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富了以后，就收藏名画。他们活着的时候，朋友羡慕他们，他们死了以后，收藏被拍卖，收藏的真实性被质疑。
　　一个更好的方式是把你的图画分布到世界各地，然后，随着命运的安排去欣赏他们。既不会有人偷盗、损伤，也不会因处境困难被迫出售。阳光和暴风雨免费为画廊加热和通风，此外——尽管粗糙，大自然不完全是一个坏的画框制作者。而且，意识到你不能第二次看到同一个特别的美景，使你的眼睛学会抓住机会。
　　在北太平洋，向西航行时，我的右手就悬挂着一小幅，与名家画作相较，似乎没什么价值。薄雾悬挂在油一样发亮的海面上。一只航行的纵帆船的蝙蝠羽翼般的船帆若隐若现。前景，一只小船漆成蓝白色，几乎要跃出画框，起伏在浪脊上。一个身穿血红球衣、脚蹬长靴的人，衣着因湿润而闪光，他站在船头上，手里拿着一只死水獭，从它的皮毛上滴答下来月光石一样的水滴。如果一个艺术家能画出银色的薄雾、小船糖蜜一样蜿蜒扭曲的倒影，以及这个男人发红的手腕，就可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工匠了。但是，我的画廊此时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复制。三年后，我在一个河床布满石头的溪流边遇到一个画家。小溪一侧有三百个长了青苔的小神像，另一侧是火一样燃烧的杜鹃花。这个画家却在大声咒骂。他一直想复制我画廊中的一幅—— 一块经水磨细的大石头，石边丛生着花朵，高高的雪山顶作为陪衬。自然地，他失败了。
　　幸运的是，为我的画廊画满了画作的画师在人类诞生以前就出现了。因此，我的画不是镶在笨拙的镀金画框中，而是慷慨地分布于不同的纬度、迁移的季节和季风之间，随时满足我不同的偏好，它们确实不错。
　　“在船只从不到达的极南之地”——在新西兰和南极之间，呈现着一幅画面：一艘蒸汽船正努力挣扎。天光与其说是来自天上，不如说是来自海上，茫茫雨中翻腾着无色的海浪，除了几只瞎海马时不时浮出淌着水的、饱经风雨剥蚀的船侧，看不到任何活物。舵舱里亮着一盏灯。一块黄黄的灯光落在方向舵漆成绿色的活塞上，它正在使劲地抓拉舵链。一个大浪扑过来，船尾在泡沫中抛起，一个螺丝松脱了。断裂的甲板打着旋儿沉入灰绿色的水面，水柱喷射到辅助发动机的喷口和起重机的吊杆上空。前面，除了耀眼的光，什么也看不见。船尾，断裂的大浪顺风往远处推涌而去，像一条切断的风筝线。动荡喧嚣中，唯一平静的是一只信天翁宝石一样眨也不眨的眼睛。它悠闲地御风而翔，无动于衷，几乎伸手可及。正是这双怪异的、自我中心的眼睛才使画面鲜明生动。按艺术常规，背景上应该有个灯塔或港口的码头，暗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在我们谈到的画面里，这一双信天翁的红色眼睛根本不在乎它翅膀下面这条船会幸存下来还是被巨浪击碎。
　　再看另外一幅，它来自巨大画廊的东方。观赏完这一幅之后，我们就离开海洋。一个拥挤的甲板上的遮阳棚下，地球上的大多数民族都陷入争执。争执的原因—— 一大碗被打翻在地的米饭和炸洋葱圈处于最显著的位置。马来人、拉斯卡尔人、印度人、中国人、日本人、缅甸人——肤色从橘黄到焦油一样黑的整个谱系——都在围绕着它扭斗和蠕动。他们锗红的、钴蓝的、琥珀色的以及翠绿色的方巾被撕扯落地，被践踏在他们脚下。挤在铁舷墙左右的是穿着蓝绿色和紫色衣服的恐慌的妇女和儿童。一堆一堆打翻的床、草垫、红漆盒子、竹编箱子、锡板、铜制和银制的鸦片烟管、中国骨牌，等等，足以让一些艺术家发疯。在这一群愤怒的半裸的人中间，醒目的是一个缅甸人肥厚的光脊梁，从颈骨到腰带布满了刺青，呈现着魔鬼般的红蓝图案。这是个邪恶的后背。此外，是一个扑动翅膀的马来鹦鹉，这只红黄蓝的金刚鹦鹉被绑在链子上，在太阳下展开翅膀，被狂热的恐怖所控制。几个金黄色的菠萝和香蕉被打落在地，在混战者的脚之间滚动。一只菠萝滚到了一头套了口络的长棕毛熊旁边。熊的主人，一个大胡子印度人，跪在它的身边，结实的棕色手臂正要解开它嘴上的套索。船上的厨子，身着溅了血滴的白衣，正从屠宰房往外张望。一个黑黑的桑给巴尔烧火工在锅炉房舱口的铁栏杆间咧着嘴笑，一线阳光正好落在他粉红的嘴上。一个红胡须的负责警戒的官员，跪在船桥上，透过栏杆注视着，左右两手不停地倒换着一只长而细的黑色左轮手枪。忠实的阳光把这一切都刻画出来，把他红色的胡须、晒成棕色的手背上的汗毛，以及熊的皮毛和被打翻的菠萝涂上一层红铜色。在遮阳棚之外，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

　　需要三年的辛苦工作，再加上终生积累的本行业知识技能，才能够复制——仅仅是复制——这一图景。无疑，甲先生可以画出那只鸟，乙先生画熊，一大批先生可以画静物，但是，谁能把所有这些置于一体，把这种生活本身那放纵、繁盛、激荡的色彩瀑布描绘表现出来？即便它被描画出来，一些来自外省的中年人士——他们从未见过一只菠萝从盘中掉落，也从未在南肯辛顿之外见过马来人的波状刃短剑——会说，这样的画作从未让他们想起他们熟悉的事物，因此，这种画是不好的。如果能把这个巨大画廊馈赠给国家，那么，可能会有所收获，但这个国家将会抱怨画廊太强的穿堂风和没有椅子可坐。但不论怎样，自始至终都会有人敢于徒手同极具挑战性的题材格斗，直面生活的真实。
　　让我们再次走访画廊中的日本馆，并把它整理一番。这里容纳了更多的画作，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描述。大多数是小型的，除了光线的变化，都在人类的描摹能力之内。其中的一幅可能难以把握。它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礼物，是我夜晚在东京的一个小巷里捡到的。半个城的人都出来散步，都穿着靛蓝色的衣服，连影子都是靛蓝色的，大多数的纸灯笼发出血红的光。在烟雾蒙蒙的油灯光中，人们在叫卖鲜花和植物——变形的小矮松，发育不良的桃和李树盆景；紫藤树丛，经过修剪和扭曲，跟健康的树毫无相似之处，在涂了绿釉的花盆中倾斜着、斜睨着。在闪烁的黄色灯光中，这些人工造成的残废和其上的黄色脸庞奇特地旋转跳荡成一体。灯光稳定时，它们又返回到绿色的伪装当中。但只要一缕温暖的微风吹动这片闪烁的灯火，它们又像一群小矮人一样疯狂地起舞，它们的影子在身后的房子前面雀跃舞蹈。
　　在一个街角，一些富人把东方所有的黄金、钻石、红宝石聚拢在一起，而且，就把它们放在那里，不加看管。走近时才发现，它们不过是圆形玻璃瓶中的金鱼。黄的、白的、红的鱼，尾部分开三到五个叉，眼睛在头部高高鼓起。一些木盆里游着密密麻麻的小红鱼，小孩子们拿着网勺在水中捞来捞去，尖叫着追逐某个特别美的鱼儿，受惊吓的鱼儿用尾部踢起阵雨一样的小水珠。有些孩子手持小薄竹片，竹片顶端跳动着一个小红鱼状的纸灯笼，他们在人群中漂移，就像离群的小星座。当这些孩子站在运河边上，向黑暗里船上的朋友呼喊时，这些粉红的灯光都整齐地反射在水中。街道上成千上万的灯笼一直延伸到电线交错的黑暗之中。就在模糊的光晕边缘，离地四十英尺的一个看似鸽笼的东西之上，坐着一个日本消防员，裹在大衣之中，警惕地观望任何可能发生的火灾。他看上去像个不讨人喜欢的保加利亚恶鹰，或一个缅甸“背离人性”的野兽，安静地蜷缩在栖息之地。整个画面棒极了，令人激赏，没有人为的安排。人们漠视令人惊讶或神奇的事物，满足于在工作室的灯光下（不是天光），制作一些以盆盆罐罐、破布和砖头为主题的东西，并把它称作“油画作品”。他们为那一堆垃圾所花费的钱足以买一张去往新世界的头等舱船票，那里，阳光慷慨给他制造了各式各样的模特儿和“道具”。为市场需要而制作所谓新奇或不新奇的作品都是不道义的。
　　在大西洋北海角到阿尔及尔之间的地域以外，肯定有值得描画的东西，仅仅为了作画的缘故，都值得冒一把险，走出常规的主题和题材——看看会发生什么。就像某个地方，必有一个单身汉不在乎损失什么地位、名誉或其他虚荣，把此生投入到为他的调色板寻找理想的题材和主题当中。他将收拾好行李，走入广阔世界，画一些他自己都无法复制的画作。尽管最后他可能完全失败。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的作品《老虎！老虎！》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这位世界名作家的作品以观察入微、想象独特、气概雄浑、叙述卓越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