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军训,因为军训意味着要穿难看的迷彩服、肥大的军训裤、军绿色的宽口鞋。但是,军训还是在我上高中后的第一周,如期而至。带我们女生的有两个教官,年长一些的是个班长,面孔黧黑,神情严肃。年轻的那个,是新兵,长着一张娃娃脸,自我介绍的时候,带着浓浓的山西腔。
　　军训第一天,是基本的站立练习。班长在前面做示范,娃娃脸就在队伍前后观察,看哪个人的姿势不标准,给予纠正。
　　“你,第二列第三个同志,请站直。”娃娃脸刚开口,他的山西腔就引得女生一阵窃笑。我乐不可支,直到他站在我身后,猛地扶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同志”。我的肩膀本来就很酸,这下更痛了。我很不情愿地直直身子,在心里叨念着,该死的站军姿,快点结束吧。
　　经过两天的接触,大家和教官都熟悉了。因为班长一脸庄重,女生不太敢和他说话,所以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娃娃脸身上了。休息的时候,好几个女生围上去,和娃娃脸搭话。问的无非是军营生活怎么样啊,你当兵几年了。我远远看着,心想,那单调的军旅生涯,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是怎么回事的。无非是按时早起,跑步操练,把被子叠得像一块豆腐。
　　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晚上还要拉歌。初秋的傍晚,溽热还在,蚊子也很猖狂。坐在草叶蔓蔓的操场,我的腿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我心不在焉地跟着大家唱了几句,就不再张嘴。反正昏黄的天色,也没人在乎我。
　　“下面,我点几个人,给大家唱唱。”娃娃脸拿着点名册,一个个看下去。“蔡盈盈——”我正在想是哪个不走运的家伙会被点到,就听到这抑扬顿挫的三个字。不会吧,这么好的事,竟然落到我的头上。我正胡乱想着,又听他重复一遍“蔡盈盈——”
　　我站起来,哼哼叽叽地唱起来,他立马打断,“这位同志,你唱的不是革命歌曲,是流行音乐。”底下坐的女生都笑了,连黑脸的班长,也笑了。我只好大声,唱了两句,又戛然而止。娃娃脸问:“为什么不唱了?”“下面的不会。”我说得很干脆,而他的回复更简洁,“去,围着操场跑两圈。”
　　总之,跟着娃娃脸,我算是吃尽了苦头。站军姿时乱动,要罚;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要罚;早练迟到,要罚。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身体不好的同学,可以单独编队,减少训练时间。
　　我马上跑到医务室,开了一大堆药,以此换得了医生的一张诊断证明:该生胃部疼痛,不宜长久训练。拿着诊断书,我去找黑脸班长,他同意了我的请求。哇噻,终于摆脱了娃娃脸的管制了,我兴高采烈,几乎要跳起来。突然发现娃娃脸在注意我,又一想,自己现在是病号,应该低调一点,所以把眉皱起来,好让自己看起来很难受。
　　我和一些人被编入单独的方队,美其名曰“飞虎队”。教官对我们的要求很低,不迟到,不早退,待在指定的地方,观摩其他同学训练。这样的安排毕竟无聊。第二天,我带了一本小说去看。正在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双手夺走了我的小说。竟然还是他,那个娃娃脸!他站在我面前,“这位同志,训练的时候,不是要你来休闲的。”我很生气,撇着嘴说,“我不看了,你还我书。”他好像没听见,径直走了。
　　我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军训以来的种种,全部涌上心头。站军姿,拉歌,早练,没有一项他不挑我毛病的。现在我已经单独编队了,他还来找碴。想到这里,我很委屈,竟不觉掉了眼泪。
　　不知谁报告了班长,黑脸班长来了。他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摇摇头。他又问是不是太劳累缺少休息,我还是摇摇头。我一直不做声,只是眼眶一直噙着泪。最后,他有点急了,“那到底为什么哭啊。”我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脱口而出:“那个教官骂我。”
　　黑脸班长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他站起来,朝娃娃脸走去。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娃娃脸渐渐低了头。娃娃脸过来,给我道歉,然后把书还给我。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很开心。
　　我没想到,第二天,娃娃脸消失了。他不再参加训练了,有人说,上面批评他了。第二天,他还是没来,好多女生都打听他怎么了。得到的消息是,他被取消教官资格。
　　军训汇报演出那天,他出现了,不过不是和教官在一起。他自己站着,远远地和女生招手,给方队加油。最后,我们班的成绩排得很靠前,大家聚集在一起照相。有人喊他过来,他开始拒绝。后来黑脸班长要他来,他才过来,站在边上。
　　咔嚓一声,定格了军训所有的记忆,也彻底抹去了娃娃脸在学校的所有过往。后来,我在相片上看到了娃娃脸,他站在第二排,被高个子男生挡住了半边身子。他笑的时候,带着很明显的孩子气。
　　我有些难过,因为这张笑得很可爱的男孩的脸。他只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肩负责任,尽心尽力,得到的,是我不实的指责,和随之而来的批评。我欠他一个道歉,可我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再遇见他,我一定要补上那个,迟来的道歉。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