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女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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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袁遇捂住额头的指缝不断流下血液,他费力地睁开眼,睫毛滴落着血珠,看清了不远处一柄团扇也遮不住眼中促狭的小妇人。她也在打量着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扫了一通之后,对上他的视线,又“哎”了一声,赶紧装作害羞的小女子,拿团扇彻底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瞧他,嘴角却不符合地上扬,没有一丝脸红,这个女子分明不顾脸面得很。袁遇如何也不会忽视方才她使唤家奴将那一棍子打在自己额头上,眼底藏不住的残忍得意。
  整个岐都如此猖獗的小妇人还有谁?
  袁遇想起平日挑夫走卒们对她的玩笑话,今日又看到她这番造作模样,禁不住皱了眉。
  “我刚刚点中的那两个后生,晚上乖乖送到我府里来。”她又是一笑,看向了站在袁遇身旁两个垂头的年轻人。
  岐都城外聚了大批背井离乡前来避难的青年男子,城主不准他们进城,他们便蹲在城外一日一日地干耗。这个小妇人驾马车来城外逛了好几次,估计早就看上了其中某个。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岐都女人豢养粉头成风,像她这样前呼后拥的女人,不是什么家族背景颇深的太太,便是哪个大官供养着耐不住寂寞的雀儿。
  袁遇快走一步,拦住了小妇人,低头道:“这两个兄弟年纪太轻,跟我一同从乡里出来,他们的娘对我千叮万嘱要照顾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干上不正当营生。”
  闻言,小妇人终于抬眼看了看他。袁遇二十出头的年纪,满脸脏污也掩不住目朗鼻挺。他饿了好几天,身形消瘦,但拦住她的那条手臂依然肌肉线条流畅,看起来蕴含着力量。
  这个男子的眼睛充满了悍性,同时又很温柔,那是从小生在乡下,被淳朴民风所滋养出的善良。
  “不正当营生?”小妇人瞥了他一眼,猛然推开他的手,一面冷笑一面慢悠悠地大声道,“放你娘的狗屁!”
  袁遇这个从前野性难驯一点就着的男人,现下却被这个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女人推开,并当场奚落,却束手无策,只能涨红了脸看着她离去,胸口闷了一口气。
  小妇人叫娇四,是城主的外宅,他宠爱得不得了的女人。求官位的人踏破了娇四的门槛去讨好她,想问她城主平日有什么嗜好。
  这个小女人这时便扣了扣微露颈子的对领,一双眼斜睨着,媚态横生,回答得恬不知羞又理直气壮:“就是我呀!”
  男人们最爱在茶楼大肆谈论她,关于她的一切,模样、身段还有作风,说她眼尾吊梢红得像桃花,成天一把小腰扭得人心痒,声音又娇又亮,比男人还懂得许多粗俗俚语。
  袁遇当晚没有由着娇四的家奴带走那两个后生,为此他活活挨了一顿打。



  往后每天家奴都会来,他硬是挡道,有着打胎里来的一股倔强,胃却被一脚踹得几天吃不了东西。
  到第十日,娇四亲自来了,下了轿,走到他跟前,一手扶住他的脸颊左右端详,啧啧冷声道:“怎么连脸也挨了好几下,这群办不得事的蠢货!”
  她又用团扇遮去了微扬的嘴角,故作一种无奈神态,说:“那两个人我是不要了,不过,也不能让城里其他的贼婆娘惦记上,把他俩的脸划烂,这事我就算了。”
  “……不行。”他虚弱得站不起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逼视着她。
  她背过身,一声轻笑,一面嘴上埋怨着说这可不好办,一边眼中笑意愈浓。
  “其实嘛……”这个女子侧头不住地看他,将第一次见他时假得不能再假的娇羞姿态故技重施,袁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就心想……”她眼中的真实意图迫不及待地显露出来,脸蛋儿这次红了。
  “哎哟,好俊俏的叫花子!”
  二
  “我不是叫花子。”他摆脱了她的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走开,无人注意到他微微发汗的手心。娇四在他身后咯咯笑起来。
  从那之后,娇四便来得很勤快。她那纤细雪白的脚踝一露出轿子,周围便鸡犬不宁起来。袁遇从不曾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她自己就是人家的外宅,却比一般女人更热衷于養男倌。
  混得脸熟后,便有汉子敢取笑她:“娇四姑娘,我也是听人说,这满岐都的男人,你睡了半城没有?”
  “见鬼!”她狠狠白了那人一眼,又做踢他的模样,然后吐着瓜子皮,晃荡的脚尖有意无意地触到袁遇的膝盖上,她重新笑开,“加上这一个,也不过一双手指头数。”
  那汉子对娇四的怒嗔很受用,又道:“再加上脚指头才差不多!”
  众人都哄笑,娇四也不管他们,径自走到袁遇跟前。他不理自己,她也不恼,就是轻声跟他搭着话,没承想袁遇却直接走了。娇四脸色阴沉,不住地冷笑,一气之下便喊了出来。
  “窑姐儿养出来的儿子果然跟他娘一个德行,好没情意。”
  袁遇一下站住,四肢百骸的血液一下冲上头,他猛然回头,并未察觉自己的手抖得多厉害。
  娇四感受到了他的异样,又开始轻声说起好话:“你看看你这个人,在岐都孤苦无依,我是来帮你的嘛。”
  “听说你娘就在这儿,对不对?整个岐都就没有我娇四找不出的人,你的事情,以后就是我的事情。”她抚上他的脊背,惊异地发现他这次竟乖顺了许多。
  袁遇在这一日一声不吭地跟娇四回府,但他始终不肯亲近娇四,干着本分活,按例拿钱。
  那日他瞧见一个白嫩清秀的男人从娇四房中出来,这个人是在岐都唱戏的名角儿,一直跟娇四有着说不清的牵连。
  袁遇憎恨她与母亲的相似,她们总是与许多男人扯不断理还乱,那对着男人抚弄鬓角的风情,柔软的吸人眼光的小腰。
  “你若是真讨厌我,不愿和我在一起,也可以,你先帮我把那个唱戏的男人杀了。”娇四倚在门框上抬了抬下巴,看向了袁遇,目带挑衅。   她语出惊人,竟是要让袁遇杀掉那个前一刻还和她深情温存的男人!
  袁遇沉思许久,一声不响提了一把尖刀出去。
  黄昏时刻,他回来时手上已经没了尖刀。娇四仍然倚在门框上等他,仿佛一直没变过姿势。
  “我把刀捅进了他身体,但是我杀不了他,”他格外冷静,不知是刻意遏制还是心底一片茫然,“我需要一个理由。”
  “他沒死吗?这样也好,吓破他的胆,以后他也不敢怎么说了。”她终于转过身,“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人人都有,你不是一样吗?”
  说到这儿,娇四弯身抱起跑过来的猫,仿佛出神般说:“我找到你娘了,你的秘密。”
  袁遇不知自己的嘴唇苍白到了何种程度,愣怔地别开头。
  “是吗?”
  三
  娇四跟他同坐一顶轿子,摇摇晃晃从清晨行到晌午,最后停到一座气派的府门前,娇四说他娘亲就住在这里。
  “咱府里的人,从仆役到管事的,没有一个跟你母亲一个姓,除了当家的主母。”小厮这样对袁遇说,话音未落便要赶他出去。
  他迟疑了许久,望着那匾额,终于低首,眼中一股疑问,竟不顾小厮阻拦直直要进到府里。
  小厮们聚拢来,他任着他们对他拳打脚踢,一股血性涌上头,竟是一副大不了一死的架势。
  娇四坐在轿子里冷眼看着他被打了许久,最终一掀帘子,冲他喊道:“好啦好啦。”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以此迎接袁遇的怒气:“我骗你的,你娘根本就不在这儿。”
  她将遍体鳞伤又失魂落魄的袁遇领回了家,不管从此他的眼神对她多了几分憎恶。
  娇四的麻烦来得很快——上次被袁遇捅了一刀没死成的家伙,他知道事儿是娇四干的,起先百般畏惧,后来伤养好之后跟人喝酒时不慎说漏了口。
  于是,第二日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岐都:娇四这个女人打小就不是个好坯子,现下还有个四岁大的儿子养在乡下,瞒着城主老爷呢。
  她仰首喝茶,端茶的手有些颤,面上仍笑:“我怕什么呢,老爷连我养粉头的事都清楚,他们的笑话怕是看不成了。”
  “你有儿子,才这样小的年纪,你怎么舍得扔下他?”他终于肯对这个女人说话。
  “总比你娘好。”她毫不示弱地回嘴,一面瞧他一面继续喝茶,“你们那个乡下随便找个人都打听得到,你娘就是个在外边天天游荡的流莺,三天两头领个男人回你那死了爹的家,后来又一个人跑到岐都来,你怎么不去问问她如何舍得扔下你的?”
  他意料之外地没有暴怒,瞳孔在这一刻失了颜色,一片灰白落寞。无论邻里对母亲有多少闲言碎语,他始终觉得她是对他最好的人,无论她在其他男人面前多么放荡形骸,在他面前始终是个温柔矜持又庄重的女人。
  她在每天清晨,在那些臭烘烘的男人走后,把袁遇唤到床边,笑着将钱塞进他的手心,叫他买鞋穿买糖吃去。可是这个女人后来走了,将他丢给一群野狗做伴。
  袁遇说:“就是想知道,才想找到她,亲口问问她。”
  原本默不作声的娇四突然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正正地砸中他的额角,道:“人家见都不想见你,恨不得你死掉才好呢!那天要不是我诓走了你,你就要死在她府门口了。你当人家熬到了太太的位置,还愿意认你这个不明不白的儿子?”
  原来那府里的主母真是他母亲,娇四是怕他被打得不剩一口气。
  “女人心肠铁起来的时候比男人还铁,我那个小孩子,”她似乎长呼了一口气,语调平稳在一条直线上,“我才懒得想他呢。”
  母亲丢下了他做了人家的太太,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丢下了她仅四岁的儿子,给岐都城主当外宅,养粉头……想起多日来的心心念念,袁遇的一颗心猛然一沉。
  四
  老爷听到了关于娇四儿子的消息,第二日便来了她的家中。不知娇四给老爷消磨了多少软话,这个平日不苟言笑、严肃清直的男人,又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了。
  袁遇在老爷出门后来到娇四房中,她还未醒,锦被滑下一半,露出光滑的脊背,只是上面赫然出现几道鲜红的鞭痕,小巧的肩头被撕咬得血淋淋的,甚至还有一处被火烧得皮肉焦黑翻卷。
  他竟不知道那张生动美丽的面容下的躯体,是这样触目惊心。
  娇四醒后见到他,与他一时相对无言,她取了一件衣裳给自己披上,然后向他一笑。
  “看什么呢!”
  她边下床边从容地说道:“人家都说老爷廉洁正直,是如何看上我这种女人的,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整个岐都,大概也只有我忍得了这些。他从没把我当人看的,他在他发妻面前就一派恭谨得很,谁料想得到呢。”
  “所以,我养男人,养儿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忍受这些非人的折磨,这个女人恐怕也没把自己当人看过。袁遇怵立良久,侧身让开她时轻声说了一句:“我去给你买药……放心,不会跟人提起。”
  她一愣,随即笑开,双肩抖动,乐不可支:“哎,我说,你不会心疼我,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她转头,一双眼不断地逡巡在他周身:“还管我的闲事呢,滚去找到你娘再说。”
  这样不识好歹,袁遇却丝毫没有因为她劈头盖脸的一顿嘲讽而气恼。
  当天晚上,老爷再次来到娇四的宅子,娇四媚笑着雀跃着就要扑进他怀里时,一个男人却突然挡在了正中间。娇四的神情明显僵了一下。
  他也没说什么话,就只握住了娇四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转头,紧盯着老爷。
  “你是个什么东西。”老爷知悉他来意不寻常,平静地问道。
  他不说话,老爷似有所得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看来,这么个烂女人你喜欢得紧啊。”
  从前母亲带男人回家的时候,亲戚们便偷偷拉着他,问长问短,最后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怜悯还是恶意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令他心如刀割:“可不许凑她跟前,看到不好的,你娘是个烂女人……”   袁遇浑身脉络中气血翻滚,但是他神情毫无异样,只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无法忍受,说:“我要娶她。”
  “你说什么?”
  “我要娶她。”他脑海中也是一片混沌,这句话是劈开混沌的紫光雷电。
  两边各来了一个人,一棍下去就让他的脑袋开了口子,震得满耳都是嗡鸣,只有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很是清晰。
  “你要娶她?”
  “娶!”
  又是一脚猛踹在头上:“还娶不娶?”
  “娶!”
  娇四猛然捂住了眼,背过身咬牙,泪珠滚落在两腮。
  五
  袁遇醒来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想起昨晚说的浑话,当时也没顾娇四难堪,此时懊恼不已,那女人又扭着腰合上门。
  “怕什么,以为我当真了?”娇四戳了戳他脑袋上的伤口,他疼得吸气,倒让她笑起来,“你愿意娶,姑奶奶还不乐意嫁。”看来她并没有将昨晚他与人置气的话放在心上。
  “只是,”她略顿了一顿,“老爷也太刻薄寡情了一些。我虽然只有这一条贱命,但被人逼急了也敢碰一碰他,何况,他竟忘了,他有多少事被我记在心上。”
  袁遇不知道昨晚自己昏过去后,脸面受辱的城主对娇四说了多少话,令她此刻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后来,有人告诉他,那是关于娇四儿子的事。
  娇四开始了她的预谋,跟男人们打情骂俏时,与妇人家长里短时,说那城主大人私下是如何一番禽兽模样,背地里干的龌龊的勾当。这些话不必她示意,早就被传遍了岐都。
  在她和城主之间,人们自然更倾向于相信后者,娇四又开始闹了,跑到城主的府邸,趁他不在与大房吵闹争理,抓扯得披头散发,哭天喊地,嘴里咒骂个不停,说的全是更不堪入耳的事实,三番五次地折腾,只恨没有敲锣打鼓。
  此等热闹百姓们也渐渐喜闻乐见,都等着他家出更大的笑话。
  只有袁遇一人看到了这个精力旺盛、乐此不疲的女子其实也是害怕的,她眼睛里稍纵即逝的脆弱,她在夜间不敢睡着,一点动静足以令她彻夜难安。
  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红肿着眼却没人见到她哭过。她在一次梦魇中惊醒,大汗淋漓地紧紧抓住袁遇的手臂,她说:“我得闹,闹得更大,我是真怕……”
  “怕没声没息地就被老爷杀了。”
  她面色惨白,埋在他怀中,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袖口。
  “我儿子病了,病得特别厉害,一直睡着就是醒不来,请的郎中都不管用。”
  “爹爹从乡下托人给我传信,说他之前老让人欺负,那些混蛋小崽子,专挑他那么个说不出话的下手。”
  她哭得肩头剧烈抖动,袁遇也不敢伸手安抚一下,她哭道:“我该怎么办……”
  倏然,袁遇的手抽开,他将她扶起,他的目光落入她的眼底:“我送你回乡。”
  “哪怕全城的人阻拦你,要杀你,我一定把你好端端地送回你儿子身边。”
  他也是一个渴慕着母亲身影的儿子,娇四泪水满面的模样跟记忆中母亲悲恸的神情重叠,一样地使他心痛。既然她是一个与母亲如此相像的女人,那么是否,母亲在失去他的无数个夜里,也这样哭过?
  “即使是全城。”他摸上她流着泪的眼睛。
  六
  袁遇替娇四拿了行李就准备出城,一路上行人纷纷驻足,目光带着探究和鄙夷,想知道这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如何还有脸面过街。
  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腕,低头疾速穿行。
  刚出城,一辆马车停在他们的前方。
  袁遇还未来得及疑惑,那马车侧帘随风微微掀起,虽只有一瞬,却让他看清了里面坐着的人的面容。
  皮肤细腻如羊脂,并未因年岁而衰驰,这张熟悉的脸上却是陌生的尊荣的气质,看来她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好。
  “母亲……”他的镇静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
  里面的女人似乎等待了很久,最后一只手伸出来,语气平淡:“上车。”
  母亲说是要亲自送他和娇四,袁遇没有去细想其中原因,他心中只有这多年夙愿得偿的欣喜,这个单纯的男子心似发狂般跃跃欲跳脱出胸膛。
  他很想跟她说许多话,可他心中又很惧怕,怕招她讨厌。或许是自己长大了,他以此来解释母亲对自己的冷淡。
  娇四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冷落,她从前是个被男人捧着怜爱,宠坏了的小妇人,她厌恶他的母亲,那跟她有同样气息的女人。即使她将一个矜贵的太太扮演得很好,娇四比袁遇更看得清这个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无缘无故,她送我们出城做什么,你这么多次也不长记性?”
  娇四逼他抬首看自己:“要来早就来了,她若是真心想认你,你真的看不出吗?”
  “你想说什么?”袁遇问道。
  “一个已经做了高门正房,众人尊敬的贤惠妇人,她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今天这步的,难道她会让所有人知道,她从前不过是个末流的娼妓,被十里八乡的男人睡遍了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儿子?袁遇,你就是她那不堪的过去的证明,你的存在会毁掉她,在当年一走了之的时候,她就已经打心底抛弃你这个儿子了!”
  “她跟我是一样的女人,恐怕在她得知你前来府门口闹事的时候,就动了杀心!”
  “娘亲这些年很想你,是真的。”母亲看着面前这个曾经最心爱的儿子,看着他眸子里的期待一点点变成无穷尽的傷心与失望,她继续说,“后来我又生了一儿一女,他们将娘亲从内疚与痛苦中解脱出来,你不知道他们多体贴人。”
  她的声音怎么能没有一丝波澜,她的慈爱不会再施舍给他半分。
  “你当年太小不明白,你太像你那死去的父亲,我每一次看你,都是一种折磨。”
  七
  “您要杀了我吗?”袁遇终于开口说话,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如此嘶哑。
  她的沉默令袁遇笑起来,她说:“我无法说我心中从没有这个念头。”   袁遇闭上眼,她的声音却在此时再度响起:“但我改了主意。”
  “我给你一笔钱,你回家乡娶一个好姑娘,清清白白,做事勤快的,然后置一份田宅,生儿育女,好好安度余生。只是,将这个叫娇四的女人打发走。”
  “娇四这种女人不是你可以招惹得起的,她会拖累死你,害惨你的名声,你承受不住的。”
  袁遇的笑意渐渐收敛,他的眸子头一次有勇气直视这个生恐他纠缠不休的女人,异常地清亮与坚定。然后,他拉过来娇四。
  “母亲看不起娇四这样的女人,我却觉得她是个好女人。她也有个儿子,就快要死了,就算是这样的女人都会心疼得哭到半夜,哭到一丝力气也无,她的思念让我无比羡慕。而那个从前将我背到背上去看戏的母亲,也是您如今最看不起最不愿提及的女人吧。”
  “我要娶她。”袁遇说。
  不再是那一晚在老爷面前满头是血半是疯魔半是愤怒地说要娶她,此刻的袁遇极其理智并且明晰自己的心意:“正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要娶她。”
  他在母亲怨恨的目光中与娇四一同夺门而出,这个妖异的女人再没有从前的尖锐,她脸上竟有一点真实的羞赧:“你说的是真的?”
  风将发丝拂乱在她额前,袁遇看到她的眼神一点点变澄澈,她说:“我们先在城中成婚再回乡好不好?”
  袁遇与她当即回了城。成婚当日,她依旧是爱热闹爱嚷的性子,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这等喜事,坐在轿子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眸子里充满了热烈与欢喜。
  即使全城的人都有一种等着看她出丑的心态,缄默得出奇地一致。
  成亲后,她成了另一种女子,身上衣裳的颜色越浅越淡,乌发随意绾起,她竟开始动手干活,见谁都是一笑,邻近的小孩子都喜欢她。她柔和得让人恍惚以为从前那个不要脸皮,耍泼耍得轰轰烈烈的娇四已经死了。
  她这样截然不同,却只是变成了原本的样子。
  袁遇在与她成亲后彻底爱上了她,他在娇四的身上,得到了一种不同于母亲的,更细腻柔情的爱,仿佛从前受苦的那十几年全部补回来了。
  即使世间所有人都嗤笑这一段娼妇从良的感情,但是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懂得活在世间,守在对方身旁的美好。
  直到他母亲的到来。
  不知她是因为放过了袁遇而终日惴惴不安,还是不想他被谎言所欺瞒,她说:“我找遍了娇四的老家,她四年前生的那个儿子,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寻常。”
  八
  娇四从小就是乡中有名气的貌美姑娘,她那被贫穷折磨了一生的父亲将她视作钱碗,指望着她出嫁时丰厚的聘礼,可是在他眼里这是个不争气的姑娘。
  娇四在十五岁的时候爱上了打马经过的青年,他也只是一个小小士族出来的子弟,却有着令娇四折服的风流文采,她在给他递水时,被他一声道谢无缘无故迷住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斯文的男人只将她视作眼底的尘土,一拍马走后,便烟消云散了。
  娇四在一张只有薄薄一层被褥的床板上生下了儿子,任凭她哭喊得如何凄厉,父亲只是蹲在屋口,一言不发地抽烟袋。他心狠到不管女儿与外孙的死活,只是畏惧她的喊声被别人听见侮辱门面。
  “后来……是娇四亲手拿被子蒙死了她的儿子。儿子一出生就是个哑巴,父亲的怒骂,周遭的眼光,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子,有着大把的好时光,只要有机会,她还会觅得一个好夫婿,就像……娘亲当年一样。”
  母亲静静对袁遇说完这段话,她未能等到预期的态度,于是继续说:“你应该怜悯她,但是绝不该原谅她,就像不会原谅娘亲这样。我只是不想你被蒙蔽,你应该看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而杀死儿子的人,她值得你喜欢吗?”
  袁遇静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不会信。”
  一转身,他便看到娇四就站在背后,眼睛中似有千万种情绪,但袁遇什么也没有问她。
  即使袁遇在那之后继续待娇四一心一意,可这世间盼着他们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娇四从前那个唱戏的情人名叫陈溯,他得了城主老爷的示意,跑到茶肆花楼,但凡有人的地方,无不是娇四的种种传闻。他说那女人腿内侧有一颗鲜红的痣,她情动的时候喜欢闭着眼……
  “不光是我,我们那个戏班子,但凡有些名头生得有些姿色的男子,约莫都是她的幕中宾。可别不认,那日我亲眼瞧见的,光天化日,她还冲我笑眯眯的……”
  一人拍案而起,把众人牢牢实实吓了一跳。袁遇怒目睁得通红,一副要杀人的神情,众人嘘声,唯有那陈溯没察觉,还在津津乐谈。
  “她从小就不是什么正经货嘛,到现在还有个四岁的儿子,算起来是没出阁就偷生的孽种!”
  一把刀正砍中陈溯的肩胛骨,他看到鲜血四溅,剧痛蔓延,这才慌忙四处张望,瞧见了袁遇如见瘟神,倒地哎哎呀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如何认不得他,那可是当日一把刀插进他小腹的男人!
  袁遇跌跌撞撞、神志不清地回到家,天色已晚,娇四坐在一桌饭菜前似乎等待良久,那白饭已不再冒热气,她看见了他身上沾染的血迹。
  那些下流不堪的话终是被他听了去,想到这里,娇四的脸变得冷酷而悲怆。
  袁遇咬牙终于哭出来,他从不曾哭过,无论母亲丢下他不管的那一日,还是后来种种,他始终认为哭是丢男子颜面的一件事。
  “我去了你老家,没找到你儿子,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九
  “是啊。”她出乎意料地没有解释也没有求他原諒,以一副天经地义、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
  袁遇不知世间女子是否大抵如此,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是一般的冷淡刻薄。
  “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怎样呢?”娇四似乎还有点怒意,为她所掩饰的东西竟被他知晓而发怒,不住地冷笑。
  “但凡你有一点为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为了生他差点凄惨地死掉的时候,爹爹看着我叹气,闲人看了我躲开,你怎么想不到,我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女子。你若为我想想,又怎么会像今天一样质问我!”   她有些失态,话罢再也没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娇四跟他成婚已有一年,却迟迟没有身孕,或许她再也没有能力生养一个孩子了。
  袁遇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变了一点,她为他的疏离恨得发狂。他渐渐不再归家,成日流连酒肆,喝倒在酒桌上,烂醉在酒桌上,深夜被店铺里的伙计拖到门口,扔在街道旁。
  他渐渐成了一个下巴有青楂,眼眶深陷,颓丧,对任何人都有敌意的男人,即使还是同往昔一般英俊。
  他在偶尔一次回家的时候听到了邻里的闲话,说娇四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说她装了一年多终于原形毕露。
  袁遇脑中控制理智的那一根弦终于彻底崩断,他发疯般满大街找陈溯,他知道那些男人里一定有他。
  袁遇在花楼的后巷堵住了醉醺醺被一大群人拥着的陈溯,陈溯还未酒醒,就感到脖子被人狠狠一勒,不过很快又一松——袁遇后脑勺被人拍了一砖。
  他满头是血,用力一记肘击,将背后的人打开,瞬间周围的人如蝗虫般涌上来,他打斗了半天,终于气力竭尽,浑身是伤地倒在他们脚下,而他们的动作仍未停下。
  陈溯面目狰狞,破口大骂,见袁遇没有还手之力,推开众人,拔出一柄刀,一下扎在他的小腹,一下扎在他的肩头,全是还当日两刀。
  他不解气,仍要继续扎,被一旁怕闹出人命的人劝住,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袁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回的家,只是到黎明之际,他看到庭院中站着一动不动的女人的脸,见到他浑身的血她战栗着,袁遇忽然就笑了。
  十
  袁遇死了,据说他回家后仍然没有熬过那一晚,流血到丑时终于断了气。也有人揣测是娇四杀了他,毕竟她连亲儿子也能下手。
  袁遇的丧事还未过,娇四就褪下丧服换上红装,重新嫁进城主家,这次她讨到了一个妾室的名分。城主老爷虽然恨她,但是分别多日,他不曾找到过比她更好的玩物。
  袁遇既死,他也就不追究了,只要这个女人跟从前一样听话顺从。
  满城沸议,众人都为这个女人的狠毒而啧啧称奇。从前他们以为这个女人是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没想到,女人变起脸来也是如此之快。
  娇四与老爷并肩穿过大堂时,她轻声对他道:“老爷您不知道,袁遇确实是我杀的,我还不是……还不是想早点回到老爷身边。”
  老爷对这番话很满意,抚了抚她的脊背。
  娇四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等待时,红盖头之下却溅落一滴清泪。
  她从小就是个命苦的女子,将满心爱慕托付给了一个不值得的男子,为他生下一个哑巴儿子。后来她看过形形色色的男子,终于遇到了一个肯真心娶她的人,而那个人,握着她的手,笑着求她杀了他。
  “娇娇,”他头一回如此亲昵地喊她,“杀了我吧,像杀了你的孩子那样。”
  他是个被母亲抛弃了的人,那位母亲摆脱了低贱的身份,有幸做了一個官老爷的妾,后来正室死了,她又晋升为大房,恐惧跟他沾上一点关系。
  娇四知道他是伤心的,但他看向她的时候,眸中情绪又转化为深情,仿佛替代了伤心。
  “我如何能杀了你呢,袁遇。”
  她眼中泪光泫然,她从前杀不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又如何狠心杀他!
  儿子是父亲捂死的,他给了娇四一些银钱叫她上集市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娇四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院里那株桃树下,新翻过的一捧泥土。
  父亲说:“我是为了你好。”
  娇四从那天起就疯了,但她竭力装作一个正常人。人们渐渐忘记了从前的娇四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如今是个不知廉耻,做外宅还扬扬得意的女人。
  “你原来……并不是喜欢我的……”
  娇四在这个男人死前一刻才看清了真相,他不过是寻找那不曾在母亲身上得到的温暖。而当他得知娇四杀了自己儿子这一消息后,仿佛死的那孩子是自己,他对她的一切都破灭,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根本原因。
  陈溯的尸身应该会在几天后被人们找出来,娇四想,她知道他四处宣扬自己的丑事,知道他欺负了袁遇,她频频与他幽会,不过是利用自己的皮相来密谋他的死亡。
  还有城主,陈溯便是受他指使,娇四怎么可能放过他。
  哪怕明日自己会被斩手斩脚,尸身赤裸着扔到大街上,她也要做这件事。
  娇四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握紧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待会儿它会插进城主的心脏,或者是自己的。
  就像许多年前她年幼的小儿子满身泥土地躲进她怀里,眼神是令人心疼的孤独,她仰起头,眼神茫然而悲恸,一声呼喊仿佛带着魔障:“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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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挽裳最新长篇《女匪》苏叶的初恋史,终于被挖出来啦!各位飞碟可以猜猜这段初恋史中的男主角是谁,带话题#女匪#加答案@秦挽裳@飞魔幻杂志,抽一位送《暗卫》!  苏叶的包子时代,即将上映:  没想到第一天来安阳,就遇到打群架的。  我从墙上跳了下来,指着他们,大声道:“你们是谁?谁准许你们欺负人的!”  说完,我便一脚踹翻了那劳什子陈员外的儿子。其他的小孩瞧见,纷纷如鸟兽散。那陈员外的儿子看到没有人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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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编辑部的小编们脑洞大开,纷纷想着穿越进自己做的图书里,比如晴子觉得如果她穿进了《西宫太子东宫妃》,太子妃一定会换人,还比如小沐觉得她穿进了《夜郎自大2》里,苏少沐可能就不会只有番外里那一点点戏份了!(小编好像剧透了什么。)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小编穿越进的,是牵扯破案的故事里,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小沐VS《这个捕快不太冷》  史册记载,明臻元年正月十八,神机侯爷江永与一品护国夫人袁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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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兔颗坚持退婚,被想加入极饿道的新人扬零追杀,想借抓住她去小王爷面前邀功,曹添秀试图英雄救美,打退野猪王!  其实,在脚崴前的那一瞬,曹添秀已经在脑海中与兔颗过完了这一生。  书上是这样说的,救下命悬一線的姑娘,总是促成一段姻缘的最佳契机,因为当一对男女遇到危及生命的紧急事件,身体与心灵俱产生创伤,脆弱之际,会对陪伴的人产生依恋关系。  如果没有崴那一脚,现在曹添秀应该已经完美解决了野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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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直了一秒钟,思考我到底何时跟人签了什么鬼契约。  一回神,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展目四望竟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残破的栈道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空空如也。  我伸手将另外一只骨爪扯了过来,借着骨爪攀爬到了一边的栈道之上。  事出突然,必有异常。我仔细地打量着四周,发现底下虿盆里的毒蛇群正以极快的速度升了上来,离栈道越来越近。身后的混沌环抱着我的四肢都有些发软,差点从我背上滑下去。他嘴里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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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登记表·潋滟  还记得《夜郎自大》这个故事里,最初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潋滟吗?是他最先敲开凤楼的门,风情万种地走进了大家的视线里。如果有一天,《夜郎自大》这个故事被搬上荧屏,你会希望什么样的演员来诠释这个人物?在表格里填写你對他的解读和评价,以及你心中适合扮演“潋滟”的演员,将填好的此页拍照上传至新浪微博,@魅丽文化 @飞魔幻杂志,就有机会获得作者签名的“凤楼”系列人物卡明信片大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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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乐野最南边有广阔无垠的似海竹林,起风时竹叶唰啦唰啦地响,一层一层的声音荡开,像是无数小人藏在叶底下晃着小铃铛。地上的落叶铺得很厚,踩上去脆脆软软的,嘎吱,嘎吱……  蝉越在这嘎吱声中走了大半日。  黄昏了,金灿灿的夕光斜斜地穿过林子,翠绿的竹竿映着橘黄的霞色,归鸟一群一群地从头顶飞过去,蝉越拨开挡在面前的竹枝,望见两座孤零零的坟,坟上的光影蒙蒙如雾,乍一看仿若刚出笼的蒸馒头,还冒着热气。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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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打尾宿火烧春宫之后,春宫内各星官就各自搬了出去。东徽原是想去人间寻一处好景久居,谁知中意的陶然村早已被人抢了去,于是他便自己亲手造了一个幻境。  春江花月,处碧海苍天之上,居寒月银辉之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幻境建成那一日,东徽宴请诸神前来欢饮,月御神望舒驾着天马银车而来,送了东徽一颗雪月银桂的种子。那是月族的圣物,据说入土即扎根千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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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窝于深宫中的小皇子某日翻阅旧书,从书页中掉出一张便笺,笺上写的是东瀛某位诗人自创的俳句。  “日复一日,盼来今年桃花开,听闻是白色,哪知是红色。”  小皇子不明白其中意味,乐颠颠地跑去问钟于政事的父皇谢勉。  在御书房门口堵了半日,等谢勉一出来,小皇子便托起那张泛黄的便笺奶声奶气地问:“父皇父皇,这句诗写的什么故事?”  问出口的同时,他便见到自己父皇终年雾气蒙蒙的眼瞳一点点清澈起来,如同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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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听人说华夏浩荡五千年,所有一统江山的帝王皆出自长江以北,这是无法动摇的宿命,若他是江北人,天下早该是他的。他却那样庆幸自己生在江南,只因那场永不消散的烟雨里,有过一个她。  ?一?  苏州又逢梅雨季节。  乱世中一声炮火打出了群雄并起,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已临覆灭。烽烟席卷了江河南北,民生多艰,唯有苏州一地尚算祥和,却仍不免匪盗昼行。  牛乳般浓稠的晨雾里,黄包车铃透过绵密如针的雨幕传来,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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