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每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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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海萍,生于1980年,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星火》《阳光》《滇池》《红豆》《散文百家》《陕西文学》《诗选刊》《当代人》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散文《我的母亲》入选2017年度河北散文排行榜。
  此刻,我将一副慵懒而虚空的身子倾斜在两个月前新置的老榆木书桌上,而我那颗任由蛋花卷短发斜行横陈的脑袋,则压在托着腮帮的右手掌中。由于压迫的时间略微长,我感觉到手肘由麻木而变得酸疼。当我感到这股麻木酸疼劲儿试图朝上蔓延时,我将倾斜的身子坐直,用左手缓缓揉搓整个右臂。很快,那股酸疼麻木劲儿便消失得了。
  在过去的也许是半小时,或者大概是50分钟的时间里,我究竟想了些什么?有没有头绪?头绪在哪里?那些被我一再冥想的场景和往事意味着什么?
  市郊的晚八点不像中心区那般嘈杂、污浊、混沌。如果没有窗外那场急促降落着的雨,它应该安睡在一派稠浓的静谧之中。当然,层层叠叠的蛩声由远及近袭来,也或者由近及远而去。此刻,豆大的雨点正密集而有力地敲打窗外那些已经步入暮年的枝叶。那沉闷而凄凉的声音仿佛宣告着一场悲剧的结束,亦或宣告着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即使时间能够退回三个小时,即使在我体验到永远失去心爱之人的巨大疼痛和恐惧之后,即使他幡然悔悟,并且萌生了和我朝暮相守的不渝之志,我想,往后的每個夜晚,只消博美犬“尛尛”的陪伴就够了,因为这是人世间最清澈、最无私、最忠诚的陪伴。
  三个小时之前,我和廖轩礼赤裸着平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这张床想必由于承担了过多的机械运动而步入老年,它在我们每一次亲热时总会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廖轩礼显得疲倦极了,他浑身覆盖着一层细汗,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了掩饰这疲倦,他又侧身将我压住。在他吻我时,我明显感到气流的不顺畅。然而,我并不忍心拒绝他。于是,我勉强收敛起涣散的热情迎合他。大约十分钟之后,他才从这深重的疲倦中恢复过来。
  他把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那是一双慈善睿智而包纳万千的眼睛。四年来,我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完成了由失落迷茫到清醒自信、由消极惰怠到积极勤奋等许多关键性转变,这些转变使我和之前那个安于现状而不思进取的女子判若两人。用一句简单明了的话说吧,那就是廖轩礼发现了隐藏于我骨血中的关乎才华和信仰的蛛丝马迹,于是,他急切而又温柔细致地开采了它们。由于他张弛有度、一丝不苟、科学合理的悉心教培,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我便具备了做一名合格编剧所必需的技术层面和对社会的敏感度、感受力等方面的素养。之后的半年,我差不多辗转于市区和太行山西部最偏远的农村之间,因为我的处女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谬》所要反映的是离谱的彩礼给予农村父母的深重灾难,以及年轻人在这深重灾难面前表现出的貌似旁观者的冷酷和漠然。
  十年前,我那新婚不久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由于事发路段比较偏僻,肇事者趁着夜黑逃之夭夭。警察只在站前街的十字路口处及整条顺华路的监控中看到过我丈夫的身影,那是本市人尽皆知的红灯区。我看到过一些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子坐在按摩店里朝来往路人频抛媚眼,她们表面上做着十字绣或者翻看杂志,实际上,内心早已像涨潮时的波浪。丈夫的背叛让我果断地终止了对他的思念,甚至,我恶毒地诅咒他那化为灰烬且堕入地狱的灵魂。所幸,我并未怀上他的孩子。
  在我独居的五年时间里,我做过洗车工、推销员、4S店的行政管理员等不下十来种工作,然而,没有一种工作的魅力和质感能够吸引我为之付出超过三个月的耐力,久而久之,我便认为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了。
  之后的一年,我干脆不再做任何工作,我固执地认为丝毫没必要在不能引起兴趣和开发潜能的工作上耗费时间和智慧。如果勉强为之,那就是对人之为人的巨大羞辱。那五年,漂亮衣服和化妆品被我硬生生塞进一个黑窟窿,至于好吃的排骨和坛子鸡,我把它们想象成沾满罪恶的贡品,我也从不躁狂得向朋友们发送聚会的帖子。
  那是渺茫、寒酸、悲怆到极点的一年。就是在这征兆着毁灭的一年,我疯狂迷恋上了欧美电影,并且从中得到了最真实、最实惠、最动人的精神享受。那些使人心怀激荡到癫狂的剧情——科幻、战争、动作、恐怖、喜剧、武侠、爱情、魔幻、动画等片子,它们以奇妙的魔力俘虏了我的心,使我甘愿献上一天之中将近三分之二的光阴和思维。就是在这不知疲倦的欣赏中,一些在多数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嬗变在我身上诞生了!就像面貌丑陋的柿子树上突然横生出一枝泛着淡香的木槿花枝,这多少慰藉了我那即将腐烂的心和梦想。然而,我始终不敢写出一个字。因为我感觉到我即将为之献身的事业,它神圣且傲气凌人,而我,我算个什么呢?我觉得把不学无术、破罐破摔、自甘堕落等词语扣到我头上一点儿也不过分。直到遇见影评家廖轩礼,那时,他的一篇发表在博客中的抨击当代中国电影弊端的影评遭到众怒,而这众怒迅猛而残酷地累及到他的现实——除了作品在《影视艺术》《剧本新作》等核心期刊遭到全面封杀之外,他本人在影评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我们的遇见既不纯属偶然,也不处心积虑。但自从我们从微信里不约而同地摇到彼此的那一刻,那承载着最后一缕幸运和福祉的命运之舟便摇摆着启航了。
  “小石芒,我们该怎么办?四年了,整整四年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廖轩礼一边抚摸我的脸一边慢悠悠地说话。他说这话时语调深沉,表情严肃。
  “我连个孩子都没有,你知道的。”当廖轩礼又把这个令我们一筹莫展的话题摆上来时,我的心情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顿时变得悲凉起来。那时,窗外的雨声忽然紧了一阵儿,它试图扰乱我的思维,好逼迫我眼眶中那些盈盈欲出的湿润退回到眼睑中去。
  “总得有个结果呀,这要是没个结果,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爱情?”
  “莫非复是我同学,很亲密的那种,我们仨在乐凯酒店的小单间吃过饭,你不记得了吗?那次,你们彼此都醋意大发,只差一点,你就要把拳头打在他脸上。呵呵,真的,那次,你就是个小气包儿,嗯,有点愚蠢!我已经把什么都托付他了。其实也就一件事,我让他把我百年后的骨灰撒在你的坟上,要细致地撒,不能落下一个角儿。”说到这儿,我拼尽气力试图抑制的泪水再也不听指挥,它们从我脸颊上倏然而下。我确信廖轩礼高度近视的眼睛察觉不到在我脸上肆意横流着的泪水,所以,我并不急于将它们擦掉。   “唉——“廖轩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叹。这个目睹过那十年间的疯狂和罪恶,而自己被迫辍学后在饥饿和歧视中混沌了青少年时期的男人,除了叹息,他再也没有勇气开辟一条供爱情栖身的光明小径。
  “你对那个莫非复?”廖轩礼犹豫着,每一次提到莫非复,他的眼神就变得恐惧、焦虑起来,而更多的则是无限深幽的疑虑。显然,由于壁灯的位置偏高,纤薄的咖啡色光线晦暗而朦胧,廖轩礼果真没有发觉那些在我脸颊上肆意徜徉的“小溪”。
  “你猜我能不能将这纽扣投到电脑桌上的笔筒里?是里面,而不是笔筒附近!”我故意打断廖轩礼的话,我的意图在于向他坦白一段尘封二十余年的往事,但他显然意识不到这个。这枚漂亮的纽扣来自廖轩礼那件灰底儿碎格衬衣的左袖口,他的左袖口空了好久了,至少有三个月了吧,而那一向表现得麻痹大意的男人,他对此几乎毫无所知。
  “你的声音有点嘶哑,感冒了吗?来,靠我近点。”廖轩礼伸手拽了我一下,那时,我已经坐直身子做出投掷状。为了掩饰那肆意流淌在我脸上的“小溪”,我抓起被子朝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投到电脑桌上的笔筒里?有点难度,要知道笔筒的直径不足六厘米呐!嗯,你说过喜欢身材修长的男人,所以你就买了这么一个修长的笔筒,我猜你肯定——”他顿了顿,但随即马上说:“投不进去,你百分之百投不进去!不信就试试。”为了尽快验证这近乎肯定的推测,他鼓励我马上投投看。
  当我将那枚看起来像灰白混色水晶模样的小纽扣准确无误地投到笔筒里,廖轩礼立刻表现出一副无比惊讶的模样,就好像我怀揣的这门绝技惊到了他。
  “你?怎么这么准呀!像练过一样!”
  “嗯呢!在篮球场上练过投篮,功夫扎实着呢!这世界上意料之外的事儿太多了,是不是?”我含着狡黠的笑意抛给他一个长长的媚眼,我知道这眼神有逼他就范的意味儿。
  虽然我比他年轻将近十五岁,但我总喜欢语重心长、煞有介事地“教育”他,而他似乎也格外沉湎这份来自父母和妻子之外的批评。有一次,我看到他戴着老花镜一本正经地缝补破了的丝袜,当时我尖酸刻薄地批斗了他。我说:你这享受县老爷级别待遇的人怎么和一只破袜子较上劲了?这袜子才一块钱一双,而你每天要抽掉两盒二十块钱的香烟呐,少抽两根香烟不是啥都有了吗!之后,他果然把破掉的丝袜直接扔进垃圾桶。还有一次,是在他尿结石反复了第五次之后,我对他的长期酗酒行为展开了猛烈抨击,一些愤恨而恶毒的话丝毫未经咀嚼便脱口而出:难道你想死吗?迟早你会死于非命的,或者酒桌上,或者尿毒症。哼,你就等着吧!到那时,我会幸灾乐祸,也许,我还会很快,对,很快,在你还没腐烂之时,我就会投入别人的怀抱!哼,羞辱你的灵魂,让你不得安宁。我并没指望我这些恶毒话能使他感动得戒掉酒瘾,但事实上,廖轩礼在酒桌上的表现大有收敛。甚至,他忍痛将主持酒局的光荣使命让了出去。要知道,这多少有点挫伤自尊,甚至,他可能有过漫长的失落期,就像趾高气扬的将军由于难以启齿的原因不得不拱手让出一块领地那般落寞和难受。
  “莫非复是篮球场上的佼佼者,他的三步投篮简直帅呆了。”我重新躺回到他伸展着的左臂上,他就势把我揽得更紧了些。我喜欢这样,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肌肤接触,而是爱——这世界上最琢磨不透,最虚幻而又最真实的爱情。
  “你投得这么准确,看来,莫非复在你身上下的功夫不小!可是,小石芒,那是我们认识之前的老黄历了。哦,你又哭过了,我的小宝贝儿。唉,你太容易伤感了!像长不大的小姑娘。”廖轩礼从我脸上残留的泪渍判断出我哭过,虽然,他烦透了那些晶莹透明之物,因为在他的概念里——女人流泪预示着不幸和悲伤,而她不幸和悲伤的根源恰恰是被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所赐。而,现在,不,在那已成为历史的过去,到底有多少次呢?有多少次,我伏在他肩头或者胸脯上黯然落泪,而他则无比痛苦地感受过我哭泣时引发的颤动。那时,他显得多么无助,迷茫,而他的心也像燃烧的橡胶拧皱在一起。
  “我和莫非复曾经像情人一样约会过一次,当然,是在我婚后不久,那时,我丈夫还活着,但他已经频繁光顾站前街的红灯区了。为了报复他,当然,也为了排遣寂寞,我和那个仰慕我多年的男子,对,他就是莫非复,我们在一个熟人开的宾馆里要了一个房间。但,我们没干成那事。也许是莫非复那方面的能力有问题,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兴奋使他乱了方寸,总之,他那不安分的武器在启动之前就软绵绵地缴械了,当然,那个漫长的晚上,他试过多次,但……呵呵,结果都不尽人意。说实话,我真有点怜悯他。事后我问他,他只说‘女神亵渎不得,女神终归是女神。’”
  这是我压在心头的秘密,即使在廖轩礼无数次表现出恐惧、焦虑、怀疑的时候,我都没把他说出来。我早就想将它一吐为快了,但,我就是没有坦白。我不坦白的原因只是不想在我们纯洁而纤弱的爱情肌体上撒上污浊的斑点,我担心这斑点像遗落在低等宣纸上的墨迹,它会像漂浮着的云朵层层洇开。
  而眼下,是坦白的时候了。
  “小石芒,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根本没必要说这些,我说过那是老黄历了,谁去掀老黄历,谁不就和傻瓜一样可笑吗?问题的关键是我妻子,唉,我真服了她。她表现出那一套超凡脱俗的大度,不,几十年了,她一直这样,既不关心我的生活,也不打问我的事业,她任由我像一粒尘埃四处飘荡,根本不管我飘到哪儿。唉——她怎么就能这样呢?也许她根本不爱我,就像我根本不爱她一样!她知道你的存在,但她装作不知道。她从来不指责我半句,哦,我忘了,她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会说!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廖轩礼又把跟我重复过无数次的话摆在这儿,而他全然不知道我已经完全听腻了,并且,一个可怕而不可逆转的念头从我心里油然而生。
  其实,在他说到“问题的關键是我妻子”时,我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这痛楚很快波及到眼圈,但我将那层随时蔓延的湿润挡了回去。我对“妻子”这两个字十分敏感,尽管我对它从未产生过觊觎之心。
  我的脸色在一个极小的瞬间里变得难看,廖轩礼觉察到了并且慌乱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妻子,而她更像是偶尔见一面的老朋友。”廖轩礼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就好像能把这莫须有的烦恼顺着发梢捋掉一般。
  一只长相俊俏的椿象飞舞着停在垂着的窗帘缝隙处,它快速向上攀爬了十几厘米之后又掉转头向下,但随即又停下来,那样子仿佛陷入了一场暂时不会停止的沉思。
  廖轩礼将一只淡蓝色蝇拍对准那陷入沉思的无辜者,只要那凝结着愤怒和力量的淡蓝色蝇拍落下去,这只在我看来长相俊俏的椿象,它必定丧命于顷刻之间。
  “等等。”我一边说一边推开廖轩礼那只举着蝇拍的手臂。
  “你?要救它?这只臭虫!?”
  “我从来不伤害任何生命,就算是蜇人的蝎子,我也不忍心。我的“尛尛”曾在地板上发现过一只长着灰褐色翅膀的昆虫,那是一种喜欢活动在乡下潮湿地带的虫子。它出现在我居室的地板上简直是个意外,那时,“尛尛”正用两只前爪逗弄它,从它喉咙发出的怪异的闷响可以推断,我的“尛尛”既受到惊吓,又从这惊吓中获得快感。搁谁都会一脚将它跺个稀巴烂,或者用卫生纸抓起来扔进便池冲走。你猜,我干了什么?呵呵,你绝对猜不到!我什么也没干,就像没看到它一样走开了。我还在墩布下面发现一只紫褐色多足虫,它爬得可真快,它竟然怕光!因为害怕它趁我熟睡时钻进耳孔,所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弄进一个饮料瓶,唉,真是费力了,我要是身手不够敏捷的话简直做不成那事。最后,我把它带到楼下的绿化带,那儿可是它生活的好地方!”我用放在床头柜上的浴巾将裸着的身体围裹好,并起身下床。
  “拿来。”在得到我的指令后,廖轩礼乖乖地将蝇拍递到我手中。为了不惊动它,我尽量减小拖鞋和地面的摩擦,并刻意调整了蝇拍映在窗帘上阴影的方向,昆虫的敏感性强着呢。还好,它自己爬上来了,并且没有做出飞走的架势。我小心翼翼地端着它,直到将它抛入空中才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其实,有所遮蔽要比一丝不挂好看得多,嗯,的确。”
  我并未回应,其实,他说得一点不假。
  廖轩礼斜倚在床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对我的爱和欣赏是真实的、全面的、透彻的、深刻的。我对他亦是。
  “你从没想过做我妻子,从没想过吗?”廖轩礼说这话时神态黯然,语调沮丧,显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是的,从没想过。”我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所以我表现得平静而优雅。
  “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一定要和爱不爱扯上关系吗?可我一直不认为你这么狭隘。”
  “爱情面前,每个男人都狭隘。”
  “你的妻子怎么办?假如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她怎么办呢?”
  “我们早就名存实亡了,就差一张绿皮本的事儿,那不是很容易吗?”
  “很容易吗?那么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能把出轨的罪名背在身上并且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吗?即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吗?你们亲生的女儿,那个任性而暴躁的丫头肯定站在母亲一边,她痛恨你,可能会用刻薄的语言伤害你,即使她宣布和你断绝关系,你也无动于衷吗?你的父母双亲,他们都是有脸面的人,难道你也忍心让他们过着羞于见人的生活吗?你蒸蒸日上的事业怎么办?那些敬仰你的同事和朋友呢?”为了掩饰我五味杂陈的内心,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样使得绷紧的面部皮肤稍微放松了些。
  在随后的长时间沉默里,我感觉到廖轩礼抱着我的力度愈来愈大,直到我禁不住从嗓子里迸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
  “哦,对不起,弄疼你了。”
  “不容易吧?其实……”我想说其实我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我们发自内心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欢喜,为此,我们都决定不再虚掷年华,而将精力和智慧奉献到有意义的事情上去。我们对彼此欣赏的同时,也以客观而真诚的态度挑剔着对方的不足。我们愿意为对方做任何可能的改变,事实上,这样的改变已经有目共睹——我到医院整容科激光掉眉间的小痣;改掉多年养成的熬夜习惯;在出席场合的时候化个淡妆;为了减掉那影响我气质的十斤赘肉,我的晚餐完全以酸奶替代;对待剧本写作的态度也由一味沉溺现实性、三幕结构、叙事策略而逐渐信奉克罗塞斯的“编剧法则是松散的和易变的,它们经常被突破,被改造得适合于手头的材料,它们是如此虚幻而又自相矛盾。”而他则将影评对象由西方转向国内,在评论态度上也显得愈加分明果断;他不再频繁出入酒会,更不会随便把自己变成酒鬼;偶尔,他在逛商场时会为自己挑选质地和样式都比较上乘的衣服和鞋子……
  “其实什么?”廖轩礼急切地等待一个他渴望已久的答案,从他脸上泛起的那丝不易觉察的混合着羞赧的痛苦表情可以推断,他对目前及未来的形式并不掌控。
  “其实——”
  “哎呀,你倒是痛快些,你还从来不这么磨叽呢!“廖轩礼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了,“我们是相爱的,不是吗?”
  “可我们都知道婚姻会把爱情毁掉。”
  “我们是例外。”
  “没有例外。”
  “那我们怎么办?”
  “你觉得目前的状态不好吗?不幸福?我可不想伤害你妻子,你知道的,我连一只昆虫都舍不得伤害。但事实上,我已经伤害了她,即使她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她可是个伟大的女人,和你有夫妻相,你不觉得吗?”
  “好多人都这么说,但我爱的人是你!”
  “你只是现在爱我而已,二十多年前,你不是像爱我一样爱她吗?如你所说,那时,她是年轻小伙子们梦寐以求的大家闺秀,何况,她长得的确漂亮。我看到过那张她身穿连衣裙,头戴遮阳帽的黑白照片,多漂亮啊,瓜子脸上一双明澈的大眼睛,鼻梁高高的,纤薄的嘴唇显得性感却不失端庄。啊,实在是难得的美人兒。那时,你还是一名在建筑工地上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钢筋工,而她已经是市公立学校最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她,哦,我忘记她名字了。其实,记着她名字也没什么意义。她忍受着两地分居之苦独自抚养你们的女儿,她对你从无二心,而你这个浪荡子,你都做过些什么呀?”   “啊,别说了,我是个混账。在我们结婚的前两年我和几个朋友跑到深圳做生意,血本无归不说,还差一点在斗殴中丢了性命。后来,由于几篇影评的发表,我被破格调入当地文化局,命运由此逆转……唉,我真是地地道道的混账。然而,我妻子,那个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会讲的女人,她像能容纳一切污渍的大海一样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有时候,我怀疑她的前身就是一片海,珊瑚海,死海,地中海,加勒比海……唉,我要是把她丢在半道上,我还是人吗?万万不能。毕竟,她风采不再,又患上了轻微抑郁症。”
  “是回归的时候了,你回归的时候到了。回到她身边,弥补她。这样,临死之时,你才不会因为懊悔而舍不得闭眼。”我用习惯性的狡黠一笑掩盖了内心的巨大悲凉,我的话完全出自本心而毫无矫揉造作之意。雨势渐小,两只麻雀嬉闹着一掠而过,它们转了几个圈之后又飞了回来。那些静默在广场上的树木显得愈加苍翠,就在不久前的仲夏,它们还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鲜绿呢!
  “可我们怎么办?”廖轩礼使劲挠了挠头,他脸上的无奈和痛楚使人怜悯。
  “亲爱的,这并不妨碍我们相爱呀!真正的爱情无坚不摧,如显克微支所言‘爱情是两个人的灵魂结合起来飞向上帝的天使,这个天使将把世上光辉带给上帝’——爱情不需要任何形式,不是吗?婚姻不能向那个天使提供更多的保障,相反,它完全可能变成摧毁它的刽子手。我爱你的态度和决心不会改变,直到永远,请相信。”
  “你是说我们就这样?但是,我怎么能够使你生活在黑暗之中呢?如果这样,临死之时,我也会因为懊悔而闭不上眼睛!”
  “难道我们不是对方的灯吗?怎么可以说生活在黑暗之中呢?你一定要对我们的爱情有所作为的话,那,我们只有分手。”
  “不!不能,这绝对不能。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做呢,比如我们构思的反映孩子们在体制教育下度过灰色童年的片子,我们计划的西藏之旅,我们决定建立的流浪者之家……”廖轩礼哽咽着说了这些话,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角处的褶皱泛起晶莹的亮光,我知道那是凝聚了巨大悲痛的眼泪。
  “亲爱的,可你几乎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之中,可我不希望这样啊。”我用手将涌起在他眼角褶皱处的眼泪擦掉,并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们分手吧。”我忍着剧痛,的确,我感觉整个胸部憋闷得像要爆炸,头脑也晕厥一般陷入迷蒙。我缓缓地将这几个字吐在他耳际,即使我故意压迫着的声音低沉无力,但并不妨碍他清晰地听到它们。
  “不!”
  “我决定了。”
  “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
  “什么都不会改变。在我百年之后,莫非复会把我的骨灰撒在你的坟上,他会细致地撒,不落下一个角儿。”
  ?在我穿衣起床的十分鐘时间里,廖轩礼一直怔怔地呆在那,像一座泥塑的雕像。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而这一切又像刚刚开始……
  我感觉到“尛尛”正用两只前蹄抓挠我那只裸露在短裤外的大腿,有点疼,毕竟,它还不会像某些狡诈的人那样收敛起蹄爪上的锋芒。我侧过头看它,啊,它简直像极了遭到长时间冷落而不能抑制委屈的孩子,它眸子里射出清澈和善的光芒,不仅仅这些,还有一点点焦躁。您瞧,它在遇着我的目光之后迅速后退了一尺,旋即,它又像陀螺那样旋转起来。我知道,它在向我发出拉屎撒尿的信号——我不得不带它下楼,而楼下秋雨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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