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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早上九点刚过,在安顿好那个女人和洗好弄脏的餐具后,维思先生又把狗放了出来。
在后门、前门和他的卧室里都安装了呼叫按钮,只要一按按钮,粮仓后的狗窝里就会发出一种嗡鸣声。如果那些猎狗像早些时候那样是被“回窝”这一命令送回窝的,那么此时的嗡嗡声就是呼叫它们立即进入警戒状态的命令。
他按下了厨房门旁的按钮,然后走到小餐桌边的大窗户旁望着窗外的后院。
从粮仓后面窜奔出那几条猎犬。它们并排保持着一定距离向前跑来,随后又四下分散,各自搜寻警戒着一个方向。
有了他那些四条腿的禁卫军把守,维思先生来到楼上的浴室,调节好淋浴笼头的水温。他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但仍然是放摇摆舞音乐。
他脱下湿透的衣服,淋浴间里已经是热气腾腾。浴室里的湿度使得他衣服上的血腥味更加明显。他脱下全部衣服,站在浴室里,捧着脱下的衣服,把脸埋在他那些蓝色牛仔裤、T恤衫和牛仔布茄克衫里,深深呼吸着,随后又仔细地一一嗅闻残留在衣服上的各种气味。他真希望自己的嗅觉能比现在强上几万倍,能像那些猎狗的一样敏锐。
然而,这些气味又把他带回到了昨天晚上的血腥场面。他又一次听到了在坦普尔顿家宁静的夜幕下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射击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猎物被蒙住嘴后仍然在极力哼喊的低微惊恐声和下意识求饶声。他嗅到了坦普尔顿夫人上床睡觉前身上搽抹的丁香香水味,他家女儿内衣抽屉里的香囊芳香味。他在记忆中又尝到了那只蜘蛛的味道。
他有点依依不舍地把衣服放在一边准备随后清洗,因为今晚他还要外出,以普通正常人的面目与他人交往,而这种人兽角色间的转换要令人信服,是要一定的时间来完成的。
因此,就像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在《凌晨一点的跳跃》一剧中所演的那样,维思先生一头钻进热气腾腾的水柱中,用浴巾和海绵仔细地擦抹全身,把身上的腥味和死亡气味洗净,他可不想让与他正常交往的人们嗅到任何可疑的味道,不能让他们觉察到他张开嘴时竟然长着一口狼牙,披着的羊皮下面竟然有着一条毛乎乎的大尾巴。他要慢慢消磨时光,跟着一首首歌哼着调子,用洗头液好好洗几遍他那浓密的头发,再用吹风机慢慢吹干。他用一把小刷子仔细清刷指甲缝。他的身材很匀称,肢体修长,肌肉强健。他像平时那样喜欢在全身涂满肥皂泡沫,用光滑的双手抚摸雕塑作品般的身段;他感到自己仿佛就是那音乐的旋律,是香皂的香味,是甜味掼奶油的甜润味。
***
齐娜睁开眼睛,从基韦斯特岛的黑夜和热带电闪雷鸣中回到了荧光灯下,灯光刺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她起先还以为让她害怕得心砰砰直跳的是她母亲的朋友吉姆·沃尔兹;她还以为自己的脸正贴在吉姆海边小屋床下的地上,但她随即想到了杀手,还有被囚禁在地窖里的女孩。
她坐在一把椅子里,身子向前倾倒在一张圆桌上,她是在餐厅里,旁边是厨房,厨房墙壁的松木板上都是节眼。她的头侧向右边,眼睛的前方是一扇窗子,窗外是后门廊,外面是后庭院。
杀手把其他椅子上的一只软垫拿来垫在了她的头下,让她可以舒服些,不用把脸直接搁在木桌面上。她对杀手竟然会这么细心不禁打了寒战。
她想抬起头来,但颈背后一阵疼痛,一直延伸到她的右脸侧。她眼睛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心想得慢些,不要急着挣扎起来。
她在椅子里挪动身子,一阵铁链的叮铛响声传来,她明白要想站起来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双手搁在膝盖上,她抬起一只手时,两只手同时举了起来,她的手腕上带着手铐。
她想挪动脚,两脚分开,却发现她的脚踝处也被带上了脚链。从她稍稍一动就传来的一片叮铛响声来看,她身上似乎还带着别的什么铁链。
在屋外,一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在绿草坪上跳跃着跑来,窜上台阶,越过门廊。它凑近窗子,趴上前来,把爪子搭在窗台上,向她张望着。是条德国种的短毛猎犬。
***
艾莉尔在胸口捧着一本翻开的书,双手托着书的封页,仿佛是把它用作一副盾牌。她坐在那把大扶手椅里,双腿收拢盘放在椅子上,可说是这屋子里这么多娃娃中坐姿最端正的了。
维思先生坐在她前面的一张小凳上。
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冲了淋浴,用了沐浴露,刮了胡子,还梳了头,显得神采奕奕,任何一个做母亲的看见女儿挽住这么一个年青人的手臂都会喜不自禁。他穿着平底鞋,没穿袜子,青绿色的条纹布衬衫,米色棉布裤,还系着一根编织皮带。
艾莉尔穿着校服般的服装,也显得很秀气。维思很高兴他不在家的几天里艾莉尔按他的吩咐每天都梳洗穿戴整齐。艾莉尔那样做还真不容易,她只能用海绵块沾点水擦擦身子,在洗脸盆里洗她的长发。
他设计建造了这间地下室专门用来关押被他掳来的年轻女性,在艾莉尔之前已经有几位了,但没有能熬过两个月的。在他遇上艾莉尔,被她那独立、坚韧的性格深深吸引之前,他还没想到过会让自己的猎物活得这么长。所以,在建筑这地窖时,他根本没想到要装淋浴设施。
他第一次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姑娘照片的。她当时才是十年级的学生,但已经是个小名人了,带领她所在的萨克拉门托学校运动队夺得了加州学校运动会女子十项运动冠军。她看上去这般温柔可爱。他看见报上她的照片时,手里握着的报纸不停地颤抖着,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得前往萨克拉门托跑一趟,去见见这姑娘。他枪杀了她的父亲。她母亲喜欢玩具娃娃,是个玩具娃娃迷,收集了一大堆各种娃娃。维思用一个表演口技时用的道具假人,充当木棍把她活活打死,那个道具假人的头很大,是用枫木雕刻的,挥舞打人时像根棒球棍一样厉害。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对艾莉尔说道,他的声音在四周隔音材料包围中显得很轻,仿佛是个活埋的人,从棺材里勉强发出的声响。
她没答话,连知道他就在面前的表示也没有。她依然是沉默不言的那种状态,六个多月来她就一直这样对他。
“我很想你。”
这些天来,她眼睛朝他这边看时,视点总是在他的头部上方或是偏向一边。要是他从脚凳上站起来,凑到她的视线里去,她总会再把视线抬高,望着他头的上方或是偏向一边,尽管在他看来,她的眼睛并未刻意在躲避什么。
“我带了一些东西来让你看。”
他从脚凳旁地上一只鞋盒里拿出两张宝丽莱一次成相照。她不会伸手来接或转过视线来看的,但维思知道在他离开后她会看这两张照的。
她并不是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已经万念俱灰了。他们俩现在是在玩一种十分复杂的游戏,具有很大的危险性,而她在这游戏中玩得很好。
“第一张照是个叫萨拉·坦普尔顿的女人的,在我收拾她之前拍的。她四十出头点,还很迷人。是个可爱的女人。”
椅子很深,椅子垫边上还露出了一些空的地方,维思把照片放在坐垫边上。
“真是很可爱,”他重复说道。
艾莉尔没眨眼睛。她能够眼睛看着一个方向,很久不眨一下。维思先生不时会担忧她这样会损坏了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眼角膜需要不时眨眼来润滑。当然,要是她长时间不眨眼,使得眼睛很干燥,有被损伤的危险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会促使眼泪自然而然地涌出,起到润滑保护作用。
“这又是萨拉的一张照片,是在我结果了她后拍的,”维思先生说道,他把照片也放在椅子边上。“你瞧瞧就会看到,‘可爱’这词此时已经用不上了。美貌不会长久。一切都会变的。”
他又从鞋盒里拿出两张照片。
“这是萨拉的女儿,劳拉。这是她还活着时照的。这张是她死后照的。你看,她也很漂亮,像只蝴蝶。但你知道,每只蝴蝶身体里都有条虫。”
他把照片放在椅子边上,又伸手去鞋盒里拿照片。
“这是劳拉的父亲。哦,这是她的哥哥……还有她的嫂嫂。他们是意外捎带上的。”
最后,他又取出三张那个亚裔年青人的宝丽莱快照和那根被咬过一口的香肠。
“他叫富士,就是日本那座山的名字。”
维思把其中两张照片放在椅子上。
“我自己保存一张。我要掉吃这照片。随后我就是富士了,就有了东方的力量和这富士山的力量,等到我得到你的时候,你会感到我体内有着这年青人和这山的力量,当然还有其他许多别人的力量。艾莉尔,这会是非常刺激的,等事情完了后,你甚至会对死也感到无关紧要的。”
对维思先生来说,说上这么些话可算是长篇大论了。他平时是个不善言语的人。然而,这姑娘的美貌常常会让他话多起来。
他举起那根香肠。
“那是被富士咬掉一口的香肠,他随后就被我打死了。香肠肉的表面有他的唾液,可能已经干了。你也尝一口,尝尝他那种阴柔的韧劲,那种不可捉摸的本性。”
他把包着的香肠放在椅子上。
“我在午夜后再来,”维思先生说道,“我们一起去旅宿汽车,让你看看劳拉,真实的劳拉,不只是照片上的她。我把她带回来了,你会看到一切美丽的东西都会变成什么模样。车里还有个年青小伙子,是个想搭顺风车的,我便捎带上。我把你的照片给他看了,我不喜欢他看你照片时的那副模样。他显得不够正经,还露出了非分的神情。我不喜欢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就把他的嘴给缝起来了。他敢那样瞅着你,我把他的眼睛也缝上了。看看我是怎样对付他的,你一定会很兴奋的。你可以摸摸他……还有劳拉。”
维思眼睛紧盯着艾莉尔的双眼,想看到她眼睛里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抖动,或者闪烁,表明她听见了他的这些话。他知道她是听到了,但她很会控制情绪,面部表情依然毫无变化,仿佛完全置身度外一般。
要是他能够逼得她眼睛中有那么一丁点的颤抖,或是极其轻微的一点闪烁,那么他不久就会完全摧毁她,看到她像是疯人院里的疯子一样,鼓着瞪出的眼睛乱喊乱叫。看着别人精神崩溃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是这个姑娘很坚强,自持能力很强。好吧。这挑战令他十分兴奋。
“去了旅宿汽车后,我们再带着狗一起去草地。艾莉尔,你在一旁看着我怎样把劳拉和搭车小伙子给埋了。说不定那时云层散开了,能够看见星星,甚至还会有月光。”
艾莉尔捧着书端坐在椅子里,两眼茫然,嘴唇微微张开,一动不动,一点表情也没有。
***
齐娜两只脚踝上的脚链由一根很坚实的铁链串连着。另外一条长得多的铁链一头与脚链上的短铁链锁住,绕过椅子的脚,又缠绕在椅子两脚中间的横档上,再穿过她的双脚绕在圆桌面下的立柱上,最后回到齐娜脚边,锁在脚链上短铁链的铁锁上。铁链拉得很紧,没有多少空隙可以让她站起来。即使她真能够站起来,她也只能把椅子背在背上,那椅子本身的形状和重量会让她向前躬着背,像个驼背老人。站起来后,她也无法从桌边走开,那条长铁链缠绕在了桌子立柱上。
她的双手被铐在前面。一根铁链一头连着她右手腕上的手铐,然后缠绕过她的身体,把她与椅子靠垫后面的椅背竖档绑在一起,再穿回来扣在她左手腕的手铐上,这根铁链还比较长,她可以把手臂放在桌面上。
她坐着,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体微微向前倾,望着她那右手红肿的食指,等待着。
她的食指涨痛得厉害,头也很痛,但颈背上的疼痛消退了些。她知道在二十四小时后颈背的疼痛又会发作的,就像是被鞭子抽打后的伤口一样。
杀手从洗衣房走了进来,显然他是从地窖里那姑娘那儿回来的。
他没对齐娜说话,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在那儿似的。他走到冰箱前,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放在水斗旁的柜台上。他熟练地打了八只蛋在碗里,把鸡蛋壳扔进垃圾桶里。他把碗放进冰箱,又把一只洋葱剥皮、剁碎。
齐娜有十二个小时以上没吃过东西了,突然间,她发现自己饿得发慌。那洋葱味真是好闻极了,她嘴角边开始淌出口水来。经历了这么多血腥场面,在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后,她竟然会这么快就有了食欲,真是没良心。
杀手把剁碎的洋葱放进一只塑料盒里,把盖子盖紧,放在冰箱里那碗蛋旁边。接着他又切了一小块奶酪放在另一只塑料盒里。
他在厨房里干活显得手脚很轻快,很有成效,似乎还喜欢干这厨房活。他把手边的灶台柜面弄得很干净,在每做一种厨房活后都仔细洗手,并用擦手巾擦干,而不是用洗碗布擦手。
最后,杀手来到小餐桌旁。他坐在齐娜的对面,神情怡然,十分自信,米色棉布裤和编织皮带以及柔软的条纹布衬衫装束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个随意的大学生。
齐娜几乎要被羞耻感压垮了,此时却挣脱了困扰。她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和苦涩的沮丧,暂时取代了羞耻感。
“我想,”他说道,“你现在一定饿了。我们先随便聊聊,然后我会替你做份干酪煎卷和烤面包片。但作为你得到这份早餐的回报,你得告诉我你是谁,在加油站小店里藏在哪儿,又为什么跟着跑到这里来。”
她望了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又说道,“不要以为你能够在我面前隐瞒什么。”
她宁可去死也不会对他说什么的。
“情况是这样的,”他说道,“我迟早会杀了你的。现在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手。可能当着艾莉尔的面。她以前就见过我杀人,但她从未到过现场,没听到过那些人在临死前的绝望喊声,那些人吓得连尿都拉在了裤子里。”
齐娜试着定睛望着他,不表露出一点恐惧。
他又说道,“不管最后怎样对你下手,要是你不愿讲话,那么我会让你吃足苦头的。有许多好玩的事儿是可以在你死前或死后做的。要是你肯合作,我就留在你死后做。”
齐娜没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哪怕是一点的疯狂迹象。他的眼睛蓝得很纯。
“怎么样?”
“你这个畜生。”
“你叫什么?”他问道。
“谢泼德。齐娜·谢泼德。是C-h-y-n-a。”
“噢,不是什么神秘的咒语。”
“什么?”
“这名字很奇怪。”
“是吗?”
“不要与我争议,齐娜。讲下去。”
“好吧。但能否让我先喝口水?我渴死了。”
他在水斗那里放了一杯水,在杯子里放了三块冰块。他端着杯子向她走来,又站住说道,“要我替你再加片柠檬吗?”
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外出狩猎回到家后,他此时正在把自己冷血杀手的角色转变为他在日常生活中出演的什么会计、房地产经纪人、汽车修理技师之类的角色。有些精神变态者平时的假相会装得维妙维肖,让最有天赋的演员也会自叹弗如,而面前这个人就属于此类精神变态者。在发泄了滥杀无辜的淫威后,他需要这样一个调整期让自己恢复到文明社会彬彬有礼的仪态中来。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道。
“不麻烦的,”他和声悦色地对她说。
“水就可以了。”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在杯子下垫了一块软木垫。然后,他又在桌子对面坐下。
齐娜一想到要喝经他手倒出来的水不禁有点恶心,但她确实渴极了。她口干舌燥,喉咙像有团火在烧一般。
她两手被铐在了一起,就双手一起捧起了杯子。
她知道他正在望着自己,想看到她身上露出的任何一丝恐惧迹象。
杯子里的水没有晃荡。玻璃杯的边沿没有磕碰她的牙齿。
她真得没感到怕他,至少此时是这样,也许以后会再害怕的。以后肯定会害怕的。现在她的内心就像是片被乌云笼罩着的沙漠,荒芜凄凉,闪电刺破长空落在天际的尽头。
她喝了半杯水,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我刚才进屋时,”杀手说道,“你双手伏在桌子上,头靠在双手上。你是在祈祷吗?”
她想了想。“不是的。”
“对我撒谎毫无意义。”
“没撒谎。刚才我没在祈祷。”
“你平时作祈祷的吧。”
“有时候。”
“上帝也怕我。”
她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道,“上帝也怕我——这句话可以用我名字中的字母拼出来。”
“我明白。”
“龙种。”
“也是用你名字中的字母拼写的,”她说道。
“是的。还有……惊涛骇浪。”
“这个游戏倒很有趣。”
“名字是很有趣的。你的名字太消沉。名是个地名。谢泼德有牧羊人的意思——田园味太重了,带有那种基督徒的色彩。听到你这名字,我就仿佛看到一个亚洲农夫在山坡边赶着羊群……或是个斜眼基督徒在一群异教徒中说教。”他面带微笑,显得对自己的一番比喻颇为得意。“但实际看来,你的名字与你的性格并不相符。你不是个消沉的人。”
“以前一直是的,”她说道,“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的。”
“是吗?哦,那昨天晚上可不是那样的。”
“昨晚确实不是的,”她同意这一说法,“但在此之前一直是的。”
“可我的名字却充满了威武之气。埃奇勒·福尔曼·维思。”他把自己名字拼给她听。“不是埃德加,是埃奇勒。有点像‘边缘’这一词①。还有维思……要是你慢慢念这词,就像是条蛇在嘶嘶吐着舌。”
“魔鬼。”
“是的,说的对。用我名字中的字母是拼得出这词——魔鬼来的。”
“愤怒。”
他似乎对她愿意顺从地一起玩这游戏感到很开心。“你很擅长心算,连笔和纸都没用上。”
“船舶,”她说道,“这词也能用你名字的字母来拼。”
“这个词很容易拼出的。但还可拼出种子。船舶和种子,女人和男人。你不会感到这话里有什么侮辱的含义吧,齐娜?”
她没回答,而是端起杯子把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喝完。冰块碰到牙齿显得很寒冷。
“现在口渴好多了吧,”维思说道,“得说你自己的事了。记住——不要雕花。”
齐娜对他讲了一切,从她在坦普尔顿家坐在客人房间窗前听到尖叫声起。她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语调干巴巴的,倒不是她装出来的,是她突然觉得只会这么讲。她试着想让语调有些变化,使得叙述有些生气,但却做不到。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重新叙述这件事情的经过,不是埃奇勒·维思让她感到恐惧,而是她自己的声音时而把她吓得够呛。她仿佛是在听别人讲述这一切,那是个被人击垮趴在地上的人的沮丧嗓音。
她对自己说自己并没被人击垮,她仍然还有希望,会这样或那样打败这杀人不眨眼的畜生的。但她内心的这种独白又显得底气不足。
尽管齐娜叙述得无精打采,维思却听得全神贯注。他向后倚靠在座椅上,神情轻松,齐娜说完后,他双臂俯在桌子上,凑近齐娜。
他几次打断她的讲述,问了些问题。最后,他坐在桌边,沉思了一会儿。
她不愿看他,把双手放在桌上,闭上眼睛,把前额靠在姆指背上,恢复到了维思刚进屋时她俯在桌上的模样。
她并不是在祈祷。她前途渺茫,似乎一无可期。
几分钟后,她听到维思的椅子从桌边挪开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她听到他在屋子里走动,随后是厨师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
她嗅到煎盘里奶油受热后发出的香味,然后是洋葱烘烤的香味。
齐娜在讲述昨晚经过时完全失去了胃口,此时洋葱的香味也没能再勾起她的食欲。
最后维思说道,“真奇怪,在坦普尔顿家时,我竟然会没嗅到你的味道。”
“你嗅觉这么好?”她问道,她的头依然靠在双手上。“你能像该死的狗那样嗅到人的味道?”
“一般来说能够嗅到,”他说道,他没对齐娜的比喻感到恼火,而是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昨晚肯定不止一次地发出过响声的。你不可能做得那样悄无声息的。即使是你的呼吸声我也应该听到的。”
这时传来一阵铁丝束连续用力搅拌碗里鸡蛋的响声。
她嗅到了面包片的烤香味。
“在一间没有任何动静的屋子里,别的人都死了,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搅动空气,我的颈背上会感觉到凉意,惊动我手背上的毫毛。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动感。我走进你刚刚离开的空间,会感受到你离去时造成的空气流动。”
他真是个十足的疯子。他穿着条纹布衬衫,一双漂亮的蓝眼睛,黑色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左面颊上还有个笑靥,一副十分潇洒的模样,可内心却这般黑暗和险恶。
“你看,我的感觉十分敏锐。”
他拧开水斗上的笼头。不用看,她知道他在清洗刚才搅拌鸡蛋的铁丝束。他没用过后就随手放在一边。
他说,“我的感觉会这么敏锐,是因为我全身心投入到感觉中,享受感觉。你也可以说,感觉就是我的信仰。”
一阵嘶嘶声传来,要比烧烤洋葱的声音响多了,屋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但你却在昨晚躲过了我,”他说道。“像个鬼魂。是什么东西让你变得与众不同?”
她内心一阵酸楚,趴在桌面上喃喃说道:“要是我真的与众不同,现在还会戴着手铐脚镣吗?”
齐娜并不是对他说这话的,也没想到在煎炒鸡蛋和洋葱的响亮嘈杂声中他真会听到。维思回答说,“我想你这话倒也说的对。”
过一会儿,他把盆子端上桌,她抬起脸,移开了双手。
“省得你用手抓食物吃,我给你把叉子吧,”他说道,“我想你也明白,不要想什么用这叉子扔我或戳我的眼睛,那没用的。”
她点点头。
“好姑娘。”
她面前的盆子里盛着一大块用四只鸡蛋伴了奶酪煎好的蛋卷,蛋卷里有撒了沙司酱的洋葱,蛋卷上还有三片西红柿和一些剁碎的欧芹。盆子里还有两片涂了奶油的烤面包,每片面包都整齐地从对角线上切开,托放在蛋卷的四周。
他又在她的杯里倒好水,放了两块冰块。
齐娜刚才就感到很饿了,此时更是饥肠辘辘,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吃,她吃了几块蛋卷,又吃了一点面包片,但维思给了她这么一大盆,她肯定是吃不完的。
维思吃得津津有味,但并没发出很大声响或是样子很难看。他的吃相倒是无可指责,还经常用餐巾抹嘴唇。
齐娜内心十分沮丧,维思的胃口越好,她越感到自己盆中的蛋卷味同嚼蜡。
“你弄得一副邋遢相,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被雨水粘成一束束的,否则的话你还挺迷人的。我想,你平时一定是很迷人的。真是个蓬头垢面的小美人。也可能以后我会替你洗个澡的。”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埃奇勒·维思说道:“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她知道刚才自己并没把这祈祷说得很响。
“平安无事,依然活着,”他重复说道。“你刚才在楼道上,去地窖找艾莉尔……就是这么说的?”
她望着他,无话可说。
“是吗?”
她迸出一句,“是的。”
“我一直在纳闷。你先说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是这么两句话。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齐娜·谢泼德,以为是‘中国牧羊人’呢,还真不明白这含义。”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窗外。后院里有一条猎犬在蹓跶。
“那是在祈祷吗?”
身陷这样的绝境,齐娜原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再害怕的了,可是她错了。他的直觉令人不寒而栗——完全是她无法理解的。
她又把视线从猎犬那边转回来,碰到了维思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她瞥见了他身上的猎犬潜质,那种阴暗、凶残的本性。
“是在祈祷吧?”他又问道。
“是的。”
“齐娜,在你的内心,在你内心深处,你是否真的相信有上帝?讲实话,不只是对我,更是对你自己讲实话。”
不久前,她曾经一度对此十分犹豫,不知道是否该回答说是。现在,她默不作声了。
“即使确实有上帝,”维思说道,“上帝又是否知道你的存在?”
她又咬了一口蛋卷。这蛋卷仿佛比刚才更油腻些了。蛋卷是用鸡蛋、奶油和奶酪烙的,含有太多的脂肪,在嘴里觉得腻味,难以咽下去。
她放下叉子,算是吃完了。她还没吃掉盆中三分之一的食物。
维思吃完了他盆里的食物,喝了口热咖啡把口里的食物咽下去。他没给齐娜倒热咖啡,显然是他认为她会试图把滚烫的咖啡泼向他的眼睛。
“你显得无精打采的,”维思说道。
她没答话。
“你感到自己完全是个落败者,是吗?你对不起可怜的艾莉尔,对不住你自己,还有上帝,要是真有上帝的话。”
“你想拿我怎么办?”她问道。她其实是在问,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费这般手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既省心又省力的?
“我还没拿定主意,”维思说道。“不管我怎样处置你,总会要有点新意。我觉得你有些特别,不管你自己是否这样认为,不管我们再怎么一起玩法,总得是……高度刺激的。”
她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这么多年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逃回到自己的娜尼亚世界里去。
他说道,“我还没法回答你问的我想拿你怎么办的问题——对于艾莉尔,我是很清楚要怎么办的。你是否想听听我打算怎么对待她?”
很可能她现在已经完全懂事了,不会再幻想什么奇迹了,即使有什么魔柜也是无济于事的。
维思的声音仿佛是从她忧伤的内心深处传来的,仿佛他既在这现实生活中,又钻进了她的内心深处,这声音说道:“齐娜,我在问你呢。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要么回答我的提问,要么让我在你脸上割块肉。你想听听我打算怎么对待艾莉尔吗?”
“我敢说我早知道了。”
“是的,你会猜到一点的。男女之间的性,那是显而易见的。她真是个美人,我还没动过她,但我会动手的。我想她还是个处女。至少在她还肯说话时,她是这样说的,她也不是那种会撒谎的女孩。”
是否还会有河那边的野森林,还有田鼠,鼹鼠和獾先生,在夏日里迎风招展的绿叶和树阴下吹奏排箫的牧童①?
“我要聆听她的哭喊声,那种绝望中挣扎的哭喊声。我要嗅闻她眼泪的纯净。我要感受她尖叫声的精细纹理和清新的味道,以及她恐惧的滋味。无止无境。周而复始。”
齐娜急切地盼望着眼前会出现那条静止的河流或是野森林,但却都落空了。田鼠、鼹鼠和獾先生,还有蛤蟆先生都已经坠入了该死的死亡深渊,一去不复返了,这万物都无法逃脱的死亡深渊。齐娜感到一阵哀伤,劳拉已经遭到了这样的厄运,现在她自己也将难逃这厄运了。
维思说道:“每隔一定时间,我就会带一个回来,关在地窖的屋里——总是为了这一目的。”
她不想听他这种话了,可手腕上的手铐让她无法捂住耳朵。要是她那样做的话,他还会把她的手腕铐在脚踝铁链上。他会强迫她听下去的。
“我生活中最刺激的经历都是在那地窖屋里体验的,齐娜。不是性。不是殴打或刀割。那都是随后的事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了。首先,我要她们在精神上垮掉,那才是最刺激的时刻。”
她的胸口像被东西压着,无法透过气来。
他说道:“在最初一两天里,她们都以为因为恐惧马上就会疯的,但她们都错了。要花上比一两天更长些的时间才能让一个人发疯,是真正的、不可逆转的疯了。艾莉尔是第七个,前面的人都撑了几个星期。其中一个在第十八天就疯了,有三个人却熬了足足两个月。”
齐娜不再去幻想什么野森林了,她隔着桌子望着他的目光。
“心理上的折磨远比在肉体上玩花样更有趣,也要难得多。当然,肉体上的折磨也同样是十分刺激的,”维思说道。“精神要比肉体更为坚强,是大得多的挑战。精神崩溃时,我敢说我能听到咔嚓响声,这声音要比骨头断裂声更响——哦,这声音会在空中久久回荡。”
她想从他眼睛中看到动物的兽性,在这之前她曾偶然瞥见过他眼中闪烁着这种光芒。她得确认看到这种兽性的光芒。
“也许……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维思说道,“是在我让艾莉尔最终崩溃时,让你在一边看着。我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了你而让她疯了,我另有办法对付她的。你就看着吧。”
哦,天哪。
“毕竟你是个学心理学的,马上就要得到心理学硕士学位了。是吧?你坐在这儿,冷静地分析着我的一举一动,心里想我的精神是‘出了问题’,认为你知道我究竟是怎样想的。好吧,让我们来看看那些研究人类大脑活动机制的现代理论是否会被这个小小的实验推翻,这肯定是十分有趣的事。你看呢?在我打垮艾莉尔后,你可以写篇论文,齐娜,当然是只让我看的。我会很高兴读到你十分专业的观察的。”
天啊,永远不要发生这种事。她决不会去目睹这样的场面的。即使她戴着手铐脚镣,她在被带到地窖里去观看那可爱的姑娘……观看她被逼疯、残杀之前,她总会设法先自杀的。齐娜会咬破自己的手腕,咬断自己的舌头,设法从台阶上摔下去,摔断脖子,总是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维思显然看到自己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动,她从郁闷的绝望中跌进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又微笑起来——然后又转而看着她面前的早餐盆子。“这剩下的你还想吃吗?”
“不吃。”
“那就我来吃了。”
他把自己面前的空盆子推到一边,把她的盆子拉到自己面前。他用她用过的叉子把已冷了的蛋卷切分成适宜咀嚼的小块,然后放进嘴里,欢乐地轻声哼哼着。他慢慢地把叉子的尖齿从嘴里退出来,仿佛在尝着味道,在叉子尖齿离开嘴时又用嘴唇紧紧地抿着叉子,然后用舌头舔了一下。
他咽下蛋卷后,说道:“我能在叉子上尝到你的味道。你的唾沫有股可爱的味道——只是有一点点苦味。毫无疑问,那苦味并不是一直有的,只是此时你胃酸的反应罢了。”
她就是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因此她看着他把盆中其他食物吞咽下去。
他吃完后,她提了一个问题。“昨晚……你为什么要吃那只蜘蛛呢?”
“为什么不呢?”
“那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对任何问题的最好回答。”
“那就给我其次好的回答。”
“你感到那样很恶心?”
“我只是感到好奇。”
“毫无疑问,你把这看作是次反常的经历——吞食一只粘乎乎、慢慢蠕动的蜘蛛。”
“是这样的。”
“可不存在什么反常的经历,齐娜。只有感受才是重要的,而纯粹的感受是没有价值的。”
“不,应该是有价值的。”
“要是你这么想,那你就落伍了。不管怎么说,那只蜘蛛有着一股有趣的味道。在吞食了一只蜘蛛后,我更能了解蜘蛛了。你知道扁虫能学会适应外界这一现象吧?”
“扁虫?”
“你受过这么高等的教育,应该在学基础生物课程时读到过这一现象的。你知道,有些扁虫能够逐渐学会辨识走出迷宫——”
她记起来了,并接口说道:“这时,如果你把这些扁虫碾碎,作为食物喂给另外一些扁虫吃,这另外一批扁虫会像第一批扁虫那样辨识走出迷宫。”
“是的,很好,”维思开心地点点头。“它们吃了同伴的肉,也吸收了它们所掌握的知识。”
她不必细心考虑在提问时该用什么措辞,维思看来既不会感到受辱,也不会感到受到奉承。“天哪,你不会真的认为吃了一只蜘蛛后,你就知道了蜘蛛是怎么回事,自己就掌握了蜘蛛的一切本领?”
“当然不会的,齐娜。要是我头脑这么简单,那我真是个傻瓜了。你说是吗?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对一些自以为是我朋友的人这么谈论过。因为我有敏锐的感觉,我确实从蜘蛛那儿吸收了蜘蛛所具有的一种难以说清的品质,而你们普通人是永远难以理解的。我藉此提高了自己像蜘蛛那样捕食的敏锐感觉,你知道,蜘蛛是种十分了不起的攻于心计的捕食者,是种具有强大威力的动物。蜘蛛是个具有威力的词,尽管从我的名字字母中并不能拼出这个词来。”他稍一停顿,想了想,又接着说,“这个词倒是能够从你名字的字母里拼出来的。”
她没费神去提醒他,对他说她母亲给她取名时在“齐娜”中用了“y”而不是“i”。因此,用她名字内的字母拼写“蜘蛛”一词时,只能把其中的“i”拼写成“y”了。
“吞食蜘蛛是件很危险的事,有危险也就更有吸引力,”维思继续说道。“除非是昆虫学家,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辨别确信某只蜘蛛是否有毒。有些蜘蛛,例如褐皮花蛛就是具有剧毒危险的。要是手背上被咬一口……吞食蜘蛛时一定要眼疾手快,在它还没咬到你舌头时,就用舌尖把它顶死在上颚上。”
“你喜欢冒险。”
他耸耸肩。“我就是那种人。”
“在悬崖边上。”
“是能用我名字内字母拼写的词,”他点头答道。
“要是你在舌头上被咬了呢?”
“疼痛同样是件乐事,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学会享受疼痛,人们就能活得更快乐了。”
“即使疼痛的价值也是中性的?”
“是这样的。只是感受不同罢了。这有助于形成灵魂的礁石——要是真有灵魂的话。”
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什么灵魂的礁石——她也不想问明白。她对他感到厌倦了。厌倦了对他那种提心吊胆,甚至厌倦了憎恨他。她刚才提了些问题,是想弄懂他这个人,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设法弄明白这世界似的。现在,她对这种探寻厌烦透了。她永远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喜欢犯下难以计算的小小的残忍行为——或是更大些的残忍行为——而这种苦苦探寻,想要弄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到头来只能是徒劳一场空,让她内心感到更加空虚、寒冷和郁闷。
维思指着她那又红又肿的食指说道:“一定很痛吧。还有脖子后。”
“头更是疼痛。根本没一点快乐可言的。”
“哦,要让你领悟到这其中的道理,知道自己错了,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但这儿有个简单的事例,很能说明道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厨房柜面尽头一个放调味品的架子旁。架子上有各种各样的小瓶和小罐,都是什么麝香粉、丁香末、香辣粉、肉豆蔻粉、咖喱粉、生姜、墨角兰和桂皮香料之类的,其中有一瓶阿斯匹林。
“我不是用它来解除头痛的,因为我喜欢品尝疼痛的滋味。我手边备有阿斯匹林,是因为有时我会想嚼嚼这种药片,尝尝这种药片本身的滋味。”
“它们是很苦的。”
“只是苦而已。要是明白了各种经历、各种感受都是值得的话,那么苦与甜一样,也是令人十分快乐的。”
他拿着阿斯匹林小瓶回到桌边。他把药瓶放在她面前,但拿走了她的杯子。
“不用了,谢谢,”她说道。
“苦也有其应有的价值。”
她没动那药瓶。
“随你的便,”维思说道,一边把桌上的两个盆子拿走。
齐娜尽管需要解除身上各部位的疼痛,但她不愿碰那阿斯匹林。这看来有些难以理解,却是有齐娜自己的理由的。她感到,要是咀嚼了几片药片,哪怕只是为了医药上的镇痛缘故,她无形中就是踏进了埃奇勒·维思那种疯狂的生活怪圈。这道门坎她是无论如何不愿迈过的,即使是留着一只脚仍然坚实地踏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行。
他用手洗了早餐盘子、碗、盆子和其他用具。他干活很有效率,很仔细,用冒着热气的热水洗,还放了许多柠檬香味的洗涤液。
齐娜心里还有一个问题忍不住要问,最后她开口问道:“为什么是坦普尔顿一家?为什么在这么多人中偏偏选中了他们?这不是碰巧,是吧,为什么不是随便哪个你昨晚开车经过的地方?”
“倒不是随便碰上的,”他同意她的说法,一边用一块擦洗布擦抹刚才煎烤蛋卷的锅子。“几个星期前,保罗·坦普尔顿去谈生意路过这儿,那时——”
“你认识他?”
“说不上认识。他来到镇上,也就是这县城里,是来谈什么生意的。他在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给我看什么东西时,他口袋中一本夹放照片的塑料相册,就是夹放皮夹大小照片的那种,掉到了地上,我从地上捡起来还给了他。有一张照片是他妻子的,还有一张是劳拉的。她看上去真是……活泼可爱。我说了句‘真是个漂亮的姑娘’之类的话,保罗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了他女儿的事,一脸自豪的神情。他告诉我说她马上就要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了,平均成绩是3.8,还有其他一些事。他对我说女儿离家住在学校,尽管已经有六年了,仍让他十分想念她,他在盼望这个月底快点到来,那时候劳拉会回家度过一个三天的周末。他没提到劳拉会带个朋友一起回家。”
是个偶然的起因。照片掉了出来。随随便便说上几句,只是次闲聊。
这种随意性真叫人瞠目结舌,真让齐娜难以接受。
然后,看着维思仔细彻底地擦抹干净柜面,擦干锅碗,又把水斗擦净,齐娜开始觉得这降临至坦普尔顿一家头上的厄运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是偶然的。这场残忍的屠杀开始显得是命中注定了似的,是种无法逃避的螺旋式盘升,直到碰到死神坠落为止,仿佛他们一家完全是为了埃奇勒·维思而生而活着似的。
而她自己来到这世上,又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仿佛也只是为了这个狼心狗肺的屠夫能获得一时的快乐而已。
他残忍无度,滥杀无辜,可最令人悚心的还不是他的暴行所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不是鲜血,不是肢体不全的尸体。与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焦虑相比,这些痛苦和恐惧相对来说还是短暂的。鲜血和尸体也只是死后的烟云罢了。最令人悚心的是他把那些冤魂的生命意义窃为己有,使那些冤魂完全是为了他自己而活着的,他剥夺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更是他们生命的意义。
他卑劣的罪孽源于忌妒——忌妒美丽的东西,忌妒他人的幸福——以及狂妄自大,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整个世界,而曾经是天使的魔鬼正是在犯下这些重罪后从天堂里跌落进万丈地狱的。
埃奇勒·维思把搁在滴水架上的盆子、锅子和各种餐具一一擦干,放回到橱柜的各个架子上,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出浴的婴儿,皮肤细嫩粉红,像死产婴儿那样无辜。他身上散发出些许香皂味,混杂着剃须后涂抹的润肤香水味和厨房洗涤剂的柠檬香味。尽管如此,齐娜却似乎能够嗅到有一丝硫磺火药味。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经历到一系列对人生重大疑惑顿然领悟的时刻,至少是会有这种顿然领悟的机遇,而此时的齐娜一想到坦普尔顿一家的生命之旅突然被中断这一冷酷事实,就不禁沉浸在一种新的巨大的悲伤之中。他们一家原本可以给予他人的关爱,他们一家原本可以享受的温馨生活,全都在这瞬间被毁了。
维思清洗完早餐用具后回到了餐桌边。“我要上楼去做些事,屋外也有些事要做,随后我还要睡上四五个小时。今晚我还要去工作。我要休息一会儿。”
她心里暗忖他会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没问。他可能只是说说有什么工作,或是在说他将会怎样对付艾莉尔。要是他指后者的话,齐娜并不想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你在椅子里挪动身体时,不要太用力,一不当心,那些链条就会把桌椅木头擦坏的。”
“我不会弄坏家具的。”
他凝视着她足足有半分钟,尔后说道,“要是你犯傻,以为能够挣脱开的话,我会听到链条响声的,马上会下楼来让你安静的。到那时,你可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一声不吭。她被手铐脚镣锁得死死的,毫无逃脱的希望。
“即使你设法挣脱了锁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锁链,你也跑不远的。外面有狗在巡逻的。”
“我看见过它们,”她回答说。
“就算你没有手铐脚链,你跑出门,跑不到十步远就会被它们追上扑倒在地,被它们咬死的。”
她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强调这一点。
“我有一次放一个年青人跑出屋外,”维思说道。“他飞快地跑到最近的一棵树边,纵身爬上树,他的右小腿肚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左脚踝也被咬伤了一点,却也逃脱了狗的追击。他爬到树枝上,以为可以稍微安全些了,那些狗在围着树转,对他虎视眈眈的。我拿了一支猎枪,走到院子里,一枪打在他腿上。他从树上跌落下来,不到一分钟就全完了。”
齐娜一声不吭。有时候,与这个可恶的畜生交谈简直要比与一条鲨鱼谈论莫扎特的价值更难。齐娜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昨晚你竟然躲过了我的注意,”他说道。
她等着他说下去。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着,似乎在看链条是否有哪一节脱开了,或是手铐没扣好,一直到现在都没被发现。“像是个鬼魂。”
她无法肯定自己能否发现这畜生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可此时,天哪,这畜生仿佛放心不下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她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
“安静地呆着?”他说道。
她点点头。
“好姑娘。”
他走到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旁。
她想到了一件事,想问他一下,她说道,“你走之前……”
他转身望着她。
“是否可以带我去卫生间?”她问道。
“那得把这些链条都解开,现在太麻烦了,”他说道。“憋不住了就拉在裤子里吧。我以后总是要替你清洗的。我会买些新的椅子坐垫来换的。”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齐娜决心不让自己蒙受让大小便拉在裤子里的耻辱。她有点想小便,但还没到憋不住的地步。再往后的话,她可能会有这麻烦了。
真是奇怪,她居然还会顾及到什么耻辱不耻辱的,或是去想这未来该怎么办。
***
维思先生走到客厅中央时站住脚步,聆听着厨房里这女人有什么动静。他没听到铁链的叮铛声。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响。这样的平静反而使他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他还没拿定主意该怎样处置她。他知道了她好多事情——但这个女人身上还有着什么秘密。
她戴着手铐脚镣,完全握在他的掌心之中,是肯定不会成为他的爆裂轮胎的。她神情沮丧,显得萎靡不振。从她讲话的低沉语调中,他仿佛看到了尸体的灰烬,触摸到了裹尸布的布纹质地。她已经形同走尸,自己也认命了。然而……
厨房里传来链条的叮铛碰撞声。不是很响,不是她在用力挣扎时会发出的响声。只是她挪动身体时会发出的轻微叮铛声,可能是她想并紧双腿,忍住急迫的小便愿望。
维思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从储藏间后壁的最上层架子上拿下来一台电话机。他在卧室里把电话机插在墙上的插口里,打了两个电话,告诉对方自己从三天度假中回到了家里,今晚会来上班的。
尽管维思很自信,认为在他离家外出时,那几条猎犬是绝对不会放任何人进屋的,但他仍然只备了两台电话机,并在外出时把电话机藏在储藏室里。万一有人能够逃过猎犬的攻击,活着闯入屋来,他也无法打电话向外界求救。
打完电话后,维思先生下楼来到屋外的旅宿汽车旁。车的牌照、把牌照固定在车上的圆头螺丝和螺母,以及一把旋凿都放在厨房里的一只抽屉里。
通常在外出狩猎前两三个星期,维思先生会通过各种方式精心挑选他的主要猎物,比如像坦普尔顿那一家。他有时会带回还没毙命的猎物关进地窖里去,并且每次出征都会不惜长途跋涉,远离俄勒冈州,以免他那双重身份——好居民和冷血杀手——会在不经意间撞车。他喜欢通过电脑偷偷浏览近邻加州车辆管理局的大量档案记录,发现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迷人的女性,尽管劳拉·坦普尔顿倒不是这样找到的。车辆管理局的档案记录上都有驾驶人的驾证照片,尽管只是头像照。附有照片的记录同时还详细记载了这一女性的年龄、身高和体重,这些统计数据足以帮助维思剔除那些不中意的人,以免撞上门后才发现竟然是位很上照的老祖母或是脸蛋俏俊的胖女人。虽然有些人在地址栏里只提供了邮局的信箱号,但大多数人都写明了街名门牌号;这样,维思先生只要买几份详细地图就能找上门了。在驾车接近目标住处时,通常是在还有五十英里路程时,他会把自己车子的前后牌照拆去。后来,他每次作案得手后就会驾车离去,等到有人发现报警时他早已远离了现场,而要找到他头上,除非在作案时受害人的邻居碰巧看见他那辆旅宿汽车,尽管旅宿汽车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并且那个邻居又碰巧瞥了一眼车辆的牌照——又是那爆裂轮胎般的故事了——而且还具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因此,他总是把牌照拆去,直到安全地返回俄勒冈州。
要是因为超速或其他交通违章原因,他在途中被警车堵住的话,他会在被问到为什么没挂牌照时,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回答说他也不知道牌照怎么会没了,肯定是被偷走了。他是个好演员,装作莫明其妙的样子还真能蒙人。要是机遇合适,肯定不会出错的话,他会干脆把警察杀了。要是无法下手,他很可能会对警察客客气气解释一番,尽快解决问题。
此时,他蹲下身,把一块牌照装回到车头的牌照框里。
他装好车前的牌照后,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四肢,打着哈欠四下环顾自己的领地。
在平地上,风平息了下来。空气很安宁,带点湿润。空中散发着混合着潮湿的草地、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四周的松树林也飘逸着松树的芳香。
雨停了,屋后山脚下和山峦侧面斜坡上的迷雾在渐渐散去。西面的山峦还没露出峰顶,高坡上的积雪也还没见踪迹。头顶上和东面的山峦已经散尽了迷雾,天空中垂挂着暗灰色的云团,取代了原来的乌云,云团在高层气流的吹赶下向东面方向快速移动着。到午夜时分,正如他答应艾莉尔的,天空也许会露出星星,甚至还会有月光洒落在田野里高高的草丛间,映照在死去的劳拉乳白色的双眸中。
维思先生走到旅宿汽车尾部,去把第二块牌照装上。这时,他发现车道上有着一些奇怪的印迹。他站住脚步,凝视着这些印迹,额头上皱起了眉头。
车道是碎石路面,但在下过大雨后,车道两边山坡上会冲刷下来一些泥土,在路面形成薄薄的一层泥浆,泥浆并不稀薄,黑黑的颜色,有点稠密。
在这薄薄的泥浆上有着一些足蹄印,很可能是鹿的蹄印。是头身驱很大的鹿。不止一次地穿越过车道。
有一处地面上的足蹄印似乎表明那头鹿站停了一会儿,用蹄子抓扒过路面。
路面上没有汽车的轮胎印,他驾车回来时天还在下雨,汽车的轮胎印是被雨水冲刷掉了。显然,那些鹿的足蹄印是在雨停了之后才留下的。
他蹲下身,凑近足蹄印,用手指揿了揿冰冷的泥土。他能够感觉到那头鹿坚硬平滑的足蹄底。
附近四周的山脚下和山里有着各种各样的鹿,但它们惧怕那些德国种的短毛猎犬,很少闯入维思先生的领地。
可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在那些鹿蹄印中间竟然会没有那几条狗的足迹印。
那些狗被训练告知要谨防生人闯入,但对野生动物,只要没什么危险,就不要去理睬阻止。这样训练的目的是以免在它们的主人受到严重威胁的紧要关头,它们会被分散注意力。因此,除非是饿慌了,它们从来不会去攻击野兔、松鼠或是负鼠之类的小动物——甚至是鹿也会任其游戈。它们甚至不会为了玩耍而去追逐这些小动物。
但是,那些狗会注意到有其他动物闯入到这片领地上来的。它们会在平时训练许可的条件下对这些动物表现出好奇心。
它们会逼近那头鹿,当那头鹿站停时,它们会从四周围上来,使那头鹿受到恐吓,或是把它赶走。那头鹿逃走后,那些狗会在车道上来来回回地跑动,嗅着那头鹿留下的味道。
可是在这些鹿的足蹄印中间竟然看不到一只狗的足印。
维思先生搓着沾了泥土的手指,站起身,慢慢转了一圈,察看着四周的田野。北面是草地,草地后面的远处是松树林。车道通往的东面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坡。南面是院子,院子后面也是大片的草地,草地那边又是树林。最后是屋后的园子,粮仓后面就是山脚下。那头鹿——如果确实是头鹿的话——不见一点踪迹。
埃奇勒·维思站着纹丝不动。他静心聆听着,留神四周的动静,深深呼进空气,探寻着任何一点气味。然后,他又张大嘴,用力呼进空气,用舌头感受任何味道。他感觉到潮湿的空气就像是一具尸体粘糊糊的皮肤紧贴着他的脸。他的所有感官都调动了起来,高度敏锐地捕捉着外界一切异常的刺激。
最终,他觉得这个清晨的气息中没有什么危险信号。
维思在把牌照装上汽车尾部的框架时,那条叫蒂尔西特的狗踱到了他身边。它凑上来嗅着主人的脖子。
维思示意它别走。他装完牌照后,把那些近旁的鹿蹄印指给蒂尔西特看。
那条狗仿佛没看见那些蹄印,或是看见了也不感兴趣。
维思带着狗来到留有蹄印的路段,他们的前后左右地上都留有那些鹿蹄印。他又一次向那条狗指了指那些蹄印。
蒂尔西特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维思用手按着它的头,让它向下凑近蹄印用鼻子嗅。
那条狗最终嗅到了一点味道,用鼻子使劲嗅闻着,轻声吠叫着,显得有点兴奋,然后又觉得不喜欢这种味道。它从主人手下挣脱开,退回几步,显出十分温顺的模样。
“怎么了?”维思说道。
那条狗舔着自己的肋骨,把目光从维思身上移开,注视着草地、车道和院子。然后,它又望了望维思,慢慢向南面跑开,重新回到自己的警戒位置上。
树上仍然滴着水,雾在慢慢散去。天空中轻盈的云团在向东南面快速飘移。
维思先生决定马上杀了齐娜·谢泼德。
他要把她拖到院子里,让她合扑俯倒在草丛里,在她后脑上打上几枪。他今天晚上还有活干,先要睡上一会,没时间来慢慢剐杀她取乐。
等他干完事回到家里后,他会再把那些尸体拉到田野里去给埋了。他会带上那四条狗,让它们在附近守护着,田野草丛里的虫子会欢叫着,争先恐后地赶来觅食。他在把那几具尸体扔进坑里之前,会强迫艾莉尔一一亲吻它们。要是晚上有月亮,就在月光中慢慢干。
现在得快,把她杀了,好去睡觉。
他疾步向屋里走去,低头看见手中还握着旋凿,这旋凿倒正好可以用上了,还比用枪更有趣些,并且同样快速有效。
他没像往常那样在门垫上擦抹鞋底,他很少打破自己的规矩。
他推开门,走进屋。屋门的铰链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伴随着他自己的急促喘气声。他关上门,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在砰砰直跳。
他从来没害怕过,从来没有。但是对这个女人,他却不止一次地感到烦燥不安。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步,想要稳住自己的情绪。走进屋里后,他又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这般急切地对她动了杀机。
那是直觉。
但是他以前也有过直觉,却从没让他这般心烦过。这个女人确实有与众不同之处,他真的很想在她身上花些功夫。简简单单地在她后脑上开上两枪,或是用旋凿捅她几下,那真是太浪费她的潜力了。
他从来没害怕过。从来不会害怕的。
要是胆怯,他就无法在高度刺激中生活,那是因为惊恐之神不允许犹豫与试探。因为,他不会让这个神秘的女人向他挑战的。
他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恢复到正常的节奏后,他握着包了橡皮的旋凿柄在手里转来转去,低头望着长长旋杆的尖端。
***
维思走进厨房的那瞬间,在他还没开口说话时,齐娜就感觉到了他已经与刚才她所熟悉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的情绪起了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很微妙,她无法完全说清楚。
他向桌边走来,仿佛要坐下,但又在椅子前面站住了。他一声不响,皱着眉,望着她。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旋凿,用手指不停地旋转着旋柄,仿佛在旋紧一只无形的螺丝。
在他身后的地上是一行泥泞的脚印。他走进屋时没顾得上在门垫上擦鞋底。
她知道自己不能先开口说话。他俩正处在一种奇怪的对峙之中,任何话语都会走调,失去它本来的含义,最为平常普通的一句话都会被读作是挑衅,进而引发暴力。
还在不久前,她曾希望自己快点被杀死,甚至还试图挑起他的杀机。她还想过像目前这样戴着手铐脚镣怎么自杀。而现在她却屏住气息,生怕不经意间惹起他的杀心。
很显然,尽管她身处绝境,她心里仍然时而燃起一缕本能的求生希望。那是种难以理喻的对死亡的惧怕。渴望还会出现一次逃生的机会。她一向视为十分崇高的希望之火此时却显得尊严全无,完全是副贪生怕死、低三下四的面目,就像是动物不惜一切渴望生存一般。
她的处境确实十分险恶。
她等着他说下去。
“在红杉树林里。”
“怎么了?”
“你看到了什么吗?”他问道。
“看到了什么?”
“任何奇怪的东西?”
“没有。”
“你肯定看到的。”
她摇了摇头。
“驼鹿,”他说道。
“哦,是的,看到过驼鹿的。”
“有一群。”
“是的。”
“你没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海边那种驼鹿。它们在那儿生活,繁衍后代。”
“它们看上去很温顺的。”
“可能是经常有游客开车经过那些地区。”
他手中的旋凿仍在慢慢旋动着,他心里在思忖着她的回答。“可能是吧。”
齐娜看见他右手的手指上沾着一层薄薄的已经干了的泥土。
他说道,“我现在能嗅到它们的麝香味,它们眼睛的肌理,听到植物的青绿色在它们四周摇曳,我的血脉中有一股冰凉的黑色油在流动。”
没法接口说什么,她也不打算说什么。
维思把他那盯着齐娜的目光移开,低头看着手中旋凿的尖头——又看到了自己的鞋子。他侧脸看到了地上的泥脚印。
“地上都弄脏了,”他说道。
他把旋凿放在近旁的柜面上。
他脱下鞋,把鞋拿到洗衣间里,放在那儿以后再洗。
他赤脚返回来,用纸巾和一瓶清洗液把地砖上的泥土擦抹掉。在客厅里,他用吸尘器把地毯上的泥吸掉。
他足足了花了十五分钟做这种繁杂的家务活,当他清除完地上的泥土后,他的情绪又起了变化,不再像刚才进厨房时那样猜疑。家务活仿佛扫除了他心头的疑虑。
“我要上楼去睡一会,”他说道。“不要乱动,弄得链条直响。”
她没说话。
“要是你不听话,我会下来收拾你的。”
她点点头。
“好姑娘。”
他走了出去。
维思先生平时的态度和刚才情绪变化之间的差异没能躲过齐娜的眼睛。他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失去了平时的自信。现在他又找回了这种自信。
***
在链条的叮铛响声中,齐娜俯下身子把掉在她椅子旁地上的一只软靠垫捡起来。她把这靠垫放在桌子上,向前斜卧着,把头靠在这垫子上。
从厨房墙上的钟来看,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了。她已经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了,在这期间只是在旅宿汽车里打过一阵瞌睡,以及在被维思打昏后失去知觉躺在椅子里。
她感到精疲力竭,由于绝望又心灰意懒,但又无法入睡。她闭上眼,放松思绪,随意去回想过去一些快乐的时光,不去想自己目前的处境,这样能够减轻想小便的压力,减轻颈背上和食指的疼痛。
她迎着风在行走,大风吹起凋落的红花花瓣漫天飞舞,她竟然在黑夜中行走而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怕时而划破夜空的闪电,惊醒她的不是轰轰雷声,而是剪刀在嚓嚓剪纸的响声。
她把头从靠垫上抬起来,坐直了身子。屋里的荧光灯十分刺眼。
埃奇勒·维思站在水斗旁,在用剪刀剪开一大袋土豆条的封口。
他说道:“啊,你醒了,你真有点贪睡。”
齐娜抬头看了看钟。五点缺二十分。
他说道:“我还以为要吹大喇叭才能把你叫醒呢。”
她几乎睡了五个小时了。她两眼惺忪,口干舌燥。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浑身黏腻腻的。
她没在睡眠中尿湿裤子,对于自己还没沦落到这么不体面的境地,齐娜不由得感到些许安慰,可随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恨,竟然会对这么一种自然克制力也值得费心,内心不由得更为消沉。
维思穿着黑色靴子和卡其便裤,腰间是条黑色皮带,上身穿着白色的T恤衫。
他手臂的肌肉很强健,可说是力大无穷。她根本不可能与这两条手臂争斗。
他端来一个盆子放在桌上。他替她做了个三明治。“里面夹了火腿和奶酪,伴有芥末。”
面包夹片的边上露出了菜叶。他在三明治里放了两片泡菜嫩叶。
维思又把那袋土豆条放在桌上。齐娜说:“我不要这土豆条了。”
“你得吃,”他说道。
她望着窗外,时近傍晚了,院子里暮气沉沉。
“要是你不吃,”他说道,“我总会有办法强迫你吃下去的。”他拿起桌上的阿斯匹林药瓶,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味道怎样?”
“我没吃,”她说道。
“啊,这么说你是在学习享受疼痛的滋味了。”
看来随便怎样他都占着上风。
他拿走了药瓶,又端来了一杯水。他面带微笑,说道,“你得让自己的肾脏正常工作,要不会得尿中毒的。”
维思回到厨房柜台边去收拾干净做三明治时留下的东西,齐娜问:“你小时候是否受过虐待?”但她马上就后悔了问他这一问题,自己竟然还想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维思哈哈大笑,摇着头。“这可不是什么教科书上说的事,齐娜。这是现实生活。”
“你受过虐待吗?”
“没有。我父亲是芝加哥的一个会计师。我母亲在百货公司女衣部做售货员。他们很爱我。替我买过许多玩具,那些玩具我都来不及玩,特别是后来我更喜欢玩……其他东西了。”
“玩动物,”她说道。
“是的。”
“在动物之前,是昆虫或是很小的动物,例如金鱼或是乌龟之类的。”
“那也是教科书上说的?”
“那是最初,也是最坏的迹象。虐待动物。”
他耸耸肩。“那很有趣……看着那些蠢东西缩在壳里在火中挣扎。我说,齐娜,你还得学会重新看待事物,才能摆脱那种迂腐的观念。”
她闭上眼睛,希望他早点离开。
“不管怎么说,我父母都很爱我,他们自己也是那样想的。我在九岁那年放了一把火。先把汽油倒在他们正在睡觉的床上,然后扔了个烟头。”
“天啊。”
“你又大惊小怪了。”
“你这么干是为什么?”
他模仿着她的提问说道:“又为什么不呢?”
“我的天哪。”
“你还想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她答道。
“那么在我对你说话时,看着我的眼睛。”
她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我放火烧死他们,是因为我想他们也许会渐渐发现的。”
“发现什么?”
“发现我与别的小孩不一样。”
“他们看见你在虐待乌龟了,”她猜测问道。
“不是乌龟,是邻居家的一只小猫。当时我们住在一个环境很好的郊区。周围有许多人家都养宠物。不管怎样,他们发现后,曾谈起过什么医生之类的话。尽管我当时才九岁,我已经知道我不会让他们这样干的。要想蒙骗医生那就更难了。就这样,我家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事后没对你采取什么措施?”
他收拾完了留在柜面上的东西,坐在桌子边。
“没人怀疑到我。是我爸在床上吸烟引起的,救火的人都那么说。这种事时而发生。整幢房子都烧光了。连我也差一点没逃出来,当时我妈拼命在叫,我跑不过去,没法帮她。当时我真吓坏了。”他对她眨了眨眼。“在那以后,我就去了我祖母那儿。我祖母真是条讨厌的母狗,规矩多的很,什么事都要管,要我事事按照她的话去做。她连自己屋子都收拾不干净。她的卧室真令人恶心。她让我犯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错误。她在厨房里,就像这样,在做饭时,我杀了她。我当时在一怒之下把她杀了,用一把刀,在她左右腰间各捅了一刀。”
“那时多大了?”
他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问道:“是我祖母还是我?”
“是你。”
“十一岁。还太年轻,不能上法庭。还太年轻,没有人真的会相信我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他们总得对你做些什么的。”
“在一家监护机构里过了十四个月。接受了许许多多的心理治疗,许许多多的心理咨询,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关怀和照料。你看,那肯定是因为我父母在那场可怕的大火中丧生造成的,我在心中积郁了失去父母的悲伤,在恍惚间才杀死了祖母。有一天,我明白了他们想对我说的话,我就嚎啕大哭起来,真是放声痛哭。啊,齐娜,我当时真是哭得天昏地暗,不停地叫着祖母,悔恨自己竟然会干出那种事来。心理医生和社会工作者都十分动容。“
“离开那家监护机构后呢?”
“我被收养了。”
她无言以对,望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道。“十二岁的孤儿一般不再适宜收养了。人们通常愿意收养婴儿,那样容易按他们的意愿培养。可我当时长得十分漂亮,齐娜,简直是个小仙童。你相信吗?”
“这我信。”
“人们喜欢漂亮的孩子。脸上带有微笑的漂亮孩子。我那时生性温顺,十分讨人喜欢。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要隐藏在你们这些伪君子中间。我再没被人发现什么杀死小猫或是老祖母的事了。”
“可是在你干出这些事后,谁……谁又愿意收养你呢?”
“当然,我做过的事情都从档案记录中抽走了。我只是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齐娜,你不会愿意我仅仅因为做错了一件小事而终生无望吧?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是我生命车轮里的润滑油。他们热心助人,又愿意相信人,真使我终生难忘。”
“你的养父母也不知道你的经历?”
“他们只知道我因为父母在火灾中丧生而受到精神刺激,接受过心理咨询治疗,在收养我后要注意观察我是否有压抑的迹象。他们当时热切地希望让我过上好日子,不让我重新陷入精神上的压抑状态。”
“他们后来呢?”
“我们在芝加哥住了两年,又搬到了俄勒冈州来住。我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生活了一段时候,让他们觉得很爱我。为什么不呢?他们喜爱那种幻觉。可在我大学毕业后,我那时已经二十出头了,需要有钱,那就只能再发生一次可怕的事故,在半夜里又发生了一起火灾。离开那次夺去我亲身父母的火灾有十一个年头了,又隔开了半个美国这么远。这么多年来,也没社会工作者再关注过我,我的档案里也没有关于我祖母的那次可怕错误,因为人们根本就没联想到什么上面去。”
他们坐在椅子里,沉默着。
过一会儿后,他敲了敲她面前的盘子。“快吃,快吃,”他用哄骗的口吻说道。“我要去参加一次聚会。对不起,不能陪你吃了。”
“我信你的话,”她说道。
“什么?”
“你说的从来没被虐待过。”
“尽管这与你在课堂上学的不相符合。齐娜,好姑娘。你听我说了这些话,就明白了这都是真的。可能你还有希望。”
“真是无法理解你,”她说道,她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他说的,其实更是对她自己说的。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五点过了几分钟。
他说道:“我要去换件衣服出去一会儿。会在午夜过后尽快赶回来的。”他摇摇头,仿佛不忍看她那副模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那又是指什么样的一种活法,齐娜?不是种值得的活法吧。去见识见识自己的鳄鱼本性吧。拥抱本性中这黑暗、冰冷的一面吧。那才是我们真实的面目。”
他走了出去,丢下她被链条捆绑在座椅和桌子上。暮色沉沉,寒气逼人。
八
维思先生跨进门廊,返身锁好前门,吹了声口哨呼叫他的那些爱犬。
“尼采,”他说道。
那四条狗唰地一起挺直身子。它们先是竖起耳朵,然后又垂下。
它们黑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突然,它们向四面分散跑开,越过门廊前的空地,隐没在黑暗中。它们进入了警戒攻击状态。
维思先生戴上帽子,向粮仓走去,他把平时用的小车放在粮仓里。
他让旅宿汽车仍然停泊在屋边。过些时候,为了尽量缩短搬运那两具尸体的路程,他还会把旅宿汽车沿着车道倒车出去,驶近田野里的埋尸地点。
维思先生边走边慢慢地深呼吸,让头脑清醒清醒,以便充分准备好重新跨入常人世界里。
他很喜欢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第二个角色,那是个碌碌无能、老是受骗上当的角色,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可见,整天在为琐事忙碌、操心和斤斤计较。他就像只狐狸,钻在一群智力低下的小鸡堆里,它们根本分不清谁是它们的同类,谁又会吃掉它们。对于狐狸来说,这真是一场充满幽默和诙谐趣味的游戏。
每一天,从早到晚,维思都在打量身边的人,用友好的方式悄悄地试探着他们是否容易对付,嗅闻他们身体的迷人气味,仿佛是在商店里挑选袋装肉禽一样从中挑选合适的对象。他从不轻易对自己公开活动的圈子里熟人下手,除非他能绝对肯定不会出事,并且这只小鸡味道又特别鲜美。
要是齐娜·谢泼德没有插进来打乱他的计划,维思原本还会多花些时间调整恢复一下,以便更好地进入普通人的角色。他原本会看看电视里转播的球赛,读上一两章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某部爱情小说,随便翻翻《人物》杂志,让自己的脑子回到那些日常琐事上来,混同于身边的那些无可救药的笨蛋,过着浑浑沌沌的日子,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动物本性,不敢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他原本也许会在镜子前好好看看自己,练习练习微笑,仔细打量看看自己的眼睛。
然而,当他来到用银色雪松木板盖的粮仓时,他十分自信自己能够以生活中第二种角色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不露出一点破绽,看见他的人无一会觉得他反常。人们费尽心力想要否定自己内心的侵略本性,他们不会愿意去轻易发现别人的这种本性的。
他打开粮仓大卷帘门旁一人进出的小门,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屋子的背面。他把那个女人留在了黑乎乎的屋里,从远处望进窗里连模糊的人影也看不见。
然而,在这不见落日,阴沉的暮夜时分,天色还很亮,这个叫谢泼德的女士,这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是能够看见他走到粮仓的。她现在可能正在望着他。
维思先生心里想,她看见自己这副新的打扮不知又会怎样想。她肯定会很吃惊。一些幻想又被击碎了。看见他正稳步走入第二重生活中去,知道他真能扮演好一个正直公民的角色,她一定会跌落进无底的绝望深渊中去。
他对付女人真有一套手腕。
***
维思关掉灯离开厨房后,齐娜从桌边直起身,往后靠在松木船长椅上,她闻到桌上的火腿三明治的味道感到很难受。三明治并没做坏,味道也是火腿三明治的味道,只是一想到是食物就感到恶心罢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发动声。她听到汽车的喇叭声:短促两声,然后又是两声。
齐娜抬起头,从身边的窗里望出去,看见一辆小车前灯射出的灯柱光正从粮仓那边划过。她眼睛里还含着泪水,视线模糊不清,看不清楚小车的样子,只觉得它在浓重的暮色中从屋外匆匆开过,但开车人肯定是维思。随后,车开走了。
那嘟嘟喇叭声显得得意洋洋,仿佛在嘲笑她,但这种嘲笑并没能激起她的愤怒。
她目光仍然停留在窗上,这里,她突然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她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看得并不真切,但她感觉到这东西体积很大,不可能是德国短毛猎犬。
但维思刚走,怎么会是人呢?
齐娜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用力眨着眼,她终于看清了在暮色沉沉中的这一神秘身影。那是头驼鹿。一头雌性驼鹿,头上没有鹿角。
那头驼鹿在后院里缓缓跑过,它是从山脚边的树林里向西面跑去,途中两次停下来,啃上一口地上的嫩草。齐娜曾经在许多年前在门多西诺县的一个牧场里住过几个月,知道这种动物喜欢群居生活,平时都会成群结队地四处活动,但这头驼鹿却仿佛是在独自游荡。
那些德国短毛猎犬应该会追逐这头不速之客,对它张牙咧嘴,咆哮不停,渴望着吸食鲜血。毫无疑问,那些狗即使是在房屋外围的边远地带也能嗅到它的气味的。然而,这院子里不见那些狗的踪迹。
同样,那头驼鹿也应该嗅到那些狗的味道,瞪着惊恐的双眼,鼻子喘着粗气,撒腿奔跑逃命。大自然把驼鹿这类动物用作了山里狮子和狼的美味佳肴,作为那些凶残天敌的长着蹄子的游动餐食,驼鹿自然会百倍警觉的。
但是这头驼鹿仿佛满不在乎附近有猎犬这样的危险处境。除了两次停下来,啃上一口青草外,它还直接跑到后门廊边,一点也没有担惊受怕的样子。
齐娜尽管不是什么野生动物专家,但她觉得这是头海边驼鹿,就是她在红杉树林里见过的那种。这种驼鹿的皮肤是灰褐色,身上和脸上都有人们熟悉的那种黑白相间的花纹。
但她又觉得这儿离海边太远了,不应该是海边驼鹿经常出没,或是适合它们觅食的地方。她从旅宿汽车上跳下来时,最初的印象就是四面都是群山环抱。现在雨停了,雾也散去了;在西面,白日的余辉正在迅速消失,高高的山峰显得黝黑深沉,映衬在暗黑红天际的残云里。在这儿和太平洋沿岸之间隔断着这么一堵高大蜿蜒的山脉,海边驼鹿是无法翻山越岭跑到这儿来的,那也因为它们基本上是种低地动物,通常栖息在平原和缓展的丘林地带。这只驼鹿肯定是种不同的种类——尽管它外表的颜色与她昨晚看到的那些驼鹿极为相似。
那头神态自若的动物站在低矮的门廊边木栅栏外,离开齐娜只有八英尺之遥,它直直地望着窗子。望着齐娜。
她真是难以相信那头驼鹿会看见她。厨房里关了灯,要比屋外驼鹿站立的地方还暗。从它的角度看屋里,这屋里可说是一片昏暗。
然而,她无法否认它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了。那些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她记起了早上维思突然折回到厨房里来。当时他脸上莫明其妙地显得有点紧张,手里不停地转动着旋凿,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神情。他当时还详细问了在红杉树林里遇见驼鹿的情况。
齐娜想不出这驼鹿怎么会让维思感到不安,她同样想不出这头驼鹿怎么会此时站在窗外,透过窗子专心地注视着她,又没受到猎犬的攻击。她没去多想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她此时此刻心情沮丧,思绪繁杂,看来有些事情确是难以完全明白的。
暗红色的天空变成了深蓝色,随即又变成了墨黑色。那头驼鹿的双眼也逐渐更明亮了,不是有些动物在黑夜里显得是红色的那样,而是金黄色的。
它那湿漉漉的黑色鼻孔里有节奏地呼出一缕缕淡淡的气息。
齐娜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头驼鹿的双眼,同时用力把戴着手铐的双手合拢在一起。铁链叮叮铛铛发出一阵响声:在她与她所坐的椅子之间,在她与这张桌子之间,在她与她过去的一切之间,竟然有着这么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记得自己在早些时候暗暗下的决心,宁可自杀也不会去目睹地窖里那个年轻姑娘是怎样一步步被逼疯的。她相信自己会鼓起勇气咬破手腕上的静脉,让血流走死去。当然会很痛,但相对来说也好受些……不一会儿她就会昏迷过去,从现在的黑洞跌入另一个黑洞,一个永无天日的黑洞。
她停住了哭泣,眼睛也干了。
她心跳得出奇地慢,像是服用了高效镇静药后平稳沉睡时的那种缓慢心跳。
她把双手举在面前,用力往后弯,手指尽量分开着,这样她仍然能够盯着驼鹿的眼睛。
她把嘴凑近左手腕内侧,准备咬破自己的静脉管。她呼出的气息十分暖和,冰凉的手腕皮肤上有了一丝暖意。
天色完全黑了。远处的山峦和天空融为一体,黑沉沉的一片,仿佛是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卷起的巨浪,马上就要劈头盖脑扑下来一般。
尽管只有大约八英尺之遥,那头驼鹿心形状的脸已经几乎看不清了,但它的眼睛仍然在闪闪发亮。
齐娜把嘴唇贴在左手腕上。在嘴唇与手腕的接触中,她感觉到了自己那跳动得十分稳健的脉博。
在这朦胧黑暗中,她与那头在门外充当哨兵的驼鹿对视着,她不知道究竟是这头动物让她着了迷,还是她让这头动物着了迷。
她又把嘴唇贴在右手腕上。同样冰凉的皮肤,同样稳健地跳动的脉博。
她张开嘴,用牙齿咬住手腕上的皮肉。看来咬在上下门牙间的皮肉里还真有静脉血管,咬破后她会如愿以偿的。当然,要是她再咬上第二口,第三口,那就更保险了。
就在她要用力咬破手腕之际,她突然明白了咬破手腕并不需要鼓起勇气。情况恰恰相反。不咬破手腕倒是件英勇之举。
她可不在乎什么英勇之举,勇气又关她什么屁事。她什么也不管。她只关心结束这种孤独、痛苦和坐以待毙的无奈。
但是那个姑娘。艾莉尔。被关在那可恶、无声无息、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在那么几秒钟里,她一动不动,牙齿仍然咬着手腕的皮肉,就等着用力咬下这致命的一口。
她的心跳动得很稳,心情很平静,可说是心静如水。
然而,她自己都没感觉到什么时候牙齿松开过手腕的咬住处,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又一次贴到了没被咬过的手腕内侧。她能够感觉到嘴唇上碰到的脉博在缓缓跳动。
那头驼鹿不见了踪影。
跑掉了。
齐娜惊奇地发现那头驼鹿站着的地方已是一团漆黑。她不记得自己闭上过眼睛,甚至连眨也没眨过。她肯定是在恍惚间走神了,因为那头高大壮实的驼鹿神秘地消失在了黑夜中,就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助手,竟然会在一块黑色帷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她心跳加剧,在她胸腔里砰砰直响。
“不,”她在黑暗的厨房里低声说道,这个词既是承诺,同时又是种祈祷。
她的心就像只轮子,旋转着,奔驰着,把她带出绝望的内心世界,驱散阴影,迎来光明。
“不。”她的语气里更是透出了一种抗争,她不再是低声细语。“不。”
她摇动身上的铁链,仿佛她是匹烈马,想要挣脱套在身上的缰绳。
“不,不,不。见鬼了,不。”她在挣扎中的喊叫声很响,声音从冰箱、烧烤炉门玻璃和橱柜瓷砖的坚硬表面反弹回来,发出回声。
她挣扎着想离开餐桌站起来,但铁链把她的座椅拴在了餐桌桌面下的圆柱上了,她无法站起来。
要是她用脚踵用力抵住地面,同时身体尽力向后倾,那样她也离不开餐桌。最多她只能慢慢地一点点拉动那张沉重的餐桌。她就是用出一生的力气,也休想拉断铁链条。
她仍然顽强地挣扎着,不肯放弃。“不,真见鬼,没门,不”——她在用劲中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么几个词。
她身体前倾,拉紧从她左手铐绕过背后又回到右手铐的链条。那条链条缠绕在椅子靠背的横杆上。她拼命扭拉,希望听到木杆开裂的响声。她用力,用出全身力气,颈背上火辣辣的剧痛仿佛在用针缝合伤口;颈背和右脸侧像被大棒击打过一般疼痛难熬,但她不会因为怕痛就放弃努力的。她更加用力拼命牵拉,让那精美的椅子浑身伤痕累累好了,再来——拉,拉——用身体压住椅子,同时又拼命扭拉后靠背上的横杆,把椅子从地面上提起来。她不停地牵拉,上臂的肌肉隐隐作痛。拉。她累得直喘气,颈背上如有针刺般疼痛,又扩散到双肩,扩散到双臂。拉!她竭尽全力,坚持住,咬紧牙关,牙床肌肉也在颤抖,连太阳穴上的动脉也在突突直跳,眼前有无数的金星在飞舞。她仍然没有听到木杆的裂开声。这椅子很坚固,横档很粗,每个榫木接头都很紧密。
她一阵激动,既是奋力挣扎的缘故,更是因为她渴望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这真是疯了,疯了,她现在仍然戴着手铐脚链,还谈不上能够挣脱铁链的捆绑,仍然是她被打昏后苏醒过来时,被束缚在座椅上的那副状态。然而,她感觉上是自己仿佛已经挣脱了铁链,只是在等着现实情况跟上步伐,与她用意念为自己赢得的自由合起拍来。
她坐着,喘着粗气,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先忘了这椅子。要想摆脱这椅子,她先得设法站起来能走动。要先设法脱离开这餐桌,然后再来对付这椅子。
她没法伏下身体,用手勾到并设法拧开把脚镣间的短铁链与缠绕住椅子和桌子的长铁链锁在一起的铁锁。否则的话,她早就轻松地把双腿挣脱开椅子和桌子了。
要是她能够推翻桌子,那么桌面下的立柱就脱离开了地面,那圈在立柱上又回过来捆住她双腿的铁链就能够从桌子圆柱上套出来了。为什么不试试看?她坐在漆黑的屋里,无法看清楚桌子下面的情况,不知道这想法是否确实可行,但她想把桌子掀翻后总会有办法的。
不幸的是,桌子对面那张维思坐过的椅子却成了她推翻桌子的障碍,很可能会挡住桌子,让桌子无法翻倒。她得设法搬掉那张椅子,腾出空地来。但是,她被铁链捆绑着,桌面下又有圆立柱挡着,她没法伸出腿把对面的椅子踢倒。像她这样被捆绑在座椅上,也无法站起来,凑身伏在桌上把对面的椅子用手推开。
最后,她坐在椅子里设法向后挪,希望能拉动桌子离开维思坐过的那把椅子。绕过桌子圆柱的铁链被拉得绷紧了。她用力向后挪动,脚跟紧紧抵住地面,但桌子看来很重,很难拉动,她心里暗暗嘀咕,真不知道这圆柱里是否压了只沙袋,让桌子站住不至于翻掉。可这时圆柱的根部咔嚓响了一声,从原来地面位置向后移动了几英寸,桌面上放三明治的盘子和杯子都被震得颤抖着。
这么拉动桌子要比她想象的还难些。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电视上做节目,表演什么绝技,或是做什么挑战体力的搞笑表演,比如是用绳子拉一节火车车厢之类的。是节装满货物的车厢。然而,这桌子还是很不情愿地跟随她向后慢慢移了过来。她这样用力牵拉了几分钟,两次停下来喘着气,最后停了下来。她担心身后会太靠近厨房和洗衣间之间的隔墙,她得为自己留下些活动的空间。屋里很暗,难以估计出这桌子究竟移动了多远距离,但她猜想大约有三英尺左右,这距离足够摆脱维思坐过的那张椅子的障碍了。
她的手指仍然很痛,因此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一起抬起桌面的下边沿。这桌子远比她想象的要重——桌面是两英寸厚的松木板,立柱里也是厚木档,木档外面还箍了不少铁圈,很可能这就是那只沙袋了——而她又被捆绑在椅子上,往上用不出很大力气。立柱的根部往上翘起了一英寸,随后是两英寸。桌面上的杯子翻掉了,水泻在桌面上,杯子向外翻倒,跌下桌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各种声音混杂着响成一片,她的计划看来还行。她低声喊道:“起来!”但这桌子确实很重,这点劲还掀不翻它,她只得放下来缓口气,这立柱又侧了回来。
齐娜活动了一下手腕,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掀抬桌面。这次她双脚在脚链长度内尽量向两边分开站稳。在桌面下,她用双手的掌心平托住平面,两只姆指向里侧勾住桌子的外圆边沿。她双腿双臂一起用力,在用力向上掀起桌面时,她双腿也在用力向下蹬,借助腿力每次抬起一英寸,那桌子慢慢向上抬起,又忽上忽下,每一英寸都是那么艰难。她身上捆绑着好几根铁链,被牵拉住无法完全站直——甚至勉强站直也不可能,她只能僵硬地向上挺起身子,拼命抬着桌子。她用膝盖和大腿支撑着重力,喘着气,抖嗦着,但坚持奋力抬着桌面,因为每抬起宝贵的一英寸都能改进她用力的角度;她是在用全身心奋力拉抬,拉抬,再拉抬。
放三明治的盘子和那袋土豆条从桌面上滑落下来。瓷盘摔得粉碎,土豆条散落满地,刺耳的声音犹如是啮齿动物在地上匆匆跑过。
刚开始时,她臀部抬起离开座椅不多,椅子还留在原地不动,可随着她手臂向上用力,身体向上站起后,把她绑在座椅上的铁链被拉紧了,那根铁链一头扣在她的一只手腕上,从她背后穿过椅子后背的竖杆横档,再扣在她的另一只手腕上,绷紧的铁链把沉重的座椅也抬了起来。此时,她前面在用力抬起桌子,而在身后又拖拉着座椅。椅子坚硬的边沿顶着她的臀部大腿,椅子靠背弯曲的上边沿毫不留情地压着她的肩胛骨,椅子坐面和靠背面形成的直角像把钳子扣在她背上,让她无法再向上站起来。
然而,齐娜用力抬起桌子,同时又尽量向前紧靠在桌子边上,一点点地腾挪着身体位子,设法摆脱背上的桎梏。她用尽全力,几乎到了体能的极限,她有节奏地高声哼喊着:“啊,啊,啊,啊!”脸上挂满了汗水,流进眼中又隐隐作痛。厨房里没有灯光,她也用不着要用眼睛看着才能最后把桌子掀翻。眼睛痛也不会妨碍她奋力掀起桌子的;这点痛真是算不了什么;但她又觉得这样迸力之下,自己眼睛里的毛细血管似乎要爆裂了,或是血管壁上会脱落开一块凝团,流到脑血管里后又把血管堵上。
她心里又泛起一阵阵恐惧,那是她几个小时以来重新又体验到了害怕。尽管她在奋力抬起桌子,她禁不住想到,要是埃奇勒·维思回到家里,发现她脑血管破裂后,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省人事,真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置她。要是她大脑失去记忆功能,就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他所希望的聪明玩具;她会反应迟钝,无法满足他在拷问她时希望获得的快感。那样的话,维思很可能再玩起他在小孩时对乌龟玩过的残酷游戏。他可能会把她拖到后院里,在她身上浇上汽油,放把火,看着她拼命挣扎,在地上翻滚爬行,而他则在一旁取乐。
桌子翻倒了,硬物猛力碰撞震得橱柜里的碗碟直响,窗户的木框直颤抖。
她费尽心血正是为了推倒这桌子,而这突然到来的成功反而令她有点手足无措。她倚在翻倒在地的桌子边,喘着气。
约半分钟后,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身上的铁链仍然紧紧地绕在桌子的圆柱上,把她缠在这堆桌子和椅子堆里。
她用手扯拉着,想让铁链从桌子圆柱上脱离开来,却拉扯不动。
她双手双膝趴在地上,背上捆绑着椅子,伸手去摸侧倒在地上的桌子底部,就像她是在海边,钻到一把巨大的海滩阳伞下去遮阳一般。在黑暗中,她用手摸到了圆柱的底部,却发现想把铁链脱离开来并没那么简单。
桌子侧倒在了地面上,像是只帽子很大的蘑菇,但根茎却仍然连着地面,只是弯曲了过去。她刚才掀抬桌子时所站的位子受到限制,无法把桌子完全翻倒,桌面下的支柱仍然向上翘起着。圆柱的底部是套在一个凸出的套圈内的,此时完全露了出来,但是那根缠住的铁链被压在了地面和圆柱侧边形成的夹角里。
齐娜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背上的椅子压着她,让她只能蹲伏在地上。她用双手摸索着找到圆柱的底部,用手指抓住凸出地面的套圈,屏息聚集起力量,发力向上拉扯。
她设法不让受伤的食指吃上力,但手心里汗漉漉的,抓不住涂过漆的铁圈。她右手的手指尖撞到了圆柱毛糙的底部,肿胀的食指被撞得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禁不住失声大喊了一声。
她马上缩回手,揣着拳头窝在胸口,让疼痛能减缓些。一会儿,她才觉得好了些。
她把双手在牛仔裤上搓了搓,又一次用手指抓住凸出地面的套圈,屏住气,用力向上抬,圆柱离开地半英寸,一英寸。她用左脚尖拨弄着铁链,直至她感觉铁链已经从抬起的缝隙中划了过来,然后又放下了圆柱。
她挪动椅子一起往后退,这次没再被铁链牵拉住,铁链拖曳着在地上哗哗作响,但不再拉住她了。
绑在她背上的椅子撞到了厨房和洗衣间之间的墙。她挣扎着向边上站稳,她已经脱离开了桌子,摸索着扶住了窗边。厨房里没开灯,十分昏暗,窗子呈现出灰暗色的矩形,窗外是比屋里稍亮一点的夜空。
齐娜还远没摆脱束缚,更谈不上已经安全了,但她依然十分兴奋,因为她至少已经获得了一点进展。一阵头痛袭来,像是汹涌的浪滔不停地冲击着她的眉头和右边太阳穴,颈背上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她那红肿的食指也疼痛钻心。尽管穿着厚袜子,她的脚踝还是仿佛被脚镣擦破了,刚才想把椅子后背上的竖杆拉出来时,左手腕的皮也磨破了。她用了这么大的劲,浑身关节和肌肉十分酸痛,左边身体像有滚烫的针线在穿刺一般,然而,她仍然对自己取得的成绩心喜不已。
她扶住窗子,让椅子的脚站在地面上,她坐在椅子里。
她的心从狂跳逐渐平静下来,她向后靠在靠背上,喘着气,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令她自己也感到十分吃惊。那是种带有音乐质感,情不自禁的女孩子的傻笑,一半是高兴,一半是神经质松弛。
她用棉套衫的袖口擦揉着渗进汗水隐隐作痛的双眼,接着又用另一只袖口擦了擦。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勉强向后梳理了一下散乱在额头上的一撮撮湿漉漉的乱发。
她又轻轻笑了一声,右眼角觉察到什么黑影在晃动。她把脸转向窗子,心里欢喜地想一定是那头驼鹿。
是一条德国短毛猎犬在盯着她看。
窗外夜空中仍然堆积着云层,但露出了不少窟窿,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那条狗油光乌黑,但仍然清晰可见,因为它那尖细的头离开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这中间只隔了一层窗玻璃。它那墨黑的眼睛闪烁着冷酷的寒光,一动不动,专注地盯着她,像鲨鱼的目光一般。那条狗显出疑惑的神情,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了窗玻璃上。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轻轻吠了一声,隔着玻璃的屋里也听到了;这吠声既不是恐吓,也不是要唤起别人关注,而是种内心渴望的流露,渴望嗜血杀生。
齐娜收住了笑声。
那条狗从窗台上跳下去,不见了。
她听见那条狗在门廊上快步来回跑动,狗蹄踏在木板上发出呼呼的空洞响声。那条狗还不时短促地吠叫几声,伴随着一阵阵窸窣声。
尔后,那条狗又跳上窗台,把两只宽大的前爪搭在窗框上,又一次与她对视。它显得烦燥不安,张嘴露出怕人的长长牙齿,但它并没吠叫或咆哮。
赤裸的利齿像是一粒粒珍珠,微微闪烁着,在昏黑的背景中呈现隐约可见的灰白色,像是在张嘴微笑,却又是咄咄逼人的威胁。
齐娜一动也不动,生怕自己突然的动作会被理解为是对它的挑衅,她耐心地等着那条狗跳下窗台,这才俯下身捡起地上那条从桌子圆柱上松开的铁链,以免在行走时被绊倒。她听着那条狗仍然在门廊上来回奔走,自己慢慢站起来,弯腰躬背,背上仍然压着那把座椅。她沿着厨房的墙和橱柜一步步摸索着,她仍然戴着手铐脚镣,手里还提着铁链,也只能慢慢行走。她用脚拖扫着地面,倒不是脚镣沉重,而是她想把玻璃和盘子的碎片扫到一边去,以免踏在这些碎片上。
她慢慢挪到了厨房和前客厅之间的门旁,看到了门旁的灯开关,但她不愿打开灯。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德国短毛猎犬又趴在了窗台上,她想最好还是让厨房间里仍然漆黑一片。
但是她想翻看抽屉里有些什么东西。她打开了厨房的顶灯。在窗台上,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跳起来,耳朵垂贴在头两侧,又马上竖起来,它看到了齐娜,把目光紧紧盯着她。
齐娜不去顾及那条狗了,她尽量弯下身,让椅子高高顶在背上。她伸手去抓脚镣间那把铁锁,那把铁锁锁住了她脚镣间那条短铁链和那条曾经绕在桌子圆柱上,而现在仍然缠绕在椅子横档上的长铁链。尽管她已经摆脱了桌子的牵连,但她仍然被束手缚脚地捆绑在椅子上,无法够到铁锁。
她返回到橱柜旁,把一只只抽屉打开,查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她走过墙边看到墙上有只电话插口,禁不住站住了脚步,望着插口微微发呆。要是埃奇勒·维思除了“杀人冒险狂”这一身份外,还过着平常生活,有一份工作,有一定的社会活动,作为他真实面目的掩护的话,那么他是会有一部电话的;这个插口不只是以前的屋主遗留下来的废弃插口。他肯定是把话机藏了起来。
对于像维思这样一个心理变态的杀手来说,在某一方面他会残忍狂暴得无法自主,但在掩盖自己的真相时却会极其谨慎小心,一丝不拘。他会滥杀无辜,毁了别人的生活轨迹,却把自己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出半点差错。
她打开了一些橱柜门,张望着柜里的储藏物,但只发现一些碗碟瓶锅之类的。她很快打消了找到话机的念头,她感到维思既然会想到把话机拔了藏起来,他肯定会把话机藏在厨房外什么地方的,而且是一个即使她花上几个小时也难以找到的地方。
她又打开一些抽屉。在第四只抽屉里,她发现了一只分格塑料工具盒,里面放着一些厨房里常用的小工具和配套机件。
她让椅子放在打开的抽屉边,坐在椅子上。
在窗外,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又在不停地踱步,爪子的咚咚响声比刚才更急促了,但仍然只是在门廊上来回奔走,不时吠叫一声,也比刚才更响些。齐娜不明白它为什么仍然显得那么急躁。她没再打碎碗碟之类的,也没再推翻什么家具。她只是安静地翻看着抽屉里的东西,又尽量不让身上的铁链发出响声,没做什么会惊动那条狗的事。它只是头动物呀。然而,它却焦虑不定地在门廊上来回奔走,不时窜上窗台窥视着她,用它那凶残的黑色眼珠盯着她,好像是在说,不要动那些抽屉,混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开启软木塞的木柄旋钻,察看着旋螺的尖头,又放回到抽屉里。开启瓶盖的板子。没用。土豆皮削刀。柠檬皮割刮刀。都没用。她又发现了一把八英寸长的阔边钳子,可能是维思用来从罐子里钳取压得结结实实的菜卷片或是腌瓜条之类的。钳子的抓钳太大了,无法伸进手铐上细小的锁孔,她把钳子也放回了抽屉。
然后,她发现了一件十分称心的工具,那是根五英寸长的钢针,是她知道人们称作肉叉的东西。一捆大约十几根这样的钢针用橡皮筋捆扎在一起,她抽出了一根。钢针很硬,大约有十六分之一英寸粗,钢针的一头是尖的。另一头是个半英寸左右的圆环。比这细小的钢针是用来穿住烤鸡的,而这样大的钢针看来是穿住火鸡用的。
一想到鲜嫩美味的烤鸡使齐娜口中馋涎欲滴,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她真希望自己刚才能吃些维思拿给她的火腿奶酪三明治。
她用右手的姆指和中指握住钢针,而没用那仍然红肿疼痛的食指,然后把针尖戳进左手腕上手铐的锁眼里。她慢慢推拉拨弄,锁眼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她希望能把手铐锁拨弄开。
她有点急躁,手里拿不稳那枚钢针,那枚钢针在狭窄的锁槽里胡乱扭动着。
在门廊上,那条狗不像刚才那样急促地来回奔走了,但仍然显得十分烦燥不安。它有两次用爪子抓扒后门,其中有一次抓扒得十分激烈,仿佛是想破门而入。
齐娜换成左手握住钢针,去拨弄右手腕上的手铐锁眼。咯吱、咔嗒、叽哩、吱呀。她专心一意拨弄着锁孔,冒出了一身热汗,就像她刚才奋力推抬那沉重的桌子一样。
最后,她把那枚火鸡钢针扔在地上,钢针在地砖上乒——乒——乒蹦跳着,弹到了盘子和玻璃杯碎片堆里。
要是她是现代的超级变态杀人狂和犯罪大王,她也可能在眨眼间解开这手铐,可她只是个女招待和心理学学生。
即使像她那样智力平平,遵纪守法,要是她能有比这火鸡钢针更合适的工具,说不定她也能打开这手铐和脚镣,但她也许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做到。但她没法在打开手铐脚镣上花上几个小时,因为即使她能打开手铐脚镣,在维思回来之前她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要干。
她砰然关上抽屉。她拿起铁链空出前面的道,拖着背上的椅子,奋力站起来。
她步履艰难地走到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旁。
在她身后,原来餐桌边的窗子上传来一阵怪异的嘎吱响声。她回头看见那条身躯庞大的德国短毛猎犬正趴在窗玻璃上,用两只前爪在拼命抓扒窗玻璃。狗爪子刮擦着玻璃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厉声响,就像是用手指甲猛烈抓擦黑板时发出的刺耳声。
她原想借着打开的门里泛进的灯光摸索着跑到黑暗的客厅里去,但那条狗着实让她感到害怕。她刚才在拨弄手铐上的锁时,那条德国短毛猎犬显得要平静些,可现在又是这么烦燥不安。她希望那条狗仍然能平静下来,不要被惹急了撞破玻璃窜进来,就关上了厨房间顶上的萤光灯。
吱呀——吱呀——吱呀。
爪子仍在擦刮着玻璃。
吱呀——吱呀。
她迈步跨过门坎,走进客厅,又返身关上门,隔断这吱呀声。同时也把那条该死的狗隔离开,万一它真会发疯地撞碎玻璃闯进来。
她摸索着墙边。显然,这客厅里的电灯开关是在屋子的另一头,在前门进来的墙边。
客厅里似乎要比厨房里更暗些。两扇面对前门廊的大窗有一扇拉着窗帘,另一扇窗模模糊糊的,只是个灰暗色的长方形,透进来的光线并不比厨房里那两扇移拉窗更多些。
她跌跌撞撞来到灰岩石火炉边,那只火炉从地面砌到屋顶面,占据了屋子的整个北墙面。火炉中间的炉膛很深,没有抬高的平台面,这对她想做的事颇为有利。
在壁炉台上,那对铜铸赤鹿提蹄跃起,鹿角对着鹿角,形成拱形的鹿角下是圆形座钟的白色钟面。
七点零八分。
在维思回来之前她还有差不多五个小时。
也可能没这么多时间。
他是说过午夜后会尽快回来,但齐娜不敢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他也可能在十点回来。或是八点。或是十分钟后就回来。
她慢慢挪到与地面齐平的炉前石板上,又转到右边,走过炉膛和炉膛里的黄铜柴架,走过深深的炉台。壁炉两侧的整个墙面都是灰色的岩石——正是她所需要的那种坚硬平面。
齐娜身体左面对着岩石,双脚原地不动,上身尽量向左边扭转,就像是奥运会运动员准备投掷铁饼的姿势,随后突然快速向右旋转。这一转体动作把她背上的椅子向相反方向摔去,重重地撞在墙上。椅子撞击着岩石,又反弹回来,缠着的铁链哗啦作响,椅子的反弹力很大,重重撞击着她的肩部、胸部和臀部。她又转身摔打了一次,用出了更大的劲,但从椅子碰撞墙面的声音来判断,这样摔打至多也只能擦掉椅子的一些表层油漆,撞掉一些小碎片。这样反复多次摔打也许最终会让椅子解体,但这么多次摔打的反弹力会弄得她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她会浑身散架,断手断腿,就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
她像狗摆动尾巴那样甩动椅子也用不上足够的力量。她曾经也担心过这一点。在她看来,此时她只能试试另一种办法了,也许管用,但她又不太愿意那样做。
齐娜抬头看了看炉台上的座钟。离上次她看钟到这时才过了两分钟。
要是真能有到午夜这么多时间,这两分钟也算不上什么。可要是维思此刻正在回家路上的话,那浪费这两分钟就是场灾难了。他此时可能正在从公路上拐进岔路,开过门栅,在自己屋前的私人车道上行驶。这骗人的畜生,让她相信他真会午夜后才回来,却偷偷溜回来,想要——
她正在烤焙一张可口的恐惧烙饼,厚实香脆,要是她让自己咬上一口这烙饼,就会收不住口。这正是一种她不敢放纵自己的欲望。恐惧只能消耗时间和精力。
她得保持镇静。
要想摆脱背上的椅子,她得把身体当作一个气压撞锤,得忍受剧烈的疼痛。她已经是浑身酸痛,但要承受更大的疼痛,可能真正是伤筋动骨的,她一想到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又别无他法。
她站着倾听自己的心跳,又听着炉台上座钟单调的滴答响声。
要是她先上楼,也许会找到电话机报警。警方会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德国短毛猎犬的,他们会有钥匙替她打开铁链和手铐脚镣的。他们也能救出艾莉尔的。只要打上这么一个电话,所有的重负都可以卸掉了。
但她在心里知道——从她以往的直觉知道,在楼上也找不到电话机的。埃奇勒·维思做事仔细得不会留下一点疏忽。他在家时会有电话插在插口里,可他离家外出时就不再会有电话机了。他很可能每次外出时都会把电话机拔下来,随身带走。
她像一只鸟被罩在网中,背上负着椅子,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要想爬上楼梯还真有着翻跌下来的危险。要是找不到电话机,她还得冒着再下楼的更大风险。这样折腾,她会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她转身背向着岩石壁炉墙面,向前走了六步,站住脚步,闭上眼睛,鼓起勇气。
可能椅子的横档木会有一根被撞裂,向前戳出。那断裂的尖头可能会戳破座垫面或是从旁边刺到她身体里,贯穿她的内脏,从后背进,前胸出。
更有可能的是,她会被撞伤颈椎。冲撞力全部吃在椅子的下半部,椅子腿会被撞断,戳进她的腿里;椅子的上半部会被撞飞,再反弹重重打在她后背或是颈部。椅背上的竖档一头固定在座垫边框上,另一头固定在靠背顶部的辐射状松木宽边靠垫上,这块靠头的松木板十分厚实,要是用力撞在她的颈椎骨上,会把她打瘫痪的。她最终会躺倒在客厅里,椅子和铁链压在身上,从颈部往下身体完全失去知觉。
有时候她显得顾虑太多,胡思乱想,怕这怕那。这也是她童年多灾多难,生活在动荡环境中的结果。
齐娜在七岁那年,有一阵子随她母亲与一个叫扎克的男人和一个名叫梅菲斯的女人一起住在离新奥尔良不远的一个破旧的农屋里。一天晚上,有两个男人带着一台冷柜来串门,踏进屋里不到五分钟就被梅菲斯杀了。这两人当时在厨房里,坐在餐桌边。他们中一个人正在与齐娜说话,另一个人在打开一瓶啤酒瓶盖,就在这时,梅菲斯从冰箱里取出一把枪,朝两人的头部开枪射击。第一个人中弹后,第二个人还来不及躲闪,就在脸上挨到了枪弹。齐娜飞快地逃了出去,心想梅菲斯肯定是疯了,会把他们大家全杀了。她躲进了粮仓阁楼里一个干草堆里。大人在外面到处找她,而她躲在草堆里,幻觉中多次看到自己的脸被子弹打得粉碎,脑子里的一切形象,即使是一闪而过,她无法逃去藏身的野森林形象,也都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流如注的样子。
那天晚上,她逃过了一劫。
这么多年来,她历经千辛万苦,活了下来。那是永恒的定律。
这次她也会熬过去的——就是拼死也要一试。
她睁大眼睛,拖着脚镣尽快后退,尽管心中害怕不安,她猜测自己的模样一定有点怪,因为她得疾跑,得小碎步奔走,把自己摔得断手断腿。在她撞上岩石墙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滑稽的样子了。
她微微向前倾,让身后椅子腿向上翘起点,以便后退撞上墙时是椅子腿而不是椅子的其他部位最先触到墙面,吃到撞墙的重力。加上她自身的体重,夹在中间的椅子发出哐铛一声巨响。椅子腿撞到了她的腿肚子上,痛得她眼冒金星。齐娜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几步,椅子的上半部正如她预料的,摔打在她脖子上,她站立不稳,合扑倒在炉台前石板上,椅子仍然捆在背上。她浑身上下伤痛难忍,也顾不上察看一下。
她伸手四下抓摸。她被捆绑得举步维艰,跌倒在地上后不扶上一把还爬不起来。她慢慢爬到近旁一张扶手椅子边,拉住椅腿勉强站起来,一边喘着气,浑身疼痛。
她不喜欢维思声称喜欢的这种疼痛体验,但她也没什么可诅咒的,至少她还能够爬行,能够站起来。没颈椎骨折之类的。能感觉到疼痛要比一点都没感觉要好。
椅子腿和腿中间的横档看来没折断。但从撞击发出的响声来看,她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损坏了木头。
这次她后退离墙有八英尺远,用出浑身力气尽快倒退,尽量像上次那样让椅子的腿直接撞击岩石。这次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响——是木头裂开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骨头断裂一样。
她五脏六肺搅成一团。汹涌的寒流把她拖入深渊,但她拼命挣扎着,仿佛是落水者苦苦挣扎着,不甘心被拖入大海的无底黑洞。
这次她没跌倒。她跄踉向前。她没顾得上喘口气,仍然躬着背,让椅子腿对着墙吃上冲击力,又一次后退向岩石墙撞去。
***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脸朝下合扑倒在炉台石板上。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晕过去了一两分钟。
地毯冰凉,又有点起伏不平,真像是躺在水里。她不是在水中随波逐流,而是趴在水面上,望着微波皱起的一泓池水,仿佛她只是太阳光洒在水面上激起的片片闪光,或是一片云朵的投影。
后脑壳上最疼痛难熬。肯定是撞到了硬物。
她不去想身上的疼痛,不去想自己的困境,这样反而好受些。她只把自己看作是一片云团的影子。映照在缓缓流淌着的河面上,河水微微闪烁,而她形影无定,随着流水微波荡漾,漂浮起落,聚拢又散开,慢慢漂去,漂去。
艾莉尔。关在地窖里。身边围着盯着她看的布娃娃。
我是我那小妹妹的保护人。
她挣扎着设法撑起了身体。
她听到前门廊木板上传来爪蹄奔跑时的空洞响声。
她扶着一张扶手椅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没拉上窗帘的窗子。两条德国短毛猎犬前爪趴在窗后上,凝视着她,眼睛里闪烁着黄色的光点,是茶几上台灯柔和的琥珀暖色反射光。
岩石墙面下有一条椅子的断腿,断腿原来与椅面连接的粗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折断截面,一根一英寸长的横木还连在断腿上,呈现90度的直角,原来是把断腿与另一条椅腿连在一起的。
穿过椅子下横档木的铁链基本上从缠绕中脱了出来。
在门廊上,一条猎犬在来回踱步,另一条猎犬仍在凝视着齐娜。
她把缠在身上的铁链撩到左边,从背后靠背的竖档中拉松些,右手绕到头后面,让左手能有尽可能大的活动空间。她把左手伸到椅子座位下,摸到了椅子腿。椅子的左边后腿掉了,显然就是墙边的那条,侧面的横木仍然连在左边前腿上,但后腿掉了后,横木的一端没有了连接的固定物,铁链正是从那悬着的横木一端脱了出来。
她又把身上的铁链撩到右边,用右手摸着椅子座位下,发现椅子的另一条后腿也有些松动了。她用力拉、推、扭动,想把它拔下来,但她用不上力,那条后腿还很坚实地连在椅座上,她还没法把它拉掉。
前面两条椅腿之间并没有支撑的横档。缠绕在椅子下的铁链此时还只是穿过右边前后两条椅腿之间的横档木上。
她又一次后退撞向岩石墙。激列的撞击震得她浑身筋骨疼痛,仿佛要散架一般。然而,椅子右后腿仍然没折断,她不禁大喊一声:“见鬼。”她忍住疼痛,不顾一切,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跄踉向前走出几步,再一次后退向墙上撞击。清脆的木板裂开声,松木碎片从石墙上飞溅下来,随着哐铛一声响声,椅子下的铁链从椅子上脱落了下来。
齐娜向前跄踉一步站住腿,她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浑身剧烈颤抖。她双手扶住大皮扶手椅的后背。她又痛又怕,担心自己可能会受到严重内伤,损伤了中枢神经之类的,或是有内出血。
嘎吱——嘎吱——嘎吱。
一条猎犬在抓扒窗玻璃。
嘎吱——嘎吱。
齐娜还没完全摆脱椅子的牵连。她仍然被铁链锁在椅子的上半部上。
椅子背上端横木和座位之间有四根竖档,要比椅腿之间的横档木细些,应该比较容易撞断些。刚才撞断椅子后腿时她没法保护自己,结果小腿和大腿的后侧被撞得伤痕累累。现在这椅背上有固定的软垫,在碰撞时会减缓不少冲击。
炉膛两旁各有一根从地到顶的岩石壁柱,支撑住六英寸厚的枫木层压木板炉台。岩石壁柱的立面有一定的弧度,齐娜感到这突出的弧度能够把撞击力集中在一两根竖档木上,而不是平行地分散在四根竖档木上。
她把沉重的柴架搬开,把一只黄铜的火炉工具架推到一旁。用力过后她感到一阵头晕,胃也在隐隐作痛,她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机械地去做就是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勇气,什么考虑和盘算,只要凭着动物的盲目求生本能就行了。
这一次,她没再躬起背;她尽量站直,后退着撞击壁柱。软垫是减缓了一些冲击,但她仍然被震得晕乎乎的。她已经是被撞得浑身伤痕累累,可说是遍体鳞伤、伤筋动骨了,即使有这么两层软垫挡着,这种奋力冲撞也是极其危险的,就像是牙科医生要用橡皮锤子敲打一颗已经蛀透的牙齿,想要替蛀牙作齿根管手术一般。她没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因为她担心这浑身疼痛一旦发作,很快会把她击倒在地,肢体分离,她再也没法重新站立起来。她体力消耗很大,眼前频频冒出漆黑一片,再说时间也越来越紧迫了。她痛苦地哼喊着,心里期待着再次遭受猛烈的冲撞,再次向后倒退撞上壁柱。她痛得失声尖叫着,浑身骨头仿佛是颗骰子被罩在碗里掷得哐哐直响。她是在苦海里挣扎。很快,她又一次撞向壁柱,铁链哐铛作响,木片飞溅散落。又是尖叫声,上帝啊,她止不住自己的尖声叫喊,听到自己的尖叫又更害怕,而那两条猎犬更是在窗外虎视眈眈。她全顾不上了,后退着又一次把自己撞向壁柱。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是合扑倒在地上,但并没马上记起自己怎么会这样倒在地上的。她感到一阵反胃,却没有东西可吐出来,口腔里一股腥臭让她透不出气来,双手紧握着,感到自己一切都完了,又隐约觉得疼痛,软弱无力,身体在颤抖,颤抖着。
她慢慢安静下来,这地毯开始变得像波涛般高低起伏了,身下很凉快,很舒服,她是一片云朵投下的阴影,映照在流淌的河面上。遮日云朵的阴影和深不可测的河水在往同一方向移动,总是在往同一方向移动,向前,永不停息,奔流着,丝丝如涓,向这地球的边缘流去,随即流入一个黑暗的空洞,虚无缥缈。
九
齐娜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担心那两条猎犬会闯进屋来,她从梦中苏醒过来,梦见的都是一些红色基调的景象,冰箱里的手枪和炸裂开的脸。她醒来睁开眼,身边没有猎犬。这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那两条德国短毛猎犬没在门廊木板上来回奔走,她最终抬起头,那扇没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也不见狗的身影。
它们是在外面,它们安静了下来,是因为它们知道会轮到要它们上场的时候的。它们正盯着门和窗子呢。等着看到她的脸。等着听到门插销的咔嚓声、门铰链的嘎吱声。
她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痛,惊讶的是自己居然还能苏醒过来。更加意外的是她竟然头脑还很清醒。
有一处疼痛更是特别的,与其他的疼痛都不相同。不像肌肤受到创伤后的那种疼痛,这种疼痛的压力是完全可以轻易释放的,她甚至用不着从地上费力爬起来就可以做到。
“见鬼,不,”她咕哝着自言自语,一边慢慢坐起来。
她勉强站了起来,同时也触动了刚才躺在地上时没被惊动的身上多处巨痛,而现在随着她手脚开始活动,这些巨痛也跳了出来。散架的骨骼,红肿的肌肉。有些痛得钻心,至少开始时是如此,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停地喘气。她站直身子,慢慢觉得尽管浑身上下到处在痛,但并没一处疼痛足以让她趴下来;这一身的伤痛固然很严重,但她还能挺住。
她不必再背着那把沉重的椅子举步维艰了。那把椅子散开落在她身边,她身上的铁链不再缠绕在椅子上了。
炉台上座钟指着八点缺三分,她顿时觉得不安起来。她记得上次她看到钟时是七点十分。她说不准挣脱串连在铁链上的椅子花了多久,但她猜想她晕过去躺在地上有半个小时,可能还要久些。她身上的汗都干了,颈背处的头发还略有些湿,这么说半个小时可能是对的。一想到这儿她就有点心虚,又忐忑不安起来。
要是维思的话是可信的,齐娜在他回来之前还有四个小时。但还有这么多事要干,四个小时可能不够。
齐娜挨着沙发坐下。挣脱了松木餐椅的束缚,她最终能够用手拿到脚踝间短铁链上的扣钩了。这把扣钩把脚镣间的短铁链与缠进椅子和缠住餐桌圆柱的长铁链扣在了一起。她脱开扣环,把长铁链从脚镣铁链上脱离开。
她仍然戴着脚镣,拖着脚步慢慢向二楼楼梯走去。
她打开楼道上的灯,费力地抬脚踏上狭窄的楼梯台阶,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踏在同一格台阶上。脚镣上的铁链磕磕碰碰的,她无法像平时那样一步踏上一个台阶,因此向上攀登得很缓慢。
她用双手抓住扶手。背上沉重的椅子已经卸掉,她行走时不再摇摇晃晃,重心不稳,但她仍然很小心,生怕被脚镣拖着的铁链绊倒。
走到了楼梯中间的平台上,离二楼还有一半的楼梯台阶。她浑身疼痛,害怕不慎滚下楼梯,此时小便又快要憋不住了,在伤痛和焦虑的双重夹击下,她的胃又开始一阵阵抽搐痉挛。她靠在楼道墙上,双手抓着扶手,突然浑身冒汗,低声呻吟着,默然无言,神情沮丧。她肯定自己马上就会昏过去的,向后跌倒在楼梯台阶上,摔断脖子。
但胃部痉挛缓缓舒解了,她又重新向上攀爬。不久,她到了二楼。
她打开楼梯口的灯,楼道口周围有三扇门。楼道左边和右边的两扇门都关着,过道的底端有扇门开着,是间卫生间。
她走进卫生间,用戴着手铐又颤抖不止的双手设法松开皮带,解开钮扣,拉下拉链,脱下牛仔裤和内裤。坐上坐便器后,又一阵痉挛袭来,并且要比梯道上那次更为剧烈。在厨房餐桌边上,她不愿按维思说的把尿拉在身上,不愿自己陷入这么无奈的境地。而现在她却没能把尿排出来,虽然她拼命想把尿排出来——这样也可缓解痉挛疼痛——她又不禁猜想,她憋了这么久,是否会引起膀胱痉挛,使得尿液不能排出体外。这种事情也是可能的,而突然间,这痉挛又加重了,仿佛更是在证实她的猜测。她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被串在一根绞棒上在不停地绞动着——但随后痉挛又逐渐平息下去,她最终缓过了劲来。
尿液突然从身体里排泄了出来,她不由得脱口说出:“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还能撒尿。”她随后笑出声来,旋即又哭泣起来,倒不是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而是她感到一种怪异的胜利感。
开始是推翻餐桌挣脱开铁链的束缚,接着是撞碎椅子抛掉背上的重负,最后是没把尿拉在身上,这一连串的成就充分体现了她的耐力和勇气,其意义足以与第一批宇航员踏上月球、珀尔海军上将顶着暴风雪到达极地①,或是在诺曼底登陆,对强大的德军发动反攻这样一些壮举媲美。她笑她自己这般幼稚,笑得流出眼泪;然而,她仍然觉得那是了不起的胜利。她知道这种胜利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是可悲的,但她仍然觉得这胜利十分了不起。
“滚入地狱去,”她冲着埃奇勒·维思喊道,她真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当着他的面,冲着他扣动手枪扳机,把他从这个世界上赶走之前,对着他这般大声喊叫。
她的后背上疼痛难忍,那是在撞击岩石和壁柱,撞碎椅子时撞伤的,特别是在腰部上下部位更是疼痛。她排完尿后,特地看了看坐便器里是否有血。尿液很清,她略为放心了些。
她望了一眼墙上洗脸盆上方的镜子,对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大吃一惊。她的短发乱成一团,被汗水粘在一起,一簇簇的。她的右脸颊下巴处仿佛有块红的印记,她用手摸了摸,原来是她整个右侧脖子都被撞伤肿了起来,下巴的红印记只是肿块的边缘部分。脸上没被撞伤或弄脏的部位皮肤呈现灰暗色,十分粗糙,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她的右眼里布满了血丝,一点眼白也看不到,只有深色的眼膜和黑色的瞳孔漂浮在椭圆形的一窝血水里。充血的右眼和那个还算正常的左眼从镜子里凝视着她,透露出一种幽灵作崇的神情,她在困惑惊吓中连忙扭过头去。
镜子中那个女人的脸显然是张失意的脸。决不是张事随心愿的脸。
齐娜马上抛开这种悲观的思绪。她所看到的是一位斗士的脸——不仅仅是劫后幸存的脸,而是一位斗士的脸。每位斗士都会经受磨难,有肉体上也有精神上的磨难。不经历苦难和挫折,就不会有成功的希望。
她拖着脚镣铁链从卫生间慢慢来到门厅右边的那扇门前,推开门,里边是维思的卧室。家具十分简单,只有很少几件。床铺得很整洁,罩着一条米色绳绒呢床套。屋里没有挂画,也没有小摆饰之类的东西。连书籍杂志,或是折叠着只露出填字游戏的报纸也没有。这屋子只是个睡觉的场所,不是他闲着转悠或过日子的房间。
他真正的生活所在是别人的痛苦,是疯狂杀戳,而他仿佛是置身在一个疯狂旋转的暴风圈中心风眼里,那儿风平浪静,而四周却是狂风暴雨。
齐娜拉开床边柜抽屉,看看是否有手枪。她没找到手枪,也没能找到电话机。
卧室里的走入式壁橱很大,有十英尺深,宽度则占据了卧室的整个墙面,可说本身就是间屋子。她往壁橱里粗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对她有用的东西。要是她进去翻看一番的话,说不定也能找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比如是藏得很好的手枪。但壁橱里还有做死的柜架,架子上堆满了杂物和一排排抽屉,以及叠放在一起的盒子;她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把这些东西翻一遍,而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
她把梳妆台的抽屉翻倒在地上,但抽屉里只放了些袜子、内衣、毛线衫、汗衫之类的衣服,还有几卷卷起的宽边带。没有枪。
维思卧室外门厅对面是间很简单的书房。书房里四壁空空如也。窗上没用窗帘,而窗子本身就是完全遮光的百叶窗。两张长长的工作台上各放着一台电脑,每台电脑旁都有着配套的激光打印机。在各种电脑设备中,她只能说得出其中一些,而对另外一些则是不甚了了。
两张长桌之间是张办公椅。地上没铺地毯,露出了原木的本色,显然那样能使维思更方便地在两张桌子间来回挪动。
这种单调乏味,但却实实在在的格局引起了她的格外兴趣。她似乎嗅出了这是个重要场所。时间极其珍贵,但这儿会有点东西值得看看的。
她坐在椅子里,四下环顾,心里惊讶不已。她知道目前这世界已经完全电器化了,即使在穷乡僻壤也不例外,可是在这么偏远的农村里竟然会有这么高科技的设备,仍然让她感到意外。
齐娜猜想维思是用这电脑来进入英特网的,但这桌子上又没有电话或上网用的调制解调器。她发现在墙边踢脚板上有两只电话插孔。他不厌其烦的警戒措施这一次又救了他,而她却仍然陷在泥潭里。
他又是在这屋做什么的呢?
在一张桌子上有六七本彩色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她随手翻开了手边的一本。封页里有五档分类索引,每档都标着一个联邦政府机构的名称。第一档上的名称是“社会保障局”,里面似乎是维思随手记下的一些注解,是他采用试错法摸索着闯入社会保障局数据档案库,试图读取或删改资料时的一些体会。第二档的名称是“美国护照管理局”,从随后的笔记内容来看,维思是在尝试通过某种诡秘的手法,看看能否进入操纵护照管理局的计算机记录,而又不被发现。
显然,这是他在替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他的“杀人冒险”败露,需要新的身份时可以混水摸鱼。
但是,齐娜又不太相信维思的惟一目标会是篡改他自己的档案和获取新的身份。她有一种预感,这间屋里藏着有关维思的一些信息,而那些信息对于她自己的生存也是极其重要的,但问题是她得找到这些信息。
她放下笔记本,转动转椅面对第二台电脑。这张桌子下面的一边有只两个抽屉的文件柜。她拉开上面的抽屉,里面是一排装在吊夹里的文件,文件夹上都贴着蓝色标签,每个标签是一个人的姓名,姓排列在前。
每个文件夹里各装着一份两页长的档案材料,都是一些政府执法官员的档案。齐娜粗粗翻了一下,发现都是维思家所在县警署警官的档案。那些档案材料详细记载了每位警官的主要情况,还有他们家属和个人生活的资料。档案里还附有每位警员的复印照片。
难道这个疯子在收集本地警官的资料,希望万一在某一天与那些警官发生对峙情况时,能动用这些资料中的一些信息来保护自己?即使是一个像埃奇勒·维思那样谨小慎微的人,要想完成这样繁杂的工程也是勉为其难的;但从另一角度来看,知难而上却偏偏符合他的哲学。
文件柜下面抽屉里也放着一些文件夹,每个文件夹上也贴着标签,写着姓名,与上面抽屉里的档案相似,但标签上的姓名只有姓。
第一只文件夹上贴着“阿尔梅斯”的标签,齐娜打开文件夹,发现里面是张放大至整页大小的加州驾驶执照文件,驾照上是位名叫曼·洛琳达·阿尔梅斯的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从文件的清晰程度来看,它不是用复印机对驾照原件的放大复印,而是通过电话线,借助电脑用数字化数据传输的文件,再通过高清晰度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
这一文件夹里还有曼·洛琳达·阿尔梅斯的六张宝丽莱快照。最初两张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近景头像照。她长得极其漂亮,但脸上表情显得十分惊恐。
这只档案抽屉其实就是埃奇勒·维思的一本剪贴簿。
还有另外四张曼·阿尔梅斯的宝丽莱照片。
惨不忍睹。
随后两张是全身照。年轻女郎全身裸露着。戴着手铐脚镣。
齐娜闭上眼睛。她随后又睁开眼,她像是被迫在看,可能是她决心要面对现实,无所畏惧。
第五和第六张照片上,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在最后那张照片上,她那张美丽的脸完全被毁了,仿佛是被火药炸掉了,或是被刀削割掉了。文件夹和照片从齐娜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哔啪响声。她双手掩住脸。
她倒不是被照片上的惨象吓坏了,而是在极力让自己不去想十九年前在新奥尔良郊外一幢农屋里发生的那惨烈一幕,当时两个来客带着冰镇饮料来她家玩,突然从冰箱里闪出了一把手枪,是一个叫梅菲斯的女人冷酷地一枪一个打死了这两个来客。
然而,过去的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
她放下双手,望着拉开的文件柜。维思用了三种不同样式的文件夹,并在文件夹边沿错位插有标签,齐娜很容易顺着抽屉向里望去,对各个文件夹上的名字一目了然。从阿尔梅斯的文件夹往里看去,在抽屉里边有个文件夹上插着“坦普尔顿”。
她用脚把抽屉推上。
她确实在书房里发现了很多东西——却对她并无帮助。
在离开二楼之前,她关掉了所有的灯。要是维思提前回家,而齐娜还没法带着艾莉尔逃走,那么让他看见屋里有灯光的话,会让他察觉到出了差错的。如果他回到屋门口,看见屋里仍然漆黑一片,就会放松警觉,而在他跨进门坎时,她还有最后一次杀死他的机会。
她并不希望真会走到这么一步。尽管她恨不得用枪顶着维思的脸,扣动扳机,并且在他回来之前能够找到手枪,自己装上子弹,试上几枪,她还是不希望再次与他面对面对峙。她是个幸存者,她还是个斗士,但维思远远不止这些;他简直就像是天际的星星不可触及,却又会突然从天而降。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也不想再次证实这一点。
她一步挪下一个梯级,用手扶着扶手,尽快地下楼来到客厅里。没拉上窗帘的窗玻璃上没有德国短毛猎犬的身影。
炉台上的座钟指着八点二十二分,突然间,她感觉到这夜晚就像是冰坡上的雪橇,正在加速向午夜滑行。
她关了台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厨房里。她打开厨房里的荧光灯,以免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后被碎玻璃划伤。
后门廊上也没有德国短毛猎犬的身影。在窗上,外面一片漆黑。
她走进没窗的洗衣间,返身关掉厨房里的灯,又关上身后的门。
她走下地窖,找到先前见过的工作台和工具柜。
在高高的门上开有透气孔的金属柜里,她发现好几罐油漆和清漆,还有一些刷子,像床单一样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油漆或修理家具时作保护用的罩单。中间的整个柜里全都是些厚实的垫子,垫子上系着黑色的皮带条,皮带上有镀铬的搭扣;她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些什么,因此没去碰。在最后一个柜子里,维思储放了几件电动工具,其中有把电钻。
在那个拖轮大工具箱的一只抽屉里,她找到了三只塑料盒,里面都是大大小小各种钻头。她还找到一副工作时用的安全眼镜。
工作台后墙上装有一块有八个插座的电源板,在工作台边墙脚上也有一只两眼插座。她决定用墙脚边的插座,这样她就能够坐在地上用电钻了。
那些钻头只标了直径尺寸,但齐娜猜想它们都只适合用于钻木头,要钻铁的话,看来有点勉强。她并不是要把脚镣或是铁链钻断;她是想把脚镣上的锁芯钻开,让锁自己弹开来。
她挑选了一只大小与脚镣锁眼相仿的钻头,把钻头装进电钻夹头里,用手把夹头摒紧。她用双手握住电钻,扣动扳机,电钻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电钻的旋转夹头飞快地旋转着,看上去似乎反而并不在转动,而是像电钻的握柄一样平稳安全。
齐娜松开电钻扳机,把停下不转了的电钻放在地上一边,戴上防护眼镜。一想到维思曾经戴过这防护眼镜,她不由得有点惶惶然。奇怪的是,她期待着戴上眼镜后看到的东西都会变形,仿佛是镜片的分子会被维思看外界景物时的磁力扭曲破坏似的。
但她透过镜片看到的景物与不戴这眼镜时看到的并无差异,只是两边眼角的视线有点被镜框遮挡住。
她用双手拿起电钻,把钻头伸进她左脚踝上脚镣的锁眼里。她扣动扳机,钻头在锁眼里旋转着,金属相互磨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钻头猛烈晃动着,弹跳出锁眼,滑到二英寸宽的脚镣上,擦划出一阵小火花。要不是她反应及时,疯狂旋转的钻头真会钻穿她的脚踝,幸亏她及时松开了扳机,把电钻举了起来才没闯祸。
这锁可能被钻坏了,但她没法肯定。这锁仍然没弹开,脚镣仍然紧紧扣着她的脚踝。
她又把钻头伸进锁眼里。她使劲握住电钻,用力往下按住,不让钻头滑出锁眼。金属钻切的尖叫声十分刺耳,一般青蓝色焦臭烟味从锁眼里冒出来,脚镣被震得直抖,紧紧压着她的脚踝,尽管中间有袜子衬着,仍然感到很痛。电钻在她双手中晃动,因为用力握住电钻,她突然感到双手冒出了冷汗,湿湿粘粘的。锁眼冒出一圈金属碎片条,旋转着,溅到她脸上。钻头折断了,断头呼啸着从她脸旁掠过,弹击在水泥块墙上,钻头的撞击力很大,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小坑,掉在地上后又像一颗掉落的子弹头在地上蹦跳了几下。
她觉得左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伸手摸到了一小根铁丝末嵌在她的脸颊肉里,小铁丝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长,薄薄的,像是一片玻璃碎片。她用手指轻轻拿住小铁丝,把它从面颊上拉出来。她的左面颊刺伤处在流血,她的手指上也沾着了血,面颊上感到热乎乎的,有一根细小的热流慢慢淌到嘴角边。
她松开电钻夹具,把断钻头退出来,扔在一边。她选了一支略为粗一点的钻头,放在夹具里,又把夹具旋紧。
她又一次用电钻钻锁眼。左脚踝的脚镣咔嚓一声脱开了。不到一分钟,另一只脚镣也打开了。
齐娜把电钻放在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条腿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浑身哆嗦着,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不是因为她又饿又没力气,而是因为在度过几个小时的绝望之后,她终于挣脱了脚上的脚镣。她解放了自己。
然而,她仍然带着手铐,并且没法一只手握着电钻把手铐上的锁钻开。但她却已经想好了怎样把手铐脱去的办法。
在她面前摆着的,除了手铐外还有许多困难要克服,说已经能逃出去了还为时过早,但齐娜心中荡漾着无比的欢乐,她踏着地窖梯级向上走去。她左右脚一步迈一个台阶,而不是像刚才被脚镣束缚着,左右脚要先后踏着同一格台阶,她可说是不顾疲惫和浑身酸痛在奋力往上窜跳,连扶手也不抓了。她攀到了梯道的平台上,跨进洗衣间,走过洗衣机的烘干机,伸手去抓关着的门的把手。突然,她停住不动了,她想起了才在今天早上她也这样从地窖里跑上来,被墙上震动着嗒——嗒——嗒作响的水管蒙骗住了,盲目地一头撞进了维思的怀抱。
她站在门坎边,让急促的喘气慢慢平息下来,但她的心仍在砰砰直跳,刚才是因为兴奋和爬陡峭的梯级,而现在则是因为对埃奇勒·维思的恐惧。她站在门旁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砰砰心跳声外,她没听到任何动静。她尽可能偷偷地拧开了门把手。
门铰链悄然无声地转动着,门开到了厨房里,门里漆黑一片,与她离开时一样。她摸到屋里的灯开关,犹豫着,把按钮推上——维思没在屋里等着她。
要是她这次还能逃出去,她以后在推开一扇门时还会心情坦然吗?
齐娜原来看到过一只抽屉里放着一组厨房刀具,这时她从刀具架上抽出一把镶有很好握柄的厨房剁刀。她把剁刀放在水斗旁的柜台上。
她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从凉水龙头里放了一杯水,送到嘴边仰脸大口大口喝下去,喝完了才放下杯子。她从没喝到过这样可口甘甜的水。
她拉开冰箱,里面有一只没拆开袋口的咖啡蛋糕,蛋糕上撒着糖霜、桂皮肉和胡桃。她撕开袋口,扳下一大块。她凑在水斗上,张口就吃,迫不及待地把蛋糕塞进嘴里,塞得嘴里满满的,脸颊也鼓了起来,还贪婪地抿舔着粘留在嘴唇上的糖霜,一些蛋糕屑和胡桃碎块掉到了水斗里。
她吃着蛋糕,精神状态显得十分兴奋,不时欢乐地哼哼着,咯咯笑出声来咽不住气,时而又被嘴里的蛋糕哽塞住,咳得要掉出泪水来,突然又高声笑起来。她经历着大起大落的思绪波动,但仍在她自己的把握之中。情绪波动迟早会平息下去,过后更会让她有个清醒的头脑。
她艰难跋涉,走到这么一个地步。然而,她依然前途叵测。这次旅程可说是险恶重重。
她从放调味品架上拿来装阿斯匹林的药瓶,从瓶里倒了两片药片在手心上,但她不会去咀嚼这药片的。她又倒了一杯水,咽下阿斯匹林药片,接着又倒了两片咽下去。
她用西纳特拉的腔调唱道,“我按我的方式做事,”稍后,她又加了一句,“来咽下这狗屁阿斯匹林。”她哈哈大笑,又往嘴里塞着咖啡蛋糕,在那一时刻,她真感到自己十分伟大。
外面黑夜里有狗在游荡,她提醒着自己,是几条德国短毛猎犬,在黑暗中窥视着,虎视眈眈,该死的纳粹狗,长着长长的利齿,乌黑的眼睛像鲨鱼一样凶狠。
在调味品架旁边有块挂钥匙的木板,木板上有四只木挂勾,旅宿汽车的钥匙挂在一只挂勾上,其他挂勾上都没钥匙。维思会很当心保管那隔音地窖的门钥匙的,肯定是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的。
她拿起剁刀和吃剩还有一半的咖啡蛋糕,转身关掉厨房里的顶灯,向地窖走去。
***
地窖里那扇厚厚的隔音内门上装了三副铰链。每个铰链的柱销都是圆头的,突出轴柱上端约为十六分之一英寸高。
齐娜从带拖轮的工具柜里挑了一把锤子和一把旋凿。
她把工作台边一张凳子拖到地窖门厅的外门边,又找了一块木板,打开外门后用它们顶住门。然后她把剁刀放在门厅的橡皮垫子上,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拉开内门上的窥视窗,一眼望进去,看见许多玩具娃娃浸沉在粉红色的灯光中。有些娃娃的眼睛像蜥蜴一样闪闪发亮,有些娃娃的眼睛则像那些德国短毛猎犬那样乌黑锃亮。
在那张大扶手椅里,艾莉尔端坐着,双腿盘起放在座椅软垫上,头微微前倾,长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可能是睡着了,但她的两只手却紧紧合抱着,垂放在腿上。要是她是睁着眼的话,她应该是在看着自己双手合拢的拳头。
“是我,”齐娜说道。
那姑娘没有一点反应。
“不要怕。”
艾莉尔一动也不动,连垂在脸前的长发也没一点动静。
“是我呀。”
由于深深的内疚,齐娜这次没再说什么保护人或救星之类的话。
她从门下边的铰链开始干起。她双手戴着手铐,两只手之间的铁链很短,使她使用工具时很艰难。她用左手握着旋凿,用旋凿头撬起柱销的圆头,把旋凿尖插进去。因为手铐铁链的牵制,她无法用手握住锤子的柄,就干脆抓住锤头,用力击打旋凿柄的底端。幸亏铰链很润滑,每敲打一下,柱销就会慢慢向上突出一点,渐渐脱离开轴柱,五分钟后,她终于把最上面第三只铰链上的柱销也顶出了轴柱。
轴柱是由门框上和门内侧边上的铰链合页上交差叠合的铰结形成的。柱销脱离出轴柱套筒后,铰结失去了穿插其中的固定支柱,因而也稍稍分离开了。
此时,门还嵌在门框里,只是门右侧还有两把锁,但一英寸长的锁舌伸在锁框里,是不会像铰链那样旋转的。齐娜用手指抓住轴柱稍稍分离的铰结往外拉门。木门有五英寸厚,慢慢地,门的左边挪出了一英寸,门和边框磨擦着,发出嘎吱响声。她用手指握着露出的门边,用力往外拉,红肿的手指一阵阵钻心疼痛,眼前金星直冒。令她感到宽慰的是门右边伸在锁框里的锁舌在不停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厉声,随后是木门框受到整把锁的重力扭拉,发出吱吱呀呀的木框开裂声。她使上了全身力气,一阵阵发力向外拉,门一点一点往外倾斜。她大口喘着气,连困惑而习惯性地诅咒骂人也顾不上了。
门的重力和门右侧两把锁的安装位置都开始逐渐对她越来越有利了。两把锁上下装得很近,一把锁几乎是直接在另一把锁的上方,而不是像铰链那样等分安装在门框上。因此,沉重的木门在扭转过来时,重力吃在门锁上仿佛是着力在一点上。门锁上方的门距离要比下方的距离更长些,在往外拉动时,由于重心力的作用,门的上边向外突出着。齐娜趁着重力的往外倾斜,发力往外拉,伴随着她的粗声喘气,门框又发出阵阵嘎吱破裂声,更令她信心倍增。五英寸厚的软垫门那装铰链的左边终于完全从门框里脱了出来。没有了门柜的障碍,她更容易用力拉住门左边了,门右边的锁舌在拉动下也从锁框里滑脱了出来。
突然,整扇门完全脱离了门框,晃动着向她这边倒下来。门很沉,她没法托住它,把它慢慢从门框里放下来。她急忙后退到门厅外避让,门随即砰然一声倒在门厅的地上。
齐娜站在一边,喘着气,惊魂未定。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维思会突然冒出来。
稍后她重新走进门厅。像是过桥似的踏跨过倒在地上的门板,走进地窖的里屋。
四周的玩具娃娃都在注视着她,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
艾莉尔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仍然是刚才齐娜从门上窥视窗口中看到她,叫唤她时的模样。即使她听到了刚才门上的锤打声和随后的轰响声,她也没受到任何干扰。
“艾莉尔?”齐娜轻轻叫唤着。
那姑娘没回答,也没抬起头来。
齐娜坐在扶手椅前的搁脚凳上。“亲爱的,我们有救了。”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齐娜向前凑去,低下头,望着那姑娘被长发遮住的脸。艾莉尔睁着眼睛,仿佛是在盯着她自己那双白晰、削瘦的双手。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向别人喃喃诉说着心中的秘密,但却没有一点声音。
齐娜举起被铐住的双手,轻轻托着艾莉尔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那姑娘也没有避让退缩的表示,脸旁的长发退开后露出了脸。她俩面对面,四目相视,但艾莉尔的目光仿佛是透过了齐娜的脸,仿佛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是透明的,在她眼中是寒风凛冽的一片荒芜之地,仿佛她的这一天地里一切都是无生命之物,阴森恐怖笼罩着一切。
“我们得赶快走,趁他还没回来。”
那些玩具娃娃个个眼睛锃亮,一脸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她的每一句话。艾莉尔显然没在听她说话。
对于艾莉尔那种内心渴望获得别人帮助,却又极度害怕轻信他人的矛盾心理,齐娜可说是非常熟悉,并感到十分痛心。此时在齐娜内心激起了对眼前这个姑娘,对所有受各种磨难困扰的姑娘的巨大同情和深深的叹惜。她喉咙一阵发紧,觉得难以咽口水和透过气来。
她用被铐住的一只手握着艾莉尔的手心,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从凳子上站起身,轻轻对她说道,“来吧,孩子。跟我来。让我们逃出这地方。”
艾莉尔的脸像只鸡蛋一样毫无表情,她那超脱的目光仿佛仍然穿过齐娜的脸落在远方,像是虔诚的见习修女心静如水,决意摒弃世俗的烦恼,但她慢慢转过脸,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她向门口跨了两步,又站住了脚步,尽管齐娜一再恳求她,她也不再跨步向前了。那姑娘也可能已完全生活在了她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在这个想象世界里找到了一种脆弱的平静,一个她自己的野森林,但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超越出这个地窖,正因为这种意识的局限,使她不敢跨步迈过门坎。
齐娜放开艾莉尔的手。她拿起一只娃娃——一只淡褐色漂亮的娃娃,有着金色的长卷发和绿色的眼睛,穿着一件白色有镶边小圆孔的围裙,罩在蓝色衣裤外。她把娃娃放在那姑娘的胸前,鼓励着她抱起娃娃。她不知道这地窖里怎么会堆聚了这么多玩具娃娃,可能是艾莉尔喜欢娃娃,这样的话,她抱着娃娃也许会好受些,会慢慢跟着她走到外面去。
一开始时,艾莉尔没什么反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只手仍然握着拳,垂在身边,另一只手像只半张开的蟹钳。突然,她目光仍然茫然地凝视着远方,用双手抓住玩具娃娃的两只腿。她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凶狠阴影。她转过身,举起娃娃,像用大锤敲打一样把娃娃的头砸向餐桌,把未上过釉的瓷器娃娃脸砸得粉碎。
齐娜吃了一惊,急忙对她说道,“不,亲爱的,”她用手按住那姑娘的肩头。
艾莉尔挣脱开,又奋力把娃娃砸在桌上。齐娜后退一步,她不是对那姑娘的愤怒举止感到害怕,而是尊重她的情感发泄。这种愤怒的举止是出于正义的激愤,而不仅仅是种孤独压抑的爆发,尽管她此时仍然是面无表情。
她反复摔打娃娃,娃娃的头断裂掉落到地上,又反弹撞在墙上,娃娃的双臂也断裂掉了下来,整个娃娃支离破碎了。然后,她把娃娃扔在地上,站着浑身颤抖着,双手垂放在身边。她的目光仍然茫然地凝视着她自己的另外世界,仿佛身边仍然没有齐娜的存在一样。
四周书架上、箱柜上和阴暗墙角里的玩具娃娃仿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对她的突然爆发感到震惊,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此窃窃自喜,就像维思在场并看到这情景时会窃窃自喜一般。
齐娜想抱住那姑娘,但她戴着手铐无法伸开双臂。她用手掌抚摸着艾莉尔的面颊,在她前额轻轻吻了一下。“艾莉尔,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艾莉尔身子僵硬,不停地颤抖着。她既不后退躲开齐娜,也不凑向前依偎着她。慢慢地,那姑娘的颤抖平息了下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齐娜恳求说道。“我需要你。”
这次,艾莉尔仿佛是在梦游一般跟随着齐娜走向门口。
她们跨过倒在地上的门走到门厅外。在地窖门口,齐娜从地上拿起电钻,把插头插在墙上的电源板上,把电钻放在工作台上。
地窖里没有钟,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她能肯定已经过了九点。茫茫黑夜里那几条狗在静静守候着,埃奇勒·维思在什么地方忙着什么事,可能还在做着白日梦,暗中沾沾自喜,盘算着早点回来逗着他那两个囚犯玩。
齐娜试着让那姑娘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成功。她也只得匆忙地向艾莉尔解释着她们下一步得怎么走。她戴着手铐也能勉强驾驶那辆旅宿汽车,尽管是有点难度,比如在换排挡时她得双手放开方向盘。戴着手铐要对付那几条狗可难得多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她们想尽可能利用好维思还没赶回来这段时间,要是她们想逃出去活命的话,艾莉尔得帮着用电钻把她手铐上的锁钻掉。
那姑娘没有一点表示她是否听到了齐娜说的话。确实,在齐娜讲完之前,艾莉尔的嘴唇又在蠕动着,悄无声息地在与什么鬼魂说着话;她并没有不停“说话”,而是不时停顿下来,仿佛是在听一位想象中的朋友的回答。
然而,齐娜仍然向她演示了怎样握住电钻,怎样扣动扳机。对于电钻钻头的突然转动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那姑娘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现在,你握住它,”齐娜说道。
艾莉尔仍然毫无反应,垂着双手站着,手微微张开着,手指佝偻着,在放掉摔坏的娃娃后她的双手就一直是这样。
“亲爱的,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对于艾莉尔来说,她自己的那另外一个世界里是没有时间这一概念的。
齐娜把电钻放在工作台上。她把那姑娘轻轻拉到电钻前,把她的双手放在电钻上。
艾莉尔并没把手抽回来,也没让手从电钻上滑落下来,但她也没把电钻拿起来。
齐娜知道那姑娘听到了她说的话,也明白她们现在的处境,并在一定程度上渴望着能帮上一把。
“我们的希望都握在你的手里了,亲爱的。你做得到的。”
她把撑住门厅外门让门开着的凳子抽回来,坐在凳子上。她把双手放在工作台上,扭过手腕,让左手铐上的锁眼向上。
艾莉尔呆呆地望着水泥墙,目光仿佛穿越过墙体落在外面,嘴里无声地向一位鬼魂朋友叙述着什么,而仿佛并没意识到手中的电钻。或者对她来说,这手中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电钻,而只是一件东西而已,一件让她充满希望或担心害怕的东西,一件她向她那鬼魂朋友叙述着的东西。
即使那姑娘能拿起电钻,眼睛看着手铐,要她钻开锁眼的希望仍然十分渺茫。指望她能够小心谨慎,不把钻头滑落钻透齐娜的手掌或手腕的希望更加渺茫。
另一方面,虽然在这世界上想避开邪恶,避开对你有敌意的人总是很难的,但齐娜已经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充满血腥暴力和贪婪掠夺的夜晚。当然,生存是与避邪完全不同的事,但却是一项先决条件。
不管怎样,她现在就要去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甚至对劳拉·坦普尔顿也没做过的事,那就是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要是这姑娘试过了,但没成功,让电钻滑落,钻破了她的皮肉而不是铁锁,齐娜也不会去责备她的。有时候,光是尝试就是种胜利。
她也知道艾莉尔是想尝试一下的。
她知道是这样的。
随后一两分钟里,齐娜不断地鼓励着那姑娘开始动手,但看到没有成效后,她又采取了静静等候的办法。在静默中,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楼上客厅里壁炉架上那对青铜赤鹿,它们竖起后腿托护着的座钟,在她脑海里,那台座钟的钟面与旅宿汽车里被吊在衣橱里的年青人的脸很相像,那个年青人的眼睛被紧紧地缝合在一起,嘴唇也被线缝住了,她所经历的那种寂静恐怕要比地窖里的更为深沉。
齐娜根本没思索,甚至连她自己也十分惊讶会那么去做,她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她对艾莉尔讲起了这么多年以前,在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在基韦斯特岛,风雨交加的夜晚,吉姆·沃尔兹,床垫低垂的铁床底下,那只肆无忌惮在她身上窜跑的蒲葵叶甲虫……
沃尔兹喝了不少啤酒,醉醺醺的,他在喝第一瓶啤酒时还一起咽下去了两片白色小药丸,在酒精和药性刺激下,他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逗弄着齐娜,而她没能一口气把她生日蛋糕上的所有蜡烛吹熄,还留着一支蜡烛点燃着。“这是坏运的先兆,孩子。哎,天啊,这下可要倒大霉了。要是你不把所有的蜡烛吹灭,你会招来小妖精和大魔鬼的,招来各种各样的鬼怪,跟在你后面,夺走你的宝贝和钱。”那天晚上正巧雷电交加,厨房窗外棕榈树的树枝影在窗玻璃上摇曳。隆隆雷声惊天动地,震得小屋摇摇欲坠,暴雨倾盆如注。“看见了吗?”沃尔兹说道。“要是我们不马上重新吹灭蜡烛,会有坏人闯进来捉住我们,把我们都剁成肉酱,再驾着船开到深海里去,把我们扔进海里去喂鱼的。他们会用我们作鱼饵,去捕捉鲨鱼的。你想去做鲨鱼的鱼饵吗,孩子?”这番话吓着了齐娜,可她母亲在一旁却觉得很有趣。这天下午以来,她母亲也喝了不少掺和着柠檬汁的伏特加烈酒。
沃尔兹又点燃了蜡烛,一定要齐娜再吹一次。当齐娜还是没能一口气吹灭全部蜡烛,只吹灭七支时,沃尔兹抓住她的手,把她的姆指和食指含在他嘴里用口水渍润着,他的舌头舔着她的手指,那样子真让齐娜感到恶心,随后他又逼她用手指把那支还点燃着的蜡烛火苗捏灭。手指触到火苗的一瞬间有点烫手,但却没烧伤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上粘上了黑乎乎的灯芯焦烟末,这可怕的样子真把她给吓坏了。
齐娜吓得哭了起来,沃尔兹拉住她的一只胳膊,让她坐在椅子里,而安妮又点燃了八支蜡烛,还是要她再吹一次。第三次,齐娜鼓足劲,结果颤颤抖抖地只吹灭了六支蜡烛。沃尔兹又想要她用手指捏灭还剩下的两支蜡烛的火苗,齐娜挣脱开跑出了厨房。她想逃到海滩上去,但漆黑的天际不时闪现着雷电,像一块块明亮的镜子悬在屋子的上方,隆隆雷声惊心动魄,像是有无数的战舰从墨西哥湾方向驶来,万炮齐轰的架势。齐娜十分害怕,逃进了她睡觉的小房间,爬进床垫已经塌陷得很低的床底下,爬进那只蒲葵叶甲虫安营扎寨的阴暗角落里。
“沃尔兹,这个畜生,在后面追着我,”齐娜对艾莉尔说道,“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撞倒了家具,把门摔着砰砰响,嘴里喊着要把我剁成肉酱,撒在海里喂鱼。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故意这么吓唬我的。他是想吓破我的胆。他总是喜欢这样吓我,让我吓得大哭,因为我不会轻易哭的……从来不会轻易……”
齐娜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了。
艾莉尔没再像刚才那样望着墙壁,而是低下头,望着自己双手下的电钻。她是否看见了这电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的眼睛依然游离在远方。
那姑娘可能没在听,但齐娜仍感到要吐出心中的话,把那天晚上在基韦斯特岛发生的事讲出来。多少令人难以理解,因为她所承受的所有这些屈辱都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她是个受害者,年纪幼小,毫无抵抗能力;然而她却背上了羞愧的包袱,而她的施虐者,包括她的母亲,却毫无这种廉耻之心。
她有一些最痛苦的具体感受连对惟一的好朋友劳拉·坦普尔顿也没说过。她常常是在对劳拉的倾诉中,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来,不再去讲她遭受的苦难,也不讲虐待她的人,却话锋一转,会说起一些她到过的地方,比如基韦斯特岛、门多西诺角、新奥尔良、旧金山、怀俄明等。说到山川平原、墨西哥湾在月色照耀下缓缓推来层层波澜这样一些自然景色时,她的叙述常常充满了诗情画意,但是一讲起她童年时代身边周围那些安妮的狐朋狗友时,她就会觉得面红耳赤,又恨又羞。
此时,她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她很奇怪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很重,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仿佛是那过去的经历使得她的心沉甸甸的。
她被这种又恨又羞的感觉折磨着,但她明白她必须对艾莉尔讲完在佛罗里达的那天晚上,她没法吹灭所有蜡烛之后发生的事。倾诉或许是最终走出黑暗压抑的门扉。
“哦,天啊,我真恨死他了,这个令人恶心的畜生,满身酒气和汗臭,在我的小屋里乱冲乱撞,尖叫着发酒疯,嚷嚷着要宰了我用来做鱼饵。安妮在外面客厅里哈哈笑着,随后出现在门口,她也喝醉了,纵声大笑着,不时又高声怪叫,说什么吉姆十分有趣。天啊,这天竟然还是我特殊的日子,是我的生日。”常人此时都会伤心得落下眼泪,可齐娜这一生都是在忍住眼泪中度过的。“那只蒲葵叶甲虫又在我身上毫无顾忌地乱跑,爬到我的背上,又钻进我的头发……”
在基韦斯特岛上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屋外不时传来隆隆雷声,震得窗户和床垫的弹簧直发抖,闪电的蓝色寒光像梦中的火焰忽闪着映照在屋内地板上。那只像她小姑娘手这般大的热带蟑螂突然钻进她的长发,齐娜差一点失声尖叫起来,但对沃尔兹的恐惧压制住了到口边的喊声。她忍受着,那只甲虫又钻出她的头发,从她肩头顺着她细长的手臂跑到地板上。齐娜暗暗祈祷着那个甲虫会逃到外面去,她不敢挥手把它赶走,担心稍一动作就会被沃尔兹听到,尽管这时雷声很大,沃尔兹又在乱嚷嚷,不停地骂人,她母亲又在放声大笑。那只甲虫却沿着她身体的一侧跑到她光着的脚上,在她的脚上慢慢爬动着。脚心和脚踝、小腿和大腿。随后,它钻进了她的短裤里,爬进了她的屁股沟缝里,甲虫的触角还不时地抖动着。她合扑在地上,吓得半死,渴望着自己所受的刑罚能早点结束,宁愿让雷电劈了她,让上帝把她带离这个可恨的世界,到一个能让她开心过日子的地方去。
她母亲哈哈大笑着走进了屋子:“吉米,你这个蠢货。她不在屋里。她跑到屋外去了,跑到海滩上什么地方去了,她总是去那儿的。”沃尔兹说道:“嗯,等她回来,我要把她剁成肉酱,我发誓我会的。”然后他也哈哈大笑,又说道,“嗨,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天啊!她吓得屁滚尿流的。”“是啊,”安妮说道,“她真胆小,没用的孩子。她会躲在外面几个小时不回家的。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长大。”沃尔兹说道:“肯定不像她妈。你可一生下来就有好胆量的,是吗,宝贝?”“听着,狗屎眼,”安妮说道,“要是你敢那样吓唬我,我可不会逃走的。我会把你那两颗宝贝蛋给蹬了,让你改名叫南希。”沃尔兹被逗得哈哈大笑,齐娜从床底下看到了她母亲的一双光脚踝向沃尔兹的脚那边走去,她母亲又在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只蒲葵叶甲虫肥肥胖胖的,样子十分丑陋,不停地钻来钻去。这时,它从齐娜的短裤腰际钻了出来,爬上了她的后背,向她的脖子爬去,她又恨又急,担心它再钻进她的头发里。她顾不上会被沃尔兹听到响声了,伸手到后背上,在脖子上抓到了它。那只甲虫挣扎着,在她手里吱吱直响,但她紧紧握着不松手。
她的头侧向一边,从床底下还能看到她母亲赤裸着的双脚。闪光不时掠过,映照到小屋里,一块布条飘忽掉到了地上,是一条浅黄色的柔软棉布,落到了安妮细长的脚踝边。她的衬衫。她醉意依然,咯咯笑个不停,她的短裤也从浅褐色的双腿上退落下来,她跨前一步,走出了那堆衣衫。
在齐娜紧握的手里,那只甲虫仍在拼命蹬腿抓扒,触角扫动着,不停地挣扎。沃尔兹踢掉脚上的凉鞋,一只凉鞋窜到了床边,几乎砸到了齐娜脸上,她又听到了拉链拉开的响声。那只甲虫的小脑袋又硬又冷,但很油滑,在齐娜的两根手指间不停转动着。沃尔兹那条破烂的牛仔裤掉落在地上,堆成一团,皮带扣碰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他和安妮倒在狭窄的小床上,床垫的弹簧沉下来,他俩的重量压得床板木条弯曲着,顶着了齐娜的肩头和后背,把她压在地板上。叹息声、喃喃声、催促声、喘气声和粗重的动物般呼噜声——这些声音齐娜以前在基韦斯特岛和其他地方的晚上也听到过,但总是透过隔墙,从旁边屋子里传到她耳中的。她当时还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弄明白,因为她觉得打听这种事会给她带来麻烦的,而她又没法对付这种麻烦。不管她母亲和沃尔兹正在她上面做什么,他们总是在做什么骇人的事情,让人觉得悲哀、可怕,与海湾上空的响雷和苍天撒向大地的闪电相比,其震憾力和威慑力也毫不逊色。
齐娜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忽闪的雷电和那一堆扔在地上的衣衫。她尽力屏住气息,不去嗅床下那股尘埃霉味,压在她背上渗透下来的酒气和汗臭,以及她母亲身上的香皂味。她想象着自己的耳朵里塞满了蜡,这屋外的隆隆雷声、屋顶上涮涮雨点声和安妮及沃尔兹纠缠在一起的哼哧声都被她挡在了耳朵外。她收腿缩紧,尽量抱成一团,应该能够挤进一个麻痹的世界里去,甚至是通过什么神奇的端口,进入到野森林里去。
然而,她实在是很难如愿以偿。沃尔兹在不停地用力挤压摇晃那张小床,齐娜不得不随着小床上下跳动起伏的节奏调整自己的呼吸。床板木条在他的重压冲力下垂下来,把齐娜扎扎实实地压在木地板上,压得她胸口发痛,透不过气来。只有在沃尔兹向上放松时,她才能稍许有些空隙,赶快吸口气,而当他再次压下来时,她又被迫把胸腔里的气吐出来,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段时间后这种情况才缓过来,齐娜趴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浑身浸泡在汗水里,害怕得茫然不知所措,极力想忘掉刚才听到的一切,却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透过了气来,胸口没爆裂开来。她手中还捏着那只大甲虫,只是在她自己挣扎中不经意早被她捏成了一团泥浆;她的手指缝间渗出了脓水,一团令人恶心的泥浆,在刚从那只甲虫躯壳里被捏出来时还有着一丝热气,此时已完全凉了。她看见这么一手粘糊糊的东西,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反胃。
一会儿后,在一阵窃窃细语和轻轻的嬉笑声之后,安妮下了床,从地上抓起衣衫,跑出屋去卫生间了。卫生间房门砰然关上后,沃尔兹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在床上翻动了一下身子,侧到了床的外边。他的脸向下俯凑着出现在齐娜的前方。台灯的灯光从他头后面射来,他的脸在阴影中,只看得见两只黑黑的闪烁着的眼睛。他微笑着对她说道:“我们今天过生日的小姑娘怎么样呀?”齐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几乎认定了自己手中湿漉漉捏着的就是一团肉酱。她知道沃尔兹终于发现了,她刚才听到了他与她母亲所做的事,肯定会把她劈成几段,再剁成肉酱,装在桶子里,划着船把她扔到海里去喂鲨鱼。然而,沃尔兹走下床——她从床底下看到的只是一双脚——套上牛仔裤,穿好凉鞋,走出了屋子。
现在,在埃奇勒·维思的地窖里,离开那个基韦斯特岛夜晚有数千英里之遥,又相隔了十八年的时光,齐娜看见艾莉尔终于像是在注视着她手中的电钻,而不是视而不见,目光透过这电钻。
“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躲了多久,”她继续说道,“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个把小时。我听到他和我母亲又在厨房里忙碌,他倒了一杯啤酒,又为我母亲倒了杯掺了柠檬汁的伏特加酒,他们高声说着话,不时传出笑声。在她的笑声中有一种——一种令人厌恶的傻笑声……我也说不清——但我有种感觉,似乎她是知道我藏在床底下的,知道我钻在床下却仍然在沃尔兹解开她衬衫扣子时,顺从着与他干那种事。”
她盯着工作台上被手铐锁住的双手。
她仿佛还能感到那只甲虫粘在手上的一团泥浆,脓水从手指缝中流淌出来。当她捏死那只甲虫时,她同时也捏碎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十分脆弱的童真无邪,捏碎了她对母亲的那种天性依赖;尽管在那个夜晚之后,她是在过了好几年后才逐渐明白到这一切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离小屋的,可能是从门口走出去,也可能是爬窗出去的,我还记得的是我去了海滩,当时还下着暴雨。我走到海水边,在海浪中洗了双手。涌上岸边的海浪并不大。除非是刮飓风,一般情况下那儿的海浪都是很温和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热带暴雨,但几乎没什么风,只是暴雨如注。当然,海浪要比平时大些,我想趁着退浪游向黑茫茫的大海,我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只要在黑夜中随着海浪游就是了,真是感到累了。我对自己说我要去上帝那儿。”
艾莉尔的双手似乎在握紧那只电钻。
“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大海感到了害怕——海浪涌上来的响声就像是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四周的海水像甲虫的外壳那样乌黑闪亮,时而会翻卷起来,在近处与漆黑一团、没有一点光亮的天空连成一片。那种漫无边际、水天一色的茫茫黑色——可说是浑然一体——令我心惊胆战。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我躺倒在海滩上,仰面平躺在沙滩上,暴雨鞭打在我身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我紧闭双眼,但仍能感受到阵阵闪电,像一个光芒四射的妖魔向我扑来。我害怕极了,没法游到上帝那儿去,只能等着上帝来找我。耀眼的光亮一阵阵袭来。上帝没来,没有来,我慢慢睡着了。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东面的天际一片红色,西面的天际是一片蔚蓝色,大海光滑如镜,茫茫一片绿色。我回到屋里去,安妮和沃尔兹仍然在房间里睡觉。我的那个生日蛋糕仍然放在厨房的桌上。蛋糕上粉红色和白色的酥皮由于天气炎热而变得很软,滋生出一层微黄的奶油露珠,那八支蜡烛都歪歪斜斜地插着。没有切过蛋糕,我也没去碰它……两天后,我母亲又搬家了,带着我去了图班洛、密西西比或是圣塔菲,也可能是波士顿。我记不得究竟是哪儿了。总之,我很开心离开原来的那个鬼地方,但心里又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来又会与谁住在一起。只是在旅途中很开心,离开原来的地方,还未到达下一个居住地,享受着旅途中的平静。我真希望就一直这样在旅途中过日子,永远不要停下来。”
在她们的头顶上,埃奇勒·维思的这整幢房子仍然寂静无声。
屋顶上掠过一个长长尖尖的阴影。
齐娜抬头看见一只蜘蛛忙碌地爬行在一根屋顶托梁和吊灯之间的蜘蛛线上,编织着一张蜘蛛网。
也许她应该就这样戴着手铐去对付那些德国短毛猎犬。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艾莉尔拿起了电钻。
齐娜张嘴想再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但又担心说的话不适时宜,反而让那姑娘陷入迷惘恍惚的状态中。
这时,她看到了放在工作台上的安全眼镜。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拿过安全眼镜替那姑娘戴上。艾莉尔很顺从地听任她替自己戴好安全眼镜。
齐娜回到凳子边坐好,她等待着。
艾莉尔皱了皱眉,原来那木然的脸上掠过一丝表情。它没有重归死寂,而是留住了那丝表情。
那姑娘试着扣动了电钻。电钻的电机发出了刺耳的呼啸声,钻头飞快地旋转着。她松开扳机,看着钻头旋转着慢慢停下。
齐娜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叹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进一口气,这空气真十分甜润。她调整了一下放在工作台上的双手,让左手腕上的手铐朝上对着艾莉尔。
在那副安全镜片后,艾莉尔的双眼目光从钻头顶尖处移到了锁眼上。她现在肯定是在看着东西了,但她的表情依然十分漠然。
信任。
齐娜闭上了眼。
她等待着,在静寂中她仿佛在脑海中听到了远处的一些声响,犹如是闭上眼睛后仍在眼前隐隐作祟的鬼火,客厅里炉台上座钟的隐约滴答声,黑夜中警觉的德国短毛猎犬在不停跑动的声息。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左手腕上的手铐。
齐娜睁开眼睛。
那只钻头伸进了锁眼。
她没有抬头去看那姑娘,而是又闭上了眼睛,闭得比刚才还要紧,以免被飞溅的火星灼伤。她把脸转向了一边。
艾莉尔用力往下压住钻头,以免它从锁眼里滑出来,正如齐娜教她的那样。手铐紧紧压住了齐娜的手腕。
寂静。阒无声息。鼓起勇气。
突然,电钻的电机呼叫起来。伴着金属磨擦的尖厉刺耳声,升起一缕淡淡的金属烧焦的辛蚀气味。齐娜的手腕骨被震得直抖。连整个胳膊都在颤抖,激起了全身肌肉的酸痛。咔哒一声,又是很响的一声,左手铐脱开了。
即使右手腕上仍吊着剩余的手铐的话,她也已经能够很好地使用双手了。看来再冒一次受伤的险,而好处仅仅是完全摆脱套在右手腕上手铐,似乎并不划算。可这不是个逻辑上的问题,不是对冒险和好处的理性分析比较。这是个信任的问题。
钻头伸进了右手腕上的锁眼,发出轻轻的咔咔声。电钻又呼啸响起,金属互相磨擦着,一些细小的金属粉末溅到了齐娜的脸上,铁锁脱开了。
艾莉尔松开扳机,提起了电钻。
齐娜欢笑着扔掉手铐,举起双手,惊奇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她的两只手腕处都留下了手铐挤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渗着血水,但手腕上的疼痛远比身体其他部位的要轻,而任何疼痛此时都压抑不住她对重获自由的喜悦。
艾莉尔站在一边,双手仍然拿着电钻,仿佛不知该再做什么。
齐娜拿掉她手中的电钻放在工作台上。“亲爱的,谢谢你。干得真棒。你真了不起,真是很了不起,真是棒极了。”
那姑娘又垂下双臂,她那苍白的双手不再像爪子那样抓搂着,而是像睡着时那样松软。
齐娜替那姑娘脱去安全眼镜,她们四目相对,是真正的相视。齐娜看到了生活在这张可爱脸庞后的姑娘,隐藏在这血肉之躯里的真正的姑娘面目,而埃奇勒·维思就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看得见这一瞬间。
转眼之间,艾莉尔的目光又从面前这一现实世界倏然转回到了她自己避难的另外一个世界。
齐娜说道:“不——”她不愿意失去刚才短暂瞬间瞥见的那个姑娘。她张开双臂抱住艾莉尔,紧紧拥抱着她,说道:“亲爱的。恢复过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回来吧,你讲话呀。”
艾莉尔并没就此恢复过来。她陷在埃奇勒·维思的阴影世界这么久了,偶尔挣扎着把齐娜手腕上的手铐给钻开了,这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
“好吧,我不怪你。我们还没逃出这魔窟,”齐娜说道。“但现在我们只要对付那几条狗。”
艾莉尔尽管仍然是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却顺从地让齐娜牵着她的手走到了梯级口。
“孩子,我们对付得了那几条该死的狗的。相信我。”齐娜说道,尽管她自己心里犹豫着,并不坚信自己的话。
摆脱了手铐脚镣的束缚,又没有了背上椅子的重压,肚子里吃饱了咖啡蛋糕,膀胱里没有憋着的尿液,齐娜一身轻松,眼前要考虑对付的就是那几条狗了。在地窖梯级上走到一半时,她突然记起了早些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当时她感到困惑不解,但此时却豁然开朗——而且是极其重要的。
“等等,等一下,”她对艾莉尔说道,一边把那姑娘绵软的手放在扶手上。
她返身往地窖下面跑去,来到金属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是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奇怪的垫子,垫子上系着带有镀铬搭扣的黑色皮带。她把那些垫子全部拿出来,放在地上。
它们并不是垫子,而是一套有着厚实衬垫的服饰。一件上衣的外面覆了一层厚海绵,海绵外是一种比皮革还要柔韧坚实的人造织物。两条手臂部位衬垫得特别厚实。下身是一副硬塑料的护腿,护腿很结实,里面有软衬里,完全是护身盔甲的质量;塑料板分割成块状,在膝盖处装有连接铰链,穿戴者行动的灵活性不会因此而受影响。另外一副护腿盖住腿的背面,与一块硬塑料臀部护围系在一起,另外有腰带和搭扣,把前后两半的护腿连接在一起。
除了服饰外还有手套和一只样子奇怪的头盔,头盔前边部分是透明的塑料遮板。此外,她还找到一件凯夫拉尔牌的背心,这背心看上去就像是防暴警察穿的防弹背心。
那套服饰上有些小的撕裂口,还有一些地方的撕裂口已经用钩针线密密麻麻缝住了。她认出了那种整齐的针脚曾经在那个年青的搭车人嘴唇和眼皮上见过。在衬垫层上不时能看到一些还未修补好的小洞。是狗的牙齿印痕。
这是维思穿着用来训练那几条德国短毛猎犬的防护服。
显然,他在缝制这套防护服饰时添加了多层衬垫物和盔甲,以确保即使遇上凶残的饿狮在狂躁扑食时也能安然无恙。作为一个喜欢冒险,喜欢在危险边缘生活的人,看来他在替那些德国短毛猎犬上训练课时还是采取了极其仔细的防护措施的。
维思的这套超级防护服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齐娜,这几条猎犬是多么凶残勇猛。
十
从纳帕谷坦普尔顿家传出第一声叫喊声至今才二十二个小时,齐娜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现在又是时近午夜,不知又有什么恶梦在等待着她。
客厅里开着两盏灯。齐娜不再去担心要让这房子从远处看过来仍然是漆黑一片了。一旦她跨出前门,与那几条狗遭遇后,要是维思提前回来,就不可能再指望让维思相信屋子里没出差错了。
壁炉架台上的座钟指着十点三十分。
艾莉尔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她蜷缩在椅子里,慢慢地前后颠动着,仿佛是在胃痛,但她没有发出声响,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按照维思身材制作的防护服穿在齐娜身上显然实在太大了。她时而觉得这样子实在太怪异了,又担心这防护服这么庞大累赘,行动不便会反受其累。她把上衣的下摆折起了一段,在洗衣间的缝纫盒里找了一些大回形针别住。上衣上的收紧皮带都是缝在防护服上的环形尼龙搭链,她把皮带收紧搭上,不让它们垂在屁股后。袖口也卷了起来,用针别住。那件凯夫拉尔防弹背心让她觉得自己身材壮实了些,不再是空洞洞的仿佛在防护上衣里游泳。她载上了盔甲般的塑料颈套,护住脖子,防止狗撕咬她的咽喉口。她的这身打扮显得实在笨重,甚至比清除核反应堆泄露灾难的防辐射服还尤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她仍然有一些身体部位容易受到袭击,特别是她的双脚和脚踝。维思那套训练服中还有一双包了钢制脚尖的皮靴,但她穿这双靴子实在是太大了。要想完全防护住凶残的猎犬撕咬,她那双软底皮鞋比卧室拖鞋也好不了多少,是根本不管用的。要想跑进旅宿汽车里而又不被严重咬伤,她得行动迅速,并且表现得凶猛异常。
她想过是否要拿根棍棒,但她这身防护服这么笨重,手脚都不完全听她指挥,手中的棍棒看来也派不上大用处,打不到狗,甚至连吓唬它们都没用。
齐娜倒是另行准备了两只液体喷射瓶。她是在洗衣间里找到这两只瓶子的,一只盛放了液体玻璃清洗液,另一只盛放了地毯布饰污点清洗液。她把两只瓶里的清洗液全倒进了厨房水斗里,用水清洗了一下,开始想灌些漂白液,但后来还是选了高纯度阿摩尼亚。①维思喜欢清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种阿摩尼亚他就在家里备了两桶,每桶是一夸特装的。此时,那两只塑料喷射瓶就放在前门边,瓶嘴是可以调节为雾喷和柱射状的,两只瓶嘴都调节到了柱射状。
艾莉尔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仍然蜷缩起身子,微微前后摇晃着,默不做声,凝视着地毯。
这个姑娘神情抑郁,看来并不会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四处走动,但齐娜还是叮嘱她:“亲爱的,你就这样坐着,别动,知道吗?我会很快回来接你的。”
艾莉尔没有一点反应。
“不要动。”
齐娜开始感到沉重的防护服压着她身上的伤口,感到浑身骨头和关节酸痛。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逝去,这种不适感也在逐渐增强,使得她的智力和体力在下降。她得趁现在还算清醒之际赶快行动。
她戴上配有护目镜的头盔。她在头盔里衬了一块折叠起来的毛巾,使得头盔戴上后不会觉得太宽松,并把下巴的固定带收紧,让头盔能安稳地戴好。头盔弧形透明塑料面罩的下沿比她的下巴还低两英寸,但面罩下边是漏空的,让空气能自由流入——面板的中间部分也有六个小孔用于透气。
她走到屋前一扇窗边,又走到另一扇窗边,向窗外的门廊张望,客厅里的灯光泻出窗外,门廊上的情景依稀可见。看不见有德国短毛猎犬。
门廊外侧的庭院里黑糊糊的,庭院外边的田野里更是漆黑一片。那几条狗可能在黑暗中守候着,目光紧盯着灯光映照在窗户上她的黑影。事实上,它们也可能就守候在门廊的栏杆外,趴卧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她瞥了一眼座钟。
十点三十八分。
“哦,天啊,怎么对付得了这些比狼还凶的畜生,”她喃喃说道。
她走到了门边。
她戴上脏兮兮的皮手套,皮手套很沉,但却很柔软。手套显得很大,但在手腕处有可调节的尼龙搭扣,收紧后可牢牢地戴在手上。
她在右手套外大姆指上缝了把铜钥匙,用针穿过钥匙把柄上的孔眼缝在手套姆指上。钥匙前面带有高低锯齿的插入部分突出在姆指顶端前,这样就能方便地插入旅宿汽车门上的锁眼里。她很可能会在四面受到那几条狗的袭击,这样就用不着伸手去口袋里找钥匙——她更不愿意冒险,万一钥匙掉落到地上,她还得去捡。
当然,旅宿汽车也可能没锁上,可她不敢存任何侥幸心理。
她从地上拿起那两只喷射瓶。一只手拿了一只瓶。她又再次察看了瓶口喷嘴,确信喷嘴都调节到了柱射位置。
她悄悄拧开锁钮,侧耳听着门廊木板上是否有狗蹄奔跑的空洞声传来,然后拉开了门。
门廊上不见狗的踪迹。
齐娜跨出门坎,马上返身把门拉上,她的双手都拿着塑料瓶子,摸索着拉门球时显得笨手笨脚的。
她左右手的手指都扣在瓶子的扳机上。这些武器是否管用,就得瞧这几条狗扑上来时的速度,以及她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是否能够瞄准目标。
门外寂静无声。然而,她头上戴着厚实的头盔,耳朵被捂盖住了,即使有些细小的声息她也听不见。
她不安地感到,这整个世界只是块玻璃压纸器,封住在这玻璃里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生百态。
门外没有一丝风,她的气味也许传不远,那几条狗也许不会察觉到她来到了屋外。
呀,连猪都可能会飞,只是不想让人类知道罢了。
门廊的石块台阶在南面顶端处。那辆旅宿汽车停在屋前车道上,离开台阶大约二十英尺远。
她背贴着屋子的墙面,慢慢向右面挪动,同时不断扭头向左边门廊北面尽头的栏杆处张望,最后走过围栏,踏到了庭院里。没有狗。
她悄悄跨出两步,三步,四步;她蹓过客厅的窗子。她对身后屋里明亮的灯光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她从明亮的窗前走过时又会留下身影。
她是应该关掉屋里灯的,但她不愿让艾莉尔独自一人呆在黑暗中。按那姑娘的精神状态来看,把灯开着或关掉也许对她并没什么两样,但让她留在黑暗中总让齐娜觉得心里不踏实。
踏出门外已经走过了到门廊南面尽头的一半距离,而什么事也没发生,齐娜开始胆子大了些。她不再蹑手蹑脚偷偷摸摸行走了,而是直接向台级跑去,脚步也加快了,拖着这一身沉重的皮衣尽快向前跑去。
漆黑的夜空中窜出一团黑影,无声无息像是高悬在空中慢慢移动着遮盖住群星的云块,第一条德国短毛猎犬从旅宿汽车的前面向她扑来。这狗既不狂吠,也不嗥叫。
她几乎没能及时看见扑上来的狗。她没能计算好吐气的节奏,面罩里护目镜的里层积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护目镜上薄薄的雾气像退潮的浪水很快消退了,但那条狗已经向前扑过来了。它向台阶跃来,耳朵仍然耷拉着贴在尖细的狗头两侧,咧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她扣动握在右手的喷射瓶扳机。一般阿摩尼亚喷液在寂静的空中划出一道六七英尺长的弧线。
第一股喷液撒落在门廊地板上,那条狗还没窜到这喷射的范围里,但已经逼上来了。
她感到自己这模样一定很傻,像是个小孩在玩那种玩具水枪。这看来不管用。看来真的不管用。但是天啊,这必须得管用,否则的话她就得变成狗食了。
她马上又扳动扳机,那条狗已经窜上了台阶,喷射出的阿摩尼亚撒落在了前面一点,她真希望有只压力更大些的喷射瓶,至少能够喷射二十英尺远,那样就能不让这畜生靠近,在远处就阻止住它。她连续扳动扳机,让喷液连续射向那条狗,有些喷液射到了那条已经窜上门廊的狗。她瞄准那条狗的眼睛,但喷射出的阿摩尼亚却撒落到了狗的口鼻上,撒落在了它露在外面的牙齿上。
这效果可说是立竿见影。那条德国短毛猎犬站立不稳,顺着冲力向齐娜撞过来,一边发出尖厉的叫声,要不是齐娜急忙跳开一步,那条狗就撞在她身上了,带有腐蚀性的阿摩尼亚灼伤了那条狗的舌头,强烈的气味又被它吸进了肺里,那条狗没法呼吸到清新的空气,痛苦地翻倒在地上,用爪子拼命地抓扒自己的口鼻。它喘着粗气,用口鼻去摩擦地板,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齐娜撇下它,快步向前走去。
她惊奇地听到自己在高声哼喊:“呸,呸,呸……”
她往前走到了门廊台阶边,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瞧见那条体积庞大的狗四脚站立着在打着转,不停地摇晃着头。它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尖叫声,又不停地喘着粗气。
齐娜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黑暗中窜出了第二条狗,凶猛地向齐娜扑来。齐娜从眼角里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左边有动静,她转过头,看见一条跃在空中的德国短毛猎犬——哦,天啊——那简直就是一颗迎面射来的炮弹。她抬起左臂,身体也向左边转动,但她动作不够快,还来不及射出阿摩尼亚喷液就已经被那条狗撞上了。那条狗的冲力很大,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她跌跌撞撞侧向一边,但还是站稳了脚。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的利齿咬住并陷进了她左手臂上厚厚的衣袖里。它不是像一般猎犬那样咬住袭击对象不松口而已,而是用利齿咀嚼着衬垫层,像是在啃食肉块一样,想撕咬下一大块肉,咬得她皮破血流,撕开她的动脉血管,让她失血致死。但幸运的是,它的利齿还未能咬破防护服的外皮和衬垫层,伤及她的皮肉。
这条狗向她扑来时悄然无声,此时它仍然没咆哮,但从它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介于咆哮和哀嚎之间的吼声,一种怪异和本能渴望的吼声,齐娜戴着厚实的头盔也听得清清楚楚。
面对面,就在咫尺之间,齐娜伸过右手,朝着那条德国短毛猎犬那双凶残的黑眼睛扳动扳机,喷射出一股阿摩尼亚液体。
那条狗猛然张大双颚,仿佛它的嘴里安装了强力弹簧,又突然弹开一般。它调转头,黑黑的嘴唇边淌下了断断续续银白色的唾液,狂暴地嚎叫着。
她记得阿摩尼亚瓶上告示说,对眼睛会造成严重但相对短暂的伤害。
那条狗像个受伤的小孩哀叫着在草地上打滚,用前爪抓扒着眼睛,就像第一条狗用爪子抓鼻子那样,但显得更为急切。
阿摩尼亚的生产商在告示中说,一旦眼睛里溅到这种化学液体后,要用清水连续冲洗十五分钟。那条狗没有水,除非它会凭着直觉跳到小河或池塘里去,这样看来,至少在十五分钟,很可能更长的时间里,那条狗不会再对她构成威胁。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跳起来,打着转,牙齿咬得格格响。它跌跌撞撞,又翻倒在地,挣扎着站起来,显得极为痛苦,暂时是瞎了眼,奔跑着消失在黑夜中。
齐娜急步朝旅宿汽车走去,听到那条可怜的畜生在痛苦地惨叫,她难以置信地内心感到一阵悔意。那条狗要是扑到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撕咬成碎片,但那条狗只是个没有独立意识的杀人工具,是人为训练的结果,并不是本性上就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狗也是埃奇勒·维思的一些受害者,它们的生活被扭曲了,完全变成了他的工具。要是她靠这身防护服就能躲过它们的袭击,她也不会愿意去伤害它们的。
还有其他狗吗?
维思曾经隐约说过有一群猎犬。他说了有四条?当然,他可能没说真话。也可能就只有两条。
快走,快走,快走。
她跑到了旅宿汽车副驾驶座位那一侧,伸手拉了拉门把手。门锁着。
没有狗,只要再给她五秒钟时间,不要再窜出其他狗。
她放掉右手的喷射瓶,以便用姆指和食指捏住手套上钥匙的柄。她戴着这么厚的手套,手指对钥匙根本没感觉。
她的手颤抖着。钥匙没能伸进锁眼里,只是在锁头外面碰撞着。要是钥匙没在手套上,她很可能会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就在她再次把钥匙对着锁眼要插进去之际,一条德国短毛猎犬扑到她背上,一口咬住了她的后颈背。
她被猛然推向前,头盔的面罩档板重重地撞在了车门上。
那条狗的牙齿咬进了训练服厚实的环形领子,毫无疑问,也咬到了她穿在训练服里面护住脖子的塑料颈套的衬垫。那条狗紧紧咬住她不放,又用前爪拼命撕扒着她,像是恶梦中的疯狂恋人一般。
那条狗扑上来时把她猛然向前推,撞在了旅宿汽车上,而此时又凭藉着它的体重和蛮力,撕咬着把她往后拖离旅宿汽车。她站立不稳,几乎仰面跌倒,但她知道要是被那条狗拖倒在地上的话,那么她就难以对付它了。
站稳。不要跌倒。
她挣扎着站住脚,转过身来,看到门廊上没有了最初那条狗的身影。那么说来,现在咬住她脖子的那条畜生肯定就是最初被她喷射到鼻子的那条体积稍小些的狗了。现在它又缓过了气来,重新来袭击她了,看来它没被她的这种化学武器吓住,准备死心塌地为埃奇勒·维思卖命了。
从好的角度考虑,可能就只有两条狗。
她的左手仍然握着喷射瓶。她扣动扳机,连续向她的肩后喷射出阿摩尼亚液体。但训练服手臂上的衬垫很厚,她的手臂没法自如地弯过去,让她能够直接对着那条狗的眼睛喷射阿摩尼亚液体。
她用力往后撞向旅宿汽车的侧面,就像她早些时候用力撞向壁炉那样。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被夹在她的后背和旅宿汽车侧边,就像曾经锁在她背上的那把椅子在她撞墙时夹在她的身体和壁炉岩石墙面之间,那条狗同样承受了撞击的重力。
那条狗松开她,跳到一边,哀叫着,那是种令她感到厌恶的可怜叫声,却也是种好听的声音——哦,是的——一种如同美妙音乐一般好听声音。
齐娜身上的一些搭扣嘎吱作响,笨重的训练服互相挤压磨擦着,她躲闪到一边,尽量离那畜生远一点,她担心自己的脚踝处,那是保护的薄弱处,经不住这么凶猛的撕咬。
突然间,那条德国短毛猎犬仿佛泄了气似的,它往后退去,尾巴夹在两腿间,转动着眼珠只是在一定距离外盯着她,不时颤抖着,喘着气,仿佛被伤及了肺部,蹲在右后腿上。
她扳动喷射瓶的扳机。那条畜生在喷射的距离之外,喷射出的阿摩尼亚液体划出一道弧线撒落在草地上。
对付过了两条狗。
快走,快走。
齐娜再次转向旅宿汽车——她大喊一声,第三条狗已经扑住了她的喉部,那条狗比她还要重,它的牙齿咬住了训练服,把她往后撞去。
她跌倒在地。见鬼了。她倒在地上,那条狗扑在她身上,疯狂地嚼咬着训练服的领口。
齐娜重重摔倒在地上,尽管训练服的衬垫很厚,她仍然感到被摔得透不过气来,左手的喷射瓶也脱手飞在空中。她伸手去接,却没能接住。
那条狗从训练服领口撕咬下了一条衬垫,它晃着头,把那条碎片吐在一边,它吐唾的泡沫粘在了齐娜面罩的档板上。那条狗又咬住她的领口,更加疯狂地撕咬着,想要咬进这领口里,咬到她的肉里,尝到她的血。
她用双拳猛击它那尖细的头部,击打它的双耳,希望狗的耳朵是敏感部位,比较容易受伤。“滚,畜生,滚开,快滚!”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向她的右手咬过来,第一口没咬住,牙齿碰撞发出格格响声,它张口又咬,这次咬住了。它的利齿没能一口咬穿皮手套,但咬住后拼命摔甩,仿佛它咬住了一只老鼠,想要摔断它的脊骨。尽管她没有被咬到皮肤,但被紧紧咬住的疼痛让她失声尖叫起来。
那条狗此时松开了她的手,又扑到了她的喉咙部位。牙齿透过了被撕开的外衣,开始撕咬她穿在里面的防护背心。
齐娜疼痛中尖叫着,伸出肿痛的右手去抓躺在草地上的喷射瓶。那件武器离开她有一英尺远。
她转过头去寻找喷射瓶时,不经意间她面罩的底部抬了起来,留出了让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袭击她喉咙的一条缝隙,那条狗马上把鼻子顶住了防护背心上边面罩的下沿,咬住了硬塑料护颈领圈的外层厚衬垫,那条护颈领圈实在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了。那条狗想把那条护颈领圈咬开,咬住后用力拖拉着,把齐娜的头从地上拖了起来,她的颈背后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想把那条德国短毛猎犬推开。那条狗很重,又用力压住她,爪子拼命抓扒着。
那条狗撕咬着齐娜的防护领圈,她能感觉到狗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她下巴的里侧。要是那条狗真能把鼻子伸进面罩下沿露出的缝隙里,它会咬到她下巴的,肯定会咬得到的,而这随时都可能发生。
她竭尽全力推那条狗,而那条狗却拼命压着她。在挪动中,她靠得离那只喷射瓶更近了一些。她又用力推着狗,那只瓶子离开她伸出的手指只有六英寸远了。
她看见另外有条德国短毛猎犬拐着腿在向这边踱过来,仿佛也准备重新加入对她的袭击。她刚才顶着它撞向旅宿汽车时看来没能伤及到它的肺部。
两条狗。要是它们都扑住她,她是没法同时对付这两条狗的。
她奋力推搡,拼命向侧面凑过去,把压在身上的那条狗一起拖过去。
那条狗的舌头舔到了她下巴的里侧,又伸了进来,掠扫去了她的汗水,它在喉咙深处发出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吼声。
用力推。
那条瘸腿狗仿佛发现了她的防护薄弱点,冲着她的右脚跑来。她蹬脚踢它,那条狗躲闪开,随即又窜上来。她又蹬腿去踢,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张嘴咬她那软底皮鞋的鞋跟。
她不停地喘着气,面罩里的护目镜片上蒙上了一层雾气。事实上,咬住她不放的那条狗呼出的热气也加重了护目镜上的雾气,因为它的鼻孔钻在了她的面罩缝隙里。护目镜上一片白茫茫的,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双腿不停地蹬踢着,驱赶那条瘸腿狗。蹬踢,向侧面滚爬过去。
另一条狗的赤热舌头舔掠过她的下巴。还有它的酸臭呼气味。利齿离开她的皮肉只有一英寸远。那条舌头又掠扫过来。
齐娜摸到了那只喷射瓶。她用手指勾住瓶子。
尽管那条狗没能咬穿她的手套,但她的手仍然被夹咬得疼痛难熬,她担心手会拿不住瓶子,或是握不牢,扣不下扳机。然而,她不管一切地扣着瓶子的扳机,喷射出了一股阿摩尼亚液体。她连想都没想,用红肿疼痛的食指扣动了扳机,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冒金星。她换上中指扣住扳机,又喷射出了一股阿摩尼亚液体。
尽管她在不停地蹬踢,那条受过伤的狗还是咬穿了她的皮鞋。尖利的牙齿咬到了她的右脚。
齐娜用力向自己脚的方向喷射阿摩尼亚液体,紧接着又是扣动扳机,向想象中目标的位置喷射着阿摩尼亚。突然,那条德国短毛猎犬松开了口。她与那条狗都在嚎叫着,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浑身颤抖着,经历着同样的剧痛。
牙齿的咯咯响声。还有那条狗。正在啃咬她的下巴护领,在她的护目镜下方。咔嚓——咔嚓——咔嚓。渴望撕咬到猎物血肉的低吼声。
她把瓶子冲着它的脸,扣动扳机,又拼命扣动扳机,那条狗从她身上滚落开去,嚎叫着。
有几滴阿摩尼亚液体透过面罩档板中央的透气小孔渗了进来。她眼前的护目镜仍然雾茫茫一片,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一股酸焦味又让她难以透过气来。
她喘着气,眼睛里淌着泪水,手中的喷射瓶掉落到地上。她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爬向她认为旅宿汽车应该所在的位置。她摸到了旅宿汽车的侧面,扶着车子站起身来。她那被咬伤的脚热乎乎地发烫,可能是鞋里沉浸了鲜血的缘故,但站在地上时还能吃得住力。
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现了三条狗。
有三条狗,那就肯定会有第四条狗。
第四条狗马上就会出现的。
面罩上的阿摩尼亚在挥发,但滴在她那被撕咬破的训练服胸前的阿摩尼亚挥发得较慢,面罩里的难闻气味有所减轻,但仍然十分刺鼻。她很想把头盔脱去,爽爽快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但她又不敢,要等到钻进了旅宿汽车里后才能摘去头盔。
她被强烈的阿摩尼亚气味呛得透不过气来,她试着低下头从塑料护目镜下边缝隙处透气,她的双眼不停地流泪,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靠双手摸索着旅宿汽车的侧面,慢慢找到了驾驶室的门。她很惊奇自己那只被咬伤的脚依然能够行走,只有稍微一点疼痛。
那枚钥匙仍然安稳地缝在她的右手套姆指上。她用姆指和食指捏住钥匙。
有条狗在远处吠叫,可能是第一条狗,就是被她溅伤眼睛的那条。在近处什么地方也有一条狗在嚎叫,叫声中透出一股令人可怜的凄惨。第三条狗在哀鸣,鼻腔里发出阵阵哼哧声,以及受到强烈气味刺激后的呼噜声。
可那第四条狗在哪儿?
她抖抖颤颤地摸到锁头,翻来覆去试着才算把钥匙插进锁眼。她拧开车门,连窜带爬扑上了驾驶座位。
她刚拉上车门,就有一团黑影猛扑到门的外边。第四条狗。
她摘下头盔和手套。她脱去那身笨重的训练服。
那第四条德国短毛猎犬跳上侧面玻璃窗,露出尖利的牙齿。它的利爪扒着玻璃,随后跳回到草坪上,抬头望着她。
***
车厢狭窄的走道里那盏灯发出昏暗光线,透进卧室落在小床上,劳拉·坦普尔顿的尸体依然裹在床单里,被手铐和脚镣缠绕着躺在床上。
齐娜满腔悲愤袭上心头,喉咙抽紧着难以吞咽口水。她对自己说,这床上的尸体已不再是劳拉了。劳拉灵魂已经离去,留下的只是躯壳而已,只是一堆皮肉和骨头,等待着慢慢回归尘土。劳拉的灵魂已经在寒冷的黑夜升腾到了一个更为明亮和温暖的家里去了,再为她洒泪已毫无意义,因为她已经升华了。
那扇衣柜的门仍然关着。齐娜相信那个被谋害的年青人仍然被挂在那儿。
离她上次躲在这汽车卧室里到现在有十四五个小时了,卧室里空气不流通,有股微微的腐酸味。她原以为情况还会更坏些,但她仍然用嘴呼吸着,尽量不去嗅到那股腐酸味。
她拧开床边柜上的台灯,拉开床边柜最上层的抽屉。她在昨天夜里看到过的那几件东西仍然在抽屉里,随着地板上传来的汽车引擎的微微颤抖也在轻微地互相碰撞着。
她发动了引擎并让它空转着,对此她有点紧张,因为引擎的嗡嗡声会使她听不见车外的动静,要是维思提前回来的话,她也许会听不到驶来的车辆声。但她需要灯光,也不想冒险把蓄电池用完。
她从抽屉里拿了一包纱布、一卷包扎布和一把剪刀。
她来到驾驶室后的起居小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她早把训练服都脱了,此时她脱去右脚上的鞋子。她的袜子浸透了血,她用剪刀把袜子剪开。
她的脚背上有两个口子,口子上凝结着黑乎乎、厚粘粘的血块。伤口还在慢慢渗血,并没有大股流淌喷射出来,看来她在短时间里不会因为伤口流血而有生命之忧的。
她马上用折叠成双层的纱布按住渗血的伤口,再用包扎布在外面包裹住。用包扎布压紧伤口,她或许能够阻缓失血,甚至完全止住血。
她当然希望能有护创膏或碘酒之类的药物敷在伤口上,但她没有这种药物。再说,感染也不是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就会发生的,而几个小时后她应该早就远走高飞了,能够安心接受医疗了。当然,也可能因为种种意外情况她早已命赴黄泉了。
而染上狂犬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埃奇勒·维思对自己的那几条狗肯定是关怀备至,极为重视它们的健康。那几条狗肯定都接受过各种疫苗的预防接种。
那只袜子浸透了血,又冷又粘,她没再去穿上。她把绑上绷带的脚直接伸进鞋里,系好鞋带,但比平时系得稍松些。
在厨房储柜和冰箱之间狭窄的空档里放着一只折叠式的金属梯凳。她把梯凳搬到车厢尾端狭短的过道里,打开梯凳,放在厢顶天窗下,天窗是块三英尺长、约二十英寸宽的压花塑料平板。
她踏上梯凳,查看着天窗,希望天窗是可以向外推开,让新鲜空气流进来的那种,或者是安装在车厢顶上的。不幸的是,那块板是固定的,没有向外推开换气的功能,而且底托的边缘是在车厢外平板的那一边的,从里面看不到任何螺丝或是铆钉。
她在穿那件训练服时,从地窖里工作台抽屉里顺便拿了一根工具腰带系在里面。刚才她把工具腰带与训练服一起脱了,此时那条工具腰带正放在车厢里小餐桌上。
她当时也不知道以后会用上什么工具,就拿了一把标准钳、一把尖头钳、平锉和细圆锉、几把不同尺寸的旋凿,有扁平螺丝头的,也有十字螺丝头的。她还拿了一把榔头,看来现在就只有这把榔头用得上了。
她站在那只一共是两级踏板的梯凳的第一级踏板上,头顶离开天窗只有十英寸的距离。她转过脸躲开着,用左手抡起榔头,榔头扁平的铁端面重重敲击在天窗塑料板上,发出哐铛一声巨响。
天窗没被击碎。
齐娜连续猛力挥舞榔头。每一锤都激起头顶上塑料板的震荡回响,也牵动着她浑身上下酸痛的肌肉和骨头。
那辆旅宿汽车至少有十五年的历史了,这扇天窗看来是出厂时的原装式样。天窗的塑料板不是高强度的透明有机玻璃,而是另外什么不太强质地的材料,经过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塑料板已经很脆了。不久,长方形的塑料板在边框处开裂了。齐娜用力敲击塑料板的开裂点,让裂口扩展到角上,又伸展到整个短边框的边沿,随后再慢慢扩伸到转角另一边那三英尺长的长边框的边沿。
她在中途几次停下喘气,又不时换手抡锤。最后,那块塑料板在边框里松动了,只是在断裂处还有一些零星碎片连接着和最后那第四条边框沿了。
齐娜扔掉榔头,慢慢张握了几下双手,让僵硬的双手恢复过来,随后用双手的掌心平托住塑料板。她屏住气,用力向上推,同时双脚向上用力踏上第二级踏板。
随着一声清脆的塑料折裂声,塑料板掀开了一英寸宽的一条缝,参差不齐的裂口相互挤压着。随后塑料板的第四条边沿也开始向外弯曲,嘎吱响着,顶着她的推力……顶着……直至她憋不住气,缓过劲后重新发力,用更大的劲向上推。突然,那第四条边沿咔嚓一声,随即发出仿佛是放枪似地一声巨响,整块塑料天窗板脱开了边框。
她用力把脱开的塑料板往外推,塑料板哐哐铛铛地在车顶上弹跳着,从车顶上掉落到车道地面上。
从头顶上的空洞望出去,齐娜看到了云层突然从头上掠过,盖住了月亮。寒峭的夜晚泻在她仰起的脸上,深邃的夜空里闪烁着点点明亮的星星。
***
齐娜把旅宿汽车倒出车道,开到屋前,尽量平行靠近门廊。她让庞大的车身慢慢移动着,小心谨慎地不让车轮过于猛力地碾压过茂密的草坪,尽管雨停了已经有半天了,但泥土仍然很松软泥泞,她可不敢冒险让车轮陷入泥潭中去。
她把车子调整到位后停住车,把紧急刹车挂住,让引擎仍然运转着。
在旅宿汽车后面狭窄的过道上梯凳翻倒了,她把梯凳扶起来,踏上两级踏板,把头伸出车厢天窗外。
她真希望梯凳再有一级踏板。现在她得用力把身体撑出天窗外,而那样做并不太容易。
她把双手平撑在车厢外二十英寸宽的长方形两边,用力撑着身体向上钻出天窗。她使出了全身力气,脖子和双肩的肌肉牵拉到了极限,太阳穴和颈动脉暴出着小鼓似地突突直跳,手臂和背部的每块肌肉都绷紧牵拉着。
她浑身疼痛,精疲力竭,几乎坚持不住了。此时她想起了坐在客厅扶手椅子里的艾莉尔,她那副前后摇动着、蜷缩着身子,目光茫然,双唇微微张开,仿佛是在无声呼喊的样子。一想到那可怜的姑娘在等着她,齐娜又鼓起了勇气,无形中又获得了力量。她那颤抖的双臂慢慢伸直,把身子撑出天窗,她蹬着双脚,仿佛是在游泳时想从深水里向上窜出水面,一英寸一英寸向上撑起。最后,她的两只手肘伸直,紧靠在身边,上半身完全钻出了天窗外,随后再翻到了车顶上。
在钻出天窗时,她的衣服多处勾住了边框上残留的塑料碎片。一些碎片的尖角刺破衣衫划伤了她的腹部,但在奋力拉扯中她摆脱了它们的牵缠。
她向前爬,翻身躺在车顶上,撩起衣服摸了摸腹部,察看伤口是否很深。皮肤上一些很浅的划破伤口在渗出一些血,但伤口并不深。
车下昏暗一片,远处传来至少两条受伤的狗的哀叫。凄惨的叫声中掺和着恐惧,透露出内心的伤痛、悲怨和孤独,让齐娜感到十分揪心。
她慢慢凑近车顶的边缘,往下看了看屋子东面的院子。
那条没有受伤的德国短毛猎犬在旅宿汽车前面踱来踱去,齐娜一伸头就被它发现了。它就站在齐娜探头张望的下方,抬着头,盯着她,张嘴露出了可怕的牙齿,看来并没有受到三个同伴受伤痛苦状的影响。
齐娜从车顶边缘退到中央部位,慢慢站起来。金属的车顶上结着露水,有点滑,但幸亏她穿的皮鞋是橡胶底的。要是她不慎滑倒,掉落到院子里去的话,手里既没武器,身上又没穿那件保护服,那条守候在下面的德国短毛猎犬马上会扑上来,在几秒钟里撕咬开她的喉咙。
旅宿汽车的车顶只比门廊的屋顶边沿低几英寸。她把车紧贴着门廊的边沿停下,车子与屋子之间的空隙还不到一英尺。
她抬脚跨过空隙,踏到了门廊倾斜的屋面上。走在浇过沥青的盖屋板上有点像是踏在沙滩上的感觉,没有旅宿汽车车顶上那样滑。
屋顶的斜面并不陡峭,她很快就爬到了屋子的正面墙边。垒墙的原木多年来涂刷过多次甲酚,昨天的一场大雨过后,原木挥发出一阵轻微的柏油味。
二楼维思卧室那扇挂着双层窗帘的窗子开着三英寸左右的缝,仍然是她离开时的那样。她用红肿的双手伸进空隙,握住窗户的下边沿屏住气向上抬。天气潮湿,木框有些膨胀,抬上去时几次卡住,但她仍然把窗户推了上去。
她跨过窗框,来到维思的卧室,早些时候她在室内开着一盏灯。
她来到卧室外楼梯口,瞥了一眼卧室对面敞开着的门。书房里漆黑一团,她隐约感到这书房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发掘,并且对于她了解维思是极为重要的。
但她没有时间去搜寻了。她匆匆忙忙下楼来到客厅里。
艾莉尔仍然像她离开时那样蜷缩在扶手椅里。她缩成一团,前后微微摇晃着,脸上仍然是茫然的神情。
壁炉的炉架上那台座钟指着十一点四分。
“你坐着别动,”齐娜对她说道,“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她走进厨房,又来到洗衣房里寻找扫帚。她找到了一把扫帚和一把海绵拖把,拖把的柄更长些,她决定用那把拖把。
她回到客厅里,听到一种熟悉,又令她心惊的声响。吱哑——吱哑。吱哑——吱哑——吱哑。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窗子,看见那条没有受伤的德国短毛猎犬正在扒拉着玻璃窗。它那尖细的耳朵竖着,当齐娜的眼睛与它的眼睛相遇时,那对耳朵马上耷拉下来,贴在了脑袋上。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发出一阵充满杀生欲望的低吼声,吓得齐娜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吱哑——吱哑——吱哑。
齐娜转过身,向艾莉尔走去。此时,她的目光掠过客厅里另一扇窗户。一条德国短毛猎犬趴在窗外,两只前爪搭在窗框上。
这条狗看来是她在屋外最先碰上的那条,她曾把阿摩尼亚液喷射在它的鼻子上。看来它似乎已经恢复过来了,在她被第三条狗扑倒在地上时,它还窜上来咬过她的脚跟。
她肯定把阿摩尼亚液喷射到了第二条狗的眼睛里,弄瞎了它的眼睛,当时它从黑夜里像颗炮弹那样窜上来袭击她,那第三条狗的眼睛看来也是如此。直到现在,她都一直认为她第二次喷射阿摩尼亚时,是喷射到了那条狗的一只眼睛。
看来她是错了。
当然,在当时她自己也戴着头盔,护目镜上又像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又在拼命挣扎着,那第三条狗扑在她身上,撕咬着她防护服上的护颈圈,舌头还舔到了她的下巴。她只知道她在向那条咬住她脚跟的狗喷射阿摩尼亚液后,它嚎叫着松开了口。那股阿摩尼亚看来又只是喷射到了那条狗的鼻子,就像是在第一次遭遇战时那样。
“算你走运,畜生。”她嘀咕着。
那条两次受伤的德国短毛猎犬没有抓扒窗玻璃,只是注视着她。全神贯注。耳朵高高竖立着。一点动静都休想逃过它的注意。
也可能那不是同一条狗。可能会有五条狗,甚至是六条狗。
另一扇窗那边一阵阵吱哑——吱哑。吱哑——吱哑。
齐娜蹲在艾莉尔跟前,对她轻轻说道:“亲爱的,我们走吧。”
那个姑娘仍然在摇晃着。
齐娜握住艾莉尔的一只手。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要从握成大理石般坚硬的拳头中扳出她的手指来。在她的催促下,那个姑娘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齐娜一手握着海绵拖把,另一只手牵着艾莉尔,穿过客厅,走过那两扇屋正面的大窗子。她走得很慢,也不去看那两条德国短毛猎犬,因为她担心猛烈的举动或是直眼看着那两条狗会激起它们的杀心,不顾一切地撞碎窗玻璃冲进来。
她带着艾莉尔走到了楼梯口。
在她们身后,有一条狗开始吠叫起来。
齐娜心里很紧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几条狗以前从来没这样吠叫过。它们受过偷袭目标的训练,养成了保持静默的习性——但现在似乎在丧去耐心,这样的吠叫要比保持静默更为可怕。
齐娜奋力往上攀登楼梯,身后拖着艾莉尔,觉得自己真像个百岁老人,浑身无力,精疲力竭。她想坐下来,喘口气,让疼痛的双腿歇一下。但她得加快脚步向上爬,艾莉尔又吊在她的手臂上,要她不停地催促才能迈步向上;她不拉扯住艾莉尔,艾莉尔就会停下脚步,站住无声地喃喃自言自语。往上的每一级梯级似乎都比刚踏上的梯级更高,仿佛齐娜就是童话故事中的艾丽丝,跟在小白兔的后面,吃了一肚子异国奇异的蘑菇,在什么昏暗的仙境里往上爬着魔梯。
就在她们登上楼梯中间的转角平台,开始攀上通往二楼的第二段梯级时,楼下客厅里传来大玻璃窗被撞碎的哐铛巨响。在那一瞬间,这一巨响又激活了齐娜,她迈开大步,像是只羚羊一般往上窜出去。
“快!”她催促着艾莉尔,拼命拉着她向上跑。
那个姑娘也跟上了步伐,但仍然要齐娜拉扯着她。
齐娜连跑带跳窜上第二段梯级的顶部,对身后的姑娘大声喊道:“快跟上!”
楼梯下传来凶猛的吠叫声。
齐娜站到了楼梯口的平台上,紧紧地拉着那姑娘的手。她听见身后楼道上传来了狗蹄跃上梯级发出的突突响亮声,这声音比她急促跳动的心发出的砰砰声还响。
向左转,快进门。进维思的卧室。
她拖着艾莉尔,跨过门坎,猛力关上门。门上没有锁,只有带把手的弹簧转锁。
它们只是狗,上帝啊,只是狗,像魔鬼一样卑鄙凶残,但它们是不会拧开弹簧转锁的。
一条狗扑到门上,门嵌在门框里摇晃着,但看来还很安全。
齐娜牵着艾莉尔来到开着的窗口,那把拖把竖着放在墙边。
门外的狗不停地吠叫着,用爪子拼命抓扒着门。
齐娜用双手捧着那姑娘的脸,凑到她的面前,满怀希望地盯着她那双美丽但又茫然无神的眼睛看。“亲爱的,听我说,我又需要你帮我的忙了,就像要你帮我用电钻钻开手铐那样。但这次要难得多,艾莉尔,因为时间太紧迫了,分分秒秒都十分珍贵。离逃出去只有咫尺之遥,真的只是咫尺之遥了。”
两人的眼睛相距只有三英寸远,但艾莉尔仿佛并没看见齐娜。
“听我说,亲爱的,不管你是在哪里,不管你是藏在野森林里还是躲在衣橱后面——你是躲在这种地方吧,亲爱的——不管你在哪里,请听我说,并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得从窗里钻出去,爬到门廊的屋顶面上。屋面并不陡峭,你能行的,但要当心。我要你钻出窗后向左走几步,记住,不要往右,往右要掉下去的。向左走几步就站住,在那儿等着我。我就在你的后面,站着等我,我会再带你走的。”
她放开那姑娘的脸,紧紧拥抱着她,就像是在拥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也曾希望能这样爱戴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也算是经历了不少苦难,也算是熬了过来。
“我是你的保护人,亲爱的。我是你的保护人。维思再也休想碰你了,这个疯子,可恶的畜生。他再也休想碰你了。我要带你逃出这可恶的地方,永远离开他的魔爪,但你要配合我,你得帮我忙,好好听着,要小心去做,千万小心。”
她放开那姑娘,又看着她的眼睛。
艾莉尔仍然在她自己那个世界里。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听明白齐娜的话的表示,没有在地窖里使用电钻后在那一瞬间闪现出的心灵醒悟的火花。
门外的吠叫声停止了。
从房间的远端传来一种新的噪声。不是门在门框里摇晃的响声。是种更为刺耳的声音。是金属的刮擦声。
门上的把手在猛烈晃动。一定是条狗扑在门外的把手上在拼命抓扒。
那扇门并不牢固。齐娜能够看见门边和门框之间有条半英寸宽的缝隙。门缝间有块闪闪发亮的铜片,那是弹簧的舌锁。要是舌锁伸进门框的凹槽里不深,就是凭着那条狗的蛮力,也是有可能撞开这门上的弹簧锁的。
“等一下,”她对艾莉尔说道。
她穿过房间,想把梳妆台拉到门口去顶住门。
那两条狗仿佛觉察到了她在拖什么东西到门口来,又开始吠叫起来。门上那只陈旧的黑色把手比刚才摇晃得更剧烈了。
梳妆台很沉。但屋里没有长靠背椅子可用来顶在把手下,而床边柜似乎不够大,难以在弹簧锁一旦被撞弹开,门打开时挡住门。
梳妆台是很沉,但她还是把它拖到了门边。这样看来门是撞不开了。
齐娜转身去看艾莉尔时,发现那姑娘已不见了。
“天啊。”
齐娜吓得心砰砰直跳,她奔到窗口,探身往外看。
月光泻在屋面上,艾莉尔站在窗外左面两步远的屋顶上,在月亮下,她披肩的长发不再是金黄色,而是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她背靠在屋墙的原木上,凝视着面前的夜空,也可能她的目光不是落在镶在夜空中的颗颗星星上,而是在更为深邃的远方。
齐娜把海绵拖把伸出窗外,然后钻出窗子,那几条德国猎犬仍在卧室门外暴跳如雷。
室外,另外那两条被灼伤眼睛的狗并没在远处哀嚎。
齐娜伸手握住那姑娘的手。艾莉尔的手不再是以前那么僵硬,像是爪子似的了。她的手仍然很凉,但很柔软。
“做得好,亲爱的,做得真好。正是按我说的去做了。但要等着我,记住了?要跟着我。”
她用另一只手举起拖把,带着艾莉尔走到门廊的边沿处。她们与旅宿汽车的顶部之间只是条不到一英尺宽的空档,但对于像艾莉尔这种状况的人来说,也许是十分危险的。
“我们一起跨过去。亲爱的,好吗?”
艾莉尔仍然凝视着面前的夜空。她的眼睛里泛着一片月光,她的模样就像是一具银眼尸体。
齐娜望着她那双泛着银光的呆滞眼睛,仿佛是种不祥的预兆,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松开那姑娘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头往下,让她的眼睛望着门廊和旅宿汽车间那条空档。
“跟我一齐走。把手给我。当心,跨过去。这空隙不算宽,不用跳就能跨过去的,不费什么劲的。但是不能踏进这空档里,否则会掉下去的,那几条狗马上就会扑上你的。即使不跌到地上,也会受伤的。”
齐娜跨了过去,但艾莉尔没有跟她跨步过来。
齐娜转过身,仍然牵着那姑娘一只手,轻轻拉着她。“亲爱的,来吧。让我们走,让我们离开这地方。我们要把他交给警察,让他再也没法害人,再也休想害人了,再也休想了,休想害你,害我,也休想再害别人了。”
艾莉尔犹豫了一下,跨过空档,踏到了旅宿汽车的车顶上——她脚下一滑,车顶上的露水使得车顶有点滑,但齐娜扔掉拖把伸手接住了她,没让她跌倒。
“真好,亲爱的。”
她又捡起拖把,带着艾莉尔来到车顶的天窗边上,叮嘱她俯下身来。
“好极了。就这样等着。马上要成功了。”
齐娜趴在车顶上,探身到天窗里,用拖把把下面那只梯凳推开。从车顶上跳下去,要是跌在这梯凳上,她们中准会有人跌断腿的。
她们离成功逃走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时候再也不能马虎闯祸了。
齐娜站起身,把拖把扔到车下院子里。
她俯下身子,一只手轻轻放在那姑娘的肩头,说道:“好了,你转过来,先把两只脚放进这天窗里,当心边框上的塑料碎片尖刺,很好,真是很好,让双腿垂下去。好了,现在跳下去,然后马上往前走,听清楚了吗?你明白我的话吗?向前走,到驾驶室里去,亲爱的,我跳下来时就不会压着你了。”
齐娜轻轻推了一把那姑娘,那轻轻一推也就够了。艾莉尔跌进了旅宿汽车里,双脚着地,踏在齐娜先前扔掉的榔头上,踉跄了一步,但她伸出手扶住了墙,站稳了脚。
“往前走,”齐娜催促着她。
在她的身后,二楼的一扇窗砰然一声巨响,窗玻璃猛然碎落在了门廊屋顶上。是书房两扇窗中的一扇。维思书房的门没关上,那两条狗被挡在卧室门外,无法撞开门后就从楼梯口闯进了书房。
她转身看见一条德国短毛猎犬跃上了门廊屋顶向她跃过来。它跃扑过来的速度极快,要是被它扑到身上,那股冲力会把她撞翻,从旅宿汽车的车顶上跌落到下面院子里。
她侧过身子,但那条狗比她快得多,它高高跃起,在空中变道修正向前的角度跳向车顶。然而,在它跳跃到车顶上时,却踏在露水上打滑了,它用爪子拼命地想抓住金属车顶。齐娜惊奇地看到,那条狗在她身边翻倒,从车顶上跌落下去,而没有撞上她。
那条狗嚎叫着跌落到院子里,在触到地面时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它挣扎着要爬起来。它的后腿显然受了伤,没法站直,可能是摔断了股骨。它显得十分痛苦,但仍然不顾疼痛,暴躁地对着齐娜吠叫。它蹲在地上,仰面望着车顶上的齐娜,发出一声声嚎叫,它的两条后腿侧向一边撑着,显得十分别扭。
另外一条德国短毛猎犬也从被撞碎的书房玻璃窗里钻到了门廊屋顶上,但它没有吠叫,只是警惕地注视着齐娜。这应该就是那条被她两次用阿摩尼亚喷射到口鼻部的狗,甚至现在它还在不时地甩着头,鼻腔里呼呼喘着气,仿佛仍然有药物的残余味道刺激着它。它吃过了苦头,对齐娜存有了一定的戒心,不像刚才那条狗那样莽撞,会一头撞过来追逐她。
当然,它迟早会意识到她手里已经没再握着那只喷射瓶,手中根本就没有可用作武器的东西。到那时,它还会再次鼓起勇气来的。
该怎么办?
她真希望刚才没把那把拖把扔掉。她至少可以在那条狗窜上来时用拖把的木柄抵挡一阵。要是用力打准了,说不定还能打伤它。但现在捡不回那把拖把了。
快想。
那条狗没从门廊屋顶上向她窜过来,而是沿着屋子的正面墙边蹓跶着,双肩耸起着,头低俯着,从她的方向慢慢走开,但却不时转过头注视着她。它走回到维思卧室那开着的窗子边,随后又慢慢转回来,一边低头看着小心避开屋面上在月光下显得晶晶发亮的玻璃碎片,一边又抬起头瞅着齐娜。
齐娜脑子里飞快想着旅宿汽车里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那个姑娘可以把它递给她。
她轻声喊着:“艾莉尔。”
那条狗听到了她的喊声,站住了脚步。
“艾莉尔。”
那姑娘没有回答。
没希望了。没法指望能够马上哄那姑娘明白过来,来帮她一把。
要是那条德国短毛猎犬扑上来的话,她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幸运了。这条狗不会跃过门廊屋顶,还没咬到她就失足跌落下旅宿汽车了。等到它扑上来时,她只能赤手空拳对付它了。
那条狗停止了踱步。它抬起黑乌乌的头,凝视着她,耳朵竖起着,突突喘着气。
齐娜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以前从来没能像现在这么思维清晰和敏捷。
虽然她不愿意把视线从那条德国短毛猎犬身上移开,但她仍然瞥了一眼那个天窗。
艾莉尔没在下面狭窄的过道里。她按照齐娜的话向前走开了。真是好姑娘。
那条狗不再喘气了。它蹲着,挺直身子,露出一副专注的神情。齐娜也注视着它,看见它的耳朵颤抖着,随后又垂下来贴住脑袋。
齐娜喊了声:“见你的鬼去,”她纵身一钻,滑入天窗,跳进了旅宿汽车里。她那被咬伤的脚一阵疼痛钻心。
那只被她用海绵拖把推开的梯凳靠在关着的卧室门上。她一把抓过来,放在天窗下。
车顶上传来狗蹄子奔踏在金属顶上的突突声。
齐娜从地上一把捡起榔头,把榔头柄插进她那蓝色牛仔裤的腰带里。她贴身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布套衫,但榔头的金属头贴在皮肤上仍然很凉。
那条狗从车顶敞篷口探出身子,映衬在明亮的月光天幕上,更显得阴森凶残。
齐娜拿起梯凳,梯凳的顶部有根管形的金属把手,如果把梯凳当作椅子,坐在最上面的一级时,这金属把手正好可以用作靠背。她往后退到卫生间门口,再次深切地感到这走道实在是太狭窄了。她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像挥木棍那样奋力挥动梯凳,但梯凳还是有用的。她把梯凳挡在胸前,像个训狮员举着一张椅子似的。
“下来呀,该死的畜生。”她对朦胧中突现在天窗口的狗喊道,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在颤抖,不免有点气馁。“下来呀。”
那条狗突现在车顶的敞篷口,犹豫着,仿佛在盘算。
她不敢转身跑开。只要她一转身,那条狗就会窜下来追逐她。
她提高嗓音,对那条德国短毛猎犬愤怒地挑衅般喊道:“下来呀!还等什么?你这畜生,还有你害怕的东西吗?”
那条狗对她咆哮着。
“来呀,来呀,畜生,下来试试看!下来试试看!”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嚎叫一声窜下来。它一跳到车厢走道上就从地上弹起来,毫不迟疑地扑向齐娜。
她并没只采取守势。那样做只能坐以待毙。她还有一丝希望。只是一丝希望。以攻为守。全力以赴。她毫不退让,马上迎面顶上去,把梯凳的腿当作剑似的向狗戳过去。
那条狗的冲撞力让她站立不稳,几乎跌倒,但那条狗也被梯凳的腿戳痛了,向后跌倒,发出疼痛难忍的嚎叫,可能是被梯凳的腿打到了眼睛,或是在鼻端挨了重重一击。它在走道上翻滚着跌落到狭窄过道的后端。
那条德国短毛猎犬翻身跳起来,有点摇晃站立不稳。齐娜跳过去,用梯凳的金属腿拼命压住它,不让它跳起来站稳,这样它就无法躲开梯凳扑过来,也无法从梯凳下钻过来咬她的脚,或是跳过梯凳袭击她的脸部。那条狗尽管受了伤,但仍然很敏捷,也很强壮。天啊,躯体这么庞大,而柔软性却像一只猫那么好。她拼命按住,手臂上的肌肉像有火在燃烧一般,她的心砰砰直跳,眼前金星直冒,伴随着脉博的剧烈跳动,又一阵阵发黑,但她丝毫不敢松手。梯凳合拢时,夹住了她的两根手指,她稍一松开伸出手指,又用梯凳的腿戳住那条狗,用力戳,用力戳,把那条畜生硬是顶压在卧室的门上,把它困夹在门板和梯凳的腿之间。那条狗挣扎着,嚎叫着,撕咬着梯凳,后腿抓扒着地板,又抓扒着门,用腿蹬,拼命挣扎着,想逃脱这梯凳和门板合成的牢笼。这牢笼是靠齐娜的体重和全身力气形成的,当然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齐娜用身体压着梯凳,挤住那条狗,腾出一只手去拿插在腰带里的榔头。她松开一只手后没能像刚才那样奋力压住梯凳了,那条狗在挣扎中将上半身探出了梯凳的腿,奋力向前探出头,对齐娜咆哮吼叫着。它露出尖利的大牙,口中流淌出唾液,乌黑的眼珠伴着血丝向前突出着。齐娜奋力顶住梯凳,手里的榔头朝那条狗抡过去。嘭咚一声响,是敲在骨头上的响声,那条狗惨叫着。齐娜又抡过一榔头,打在那条狗的脑袋上,那条狗停止嚎叫,瘫倒在地上。
她后退一步。
那条狗还在喘气。口腔里呜咽着,又挣扎着想站起来。
她又一榔头打过去。这一重锤结果了那条狗的性命。
她急促地喘着气,全身冷汗直冒。她扔掉榔头,踉踉跄跄来到卫生间。她扶着坐便器一口吐出来,把吃下去的维思的那个咖啡蛋糕全都吐了出来。
她并没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欢欣鼓舞。
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杀死过比蒲葵叶甲虫更大的生物了——当然那是到此时为止的事了。为了自卫,那样的杀生也是正当的,但在情感上仍然让她感到难以接受。
她清楚地知道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仍然在洗脸盆旁站住拧开笼头,用双手捧住几把凉水泼洒在脸上,含在嘴里漱口。
她抬头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形象,不禁吓了一大跳。脸上伤痕累累,流淌着血。她双眼深凹进眼眶,眼眶四周黑成一圈。头发肮脏得腻成一束束的,整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个疯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疯了。发疯似地寻求获得自由,简直是迫不及待了。终于,终于要盼到了。逃脱维思的魔爪,逃脱她母亲对她的钳制。逃脱过去的阴影。逃脱对理解的困惑。她发疯似地希望能把艾莉尔救出去,并且不仅仅是为了活命。
那姑娘坐在过道的一张沙发椅上,蜷缩成一团,前后微微摇晃着。她的嘴里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嗯哼呻吟声,那也是齐娜自从早上在地窖里透过隔音门上的窥视窗看见她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发出声响。
“好了,亲爱的。小声些。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现在已没事了。”
那姑娘仍然在呻吟着,没有听了劝告就止住声。
齐娜牵着她的手带她往前走去,让她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又替她系好安全带。“我们这就走,孩子。一切都结束了。”
她坐进驾驶座位。引擎仍然在运行,也没过热。她看了一眼燃油计量表,油箱里有足够的油。油的液压也很好。驾驶仪表指示板上没有闪烁亮起任何一盏警示灯。
仪表板上有个时钟。时钟可能并不太准。这辆旅宿汽车毕竟太陈旧了。那只时钟指着离午夜还有十分钟。
齐娜打开车前灯,放掉紧急手刹车柄,把旅宿汽车挂上排档。
她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不要让轮子打滑或是陷进草地的泥潭里。她没有马上加速,而是让车子慢慢向前滑行,驶出草坪,然后再转到左面的车道上,向东驶去。
她不太习惯驾驶像旅宿汽车这么庞大的车子,但她仍然小心翼翼,把车子控制得很好。经历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这么大的磨难,这世界上不会有什么车子会让她感到难以驾驶的了。就是让她现在去开一辆坦克,她也会琢磨出这坦克该怎么开,该怎么旋转方向盘,并把它开出这魔窑。
她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这座原木小屋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在她们身后渐渐退去。小屋里灯火明亮,显得十分友好,就像是她曾见过的任何屋子一样,张大双臂,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艾莉尔沉默着一声不响。她系着安全带,身子微微前倾着。她的双手伸在长发里,捧着自己的头,仿佛觉得头要爆裂开来一般。
“我们已经上路了,”齐娜安慰着她说道,“马上就会开出这儿的,马上就会的。”
那姑娘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变化,不再是原来齐娜在那间挤满了布娃娃囚室里灯光下看到的一脸茫然样,但并没松弛下来使人觉得可爱。她脸上的神情像是焦虑中急躁不安的样子,仿佛是在抽泣,尽管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真难以猜测这姑娘内心是在受着什么样的痛苦煎熬。可能是她担心会在路上撞见维思,在逃离的最后时刻功败垂成,因而显得心惊胆战。也可能她心里并不是在想此时此地的什么事情,而是陷入了对可怕往事的回忆,或是在对她被维思逼得躲藏进的那个想象世界里的什么想象中事件作出反应。
她们驱车来到坡顶上,随后慢慢往下坡滑行,长长的下坡车道两边树木十分茂密。齐娜记得很清楚,维思在昨晚开车回来时曾经在一道栅门那儿停顿过,她猜想那道栅门离这儿不会太远了。
维思当时并没下车去开那道栅门。那道栅门肯定是电子遥控的。
齐娜一只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打开座位间工具柜的圆绷盖子。她伸手去摸工具柜里的东西,就在前灯照射到渐渐逼近的栅门时,她也摸到了一只遥控器。
那扇栅门很结实。门边是铁桩柱。铁管做的交叉横档。带刺的铁丝网。她心里暗暗向上帝祈祷,她们不会非得要用车去撞开这铁栅门不可。尽管这旅宿汽车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但也未必一定能把这铁栅门撞倒。
她举起遥控器,隔着驾驶室挡风玻璃按动键钮。这铁栅门慢慢向里开启了,她高兴得大喊了一声“棒极了。”
她放开油门踏板,略微踏了一下刹车,让那沉重的铁栅门完全开直,而不要把车开得太前面,挡住了门的完全开启。那道栅门缓缓开直了。
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像是一只瞎了眼的小鸟拼命拍舞着的翅膀。她突然觉得,就在栅门停住后,维思肯定会在车道的尽头驾车冒出来,堵住她们的去路。
她驾车开过门柱进入了一条来回双车道的高速公路,公路既可以向左拐,也可以向右拐。左右两边的车道上都不见车辆的影子。
向左是往北面走,高速公路往上缓缓爬行,消失在与茫茫夜空相连的一片森林边,天际堆积着被银色月光照亮的片片云朵和星星,那条路仿佛是条通天大道,会把她俩带离这星球,飞往宇宙深处。
向右是南面,双车道徐徐向下,蜿蜒爬行在一片片田野和森林之间。在远方,大约五六英里之外,模模糊糊有一片金黄色的亮光,映衬在黑沉的天幕上,像是一把衬托在黑色绒布上的日本扇子。那儿可能是个小镇,在那个方向静静地等待着她们。
齐娜把车拐向南面,她身后埃奇勒·维思家的车道栅门仍然洞开着。她加快车速。时速二十英里。三十英里。她把旅宿汽车开到了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但她已经感到自己要比任何喷气式飞机都跑得快了。展开双翅,飞向自由。
她仍然浑身疼痛难忍,几乎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但她精神昂扬。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她自言自语说道,这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向上帝汇报。
她们行驶在一片开阔的乡村田野间,两旁没有房屋,也没其他建筑物,路边也没路灯,只有远方有些亮光,但齐娜仍然感到自己沐浴在阳光之中。
艾莉尔仍然双手紧捧着头,美丽的脸扭曲着。
“艾莉尔,平安无事,依然活着,”齐娜对她说道,“平安无事,依然活着。活着。现在好了,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她看了一眼里程表。“已经开了三英里了。每时每刻,分分秒秒都在远离恶梦,远走高飞。”
她们驱车开上一个矮坡,迎面突然闪烁亮起驶近车辆的前灯,齐娜眯起了眼睛。一辆汽车在从北的车道上快速驶近。
她心里一阵紧张,这可能是维思。
仪表板上的时钟指着午夜不到三分。
即使是维思,即使她认出这辆是他的旅宿汽车,齐娜也感到自己仍然很安全。旅宿汽车要比他的汽车体积大得多,他休想把她们撞出高速公路。事实上,她倒是能够用车把他碾碎的,要是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她又摆脱不了他的追逐,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旅宿汽车用作重型推车,把他撞倒的。
但是,迎面驶近的不是维思。那辆车渐渐开近,她看见那辆车的车顶上装着什么东西,起初她以为是个安放滑水橇的架子,但马上意识到是一排没打开的警灯和一只警笛。昨天晚上,她开车跟着维思向北行驶在101号高速公路上,开近那片红杉树林时,曾经热切地盼望能遇上一辆警车——现在却让她遇上了。
她急促地按响喇叭,不停地打开又关上车前灯,让灯闪烁着,脚重重踏着刹车。
“是警察!”她对艾莉尔说道。“亲爱的,看见了吧,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遇上警察了!”
那姑娘向前微微倾斜身子,她仍然蜷缩着,像是被套在安全带里似的。
那辆警车里的警官显然听到了急促的喇叭声,看到了闪烁的灯光,他打开了车顶上闪烁的警灯,但并没拉响警笛。
齐娜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警方会在维思发现我们逃走,想法逃命之前就捉住他的。”
那辆巡逻警车已经开过了她们车的位置。她看见靠近司机那一边的车门上方写着“警署”的字样,这两个字真是语言中最为美妙的词了。
她从侧面后视镜中看到那辆警车在公路中央调过头来,绕出一个大的U型,开到向南行驶的车道上,又向前开着超过了齐娜已停住的旅宿汽车,在前面三十码远的砾石路肩上停下。
齐娜松了一口气,迫不急待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她朝前面停着的警车跑去。
她看见警车里只有一位警官。他戴着一顶州警察的那种宽边帽。他似乎并不急于要走出警车。
旋转的警灯发出一阵阵红色的光柱,掠过满地月光的路面,而闪烁穿插其间的蓝光仿佛是骚动不安的梦境,路边高耸的大树在灯光闪烁中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掠起路边的落叶和尘土,飞扬洒落在公路上,仿佛是这跳跃闪烁的警灯扰乱了这四周的宁静。
警车里的警官仍然端坐在驾驶方向盘后,这时齐娜已经奔跑到了旅宿汽车和警车中间一半的地方,她突然想起了维思书房里的文件档案,瞬间,这些档案闪现出一种她以前根本没想到过的全新含义,就像是她对手铐的全新认识一样。
她骤然站住脚步。
“啊,天哪!”
她明白了。
齐娜转身离开那辆黑白相间的警车,连奔带窜地逃回旅宿汽车。在扫射过来的阵阵闪烁的蓝红警灯光柱中,在天空中一轮明月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以慢动作奔跑,而四周的空气像蛋羹一样稠糊。
她奔跑到开着的旅宿汽车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巡逻警车。那个警官正在从车里钻出来。齐娜大口喘着气,攀上车门钻进驾驶室,返身把车门关上。
那个警官走出了巡逻警车。埃奇勒·维思。
齐娜放开了手动紧急刹车。
维思开枪了。
十一
县警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警官埃奇勒·维思从反射镜中看着齐娜·谢泼德沿着高速公路的路肩向他的巡逻车飞奔过来,心里暗忖这女人看来真的会是他的爆裂轮胎,毁了他的光辉前程。当他看见她突然站住脚步,转过身去,在闪烁的警灯光照中回头向旅宿汽车跑去时,他真的惊恐起来了。
同时,他又确实对她着了迷,一点也不遗憾会遇上像她这么一个对手。他大声说道:“你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他走出警车,手里已经亮出了左轮枪,想往她的腿上开枪。他仍然希望能挽回这局面。要是他能够打断她的腿,把她拖进旅宿汽车里去,而路上又没有其他车辆开过的话,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控制之中。等到他再用铁链把她捆住时,这该多么有趣。艾莉尔丝毫不会去帮这个女人的,即使她要帮这个女人,他也会用手枪抽打她,让她乖乖听话的;这当然会坏了他对她设想好的计划,但他已经看了她那张漂亮的脸有一年了,一直想把它撕碎,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把这张漂亮的脸撕碎了也算是一大快事了。
尽管维思钻出警车时动作十分敏捷,但齐娜动作更快。在维思举起手中的左轮枪时,齐娜已经钻进了旅宿汽车的驾驶室,伸手把门关上了。
他现在再也不会心存侥幸,仍然想再活捉她,拿她逗着玩了。得把她干掉了。他对准旅宿汽车的挡风玻璃连发六枪。
***
齐娜看见维思举起手中的枪,她大声喊道:“趴下!”她伸手按下艾莉尔的头让她躲在挡风玻璃的下边,自己则纵身扑在打开着的工具柜上。她尽力掩护住那姑娘,紧闭双眼,大声叫喊让那姑娘也闭住眼睛。
子弹呼啸射来,一颗紧接一颗,维思在接连扣动扳机。挡风玻璃被击得粉碎,含有凝胶的安全玻璃大片大片地泻进来,落在驾驶座位上,溅满齐娜和那姑娘一身,又弹跳着滚落下来,散开后窜进旅宿汽车的后车厢里。
她想听清楚究竟开了几枪。她觉得听到了六声枪响。也可能是五声枪响。她不能肯定究竟是几声。见鬼了。这时,她意识到他究竟开了几枪并没决定性意义,因为她并没看清他手中握着的是否是支左轮枪。要是其他手枪的话,这弹夹里会有不止六发子弹的,可能会有十发或是更多的子弹;要是手枪装了加长弹夹的话,可以连发多得多的子弹。
齐娜冒着会被迎面击中的危险,抬起头来。她直起身子,身上的安全玻璃碎粒抖落掉在驾驶室地上。她从透空的窗框中往外看,看见埃奇勒·维思站在警车旁,三十英尺开外。他正在把空弹壳从枪里退出来,看来他用的是支左轮枪。
她已经松开了紧急刹车。现在,她把旅宿汽车挂上了排档。
维思站直着身子,显得很镇静,从容不迫的样子,但手中动作显得很灵活,他从枪带上的弹药盒里取出一只装弹夹。
齐娜从她母亲那些狗朋狐友那儿见识过各种装弹夹。没等维思往枪里装子弹,她就松开刹车踏板,又猛踩油门。
快开,快开,快开。
维思把装弹夹插进了左轮手枪,转动了枪膛,他听见旅宿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随即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齐娜把车开上了公路路面,仿佛想从巡逻警车旁边急驶而过,但她是想把这个畜生撞倒碾死。
维思扔掉装弹夹,啪地一声合上了左轮枪的旋转弹膛。
齐娜担心艾莉尔会抬头向外看,她大声喊道:“趴下,快趴下!”她自己也低下头,就在此时一颗子弹打在窗框上,反弹到车里。
她微微抬起头,因为旅宿汽车在快速向前冲,她得看着车的前方情况。她把方向盘向右转,把车头直接向站在敞开着的警车车门旁的维思撞去。
他又开了一枪,在枪口火光闪烁的一瞬间,她的眼睛仿佛直视着那支左轮枪黑沉沉的枪口。她听见一声怪异的嘶嘶——嗖嗖——卟嗵叫声,有点像夏日下午一只肥胖的大黄蜂闪电般从耳边掠过一般,她嗅到一般灼热的味道,像是烧焦的头发。
维思一头钻进警车里,躲开向他冲来的旅宿汽车。旅宿汽车撞上了敞开着的警车门,把车门撞飞了,也可能同时撞断了这个可恶的畜生的一条或是两条腿。
***
子弹的火药味总会让维思警官联想起性的腥臭,可能是因为这火药味火辣辣的,也可能是火药同样含有那种阿摩尼亚味,刺激性比精液还要强,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火药让他感到兴奋,会在瞬间唤起他的性兴奋,当他纵身窜进警车时,他亢奋地高声呼叫了一声。旅宿汽车怒吼着向他扑来。要一口把他吞没掉,车前灯闪烁刺眼,他就像是陷在了狂躁旋涡的中心眼里。他纵身窜进警车,两条腿紧跟在身后缩进车厢里。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事,是事关性命的千钧一发,这也是刺激的魅力所在。什么东西猛然撞在他的右脚上,一股冷风灌进车里,旅宿汽车从边上呼啸而过,警车驾驶座旁边的门哐铛一声被扯走了,掉落在路面上跳跃翻滚着。
维思的右脚一阵麻木,他尽管没感到怎么疼痛,但他知道可能是右脚被撞伤了,甚至是被压断了。他坐到驾驶座位上,把左轮手枪插回枪套,伸手去摸右脚。他以为一定会摸到被撞断后的残肢和涌出的大股鲜血,却发现右脚并没受伤,只是皮靴的鞋跟被扯掉了。仅此而已,他并没受伤。那皮靴的鞋跟是橡胶的。
他的右脚仍然没有感觉,小腿到膝盖处一阵阵刺痛,但他开心地哈哈大笑。“你得为我付钱修好这鞋跟,你这婊子。”
旅宿汽车已经开到了他前方二百英尺远的地方,在向南开去。
他在刚才把车停在高速公路路肩上时没有关掉引擎,现在只要放开手刹车就能把车开动起来。车轮飞快转动着,卷起一阵砾石打在车子底盘上。警车猛然向前窜出,发出尖厉的叫声,仿佛是婴儿被弄痛后的急哭声。警车猛扑到公路路面上,直窜向前,紧咬在旅宿汽车后。
太晚了,由于他的右脚还没完全恢复感觉,心里又不顾一切地想捉住那个女人,他突然发现前面那个庞然大物不是在朝南开去。它正在以三十英里的时速,可能是更快的速度倒车向他撞来。
他猛踩刹车,想扳动方向盘往左避开迎面撞来的旅宿汽车,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警车已经撞了上去,仿佛是撞在了一块巨岩上。他的头猛然后仰,整个身子随即向前扑在方向盘上,巨大的冲力压得他喘不出气来,眼睛一阵阵发黑。
车子的引擎盖被撞开翻了起来,遮挡住了车前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听到自己车子的轮胎在打转,嗅到一股橡皮烧焦味。警车被往后推挤着,两车相撞的阻力大大降低了旅宿汽车的速度,但此时它又在逐渐加快速度。
他试图把警车的排档挂在倒车上,希望即使被旅宿汽车冲顶着,如果倒车他或许能够倒退脱离开旅宿汽车,但握在手中的调档杆起初咯咯不停地颤动,咯噔一声挂在了空档里,随即卡住了。他那警车的调速器被撞坏了。
真是糟透了。他猜想自己的车头被撞坏并勾挂在了旅宿汽车的尾部上了。
她想把他的车撞翻掉落到公路路肩下去。在有些地方,路肩离坡底有八到十英尺深,坡道又很陡,要是警车从路肩上翻出去,那必定会翻滚着一路滚落下去。更糟的是,要是两辆车咬在了一起,那个女人又控制不了那辆旅宿汽车,她很可能会让旅宿汽车也翻出路肩,压在警车上,把他压扁了。
真要命,也许这正是她想做的。
她真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他一争高低。他很是欣赏她的这一点。
他嗅到了汽油味。这车里已经是不能再呆了。
警车的座位中间是个工具柜,仪表板上装有警用电台,但他在开车回家时发现迎面开来的竟然是自己的旅宿汽车时就关闭了警用电台,在工具柜和警用电台的右侧有支二十毫米口径的拉推短管枪,扣在仪表板前的弹簧夹里,枪管向上竖着。短管枪配备着五发子弹的弹夹,维思警官总是把这弹夹压满子弹的。
他抓住短管枪,一把从弹簧夹上拉出来,用双手端住,从驾驶方向盘后侧身向左翻倒。他从被撞掉车门的警车左侧滚出了车外。
两辆车绞在一起,以二十至三十五英里的时速往后倒退,并且在不断加速,因为警车的排档已经吃在了空档上,不再形成往后的阻力了。他纵身滚出车外时,奔驶的路面向他涌来,仿佛他是在跳伞,而他的降落伞满是巨大的空洞,托不住他的重量似的。他摔在路面上,滚翻着,双臂紧抱着,希望不至于摔断骨头。他同时紧紧握住短管枪,翻滚的身子在路面上窜跳着跌倒在往北行驶车道那一侧的路肩上。他尽力抬着头,但头上被重重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阵疼痛,却甘之如饴,高声欢呼着,尽兴体验着这一历险的难以言喻的剧烈刺激。
***
齐娜从侧边的后视镜中看见埃奇勒·维思从警车里弹跳出来,跌落在路面上,翻滚过公路。
“这畜生。”
齐娜刹住车,她用力踩刹车时被狗咬伤的脚一阵钻心巨痛,她忍不住大声叫喊着。此时维思在南面三百英尺开外的路肩上,合扑倒在地上。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她并不相信这么一个跌倒滚翻会要了他的命,但她相信他此时一定是昏死过去,或至少是被摔闷了。
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却也让她难以趁机驱车碾死他。当然,她也不会光等着。让他缓过劲来再次逞强。
她扣好肩部和膝部的两用安全带。她猜想可能会要用得上这安全带保护自己。
她把排档推到向前档上,车子开始往前滑动。她感到头部右侧一阵刺痛,用手摸了摸头盖骨,发现头上在流血。刚才那只擦耳嗡嗡飞过的大黄蜂是颗贴着她头发掠过的子弹,在她头皮上划出了一道三英寸长的浅痕。要是子弹稍稍往里再靠一点的话,那么她的半个头盖骨早就被打飞了。这也是她刚才嗅到的一丝焦味,她的头发被烧灼掉了一束。
艾莉尔坐在座位上,身上撒满了凝胶粘连着的安全玻璃碎粒,全身亮晶晶的。她透过空洞的窗框向维思的方向凝视着,但仍然是一种视而不见的茫然神情。
那姑娘的双手在淌血。看见湿淋淋的鲜血,齐娜心头一沉,但她马上意识到那姑娘手上应该只是一些很浅的外伤,不会很严重的。那些安全玻璃不会造成重大伤害的,但碎粒的尖角会擦伤皮肤的表层。
齐娜再朝维思那儿望去时,看见他在二百英尺开外,已经用双手双膝支撑着在爬起来。他的身边躺着一支短管枪。
她用力猛踩油门。
旅宿汽车后传来哐铛一声巨响。车子猛然一震。又是哐铛一声响。随即是一阵刺耳的擦刮声,惊天动地的乒乓响声,但车子猛然向前加速。
她从侧边后视镜中看到身后路面上金属碎片撒满了一地,蹦跳着刮擦出满地金星。
被撞瘪拱起的警车跟在旅宿汽车后,蹦跳着,仍然挂在旅宿汽车后。
***
维思警官的右耳被严重摔伤撕裂,满脸的血腥味却仿佛是一月份的寒风吹拂掠过高山的雪坡。他两只耳朵里呜叫着嗡嗡巨响,让他回想起了在坦普尔顿家咀嚼蜘蛛时的苦涩金属味,他喜欢这种味道。
他站起身,浑身居然没摔断一处骨头。他忍住胃里冒出的一阵阵想呕吐的酸味,从地上捡起短管枪。他颇为高兴地发现短管枪经受住了摔跌,没有损坏。
旅宿汽车在转过头来,穿过双车道的中线,向他奔来,离他有一百五十米远,但以很快的速度逼过来,犹如一尊巨神张开着血盆大口。
他并没恐慌地夺路而逃,躲进树林间,以避开隆隆逼近的车子,反而是迎面而上,向右跳跃绕着圈,在车子靠近时避让开,让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他跛着脚——倒不是他伤了腿,而是因为右脚上靴子的跟掉了。
即使掉了一只靴底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维思仍然要比这颠簸摇晃着的庞然大物更敏捷些,那个女人也看到了不可能碾着他。毫无疑问,她还看到了那支短管枪,现在她在把方向盘往右转,偏离他这一边,看来是准备放弃报复而溜走了。
他并不想瞄准透空的前车窗或是侧边的车窗开枪,把她的头炸掉,因为这车子像股旋风般扫过来,他不敢小看她的能耐,也感到自己底气不足,难以给她致命一击。同时,匆忙中胡乱开枪当然要比端好枪,瞄准后再开枪容易得多,但胡乱开枪往往打不到目标。
他操起拉推短管枪一连开了三枪,强大的后座推力几乎把他推倒在地,但他打中了靠驾驶座位那一侧的前轮胎。
离他还有六英尺开外时,那辆旅宿汽车开始倾斜了。被击中的轮胎迸出橡胶碎条,像蛇一般在空中飞舞。当那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疾驶而过时,维思又把枪膛里剩下的两颗子弹射进了驾驶座位那一侧的后轮胎。
现在,齐娜·谢泼德女士,平安无事,依然活着,但会有大麻烦了。
***
方向盘在齐娜手中剧烈地前后跳跃着,震得她两只手掌一阵发麻,但她仍然用力紧紧握着它。
她用力踩着刹车,但那样做看来实在不妙,因为车子在摇晃着向左倾斜,但当她松开刹车踏板时,看来情况也是岌岌可危,车子猛烈晃动着向右边倾斜过去。拖在后面的警车碰撞在后档杆上,旅宿汽车左右剧烈摇摆着,又跳跃着向前冲去,齐娜知道这车要翻倒了。
***
维思警官嗅着自己鲜血的腥味和短管枪散发出的火药臭味,有些微微陶醉,他扔掉手中那支二十毫米口径的拉推短管枪,枪的弹夹里已经空了。他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望着那辆年迈的旅宿汽车终于翘起了右侧的轮胎,用左侧车轮的钢圈轱辘压着路面在黑夜里高速公路上倾斜着颠簸向前。轮子钢圈上的橡胶胎早就被打飞了,撒落在两个车道上满地都是。钢圈轱辘扣进路面里,发出尖厉的擦刮声,让他想起了沾在女裙衬架上干涸的血迹,进而联想到某个年轻女士在死去那瞬间在嘴唇上留下的滋味。随即,那辆车子轰隆巨响着侧倒在地上,巨大的震荡连维思也感到了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轰隆响声在路边的行道树间回荡着,像是魔鬼发出的狞笑。
警车仍然勾挂在旅宿汽车的后面,一路拖曳着侧翻了过来,碰碰撞撞最终脱落开来,弹跳着顶部着地,又翻了三百六十度,停在了往北行驶的车道上。
旅宿汽车仍然在向前滑行,已经远离了警车,离开维思也有三百英尺远了,并且仍在向前驶去,但速度在减缓,很快就会停下来的。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公路上一片狼藉,这是他无法向上司自圆其说的;他对艾莉尔的计划精心筹划了一年多,一直盼着能等到实施的一天,现在也泡汤了;还有他那旅宿汽车卧室里的两具说不清道不明的尸体。
然而,维思警官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亢奋过。他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沸腾,各种感官都被这惊险时刻充分调动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有点眩晕,有些傻。他想在明亮的月光下欢呼雀跃,伸出双手打着转,像个小孩仰面望着不停转动的星星,头脑晕乎乎的。
但首先得把面前这两个人解决了,还有一张可爱又年轻的脸得毁容,这也很有趣。
他伸手去枪套取左轮枪,但没摸到。显然,在他从警车里跳出来,在地上翻滚时,左轮枪从枪套里跌了出来。他四下环顾找枪。
***
旅宿汽车缓缓滑行停了下来,齐娜十分庆幸自己还活着,但她不敢怠慢,立即解开安全带,又替那姑娘也解开了安全带。
倾翻的旅宿汽车右侧现在变成了上边。艾莉尔拉着翻到上边去了的车门拉手,避免直接压在齐娜身上。靠齐娜坐的驾驶座左侧现在已完全着地,变成了地平面。驾驶座旁边的门紧贴在了公路路面上。
她挣扎着爬出座位,转过身,蹲俯在仪表板上,背紧靠在挡风玻璃框上,脚搁在工具柜上。她的右侧身体靠在驾驶盘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连气都喘不过来。
她伸手托着艾莉尔:说道,“快,孩子,从挡风玻璃空框中钻出去,快一点。”
那姑娘并没回头看她,而是拉着她那一边的门,从车门的窗里向外望着夜空。齐娜按住她的肩头,拉了拉她。
“快点,亲爱的,快,快一点,快呀,”她催促她说道,“已经吃了这么多苦,要是现在再丢了性命,那实在是太傻了。要是你现在再丢掉性命,那么娃娃都要笑你的。是吧,她们都会笑你的吧?”
***
此时,埃奇勒·维思警官走了过来,他衣服都撕破了,身上流着血,但步子依然十分轻快。他走过旅宿汽车的车厢顶,侧倒的车子车厢顶现在变成了车子的左侧,车子躺倒在公路上,溢出的汽油流满了一地,车子仿佛就躺在小河里。他好奇地望了一眼被打穿厢顶天窗,但没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了车子的前面。他看到了齐娜和艾莉尔,这两个淘气的姑娘,她们刚从车子前面的挡风窗框里爬出来。
她们背朝着他,在向前面高速公路的西面跑去,那儿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松树林,她们肯定是想在被他看见之前钻进树林里去。那个女人瘸拐着腿,一只手扶在那姑娘后腰上,催促着她快走。
维思警官没找到左轮枪,但他还有那把二十毫米口径的拉推短管枪,此时他正双手握着短管枪的枪管,在她们后面疾步追赶着。那个女人听到了他那奇怪的脚步声,他一只脚上的靴子掉了鞋跟,踏在挥发出刺鼻呛味的汽油路上,但她没完全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维思像甩棍棒那样抡起短管枪,使出全身力气,把枪托打在她的肩膀上。
那个女人被打倒在地上,仿佛被一棍子打闷了,连喊都喊不出声。她挣扎着凑起身,脸朝下趴着,可能是晕了过去,但肯定是被打闷了,动弹不得了。
艾莉尔仍然在往前一步步走去,仿佛一点都不知道齐娜被打翻在了地上,可能她真的是不知道身边所发生的事。也可能她拼命要获得自由,但更可能的是她只是自顾自地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走着,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娃娃而已。
那个女人翻过身来,仰脸望着他。她并没流露出被打闷后茫然的神情,而是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上帝怕我,”他说道,这几个词是能够用他名字中的字母拼写出来的。
那个女人仿佛没听到似的。可能是由于地上汽油的呛味或是背上重重挨了一棍,她喘着气,破口骂道:“滚你妈的蛋!”
等到杀了她后,他得吃上一口她的肉,像他吞食那只蜘蛛一样,因为他会需要她那样的毅力,以面对随后艰难的日子。
艾莉尔还在向前走,离开他有五六十英尺远了。维思想追过去,但还是决定先解决了这个女人再说。像艾莉尔那种状态,也不会跑得太远的。
维思低头往下看时,那个女人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件小东西。
***
齐娜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就是那只她从加油站小店里拿的打火机,当时维思在店里杀死了售货员。她用姆指翻开打火机的防护盖,姆指顺势压在了按钮上。她心里十分害怕,因为她自己也躺在汽油里,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浸透了汽油,刺鼻的汽油味呛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她颤抖的手上也沾到了汽油,她猜想这火苗会瞬间窜到她的姆指上,顺着她的手、手臂蔓延开来,她在一刹那间就会变成一个火人。
但她相信冥冥之中终有正义在,要是没有这一信念,她就不比埃奇勒·维思好多少,不比一只没头脑的蒲葵叶甲虫好多少。
她侧身在维思的脚边。要是真的被火烧着了,她也要抱住他的脚,与他同归于尽。
“永远,”她说道,这个词也是可以从他名字的字母中拼写出来的,随即她按下了打火机按钮。
打火机里窜出一串火苗,但没窜到她的姆指上。她把打火机伸到维思的靴子上,扔下打火机,火焰引燃了浸透汽油的靴子皮革,一股火拔地窜上来。
齐娜在扔下打火机的同时侧身翻滚着逃离维思。她双臂抱在前胸,在路面上打着滚往路边躲去。她惊奇地看到身后火苗嚯地一声窜上了天,一般热浪直扑过来。飘逸的蓝色火苗十分美丽,肯定是在顺着地上的汽油跟着她窜过来,而她也做好了准备,会被烈焰缠身——但瞬间她翻滚出了流淌着汽油的路面,来到了干燥的路边。
她大口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又连连后退避开熊熊燃烧的公路,避开陷在火海中的那头野兽。
埃奇勒·维思穿着的简直就是一双火焰靴,他尖叫着,双脚反复踩踏着,身边四周都窜起了腾空火焰。
齐娜看见他的头发燃着了,她扭过头去。
艾莉尔已经远离流淌着汽油的路面了,也远离了危险,尽管她似乎并没意识到身后有熊熊的烈火。她已经站住了脚步,背对着火,仰面望着天上的星星。
齐娜赶快走过去,扶着她再往南走出二十英尺远,来到安全地带。
维思仍然在叫喊,声嘶力竭,尖厉凄惨,一声高过一声。齐娜回头望去,发现这头浑身是火的野兽在迈着步子向她们这边走来。他仍然站立着,在被烧得滚烫冒出柏油的路面上蹒跚而行。他伸出火光缠绕的双臂,蓝白色的火焰从他的手指尖上窜出来。他张开的口中喷出一团血红的火球,鼻孔里冒出青烟,脸庞被笼罩在橙红色的火焰面罩后,但他仍然在一步步向前迈,像是落日那样硬撑着,尖声怪叫着。
齐娜把那姑娘推到自己背后,但这时维思突然从她们这边转过身去,齐娜看得十分真切,他已经看不见她们了。他被烧瞎了眼,并不是在刻意追逐她或是艾莉尔,他只是在本能地挣扎,寻求他不配得到的宽恕。
在高速公路的中央,他终于翻倒在地,压在路中的黄线上,躺在那里,抽搐着,不停扭动身子,挥舞手臂,蹬动双腿,慢慢侧过身子,收起腿蜷在胸前,把一双焦黑的手凑在下巴下。他的头垂下来靠在手里,仿佛他的脖子被熔化了,再也难以支撑住头的重量。很快,他再也不发出任何声响了,只剩下一团火在静静燃烧。
***
在某个层面上,维思知道这渐渐飘离远去的叫喊声是他自己发出的,但他浑身肌肤被火焰吞噬着,剧痛难忍,思维扭曲了,臆想千奇百怪。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相信这种怪异的喊声不是他发出的,而是那个售货员未出世的双胞胎兄弟喊出来的,他只是在来到这世上的哥哥额头上留下了自己的一块粉红色胎记。最后,维思非常害怕这种身陷在肆虐吞噬着一切的火焰之中的陌生感觉。再往后,他就不再是个人了,只是一个永恒的黑洞了。
***
齐娜拉着艾莉尔往后退着,远远离开这团熊熊烈火。最后,她再也站不住了。她坐在公路上,不停地颤抖着,浑身上下疼痛难忍,松弛下来后更是处处伤痛突现。她大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像个才八岁的女孩般抽泣着,把她躲在床底下、老鼠肆虐的粮仓里或是雷电交加的海滩上都没有撒下的泪水一起洒落了下来。
过了些许时间,远处出现了灯光。齐娜望着车辆渐渐驶来,而她身边的女孩仍然是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十二
齐娜躺在医院病床上,向警方详细讲述了事件的前后经过,但蜂拥而来的记者都被挡在了门外。同样,她从警方那儿也获悉了埃奇勒·维思的许多事情和他犯下的种种罪行。当然,这些并没能确切解释维思这些所作所为的原因。
有两件事是齐娜特别关注的。
首先,劳拉的父亲保罗·坦普尔顿曾在全家遇难前几周为生意上的事到过俄勒冈州,在路上开车因超速而被警车拦下,向他开出罚单的就是这位年轻的警官本人。看来就是在这个场合,保罗在掏出驾驶执照时,不慎把皮夹里的照片掉落到了地上,让维思看到了劳拉的漂亮脸蛋。
第二,艾莉尔的全名叫艾莉尔·贝思·德莱恩。在一年前,她与父母和一个九岁的弟弟一起住在加州萨克拉门托市安静的郊外。父母亲还睡在床上就被开枪射杀死去了。弟弟是被德莱恩夫人平时作为嗜好制作玩具娃娃的工具打死的,而有理由相信艾莉尔在被维思掳走之前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幕惨剧。
除了警察外,齐娜还得到了许多医生的细心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得到了必要的治疗,还多次被要求与心理学家交谈她的这一经历。最为热心的一位心理学家是个叫凯文·洛夫格伦的医生,他五十出头,生性乐观,长着一张孩子脸,笑起来声音很悦耳,老是喜欢用手扯摸自己的右边耳垂,摸得耳垂滚烫发红。“我不需要心理治疗,”她对洛夫格伦医生说道:“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治疗。”他并不完全懂得她的意思,要她告诉他她与母亲的相互关系,尽管她离开母亲后,她与母亲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至今至少有十年了。他想帮她学会面对悲哀,但她告诉他说:“医生,我不想学什么面对悲哀。我是想感受悲哀。”当他讲起外伤后的压力综合症时,她却说着希望;当他讲起应该如何提高自尊性时,她却说着信心与信任;交谈一会儿后,他似乎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了,因为两人交谈的思路相差实在太大了。
医生和护士们都担心她会失眠,但她却睡得很沉。他们认为她肯定会做恶梦,但她却梦到了教堂般庄严肃穆的大森林,在这大森林里她从不感到孤独,又很安全。
在四月十一日,在入院住了十二天后,她出院了。当她走出医院大门时,门外等候着一百多位各家报刊、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其中有不少通俗小报的专栏记者,曾用联邦快递给她送来合同,想出大价钱买下她的故事。她从人群包围中匆匆走过,没有回答他们接连不断提出的任何问题,但又不失礼貌。她来到等候的出租车旁时,一名记者伸过一只话筒,空泛地问道:“谢泼德女士,请谈谈您当英雄出名的感受。”她站住脚,转过脸回答道:“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与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难,真希望我以后再也不用去伤害任何人。”她身边的一些记者听到后都沉默下来,但挤在外围的记者仍在叫喊着向她提问。她钻进出租车,开车离去。
***
德莱恩一家在遇害前曾向银行抵押了家产,用维萨卡和万事达卡透支而负有沉重的债务,因此艾莉尔基本上就没什么遗产可继承。她的祖父母还活着,但健康状况很差,经济状况也不很好。
即使她有什么亲戚在经济上能够承担收养艾莉尔这样一个特殊遭遇的女孩,他们也不一定会愿意那么做。那姑娘受到了法院的监护,由加州政府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对她进行治疗护理。
没有家庭成员反对。
那年的夏天和秋天,齐娜每周都要从旧金山赶往萨克拉门托市,向法院申请自己作为艾莉尔·贝思·德莱恩的惟一法定监护人。她去看望那姑娘,耐心地,有些人称之为是顽固地办理收养艾莉尔的各种极为复杂的法律和社会服务手续。否则的话,那个姑娘很可能会被送到称作“护理机构”的疯人院里过日子了。
尽管齐娜并不把自己看作是个英雄,但有许多人仍然把她看作是个英雄。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也对她的英勇行动表示出了由衷的敬佩,而正是由于他们的作用终于打破了官僚的陋习,使她获得了她孜孜以求的对艾莉尔的永久监护权。在第二年一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离她把艾莉尔从魔窑中解救出来的十个月后,她驱车带着艾莉尔离开了萨克拉门托市。
***
齐娜后来再也没念完心理学硕士的课程,其实离读完全部课程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仍在旧金山的加州大学上学,但她改学了文学。她一直就十分喜爱阅读,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具备写作的天赋,但她相信某一天她会做名文学著作的编辑,与作家共事。虚构的小说中会有比科学更多的真理。她同样可以把自己看作是个教师。要是她仍然干女招待这一行的话,她也很心安理得,因为她做女招待干得很出色,在劳动中得到了自己的尊严。
在这年的夏天,如果齐娜下午上班,她就常常在早上带着艾莉尔去海滩,待到午后再去上班。那姑娘喜欢戴着墨镜凝视着面前的大海。齐娜有时还能劝说她走到海水边,让涌来的海浪轻轻拍打她的双脚。
这年六月的一天,齐娜无意识地用食指在沙滩写出了一个词:平和。她盯着这个词看了一会儿,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地对艾莉尔说道:“这个词可以从我名字的字母中拼写出来。”
七月一日,艾莉尔坐在沙滩上的毯子上,望着阳光闪烁的海面,齐娜在读一张报纸,报上的每则消息都让她十分烦心。战争、强奸、谋杀、抢劫、政客们的尔虞我诈,不一而足。她读到一篇电影评论,评论中对导演和编剧进行了大肆抨击,指责他们根本无权创作这部影片。她随后又读了一篇一名女专栏作家撰写的文章,文章中同样猛然抨击了一位小说家。她觉得这种主观抨击根本不是什么评论,只是在泄愤而已。她把报纸扔进了废纸箱。她清楚地觉得,文章中表露出来的这种仇恨和间接攻击其实反映了人类的本性已经受到了相互残杀冲动的玷污;象征意义上的杀戮与真正的谋杀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而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杀人者的病态心理其实都是一样的。
人类的罪恶是无法解释的,只能寻找藉口搪塞而已。
还是在七月初的一天,她注意到有个三十开外的男人也在海滩上休闲,他每星期总有几个早上要带着他那八岁的儿子来海滩玩,他带着一台便携式电脑,坐在遮阳伞下用便携式电脑工作着。逐渐地,他们搭上了话。那个父亲名叫纳德·巴恩斯,他的儿子叫杰米。纳德是个鳏夫,他干过各种事,但主要是做自由撰稿人,已经出了几本小有名气的小说。杰米十分喜欢与艾莉尔一起玩,替艾莉尔拿来了他喜欢的东西,有一束采集来的野花,一只好看的贝壳,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幅狗的滑稽图片。他把那些东西放在艾莉尔的毯子上,也不问问艾莉尔是否喜欢。
八月十二日,齐娜在家里为他们四人做了一顿通心粉和肉圆便饭。随后,她和纳德与杰米一起玩了钓鱼以及其他一些游戏,艾莉尔坐在一边平静地看着她自己的双手。自从在旅宿汽车里那个夜晚以来,那种可怕的焦虑表情和无声的叫喊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她不再蜷缩成一团,似乎是焦急地前后摇晃身子了。
八月下旬,他们四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并且仍然常常去海滩玩,在海滩上并排撑起帐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轻松愉快,没有一点压力或是期望。他们都没想过更进一步的发展,只是保持在相互见面,以免感到孤独的地步。
九月,在劳动节① 后,天气渐渐转凉,去海滩消暑的日子已不多了。一天,纳德埋头在电脑上工作,突然他抬起头,对一边的齐娜喊了声,“齐娜。”
齐娜正在读一本小说,她没抬起头,只是应了声:“嗯。”
他仍在叫她,说道:“快看。看艾莉尔。”
那姑娘穿了一条短裤腿的蓝色牛仔裤,上身穿了件长袖衬衫,因为这天气再晒太阳浴已经有了些凉意了。她光着脚在海边淌水,徐徐涌来的海浪冲到她的脚踝上,但她没像往常那样呆呆地站着凝视大海,而是双臂举过头顶,挥舞着双手,在原地跳着舞步。
“她很喜欢这大海,”纳德说道。
齐娜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热爱生活。”他说道。
齐娜心头百感交集,默默祈祷着真能这样。
那姑娘没跳很久,不久她回到了毯子上,她的目光依然像以往那样显得茫然。
那年的十二月,离逃出埃奇勒·维思家已经有二十多个月了,艾莉尔满十八岁了。她不再是个小姑娘,而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士了。然而,她依然在梦中叫父母的名字,叫她弟弟的名字,而在这惟一能够听到她发出声音的时刻,她的嗓音听起来依然是那么幼小、脆弱和失落。
在随后的圣诞日早晨,齐娜家客厅里的圣诞树下堆放着送给艾莉尔、纳德和杰米的各色各样的礼物,齐娜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一件礼物。她的那件礼物是经过精心包装的,仿佛是由哪个孩子虽然并不熟练、但却怀着满腔热情包起来的。礼物上贴着一张印有圣诞老人图像的礼品标签,上面是她的名字,是手写的大写字母。她打开礼物包装纸,里面有一张蓝色的纸,纸上写着一句话,从字迹上留下的断断续续的痕迹看得出,这句话是写的人费了很大的劲,犹豫再三后写下的:我要活下去。
齐娜的心砰砰直跳,口滞舌重。她握住那姑娘的双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即使想说什么也会觉得无从说起。
终于,她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我……所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亲爱的。这也是我……想要尽力为你做到的。”
她热泪盈眶,又一次读了那句话。
我要活下去。
齐娜说道:“但你不知道该怎样回到常人生活中来,是吗?”
那姑娘一动不动。随即,她眨了眨眼。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齐娜的手。
“有办法的,”齐娜鼓励她说道。
那姑娘的手握得更紧了。
“孩子,有希望的。总是会有希望的。有办法的,可能一个人无法单独发现它,但我们齐心合力一定能发现它的。我们一定能发现它的。你要相信我。”
那姑娘仍然不能用眼睛看着齐娜的眼睛,但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握着齐娜的手。
“我要告诉你一则红杉树森林里的故事,以及有天夜晚我在红杉树森林里看到的东西,那东西我后来在想看到时果真又看到了。可能你会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别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根本没什么意义,但这对我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即使连我自己也并不完全懂得这其中的含义。”
我要活下去。
在随后几年里,对艾莉尔来说,从野森林回到现实美好生活中来的路程可说是并不轻松简单。也有反复多次绝望的时候,似乎她根本没什么进展,甚至会觉得是倒退了。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们与纳德和杰米一起去那片红杉树森林看看。
他们穿行在巨大的红杉树森林里,他们融合在巨树投下的肃穆的影子里,艾莉尔说道:“指给我看在哪儿。”
齐娜牵着她的手来到当初她躲藏的地方,说道:“就在这儿。”
那天晚上齐娜可说是心惊胆战,为她从未见过面的一个女孩冒了这么大的险。她对自己内心这种新的动向十分害怕,连维思也没让她这么害怕过。这是对他人的无私关怀。现在,她明白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了。这就是我们生存的真实含义。这种对他人的无私关怀。
注:
①此处提及的一些情景和动物均是格林童话故事中的拟人化角色。
①"边缘"英文是"edge","埃奇勒"是"Edgeler"。
①珀尔(Robert Edwin Peary)土木工程师,1866年首次随捕鲸船在格陵兰极地探险,随后对北极探险产生了浓厚兴趣,于1909年4月6日到达北纬90o,即北极点。他在北极点竖起星条旗,作了科学观察,总共待了30小时。美国国会在1911年3月通过法案,表彰他的探险精神,并授予他海军上将军衔。
①即氨水,有很强的刺激性。
①Labor Day,美国的劳动节为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