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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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关昌村地里种的都是玉米,玉米杆子比邻村的小一号,矮一大截,玉米棒子也要小一号,收成自然少得多。因为那里的土地是盐碱地,盐碱地里长不出东西,所以就穷,穷了光棍就多。关昌村以光棍多而远近闻名。
  上世纪90年代初,村里有人去了广东,包括几个光棍。去的时候土兮兮的,穿一身过了时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新买的解放鞋,头发乱蓬蓬的,提一只装过化肥的袋子,里面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时有些洋气,皮鞋擦得油亮油亮,有的还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很远也能闻到香味。走路的姿势也和其他人不同了,昂首挺胸,像是高人一等。回来后就忙着修房子,修的都是楼房,有了楼房就忙着娶媳妇,然后带媳妇一起去广东打工。
  那时候,我们还都是16岁,但16岁已经能够自己考虑问题,认为自己是大人,就作了一个决定,决定不再读书,去广东打工。家里知道肯定不同意,我们想偷偷走。
  那天晚上,月亮分外的好,不用手电筒也可以看得清路。板车上有十几袋玉米,这是三家人半年的口粮,三个人吃力地拉着。到镇上的那条路很难走,一路上都跌跌撞撞。玉米拉到镇上的粮食收购站,白天已说好了价格,一大车玉米卖了700块钱,全是100元一张的。江小军拿钱在灯光下照了几遍,又一张张仔细看过后,把钱塞进了袜子里面。钱是大事,大事都由他做主。然后由朱大常把板车拉回村里,我们在镇上等他。朱大常在三个人中最笨,最笨的人总是做最笨的事。
  一切按计划进行,计划得很周密,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走了三十里路到县城,在县城坐汽车到了省城,最后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整个过程是由江小军策划的,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他比我们有头脑。走之前还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的是相同的内容:我不想读书了,读书要花钱,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我们去广东打工去了,我们要自食其力,那里有我们的同学,你们不要担心。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天黑时到了广州。我们不敢住旅店,怕上当受骗,就在天桥下坐了一整夜。我们都有些兴奋,聊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未来。那时觉得未来很近,就在眼前,很容易实现。朱大常说了他的未来,他说他要像隔壁李三哥一样,修一幢楼房,买一个大彩电,买一个录音机,买一套音响。话还没有说完,江小军就笑了,我也笑了,笑朱大常没有出息。江小军又问我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我就说了。我说我想在城里买房子,然后娶一个城里的老婆。江小军没有说什么,但从他的眼光看得出来,他看不起我的这个理想,他的理想是做生意,赚很多钱,他说有了钱什么都有了,他说他将来要买一辆“奔驰”轿车,开着它到处转。
  第二天,我们坐车到顺德。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在家里我们就看好了地图。我们在一个镇上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那间房子很小、很窄,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上面是石棉瓦,红砖没有上水泥,里面有两张旧铁床,进屋就觉得热气腾腾。房租不贵,每月90元。又买了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锅碗瓢盆,算是有了个家。剩下150元买了一包米,吃了两个月稀饭,稀饭比家里的玉米糊难吃。
  
  (二)
  
  工作很好找,第二天就找到了。那几年正是广东飞速发展的时候,到处都在新建工厂,到处写有招工启事,让人觉得工厂比打工的人多。虽然每天有上万人来广东,但好多厂还是缺人,工人无法满足工厂的需求。填张简历就可以进厂,不看身份证,不问你岁数。
  我们见精品玻璃厂写有招工启事,就进去了。一人填了一份简历,交给了主管。招工启事写是要求18岁以上,我们在简历上就写18岁。
  人事主管是个50多岁的老头,看了我和江小军的简历,又看了一下人,点了点头说:明天早上八点上班,试用期600,试用一个月。一个月后700,加班另算。朱大常也把简历交了上去,主管盯着简历看了很久,他似乎对朱大常的字不太满意,朱大常写的字像是火柴棍拼起来似的。主管又盯着朱大常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对他的长相也不满意。朱大常的眼睛很小,要仔细看才看得清眼珠,鼻子塌塌的,嘴唇很厚,呆头呆脑的样子。主管看着朱大常的脸想了一会,像是不想要这个人。最后说:已经满了,你愿不愿意做杂工?朱大常说:愿意。主管又说:做杂工很累,工资也不高,你愿不愿意?朱大常说:愿意。主管没有其他办法,朱大常就在玻璃厂做了一个杂工。
  就这样,三个人都成了精品玻璃厂的工人。我和江小军在流水线做同样的事,把玻璃边磨平后,包装好放在木箱里面。工作很单调,但不算很累。朱大常就没那么轻松,整个车间都由他打扫,还包括停车场、操场。所以他整天都很忙,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总是汗淋淋的。朱大常人笨,不像其他聪明人那样做事偷懒,他做事太老实,很少见他休息。后来厂里有人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猪脑壳”。叫他“猪脑壳”,他也只是对人笑一笑。
  江小军很有交际手腕。书上说这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是一门艺术,他就懂得这门艺术,他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性。进厂几天他就认识了质检部主管,两人关系打得火热。江小军很会说话,很讨主管喜欢,主管认为他很聪明,经常叫他在一起吃饭,总是主管掏钱,主管还教会他打麻将。一个月后,江小军做了质检,工资是1200。整天拿一个本子在厂里逛来逛去,比我轻松,比我工资高500。江小军在厂里干了半年,出厂后在夜市上摆了个摊,卖拖鞋、袜子、毛巾这些常用的东西。他很有经济头脑,一个月下来能赚两三千块。他又另租了一间房,离我们也远了。他在外面结识了很多朋友,那些朋友带他去舞厅发廊玩。两年后,他和一个阿虎的人去了珠海。
  我在一年后离开了精品玻璃厂,我认为在那个鸟厂没什么前途,学不到技术,也不涨工资,干下去没意思。我想学点技术,我知道有技术才能拿高工资。出厂后,先是学电焊,后来又认为电焊没有前途,改学车工。前后花了两年时间。学会后就不停换厂,高不成,低不就换了几十家,最后进了一家外资厂。工资还比较满意,慢慢往上涨,涨到2500就卡住了,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认为自己技术这样好,不应该只拿这点工资。
  那时候,朱大常还是精品玻璃厂的杂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扫地,不停的扫,把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有空的时候还帮老板洗车。朱大常洗车也很仔细,也是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包括轮胎钢圈,他都会用毛巾擦干净。前轮擦了,擦后轮,左边擦了,擦右边。这样,老板的车总是一尘不染,不用再出去洗车了,每个月节约了上百块钱。这让老板很高兴,老板给朱大常加了两百块工资。朱大常默默无闻地给老板洗了三年车,三年加在一起没和老板说上十句话。朱大常一直想到车间做一个生产工,流水线上的生产工就是他的理想,但他一直没敢对老板说。那天他终于说了,老板同意了,老板喜欢他这样的工人。朱大常如愿以偿,由杂工变成了生产工,提升了一个档次。
  
  (三)
  
  三个人分开了,我去了中山,朱大常留在精品玻璃厂,两人相距20公里。精品玻璃厂经常缺货,没事干就放假,每个月只有三四百块工资。他经常过来向我借钱。江小军去了珠海,来找了我几次,我觉得他一次比一次风光。
  朱大常每次来找我都是为了借钱。来的时候骑一辆烂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和其他人的不同,明显的大一号,是从一家废品收购站买来的。那种自行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很流行,如今车身和钢圈已经是锈迹斑斑的。他就骑那辆自行车上下班。他来找我又总是穿一身厂服,蓝色的,洗得发白,背后有“精品玻璃厂”五个鲜红的大字,下面还有电话号码,像是在告诉其他人自己的身份。脚上穿一双开了口的皮鞋。
  朱大常会在厂门口等我下班。下班的时候人很多,他会很远望着我笑,然后喊我的名字,把其他人的目光吸引过去。看他的同时,也会看看我,让我在人前很没面子。每一个人从朱大常身边走过,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看他的烂自行车,看他洗得发白的厂服,还有那双开了口的皮鞋。看过之后都露出满足的笑容,自己也像高贵了许多。那笑容也像是冲我来的,把我也看低了几分。那些人都是以貌取人,后来事实证明,他们和朱大常相比都是些无用之辈。
  如果朱大常厂里没事做,就会在我那里住几天。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铺过地板砖的,有彩电,有空调。我发觉朱大常比以前瘦了很多,脸上的骨头也突了出来。每次我都会炖一只鸡,炒几个菜,我知道他过得不好。
  朱大常会向我说起厂里的事。他说厂里每个月只开几天工,每月只有三百多块工资,厂里很多人都走了。说那些话时,头总是垂得很低。他还说他现在当上了组长,每个月比其他人多100块。我望着他笑了笑,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江小军去了珠海,来找过我几次,每次都叫我跟他去珠海。他说打工没有前途,只有做生意才有出路。当我问他做什么生意时,他又总是不说。最后一次叫我去珠海,我没有答应。那次我还暗示过他,叫他不要动歪脑筋。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
  最后一次来找我,江小军开的是一辆凌志车。他认识了一些有钱的朋友,他说车是向朋友借的。我们老板也有一辆凌志车,但江小军开的是一辆新款的凌志,比老板的车高一个档次。后来,厂里有人问我,那个开车的人是谁?我说是我的一个朋友,那些人对我就有点刮目相看。
  那天下班后,我就看见门口停有一辆车,江小军从里面探出脑袋叫我上车。我还看见车上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二十来岁,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衣服,把身子勒得紧紧的。那个女的还对着镜子化妆。江小军告诉我这是他的女朋友,叫小倩。小倩比较漂亮,但我不喜欢这类型的女人,身上有一股妖气,有可能正是这股妖气迷住了江小军,一路上她都和他打情骂俏。我看着也只是笑笑。
  江小军开车到了一家酒店,点了一大桌菜,没有吃多少,全浪费了。我向他说起我最近的情况,他很不在乎地听着,有点看不起我的意思。就是那次他还是叫我跟他去珠海,我没有答应他。我说我只想老老实实打工,不想去赚那些钱。他于是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四)
  
  江小军跟的那个叫阿虎的人在珠海开了一家制衣厂,衣服做好后贴上名牌商标,然后把那些衣服运往全国各地。当然,这些事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阿虎对江小军很好,比他爹娘对他还好。花钱很大方,经常带江小军去舞厅,发廊里玩,江小军叫他虎哥。他认为虎哥很讲江湖义气,他对虎哥也很崇拜,把虎哥当成偶像,当成英雄。后来,江小军和虎哥结拜为兄弟,两人在一起喝了血酒,拜了天,拜了地。之后,两人的关系就更好了。
  江小军主要是给虎哥送货,虎哥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虎哥说,我这辈子只信得过你一个人。这让江小军很感动。虎哥供他吃住,供他玩,每个月给他几千块钱。
  两年后,虎哥的制假窝点被警察端了,所有的假货被销毁,虎哥赚的黑钱也被没收了,被判入狱两年。江小军只是虎哥的跟随者,没有前科,拘留了一个月,放了出来。
  虎哥坐牢那段时间,江小军也想过改邪归正。他又像原来那样在夜市上摆了一个摊,想从此不跟虎哥来往。他又常常想起虎哥给他说的话,虎哥常给他讲江湖义气,江湖义气在江小军心里生了根。他又想起结拜时说的话,结拜时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虎哥落难自己却置之不理。
  江小军没有回头,他每个月都去看望虎哥,带上三条虎哥喜欢的“玉溪”烟。虎哥每次都很激动,虎哥说:兄弟,我这辈子没有看错你。虎哥还对他说:在外面如果有人找你麻烦,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他就不敢动你,如果哪个敢动你一根汗毛,出去之后,我要他跪下来说好话。虎哥说话时斩钉截铁的,有些霸道。江小军就喜欢虎哥的那种霸道,他把虎哥当成一个英雄。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辨不清是非,一直还和虎哥保持着原来那种关系。
  两年后,虎哥出狱了。那家伙就是一个社会的人渣,出来后也没想着干什么好事,开始贩卖毒品,他想和江小军一起干。江小军没有同意,他知道那是掉脑袋的事情。虎哥说:你不干,我不勉强你,我们还是兄弟,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说句话。虎哥说话很爽快。
  最后,虎哥还是把他拉下了水。虎哥拿加了粉的香烟给江小军吸,江小军就上瘾了。没有那东西,他就像一个快死的人一样,没有一点精神,那东西让他飘飘然,感觉像是在天上飞,吸上两口,精神百倍。他每天都离不了,后来瘾越来越大,由吸食变成注射。虎哥不沾那东西,他知道沾上那东西就等于成了一个废人。江小军刚吸上的时候有些害怕,他问虎哥这个会不会上瘾,虎哥说:没事,那只是外面的传说,吓唬人的。虎哥就点了支没粉的烟,虎哥说:我也经常吸。
  这样,江小军成了虎哥的一条狗,他还是帮虎哥送货。虎哥把毒品包成小包,江小军把那小包的东西送出去。虎哥还把一些重要的事交给江小军。江小军去过几次云南,从那里带回了虎哥想要的东西,虎哥就靠那东西发财。
  虎哥每次在“眼镜蛇”手上拿货,“眼镜蛇”把毒品交给江小军,江小军把它带回广东。“眼镜蛇”是个大毒贩,贩卖了十多年毒品,经过他手上的毒品有上百公斤。那家伙相当狡猾,相当凶残,最终被击毙了。两名阻击手同时击中了“眼镜蛇”那颗罪恶的脑袋,其中一颗子弹中了靶心,在“眼镜蛇”的额头上点了一颗大大的,非常难看的“美人痣”,子弹继续前进,穿过了颅骨,又穿过了那颗罪恶的大脑,然后又穿过颅骨,从“眼镜蛇”后脑勺飞了出去,击中了一颗树,深深地没在树干里,“眼镜蛇”被当场击毙,没有叫唤一声,连嘴也没张一下,像是一个试靶的模型。“眼镜蛇”狗一样瘫在地上,这个结果早已注定:从“眼镜蛇”沾上毒品的第一天,就注定有两颗子弹将穿过他的脑袋。“眼镜蛇”的几个手下举手投降了。警察顺藤摸瓜把虎哥和江小军抓了起来,在虎哥家里搜出半斤海洛因。
  虎哥被判了死刑,一颗子弹给他罪恶一生画了个句号。江小军是个从犯,被判了无期徒刑。那时他已染上了艾滋病,国家又没有关押艾滋病犯人的监狱,被送回了家,一直住在医院。那时候,他离死已经不远了。
  谁都知道艾滋病是治不好的,染上那病就只能等死。但江小军的父母还是到处凑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欠了一大笔债。他父母带着他到处求医,总抱着一线希望。他父亲因为伤心过度,早早离世,江小军并不知道。有时他躺在病床上问母亲:爸爸去哪里了?他母亲会说:你爸去了广东,在一个厂里守门,每个月1000块,要过年才会回来。江小军到死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五)
  
  朱大常没有离开过精品玻璃厂,在厂里兢兢业业干了九年,在第九年时当上了组长。但那个组长当得很窝囊,如果货多,上30天班,有八九百块,相当于我的三分之一;货少还是会来向我借钱。
  在厂里最困难的时候,朱大常回过一次老家,说是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那时他已25岁,曾经有人给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原因是朱大常家里太穷,只有三间瓦房,而且还是当年的地主留下来的,历经沧桑,如今是伤痕累累,像是受保护的文物古迹。朱大常长相丑陋,又不像其他人那样能说会道,让人觉得笨,没多大出息。
  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有点残疾的女孩。女孩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长相不太好看,却能做一般的事情,朱大常就同意了。就在准备结婚的时候,对方却临时变卦,改嫁给了镇上一个哑巴。哑巴家里有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商店,而且会做生意,会算帐,什么东西值多少钱,他就会伸出几个指头。瘸子没有看上朱大常,嫁给了哑巴。这样,村里说闲话的就有了话题,那些人总爱下结论,他们认为朱大常不如哑巴,没哑巴聪明,没哑巴会算帐,长相也不如哑巴,哑巴长得比朱大常有福气。总之就是朱大常各方面都不如哑巴,连瘸子都看不上,认为朱大常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瘸子让朱大常有些伤心,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他不得不回到广东。走的那天,正逢哑巴和瘸子结婚,在镇上大摆酒席。哑巴穿一套西装,显得很精神,瘸子一身红装,站在哑巴身边,很幸福的样子。哑巴逢人就笑,一脸喜气。朱大常在车上看到了这一幕,哑巴还冲着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对他炫耀,又像是在蔑视他。
  朱大常又回到了精品玻璃厂。这时候的精品玻璃厂就像是个艾滋病患者,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知情的人认为这个厂迟早要关门,所以,跟随老板多年的经理走了,车间主任走了,好多老员工也走了,这让老板很头疼。厂门口天天贴有招工启事,上面写的是:本厂大量招收生产工,男女不限,年龄不限,地区不限,生熟手均可,请有意者前来面试。但精品玻璃厂早已是臭名远扬,招工启事贴出去却没人问津。外面的人都知道那个厂不好,工资低,而且没一点保障。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老板不停地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遇到了头疼的事老板就会这样。老板中年谢顶,头发不多,梳理的时候,头发就一根根往下掉。老板想摆脱目前的困境,但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请人吃过饭,也送过礼,都没有解决问题。
  就在老板梳理头发,考虑问题的时候,朱大常进来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建议老板换两台新的机器。他认为设备太差,做出来的产品达不到质量。不合格的产品又只能当废品处理,这增加了材料的损耗,增加了成本。他说质量是关键,而设备太差直接影响了质量,设备非换不可,可以把几台用不上的机器卖了,换两台新的。老板没有答应他。朱大常从不对人发火,这次他对老板发火了。朱大常一拳砸在桌子上,把老板茶杯砸在了地上,给老板留下一句话走了。朱大常说:像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伟人邓小平说过:中国如果不搞改革开放,走其他任何都是死路。朱大常把伟人的话搬了过来,把老板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朱大常那时是车间主任,刚上任两三天。因为全厂老员工走完了,老板只认识他一个人,老板无人可用,就委以重任。那时还有二三十个工人在厂里敲敲打打,车间主任却拍屁股走了,其他工人看形势不太对头,也都走了。老板成了个“光杆司令”。
  老板以前只是个卖米粉的,被人吆来喝去,还要点头赔笑。能做上老板是因为国家的政策好,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就办了一个厂。那时没这么大的竞争,也就慢慢做大了。其实老板没什么能力,他的能力只适合卖米粉,不能适应在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如果现在把厂卖了,还一部分债,余下的钱,还可以开一个米粉店,那时候仍然有人叫他老板。但是老板不愿意回到过去,想起过去他就伤心。
  朱大常在老板手下干了九年,是老板见过的最好的工人,做事卖力,工资不高,却没提过任何要求。他对老板忠心耿耿,简直是愚忠。朱大常走了,老板有些内疚。老板一直在想朱大常说的那句话,他知道,这样下去的确只有死路一条。老板想把朱大常找回来。
  老板不知道朱大常住在哪里,就开车在附近的出租屋转来转去地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老板找到了朱大常,他正踩着一辆烂自行车。老板就开车跟了上去。老板叫了一声“小朱”,朱大常没有应他,老板开着车一直跟着。朱大常开门进屋去了,进去后门也关上了。老板敲了很久的门,一边敲门一边说:小朱,不要闹情绪,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的商量。朱大常把门开了,老板进来了,满脸堆笑。老板在朱大常的床上坐下,他四处看了一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一辆烂自行车,衣服很旧,床上的被单很旧,地上有几只烂拖鞋,老板看到这些有点心酸。
  就在那天,老板把厂里的事交给了朱大常,朱大常从那一天起开始大显身手。
  后来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朱大常天生就是干大事的,只有干大事的才有他那样的头脑,那样的智慧。干大事的人只适合干大事,只有干大事的时候,他的能力才能够显示出来。朱大常是一块金子,是一块玉,价值连城,却一直深藏不露,没被人发现。过去他在等待时机,他等了九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朱大常很有胆识,很有魄力。厂里没有一分钱,为了增加两条生产线,他把厂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旧的机器卖了,厂里的车卖了,还包括老板的别克轿车,老板认为那是他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朱大常把那些东西换成了钱。他知道做大事,要集中精力,集中一切力量去做。就像我们国家当年搞原子弹那样,要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来。
  朱大常知道厂里的问题出在哪里,知道如何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其他人能够看到的,只有他才有那种眼光。他先是把厂房装修,装修后焕然一新,形象比以前好多了。那时新的机器买回来也安装好了。然后招了一批工人,在工资上他给了工人一个承诺。他亲自培训了那批工人,培训之后再上岗。
  朱大常只用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几招,那几招却相当高明,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它的高明之处。就那么简单的几招改变了整个局面,质量上去了,客户多了,客户多了效益自然就好了。
  第二年,精品玻璃厂扭亏为盈,彻底扭转了局势,朱大常坐上了经理位置。他掌握着整个厂的局势,他不仅把握住了,还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朱大常的成绩人人都看得到,工人在增加,工人的工资在增加,厂里又添了些新设备,还买了几台新车,当然亦包括老板的新车,老板已不管厂里的事,只是有空时来逛逛。
  
  (六)
  
  朱大常当上了经理,彻底的超越了我,把我远远抛在身后,这让我很没面子。但后来的事让我更没面子,让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远,让我对他很妒忌,我的妒忌心很强。后来,朱大常娶了老板的女儿,不久老板退休了,他又取代了老板的位置。
  精品玻璃厂的老板还是算个人精,他见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朱大常的权力越来越大,就有些担心,他担心朱大常会以权谋私,老板就想找个可靠的人把他看着,看着他他就不敢乱来。老板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认为让女儿去最合适,老板只有一个独生女,那个厂迟早是她的,早一天去比晚一天去好。老板认为这个主意很高明,是一举两得。女儿去了厂里,在厂里管理财务,老板睡觉也踏实多了。
  厂里人都知道小雪是老板的女儿,知道老板只有一个女儿,有的人就对她想入非非。他们知道,如果把老板的女儿搞定,能和她结婚就用不着那么辛辛苦苦打工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能在电视里看得到。老板的女儿就在他们眼前,这要比买彩票中特等奖的几率大得多,所以有的人就想试一试。我去过朱大常那里玩,见过几次小雪,那时她刚来不久,当时我就有这种想法。小雪上过大学,是学外语的,人很漂亮,身材很好,脸蛋很好,皮肤没一点瑕疵,更有一种高贵、脱俗的气质。那是其他人学不会的。我见了小雪就对她有感觉,她后来却嫁给了朱大常。
  小雪来厂里不久,就有人追求她。小伙子是厂里的业务员,上过大学,长得很帅。他没事就在小雪身边转来转去,还经常给小雪讲一些笑话。朱大常看那个家伙很不顺眼。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游戏,是游戏就应该公平竞争。朱大常违反了游戏规则,朱大常没有和他公平竞争,也没有给他竞争的机会。朱大常大权在握,找了个机会把那家伙炒掉了,一个人进入了决赛。最后,小雪嫁给了朱大常,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因为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了。朱大常眼睛小小的,小雪的眼大大的;他只上过初中,她却上过大学;他连普通话也说不标准,她却能说外国话;他如此丑陋,她却如此漂亮。不相配却已经配上了。小雪很有眼光,她认为朱大常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那种魅力在其他男人身上看不到,从她进厂的第一天就感觉到,她对他是一见钟情。这个结果完全在老板的意料之外,但老板认为这个结果很好,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这几年,我不停的换厂,工资却越来越低,开始走下坡路。在其他方面也不太如意,最不如意的是我将要娶的那个老婆。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家里人就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在此之前,我追过厂里的一个文员,女孩子是广西桂林的,上过大学,长得是文文静静的。最后没有成功,两个在一起手也没有拉一下,整个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总是想方设法去接近她,她却总是重复着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合适,各方面都不合适,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说不合适只不过是为了说出来好听点,她根本就看不起我,她嫌我没文化。我长得又不帅,更重要的是我没钱,不像朱大常那样做经理。
  家里托人给我介绍的那个女孩子也在中山附近打工,在一家制衣厂上班。她没读什么书,只上过小学五年级,人长得矮矮的,胖墩墩的,远处看像一个大“冬瓜”,平时,我就叫她“冬瓜”。把“冬瓜”和小雪放在一起时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很难接受。不过“冬瓜”对我很好,经常抽时间帮我洗衣服,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还熬一点鸡汤给我送过来。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对“冬瓜”也有些喜欢,我打算和“冬瓜”过一辈子。“冬瓜”老实本分,用钱也很节约,在制衣厂每个月只有八百块,加班另算,五年她存了五万块钱。
  听说江小军的病越来越重,我和朱大常回家见了他最后一面。
  江小军躺在病床上,已经一个月没吃东西了。医生说他的食道已经完全萎缩了。他常常会觉得口渴,口渴的时候,他母亲会剥一瓣桔子,把桔子水挤出来,滴在他嘴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喝水,只能一滴一滴的喂进去。然后他母亲会用纸巾帮他把嘴擦干,对他笑一笑,问他还要不要喝,他总是无力地摇摇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前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医生,我问江小军的病还有没有希望?医生摇了摇头说:不行了,可能就这两天了。我和朱大常决定住在医院,照顾他几天。
  早上,江小军说他想晒晒太阳。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说了几遍我也没听清。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听见他说想晒晒太阳。
  朱大常把他从病床上抱了起来,坐在窗边。我拉开了窗帘,阳光正照在江小军的脸上。今天的阳光很美,他眯着眼睛笑了。江小军又动了动嘴唇,这次我听清了他说的什么,他说:阳光真美!阳光真美!重复了几遍。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江小军的母亲买桔子去了,还没有回来。江小军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用听诊器在胸前听了一会儿,又用手打开眼睛。医生没有说话,摇了摇头走了。医生叫来了一个老头,老头把江小军放在一架手推车上,盖上了一张白布,推着车慢慢往前走,我和朱大常跟在后面。在走廊遇到了江小军的母亲,她手里提着几个桔子,一脸的痛苦。她对我们笑了一下,笑容也是那样的痛苦。我们从她身边走过,她回过头来看,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瞬间定在那里——脚步停了下来,像是迈不动了,张嘴要叫什么却没有声音。我叫老头停一下,老头停了下来。
  老头拉开了那张白布,江小军的样子很安静。他母亲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撕心裂肺地哭了。母亲伏在他身上哭了很久,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还给江小军剥了一个桔子,母亲说:娃儿,你醒醒,妈给你买的桔子。她拿起一瓣桔子喂他,桔子水滴在江小军的嘴唇上,江小军没有张口,桔子水流向了嘴角……
  我在窗口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窗外是一条公路,弯弯曲曲的通向南方。这时,一辆去广东的长途汽车开了过去,车上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对我笑,一脸的天真,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在窗口流泪……
  
  责任编辑:宋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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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好多同学为了读书的学费而出去挣钱,我却放弃学业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在灯火辉煌的深圳不断寻找落脚的地方。  几经磨难,我终于在一间酒店经过考核面试,成为试用三个月的服务员。在这里,工资虽少,包吃包住600元,但我很珍惜这次机会,很努力工作,十多天便适应了新环境。我发现这里做点烟女郎挣钱比较容易,只要客人掏出香烟时,微笑着迎上去,用打火机为客人点上,如果客人满意,酒店就会给她一定的报酬,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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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3月份,我只身来到东莞。  记得初来那阵,我为找工而奔波忙碌着,特区的热土吻破了我的一双皮鞋。我终于进了东莞市凤岗镇油柑埔万代发厂任生产主管。走马上任后,为了适应新环境,也为了能给老板留下好印象,我加倍努力地工作着——出差、应酬、处理文件。业余时间,我却觉得无聊,精神上感到特别的空虚,自己带来的《路遥文集》已翻阅多遍,便时常去书店转一转。  记得1999年12月份,我们厂放假一天。我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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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充分利用和体现杂志平台优势,进一步加强文学创作培训班教学结合,切实提高学员写作水平,2007年7月14、15日(周六、日)《江门文艺》杂志社将在“美丽侨乡”江门举行 “《江门文艺》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笔会”。  本次笔会结合现场改稿、教学交流和作家讲座等活动,凡本刊学员(含笔会举办前报名参加的新学员)均可报名参加。  具体事宜,请咨询笔会负责人宋世安编辑。  咨询电话:0750-3380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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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对擅长算账的称“铁算盘”,我们的老板人称“金算盘”,比“铁”的价值更“高”。  我所在的厂子是一间制衣厂,有400多名员工。我们的老板姓金。金老板整天都是笑眯眯的,他的嘴,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胡子,总是带着春风的样子,让打工人见了有一种愿意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冲动。  半年前,我来到这间厂当了一名保安。这份工作枯燥单调,收入低,受人冷眼。这本不是我想要的工作,但从家里大老远出来为的就是有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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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门文艺》400期回顾展”5月25日在江门文艺杂志社大厅举行。回顾展展出报纸杂志、历史图片、编辑人著作、盗版杂志等,多角度展示了《江门文艺》所走过的艰难而辉煌的历程。  《江门文艺》是由江门市文联主办、江门文艺杂志社编辑出版的通俗文学期刊。自1979年9月创刊至今,历经了从报纸到杂志,从双月刊到月刊,再到半月刊的发展过程。28年来,《江门文艺》在各级领导部门的关怀和支持下,历届编辑人探索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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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奇缘,乘车碰上个李妹妹    我这个人有点固执,为什么呢?只要是我认准的事,纵然全世界的人都反对,我仍然坚持己见,不会改变。譬如说,认识李赛霞,我一直认为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开端。  那是1997年的一天,我从东莞坐车回广州,车上人很多,我坐在过道上的一条长木凳上打盹。有人把我推醒,叫我买票。我往西裤后袋摸去,里面干瘪瘪的,我的睡意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心跳也加速了。我不甘心,马上站起来,再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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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责怪过蕊蕊,我做出的那些表现,只是想说明我周大海不是吃软饭的男人,可是,我的固执却让我停止前进的脚步,我之所以有些顾虑,是因为我的寒酸,我的自卑!原谅蕊蕊也因为她说她是个商人,商人的原则就是利益至上。尽管她的利益严重破坏了我仅存的那点自尊,但是,我们之间却模模糊糊地有了牵连。这种牵连有牵挂,也有爱恋,我始终没有拒绝与她联系。这个城市很大,可从那个山坳坳来这里的人却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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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抛掉股票,亏就亏,清盘洗手不干了。远离这折磨人的东西!张教授跨出院校大门就暗下决心。  张教授是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教授,是赫赫有名的经济学家,出过多部专著,还是某报证券版的特邀股评专家。尽管他是炒股理论专家,可在真正炒股实践中,却亏了老本,老伴天天埋怨使他抬不起头来。  张教授身材清瘦,但挺精神,随着股市的回落下跌,他渐渐憔悴,脸上也瘦了一圈。以前他生活很有规律,还经常锻炼身体;迷上炒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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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参加工作,我不免有些紧张,最怕看那一张张冷冰冰的脸。这时,一位30岁左右的女同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她是这里第一个向我微笑的人。看到她那张清秀的笑脸,这一天我的心情就格外的好。  慢慢地我发现她有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每当午休时,她都拿出来照一照。她会独自一个人对着镜子微笑。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很开心?”她听了我的话微笑了一下,给我讲了一个她自己的故事。  三年前,她得了乳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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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县一中离教育局很近,只有几公里,校长如果去教育局办事,总是叫某位有摩托车的老师送他去。  凡是经常用摩托车送校长去教育局办事的老师,在待遇上总比其他老师好。在这方面,我深有体会。比如,和我同一天进学校的小李老师,就因为经常用摩托车送校长去办事,我和他的待遇明显有差别,上个月我俩同样患了感冒,痊愈后,我找校长报销药费,校长对我说:“再等等吧,学校的经费现在很紧张。”可小李老师去报销药费,校长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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