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绘者,画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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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蕾让我说说他的诗,这事儿让我很纠结。怎么着你也不能误导一个人的写作,王蕾是真心热爱詩歌,你说错了话,要是他听进去了呢?
  头一回收到他的打印稿,我以为是个女诗人写的。错觉来自他这个女性化的名字,也来自他的语言风格,轻柔,干净,文静,还有些隐忍和忧伤。几乎都是些短制,句子也不长,想必是个话不多的人。余姚文联邀我过去,一看,嘿!是个大老爷们,面孔黝黑,声音爽直。一下子难以把诗和人对上。
  再一细谈,他是从河南商丘过来的,中专文化,职业是“墙绘”。新农村建设,墙绘者的工作是把房屋的墙壁涂白,然后在白墙上画画儿。什么画儿?宣传画为主,标语、口号配上画儿。王蕾说要符合农民的审美趣味,花花草草、田园风光什么的。我问他,你以为农民喜欢这些吗?他说,我画的时候就不是这么想的。
  他所想的,诗里都写着呢。我就抄抄他的一些诗句吧:
  树上的一只鸟叽叽喳喳
  墙上的这一只似乎听见了
  在横出的斜枝上
  踮起脚尖,一点点改变主意、初衷
  一点点,把竹影翻到另一面
  似乎,舍不得靠近
  舍不得跳到花前
  ——《唱与和》
  刚刚画过的荷花,像某种语言
  有意,让蜻蜓停下来
  在上面歇一歇
  又有意,把蜻蜓推出去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在当中生成涟漪
  慢慢漾开。整肃的秩序里
  也担心,真的要飞……
  永不再回来,空留那明媚的部分
  墙里墙外
  盘结着错觉虚实
  我抽身,成就了他们的事
  ——《墙绘者说》
  大家看看,墙里墙外,画里画外,虚虚实实,隐隐约约,亦真亦幻,亦进亦退,是不是唱和起来了?树上的鸟与墙上的鸟之间,画好的荷花与飞来的蜻蜓之间,那份试探、那种问答、那丝情感,是美好的、微妙的、羞怯的,风流而无邪,真切而朦胧。墙绘者是画中人耶?是造物主耶?是观赏者耶?“我抽身,成就了他们的事”,交错的角色与交错的感觉,交错的视角与交错的画面,构成了生动的性灵之美。这样的诗句,仿佛由情窦初开、正在做梦的少男少女写出,可是它们确实出自承担着中年重负的王蕾之手,写得那么清雅,又那么自然。
  所以,我绝不愿意给王蕾贴上“打工诗人”“底层写作”“草根表达”之类的标签。做这样的阶级划分的人,有两大类。一类是所谓的精英写作者,或存在蠢乎乎的话语霸权倾向,或存在臭烘烘的写作道德优越感,或存在酸溜溜的抱残守缺文化心态。一类是所谓的逆袭写作者,刻意纠合一个阵营,以身份为立场,以苦难为修辞,以粗鄙为姿态,以廉价情感为先锋,发起语言暴动,乃至解构诗意。这两种对立的机制都产生于将文本媒介化、社会化的写作动机,都不合乎诗歌本身的逻辑。
  在王蕾的诗里,“墙绘者”没有被利用为一种写作身份。非常有意思的是,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
  如果,只看他右手上的画刷
  左手上的一盘颜料
  就更像父亲,在不远千里的烈日下
  插秧
  ——《转换》
  他的劳动“墙绘”与父亲的劳动“插秧”没有任何不同。这样的共情无疑异常真实,毫不矫情,有着命运与共、血肉相连的理解与关心,因此感人至深。如果他刻意表达所谓对生活的反叛,所谓对现实的无奈,所谓对价值的嘲讽,反而会失去写作的尊严以及写作的乐趣。与此同时,他也不需要写出所谓的“深沉”“抽象”“复杂性”,佯装为一个“思想者”“知识分子”。他老老实实地置身于自己的日常情感里。所以,他的诗句可以只是一些画面,只是描述和呈现,只是一些具体的形象。当然,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笔下的画面是生动而不是静止的,是活泼泼而不是硬生生的。我相信他在诗行里所画下的,比在墙壁上画下的,要真实得多,这时他是面对自己的。而在墙壁上画时,他在不得其解地迎合什么“农民的审美趣味”。难道还有什么“农民的审美趣味”吗?这就是我为什么反对把王蕾看作一个“底层写作者”。把诗和诗人的社会身份进行对照,实在是一种反诗的偏见,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症候。
  从商丘移居余姚,王蕾思念故乡,也喜欢新家。他在诗集《墙绘者说》的后记里说,商丘和余姚这两个地方在他的诗里已经“完全凝聚融汇”,“一面沦陷在故乡即他乡的悖论里,一面又迷醉于他乡即故乡的存在体验中”。故乡有他的父母,可是他回不去,因为他在他乡获得了新的生活境况。他在《故乡》一诗中是这样写的:“比起琐碎的生活/故乡像搁置更久的疼痛/有体温的词/随着父母咳嗽,向皱纹延伸/我走近才能抚平/每次通话,只要一滴眼泪/就足以打湿他们斑白的鬓发,并压弯他们的脊梁”。新家附近是余姚的凤山公园,王蕾看到了这样的景象:“风吹着凤山公园的下午/樱花坚持去年的白/白就是辽阔,一株红海棠被逼到就要投江了/不肯熄灭的芬芳终究因铁索拦住/深陷于一种白里。白云,白雾/草丛还有青石小径上的白/神似/凤山公园,用白/接纳一个故人”(《在凤山公园》)他又化身为凤山公园的一个故人,似乎他从遥远的他乡归来。这两首诗里都充满“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沧桑与痛楚,只不过在前一首里白的是父母的鬓发,后一首里白的是弥漫的虚无,透过泪光,王蕾克制而细腻地描述出这些画面,似乎是一个画梦者,无数的色彩都收纳于一片混沌的白、辽阔的白。他并不是一个逃离现实、忘记过去的弱者,他在故乡与他乡之间画了一大片白,给人留下一大片想象。
  从王蕾更多的诗歌作品看,也许他还缺乏技术上的训练,还摆脱不了模仿、套用别人的写作方式,但是,这个画梦者,开始懂得诗意与现实之间的转换,懂得墙内与墙外的转换,他的线条和色彩应该可以打开美好的第二空间。我很懊悔我曾经当面劝阻他不要写这样的诗:
  在接近四明山坳口处,阳光
  转弯的地方
  我绚烂的眼神,恰巧遇见
  一株。一株就足够了
  多么精致
  神打造的金器,蜜蜂把它们一一敲响
  ——《遇见一株油菜花》
  应该说这首诗写得精致、绚烂,富有神性,是一首好诗。可是我为什么劝阻王蕾不要写这样的诗呢?我凭什么怀疑这是一首模仿之作呢?凭什么认为不是来自他本人的生命体验呢?凭什么不自觉在诗和人之间划了一条现实界限呢?如今,我认识到,一首诗有时是需要作者的,有时就应该不需要作者,只等待神来之笔。这支笔,可以是一支画梦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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