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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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高气爽,秦岭山里的颜色开始绚丽了起来。安陕县梅子镇的移民新村今天非常热闹,村民们在镇上的统一組织下,大件小件的把自己的家当搬进新家。
  海珊是移民新村最晚一批拿到新房钥匙的,在她今天搬家之前,镇上已经组织过两批群众入住。她家原来住在响水河村,在蒲河的最上游,交通非常不方便。引汉济渭工程蓄水在即,之前搬过来的几家熟人都说新村距离国道近,而且县上配套修建了标准化的学校和幼儿园,这才让海珊下定决心赶秋季孩子入学前搬到新家入住。
  海珊之前也来看过几次新房。整个小区坐落于三河口水库下游五公里国道边难得的一块开阔地带,一边临河,一边靠山。临河的地方留出了观景台,修了护栏,靠山的一边预留了小院。移民新村共有六排整齐的二层徽派小洋楼,还有两栋六层的楼房。小区里有平坦的水泥道路,房前屋后还有绿化带,虽然距离县城有几十公里,但是这一切让海珊看来,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洋气的城里人。距离小区八百米的地方就是新修的学校。海珊有两个女儿,大的上初中,小的上二年级,以前海珊的孩子每天上学要翻山越岭往返走八公里,现在方便多了。
  海珊觉得住进这样的小区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不过她仍然有自己的担心。最让她不适应的就是原来村里的邻居熟人都被安置在了不同的地方,有些进城了,有些到镇上了,还有些直接投奔孩子到外地去了,和她一起搬进这个小区的只有少数几户。移民新村多部分都是蒲河沿岸其他村子的陌生人。海珊的男人有一辆小皮卡,经常帮人在外面拉货挣钱。搬家前,海珊跟男人说:“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又长年在外跑车,谁欺服你老婆,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男人说:“凭我老婆这好性格,谁欺服?再说去那的都是各个村子聚到一块的,好比洗过的新牌,谁也不知哪张是哪张。”
  搬家这天,满载着海珊家当的车刚一到新房门口,就有一群人热情的过来帮忙搬东西,海珊还没反应过来,赶忙连声说,谢谢!谢谢!人群中有人说,我们比你早搬过来几天,以后都是邻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这些话一下子让海珊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人给她家帮忙放鞭炮,斜对门有家人为她送来了一副大红对联,有个老头腿脚不太方便,但也主动过来帮忙看孩子,这些人过去大都没有见过。不到一会功夫,衣柜、床等大件基本都搬到家里安顿好了,还没顾上请人家坐下喝口水,大家就都走了。一个男人一直帮忙到结束,他的力气蛮大的,大立柜一个人就背进屋去了,她男人为表示感谢非要塞给他一包大中华,他忙说自己不抽烟。海珊让他进屋洗洗手,他说不用了,今后大家是邻居,力气使不完,井水挑不干,别客气。
  海珊刚刚觉得自己对于陌生环境的担心好像有些多余。忽然,她男人卸完货,发动车正要走,被一个黑脸男人拦下来。
  “停停停,你们刚才搬家把我的兰花踩坏了,咋办?”
  她男人顺着黑脸男人的手指看到,新家院子边上确实有两株兰花被踩倒了,可能是刚才搬家的人多,没有注意到。
  海珊男人赶紧说:“对不起,刚才人多,没有看到。”
  黑脸男人不依不饶,说:“这是我从山里费劲才找到的珍贵品种,一株值好几百呢,你看咋办?”
  海珊闻讯出来看,这不是清水湾村的钱贵吗?他怎么也在新村住。笑脸相迎对他说:“钱大哥,是你呀,真巧啊,今后咱是邻居了,这是我男人。”黑脸男人仿佛不认识她,“你谁啊?老子忙得很,少啰嗦,今天这事不说清,你们谁都别走。”
  帮忙搬东西的那个男人说:“钱贵,这是咱们的新邻居,今天搬家是喜事,没有必要为了两根草闹个不愉快,有啥意思?”
  钱贵见有人劝说,仍然很生气的说:“看你今天搬家,不跟你计较,你回头必须给我赔两株一样品种的兰花。”
  海珊想了想,新来乍到的,何必跟人闹别扭呢,笑着说:“钱大哥,不好意思,是我们的不对,回头我一定给你赔几株一样的兰花。”
  二
  搬进新居的第二天,鉴于头天愉快而又尴尬的遭遇,海珊打算礼节性地拜访拜访左邻右舍们,好使愉快的今后更愉快,尴尬的今后不尴尬。从即日起,就要同他们朝夕相处了,有必要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假若今后自家的孩子跟人家的孩子有点小磨擦,假若缺根线、少苗针跟人家女人借一借,假若有事出门需要人家瞭着点门户。远亲不如近邻,别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人都有求着人家的时候。感情是靠人沟通的,花小钱办大事,临事抱佛脚,那时叫人瞧不起。总而言之一句话,拜佛在先,求神在后。
  海珊从镇上超市买了些奶粉糖果茶叶等易储存的东西,把它们分成几份儿,叫男人陪着她各家去走走。
  海珊首先拜访的就是昨天拦她男人车子的钱贵家。钱贵是海珊的西邻,是面北朝南这排房子的最后一家子,挨他家的是大路。海珊和男人拎着大包的礼物,钱贵像换了个人似的,两眼挤成一条线,嘴角扯到耳根子,笑得像个弥勒佛,肥手老远就伸出来,接过海珊送上的礼品,一边引导着把她和男人往屋里让,一边拍着脑瓜责怪自己是个马大哈,说怎么把故人都忘了。海珊顺水推舟说,日子久了嘛,谁的记性这么好。嘴上如此说,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看眼前这男人,料定这些年大发了,与从前的那个钱贵判若鲜明的两个人。前些年日子艰难时,他常到响水河去收山货,个子矮,身子瘦,拖着一辆人力车,弓腰驼背模样别提多狼狈,村里没人不认识。海珊家住在坡底下,经常帮他推车子,这些他能忘了吗?有回他车胎坏在半坡腰,她回家给他拿来了补胎的胶水和气筒,他感激得就像个孙子。不知道叫了她几十个“小姐姐”,说了多少个“忘不了”。衣帽靓人脸,银钱壮人胆,人一旦有了钱,便变了嘴脸!而钱是啥?一张纸,这张纸是人印得,可就是这样的一张纸,竟把人变得面目全非了。瞧瞧这个“老弟弟”,都神气成什么样儿了,走路抬头又挺胸,趾高气扬,说话一句一个“老子”的。
  海珊和男人随着他进入他家的客厅,感觉此前的判断没有错,钱贵的确暴富了,室内摆得是中式古典实木家具,屋角站着人样高的景泰蓝花瓶,居中墙上有大幅的刺绣《清明上河图》,地上还铺着花团锦簇的牡丹戏蝶红地毯。刚刚五十出头的人,便留着绅士富态的大背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穿金戴银,新潮阔气。说句夸张话,人没到肚子先到了,估计商店难买他用的皮带。假若没见过他昨天那凶巴巴的市侩表现,光凭他此刻一堆虚情假意的笑靥,不定还以为他在哪个政府部门高就呢。女主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响锣不用重捶,听其打个哈欠,就知道也是个同样世故的主。因而从他家一出来,男人就小声吩咐她,这家人,敬而远之,只可面交,不可心交。海珊说,地球人都知道。   三
  海珊和男人来到东邻家,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海珊咳嗽了一声,里屋应声有人问,“谁呀?”说话间,一个男人走出来,正是昨天帮她家搬东西的那个人。她男人抢在她前面,主动地握住那人的手,道谢说:“昨天忙,没顾上和老兄说句话,往后住一块,少不得还要麻烦你,所以说,过来拉几句家长。一点小意思,你笑纳。”那人推却了一番,不得已接过手。说,太客气了,你们刚搬来,还有很多要忙的,早晚都会认识的。
  东邻和西邻相比较,简直就是两重天,房子没装修,地面墙面还毛坯,客厅里空空荡荡一样象样的家具也没有,顺墙摆了几把自制的柳木椅,居中是一张油漆斑驳的老式八仙桌。男的说他叫祁明,以前住在垸山村,目前和七十八岁的高龄母亲过生活。媳妇前年去世了,丢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打着光棍的弟弟。媳妇在时整整害了5年病,花了十多万,还是没救下,拉了一身债。母亲身体也不好,高血压,不敢动,常躺着。海珊见他家这光景,心里不好受,说了两句安慰话,携男人向祁明告辞了出来。祁明说等一等,装了满满一篮子土豆,撵上来非要她提回家不可。盛情难却,虽然觉得他家生活不容易,最终还是愉快地收下了一个忠诚厚道的贫困家庭回馈的这份珍贵的土产。别时祁明叮嘱说,有啥力气活,你们吱一声。
  正对门这家子小夫妻两人特别有意思,若以年轻人的心态论,也许会称赞说人家这叫对另类艺术生活的追求,而从老年人的眼光看问题,非骂他们不阴不阳人妖颠倒不可。男人叫卿啸栓,留女人的长发,女人姓刘,剪男人的寸头。海珊认得小刘昨天去给她家放过炮,当时海珊把她当成男人了,今日两口子在一起,才知道是个假男人。海珊偷笑了一回,没敢多坐,向主人道别,披长发的那口子好言相挽。海珊说,聊的日子多着呢,以后有时间便来串门,还要到西边那家去看看。剪寸头的那口子说:“不用去了,那家就一个老头子,死人似的,四门不出。”海珊去时,果然吃了闭门羹。
  来到斜对门东边这户人家时,海珊仿佛见到了老朋友,激动地对斜靠在沙发上看书的一位靓丽女子说:“你就是盛老师的夫人吧?你送我家的对联呀,改天我要把它收藏着,昨晚我听人说了,你爱人是一中的校长,也是县里有名的书法家。”女人说别听他人瞎胡吹,你俩请,我们经常不在家,昨天碰巧了,也没帮上忙,反让你们这么客气,破费了,不应该。接过她送来的礼物,热情地要给她和男人沏热茶。海珊很想和这女人聊一聊,男人拽了拽她衣襟说,谢谢你,我们就是想先认认门,不坐了,还想到别家去看看。回来后,男人说,人家都是文化人,和你有共同语言吗?海珊说,正因为人家是文化人,咱才要多沾点文化气哩。
  没出一个月,这条街的什么情况都熟悉了。最富有莫过西邻钱贵,最贫穷就算东邻祁明,对门那家最神秘。另两家,一家最光彩,一家最尊贵。然而,最富有的最虚伪,最贫困的最纯朴,最神秘的最庸俗,最尊贵的最孤独。
  四
  海珊时年40岁,无论当姑娘时在婆家,还是出闺嫁到响水河,都是大家交口称赞响当当的能干人。虽然没读多少书,小事大情拎得清,因而做了多年响水河百来口人的村妇女主任。基层工作不容易,尤其是妇女工作最难搞,没气量,没肚量,什么你都办不成。有时候,你得装得不懂事,得人饶处且饶人,有时候,你得装着没长眼,让人一步自己宽。其实世事就这个理,针尖对麦芒,不行!铁冷了不打,话冷了好说,也许这便是老子顺其自然的学说。譬如对付西邻他老婆,海珊就很有她一套。这女人,今天跟人讨根葱,明天向人要瓣蒜,借人几毛钱,不还也罢了,还赌咒发誓早就给人还过了。人招呼人先得招呼她,招呼她迟了,便骂你骚情。久而久之,街坊邻居背后没有一人不唾她,躲她就象躲瘟神,她从东边来,人往西边去,照面都不愿跟她打。海珊不计较这些,说药能吃死人,亏吃不死人。
  四月初的某一天,早晨还是艳阳天,钱贵老婆在向阳的场院里晒香菇,一会儿太阳黑了脸,很快又下起了小雨,也不知她跑哪儿跟人嚼舌去了,海珊忙不迭帮着她收了场,将香菇一个不剩地收拾干净,本想把袋子先放在自家,又怕瓜田李下说不清。她家屋门上了锁,只好把袋子放在防盗窗的雨搭下。好心没好报,好泥难打好锅灶,偏那天她家笼子里死了一只鸟,便认定不是海珊害死的,也是被她克死的,逢人便说那天只有她上过她家门,并扬言要海珊给她家拉红放炮冲回喜。海珊说这算什么大事呀?农村家家讲究这,人之常情嘛,拉拉拉,放放放,冲冲冲。扯来七尺红,买了5000响,乐呵呵地笑着给她家里里外外噼里啪啦冲了遍。心说难道你家今后就不再死个猫呀狗呀的?
  钱贵两口子自以为占了个大便宜,实际上海珊一点也没吃亏,这件事沸沸扬扬传了几条街,相当于给海珊的好脾气做了一回活广告,半年后移民新村选干部,大家都投了她一票。
  五
  海珊很想结识斜对面那家文化人,倒不是企图沾啥光,有幸跟这种人拉拉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昔有孟母三择邻,为得啥?就为儿子能学好。自己也有俩孩子,不该学学孟母吗?很可惜,这一家人只有双休日两天在家里,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并且深居简出的。尤其那男的,相邻都快两月了,还没露过庐山真面目。孩子们没大小,见着这家开开门,便一股脑儿往里钻。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这家人对人挺友好,孩子们每回从他家出来,兜里都塞满了巧克力或泡泡糖。海珊因而常从孩子口里打探他家的消息。有一天,8岁的女儿开心地唱着一支很好听的儿歌,她问女儿哪学得?女儿说是晨曦叔叔教会的。她问晨曦叔叔是谁?女儿说就是斜对门那家的那个叔叔呀。她惊喜,才知道这家主人名字叫晨曦,听着好好听,不亏是有学问的人。说人家肯逗你小孩玩?我不信。女儿说,晨曦叔叔可好了,不信你问姐姐吧。她信了。
  读初三的大女儿对语文没兴趣,写作文就像记流水账,这个有学问的人给指点了一、二,居然大有起色。问到症结时,他说主要是从小缺乏阅读,现在的孩子大都沉缅于电视、网络,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想象受限制,思维不发展,接受传统的東西太少了。海珊听大女儿说,盛校长太忙了,社会活动多,还要给学生讲课。海珊明白,这个文化人并没有架子,只是事情多,左邻右舍都得过他的字。他给钱贵写过“知足常乐”的一个条幅,钱贵慧眼不识荆,说不知足才能挣来钱,拱手送给了不相干的人,后来知道那四个字能换人一台电视机,肠子都快悔青了,开口请盛校长再给写一副,盛校长笑着说以后吧,连个逗点都没给逗,他当盛校长那支笔是扫帚,随便哪儿都能扫,想扫哪就扫哪。海珊后来有幸被盛校长“召见”,应是托了大女儿的福。那是五月底的某一天,女儿告诉她说盛校长请她,她有点怀疑听错了,及至在他家见到这位大忙人,感觉女儿对其的盛赞的确不虚言,盛校长确实一点也不生分,笑着向海珊致歉说:“穷事多,忙不完,大家为邻很久了,还没顾得去你家聊聊天,见谅吧,相处的日子长着呢。”盛夫人帮忙解释说:“老盛也是有心人,听说你家新搬来,就抽时间给写了一副乔迁联。”海珊来时特紧张,几句话就让她放松了。   盛校长请海珊主要谈女儿的事,说孩子的文科差一些,理科优势很显著,如果这方面加以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还是个科学家,问她家经济收入怎么样?孩子的年龄有多大?如果条件允许的话,重新回到初二去,把语文和英语补起来,虽然高考分文、理科,但基础学科对读大学很重要,况且严重偏科会直接影响到重点大学的录取,现在抓还能赶的上。即日起,要给孩子制定一套严格的学习计划。譬如说,清晨起早点,这时记忆力最好,背半小时英语单词,睡觉前的一个小时用来阅读,天天写日记,时时记笔记。习惯是养出来的,时间是挤出来的。滴水穿石,贵在坚持。需要提醒的是,光有计划不行,最初要靠父母的督促,一旦培养成好的习惯,家长才可以逐渐放手。长期坚持下来,肯定会有好效果。海珊欣然接受了盛校长的建议,后来事实证明海珊有意结识文化人没有错。然而这又归功于大女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海珊问大女儿是怎么先她而接近盛校长的?女儿说盛校长喜欢音乐,歌唱得也不错,她和他是在广场音乐会上认识的。
  六
  六月十六这一天,海珊家所在的这条街道异常热闹,和谐新村也跟着沸腾起来了,路上摆满了小汽车,鞭炮声就像大火烧了竹林子,噼噼啪啪不停。海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祁明,今天啥日子?祁明说,你刚来,不知道,姚镇长给父亲办寿诞。海珊问,哪个姚镇长?他父亲是哪位?祁明说,姚镇长就是姚镇长,在哪个镇上当镇长,自己一不清楚,二没见过。搬到新村一年多,没几个人见过镇长面。大家就知道斜对门那个老大爷姓姚,他儿子在外县当镇长。海珊说,难怪我来了这么久,见他家就那一个老人家,儿子怎么不回来看一看,不念老人孤独吗?祁明说,可不嘛,人老了,行动又不便,差不多就活了一个人,怪可怜的。海珊问,镇长不在家,生日谁操办?祁明笑着说,这事儿还要镇长亲自操办吗?自然有人给张罗,操心的人多着呢。多少人赶着机会来捧场。去年生日时,盛校长题了“寿比南山”的一幅字,钱贵给寿星老人送了一件皮大衣,据说花了两千多。
  海珊回到家,拿不住该不该也去奉承镇长大人一回?如果去,又不知送点什么好?她打电话问男人,男人说,去去去,咱不能落在人后面。她犹豫,说是否有巴结权贵之嫌?男人说,这怎么能叫巴结呢?钱贵那才叫巴结呢。她想想,也是的,同在一条街,又是为孤独老人做高寿。她问送什么比较合适呢?男人说他家不同普通人,我哪知道送啥好,你掂量着送就是了。男人一句话说穿了,这家情况很特殊,这份礼还真不好送。海珊去找祁明讨主意。她问他去不去给老人家祝寿?祁明凄然地苦笑着说,去当然要去的,今年我也犯愁啊!我不是企图巴结哪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人家这样的家庭缺啥少啥稀罕啥?老头子去年收的礼物一部分便宜处理了,一部分吃不了当垃圾倒掉了。当然也有送钱的,咱可跟人比不得,多了拿不起,少了拿不出。去年我家种有早玉米,我觉得送老人这个挺新鲜。过后啊,老太爷还向我念好呢,回谢了我两瓶葡萄酒。今年我还能送这吗?说不定有人也学我去年样。算了吧,虽然手头紧,还是送点礼金,算是一份心意。海珊说,既然这么说,我也随你样。当然,我家情况好一点,我送多一点,你可别多心。祁明说,你说哪里话,这是实情嘛。于是一块往老人的寿礼簿上挂了号,祁明写了50元,海珊写了100元。
  下午大家赴宴,座位都是知客安排好的,哪些人坐一桌,哪些人坐在哪,这上头基本能区别送礼的档次,海珊这一档,应该算是最低的。她和祁明挨着坐。海珊迅速向全桌扫了眼,发现正对门那位蓄长发的男人就在她对面。两家关门不见开门见,为邻的日子不短了,实际往来却极少,只有过两次简单的语言交流,见面常常点点头。她有点瞧他不顺眼,他也难免显清高,彼此无形中有道隔阂。今天总算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谁也没理由再摆一副臭架子。海珊主动地向他打招呼,笑着说,小卿来得早,没带着小刘一块来?对方起身站了站,算是对海珊的回敬。不痛不痒地调侃说,咱送人家这点礼,咋好意思扛两张嘴。海珊无法回他的话,便装着给大家倒水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送礼的档次虽然有不同,酒筵的规格却是一样的。菜肴之丰盛,酒水之高档,着实让海珊开了一回眼,祁明面对姚家奢侈的寿宴小声对海珊感叹道,人情越来越假了,酒席越来越真了,近些年虽然吃穿不愁了,但是节俭的风气被破坏了,这么一大桌的菜,最后有多少被剩下倒掉了。海珊会心一笑说,社会发展没有错,凡事总有利有弊,害怕浪费你就放开吃。
  席间有人问,咋不见姚镇长给客人斟杯酒?一人说,镇长斟酒你不喝,我们没人够资格。有人说,姚镇长春节长假都没来。有人应,镇长不比咱平头老百姓,事无巨细,日理万机,不能回来也没啥,忠孝不能两全嘛。这番话触动了海珊对面这位另类男人的神经,一连冷冷地哼了好几声,说,你老兄尽会拍马屁,镇长忙!官们忙!忙啥呢?忙接待,忙应酬,忙喝酒,忙旅游。难道你不上网吗?网上天天有人被曝光,这些人只要一倒台,什么丑事不沾边?咱放着贪污受贿经济问题先不说,生活作风哪个不腐化?男官哪个没情妇?女官哪个不是上司的情妇?前几天网上才报道过一件事,一行人去某镇检查工作,接待方安排了几个小姐陪侍,一个小姐死在宾馆的游泳池。若不是因为这个被曝光,老百姓谁知道他们倒底是在检查工作呢?还是在检查小姐的肚子呢?世上一班伪君子,为了掩盖不道德,才打忠孝不能两全的幌子。吃喝嫖赌有时间,看他老子没时间。你说你老兄忙不忙?忙呀!再忙你今日也得来这里捧捧场,谁给你说过同情话?你啊你,驴变得,尽奴性!对方耐着性子挡他说,小声点,别说了,你看这是啥地方。这位另类男人灌了口酒,慷慨激昂地继续说,我说得难道不对吗?瞧瞧这家老头子,活啥活?孤苦伶仃的,生日做得再风光,也就热闹这一天。娘的逼,当官的哪个不贪心,做寿是假,揩油是真!勞动人民忙一年,谁能忙上这桌饭?吃!喝!兴别人吃我!不兴我吃人?一人说,醉了!醉了!一人说,让他说,我爱听。刚才那人害怕惹是非,说好好好,你有种!你能说,你嘴行。生气地冲着满桌人抱拳行了一圈礼,说大家喝,大家聊,我有事,先走了。大概祁明也不爱听这些过激的话,小声向海珊打招呼:你坐会,我也想早点儿回去。海珊点点头,说那我跟你一块走,女儿一个人在家,还真有点不放心。出来后,祁明说,姓卿的这小子你可能不了解,大刺头,自恃嘴巴子能说,给市报写过几次通讯稿,爱给老爷们找茬,遇点事就大发议论,有时还拨弄人上访,十个领导九个怕他,时不时给点安抚费,靠着这个过日子。不知足,老这样。你看吧,早晚有他吃的亏。海珊说,你说得对,不能以偏概全嘛,但是官场的歪风邪气不刹刹,老百姓就不服气,它影响人民对政府的信任,不利于社会稳定。祁明说,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也不是咱老百姓能管的。   七
  同月二十六,是祁明母亲的生日。这事海珊原本不知道,恰巧被她撞上了。这之前,民政局的同志摸底调查移民新村的困难户,众口一词推荐了因病致贫的祁明家。二十二日的上午,工作人员上门整理材科,邀约左邻右舍知情人士作见证,其中有海珊,并请她在登记的花名上签了字,她是在这份表册上看到的。
  海珊常想,祁明对自己一家太好了,他母亲常帮着自己看孩子,家里摘了新鲜瓜果,总不忘也让别人尝尝鲜,大凡有点事,和他老好弟弟随叫随到,跑前跑后。有回男人半夜运木材的货车开回来,急着找不到装卸工,是他弟兄俩吃力讨累给卸的,男人感激的不得了,这车货若是卸迟了,就赶不上跟车队跑下一趟,一趟就损失几千元。因而男人想多给点装缷费。祁明说该咋样就咋样,多一分钱都不收。现在谁不钻钱眼?他的日子这么难。平时没机会报达他一家,既然知道了他母亲的寿辰,就该跟着张罗给老太太好好过过这喜事。
  海珊心里惦记着二十六号这一天,可是直到二十五,也没见祁明家有啥动静,心里问是不是祁明手头紧张没钱给老人做生日?直等到二十五傍晚,海珊揣了500块钱,领着小女儿过来串门子。
  祁明家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的,海珊问起来,他和母亲矢口否认明天这个好日子。海珊说,祁明哥,你就不要瞒我了,我知道你家要还债,日子紧,但再紧也不该这样,古人说,人逢七十古来稀,姨都快满八十了,还能再做几回寿?做一回就少一回。
  祁明满腹委屈地对海珊说,各有各的苦衷啊,不是我不办,是妈不让我给办。还债是还债,祝寿是祝壽,这钱兄弟舍得花。可妈说,孝顺孝顺,孝就要顺,顺才是孝。你说说,我能不依我妈吗?
  祁明母亲拉着海珊的手表白说,生日也是日子,日子是过的,不是闹的,一天热闹过去了,好多天为这天紧巴着,何苦呢?再说啦,为一个人闹腾一家人,还牵累亲戚朋友们,现在的人情事故多,有钱人不在乎,大多数人吃不消,搭时间,掏腰包,添麻烦。你姨是个苦命人,啥生日?没生日。生日也是乱写的。权当就是明天吧。知道了,就过来吃顿晌午饭,也没啥好的,家常便饭,别说慢待你。
  海珊眼里裹满了泪,老人家事事处处替人想。她掏出事前准备的这份礼,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姨,说你老人家心眼好,体贴儿子的难处,侄女还说什么好?这500块钱你收下,就当我给你买了件新衣裳,明天晌午我一定来,就是吃口浆水菜,那也再香不过了。
  祁明母亲抓住海珊的手,言辞婉转地说,侄女啊,我也想有件好衣裳,可是不成啊,姨还能活几年啊?现在添得新衣裳,就是日后随葬的寿衣,这得祁明给娘买。你的好心姨领了,这钱姨一分都不能收,你家花钱的路多哩。
  祁明也严词拒绝说,海珊你别难为我妈了,她一生习惯了过简单日子,就是至亲,超过10块的礼都没收过,她不叫儿女拉人情债。海珊听到这句话,明知道他家不是有意把自己当外人,其用意显然不希望自己再为难他们。尴尬地把手缩回来,说好好好,我明天两个肩膀抬张嘴,晌午过来吃一顿。说完抱起女儿起身走。祁明把她送出来,恳求说,就你知道这日子,别传了。
  回家后,海珊翻箱倒柜把男人和大女儿的旧衣旧鞋找出来,整理了一大包,第二天吃饭时送过去。祁明愉快地接过手,一件一件翻着让母亲看,说挺好的,都能穿,谢谢你。海珊心里很高兴,说谢啥谢,比起你给帮得忙,太微不足道了。
  等祁明两个孩子放学回来,祁明给母亲换上新衣裳,也是这几天才做的,率领老好弟弟和女儿给母亲下跪叩了头,再把母亲扶在饭桌上,一家人吃了桌简单朴素的家常饭。
  没蛋糕没浪漫,一切依旧很平淡,但孝顺之情、爱子之心却比醇酒更浓郁。海珊受了场生动的教育。吃罢饭,祁明留海珊给母亲梳梳头。海珊体会祁明的心——媳妇不在了,母亲身边没有寄托了。生日有人给老人梳回头,该是一件别有意义的纪念啊。
  一把梳子几许沉?但海珊拿在手里感觉它有千斤重!老人此生多苦啊!中年丧夫,老年失媳,亲生儿子太老好,养老尽孝的是抱养来的非亲生子。她体量祁明的艰难,能为儿分担点就为儿分担点。海珊像女儿一样细心地给老人梳理着一缕一缕枯涩花白的头发,老人如娘亲一般给海珊讲她这一生迈过的千条沟、万道坎,尽管岁月如黄连,但言语间没丝毫抱怨,说到祁明和离世的儿媳妇,充满了对他们的褒奖和对平凡生活的满足。海珊津津有味地听着,如同吸吮着玉液琼浆,心里不停称赞说,多朴实厚道的母子啊!同甘共苦,息息相通。
  八
  人际如网,纷繁复杂,海珊和钱贵两家之间的磕绊纠结剪不断理还乱。发生了赔兰花、死小鸟的磨擦事件后,正对门小卿劝海珊男人向钱贵妥协让一步。从林场贩运的木材有时难以及时找到买主,需要一块场地屯积货物。当初设计师考虑到农村家庭堆杂物,因而楼后留着宽绰的空地。因此建议把他家后面的空地租下来,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属公共所有,也不影响什么。钱不扎手,钱贵一定乐意,也能缓和两家关系。海珊男人接受了建议,以每月300元的使用费租了下来,有了这层关系,想不和这家人来往都不行。
  这条街喜事连连,八月一号钱贵喜得贵孙,当地习俗满月提在半月办,算算应该是十六这一天,以钱贵铺排张扬的禀性论,不大耍牌子才怪呢。十四这天钱贵果然给海珊送请柬来了。这个人不笑还罢了,笑起来显得特和善,双手谦卑地把请東捧呈上,惶恐地叫老婆把孙女抱给海珊看,客气地挡了挡海珊给婴儿封的200元红包,虚心地请海珊给孙女参谋个名字。名字惯例都是爸妈起,海珊心说这人虚伪到这分了。推辞说钱大哥不是笑我吧,我哪有这资格呀?再说我也没这个水平。钱贵说,有有有,我家这只小老虎,得一只大母老虎才镇得住。海珊说,哦,真有这种说法吗?让我想想……女孩子……叫啥好?哦,你看叫倩倩好不好?叫着顺口,听着文雅。钱贵作深思状,站了两分钟,未置可否,然后手示老婆往外走。海珊羞得脸通红,觉得格外没面子。将他两口送到场院口,钱贵回头叮咛说,后天啊,欢迎大驾光临,早点过来。海珊说,一定,一定。
  没有人能给钱贵这人下个准确的定义,再多贬意词用他身上也不多,虽说他不是为非做夕杀人放火的大恶人。女儿在学校运动会上得了个百米短跑的三等奖,他就嚣张得了不得,仅鞭炮就买了一蛇皮袋,噼哩叭啦放了大半天,生怕别人不知道。孙女出生的当天,他东街走过来,西街荡过去,招招摇摇。逢人便问哪里见着卖蛇的?人说村里又不是集市,哪有卖这玩艺的!他说我要买它几十条放生。可是有回村里干部给一家失了火的难民搞募捐,大家有捐现金的,有捐衣被的,连祁明都捐了50斤大米。来到他家门上,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村干部说粮食也可以,他说细粮吃完了,问毛粮可以吗?村干部说可以可以。谁知他端出来一小塑料脸盆发了霉的陈稻子。村干部怒了,说你这不是耍人吗?这点稻子,去哪里加工?给等于没给。有个疾恶如仇的女同志,看他实再不顺眼,泼辣地夺过塑料盆,将这三、五斤稻子灌在村干部们的袋子里,说收了,为什么不收?喂鸡总是可以的。指着钱贵鼻子说,人家叫你钱百万,见你从来不脸红,你虽有万贯家当,人格却一文不值,有几十块钱买炮仗宣扬得了个破烂奖,没几块钱给灾民救急?我不信你是铁打得,没三灾八难?不生疮害病。还钱贵呢,贵你妈个逼。他这种人就得这种人收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乌龟脑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自知理亏呀。   穷富如冰火,钱贵瞧不起祁明,见了面鼻子哼都不哼一声,可谓老死不相往来。可祁明母亲却亲手绣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托海珊送给她孙女,说又是一代人了,保佑孩子无病无灾。
  十六这天,海珊早早过去帮厨,忙这忙那手不空闲,直到开席前才擦干两手去礼柜上写了500元人情,以为这事处理得还不错,既帮了忙,人情也不薄。
  完全出乎海珊预料,给孙女办了满月没几天,钱贵看她男人车回来,过来说和她家“商量”一件事:好妹子哩,实再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你们堆木头的这块场地王老板想租去卖机瓦,叫你们走吧,那么多货不好搬,不让你们走吧,王老板出的租金又比你们多。海珊立即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男人一口就把租金给加上去,抢在前头说,钱大哥,这不还有半月嘛,我们找找新地方,你也跟王老板再说说,这个位置卖砖瓦,恐怕背了点。
  海珊心里不搁事,愤愤不平地跟祁明诉苦说,当初就不该惯他的坏毛病,马软被人骑,人软被人欺,前头后头,都是共公的地方,就为息事宁人,后头空地每个月花几百块寃枉钱,得寸进尺,又要涨价,祁明哥,你说这人讲理不讲理?
  祁明说,这不是讲理不讲理的话,而是要脸不要脸的事,不要脸的人就不讲理。
  海珊说,他不讲理,我认死理,当初对门长头发小卿做证写得有字据,虽然一月一交钱,租期却定的是一年,现在我不搬,他也拿我没办法。
  祁明劝她说,算了吧,你脸皮薄,呕不过他,他想找事,这大半年里,你天天恼吗?钱是人身上垢渍,洗一层生一层,住满一年,再想办法。
  海珊经祁明一劝,心气顺了,说祁明哥,我听你的,每月加他200块,不少吧?
  祁明说,加钱都是个意思,钱贵撵你走只是个借口,鬼相信王老板租他的地皮卖机瓦,鬼才在这旮旯角落卖机瓦!你知道老钱给孙女起了个啥名字?钱兴旺。你给人家起钱倩,“倩”和“欠”谐音,钱欠钱欠,这不咒他缺钱吗?这话不是我猜度的,是他老婆说你不是人才知道的。还有,他认为你用他家的地,再怎么也得送份千元大礼吧,听说你写了500是不是?其实500元已经很重了,可对他这种贪得无厌的人而言并不算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得就是钱贵这种人。
  海珊扼着手腕说,我啊我,钱大哥把我教聪明了,祁明哥你把我教糊涂了。
  祁明说,那么你说聪明好呢糊涂好?
  九
  如祁明所料,长头发小卿出事了——据说他犯了网络讹诈罪。这罪名如他这个人一样的神秘——没偷没骗没杀人越货没奸淫妇女没叛乱暴动没反人民反革命。移民新村的移民們不知道还有这号罪,也不懂网络讹诈是啥罪?海珊后来请教了她所敬重的盛校长,这个大学问的文化人打了好几个通俗易懂的比方,才使她明白了那天吃姚镇长父亲寿酒时祁明说得那句话,口无遮拦,必吃大亏。再后来在他妻子寸头女人在男人锒铛入狱后打算离婚时悄悄对她讲的男人获刑的来龙去脉中,更深切地领会到,还是祁明说得对,糊涂总比聪明好。
  长头发嘴欠手更欠,把姚镇长给父亲大办寿筵的事情发到网上,姚镇长觉得影响不好,有损清名。愿意小小地对他意思一下,将网上的不实消息撤下来,发个小小的声明道个歉,可自以为利剑在手的长头发小卿却不干。姚镇长无奈,以诽谤罪将他告上法庭。有关方面一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卿啸栓网络举报姚某借父寿诞大肆敛财查无实据,其父寿辰姚某并不在场,也毫不知情,所列收受礼物折金108000元缺乏依椐。卿某利用互联网捏造事实混淆视听诽谤他人罪名成立。抜起萝卜带出坑,姚镇长的案子牵连出卿啸栓一系列网络恶作剧,最终致其身陌囹圄。
  卿啸栓的妻子小刘觉得很丢人,不想跟他过了,找海珊给她拿主意。海珊想,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小刘如果离婚了,小卿也就绝望了。从利于小卿改造的角度,应说服小刘放弃离婚的念头。打这以后,海珊常往对门跑,对小刘就像亲姐妹,好歹维系着这对小夫妻的婚姻危机。
  有天深夜,钱贵突发急症,小腹痛得在床上打滾,海珊丈夫二话没说,开车把他紧急送到县医院,第一时间挽救了他宝贵的生命。姚镇长的父亲患了半身不遂,海珊主动承担起照料老人生活起居的责任。
  海珊总是觉得大家能从不同的村子聚到移民新村,本身就是缘分,今后不是一天两天要在一起,而是要世代相处,就好比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新家庭的每个成员都要互相包容,彼此谦让,总有一天新邻居会成为亲如一家的老邻居。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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