在这个房间中。因为蜡封比较好，所以大部分私盐都保存了下来。这个情况被鲤鱼太太发现了。她在丈夫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就偷偷地破坏了许多罐子的蜡封，使得其中的盐逐渐溶解在水中。
“密室中的鲤鱼先生以为自己的厌食症状是修行的结果，是他早日飞升的预兆，所以把此症状当作正常。最后，终于死于营养不良。
“同时，水中盐分的增加，导致了另一个现象，就是杀菌防腐功能。人类就是用盐来腌制食物，使其能够保存长久。因此，死于三十天前的鲤鱼先生才会被我判断为死于十天前。
“而且，水中的盐度会改变水的比重。门还没有打开时，这里的盐度相当高，所以鲤鱼先生尸体的比重小于盐水的比重，他的尸体便飘浮到天花板下，进入了我们的视觉死角。当我打开门进行水的对流后，水的比重降下来，鲤鱼先生的尸体也随着降下，落在了正下方的床上。
“尸体漂浮在空中；木船从天而降；尸体神秘消失后出现；死亡时间和实际不符……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其实都是极其简单的物理规则在起作用。让这些问题复杂化的，就是因为你！”
“我？”
“是的。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水中，还是以为自己像个凡人一般，仍在尘世间行走，仍和那四个人一起，仍走着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取经路。我的白龙哥，不！现在应该称你为八部天龙马了。”老弟看着我，“你还没有适应水中的生活吗？”
我慢慢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我和弟弟原本是泾河龙王的儿子。父亲泾河龙王为了和袁守城打赌，私自更改了下雨的时辰和雨量，结果触犯了天条，被魏征梦中斩首。
母亲死后，西海龙王熬闰收养了我们，我的名字也变成了白龙三太子。其后，我和义父闹了矛盾，烧了殿上玉帝赐的明珠，和父亲一样触犯天条，犯下了死罪。
幸亏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出面，才幸免于难，被变为白龙马，送唐僧上西天取经。漫长的西游路终于走完了，我被如来佛祖升为八部天龙马。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生活在水底，还以为自己脚下仍是陆地，四周围绕的仍是透明的空气，而不是透明的水。
我也忘记了那张脸。
猴子的脸。
小时候，我和弟弟出去偷吃时遇到的某个路人——来自很遥远的东边，来海底是为了借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猴子强行抢走了定海神针，还一路打出去。
是他走错了路，闯进了我们的房间，然后惊得不知世面的妈妈魂飞魄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