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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的东盟区，繁华喧嚣。一旁有一个小小的巷子，墙沿败旧，有绿绿的青苔，潮湿阴暗。巷子尽头有两座老楼宅，一左一右，像固执的老人，顽固地卑微地留存。
秦可真住在右边的楼宅，楼顶栽种许多绿色植物，一年四季，不见开花。盛夏时，茂密的深绿几乎覆盖整个楼顶，在那样一个阴暗的角落，如暗自妖娆的寂寞。我在午后坐在楼顶年迈的摇椅上，可以看见秦可真蹲在茂密的深绿中，静静地，好似也变成一株植物，伸展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是在东盟区建成后搬入这所旧楼宅的，父亲低价从原主人手中买下。这栋已过了时的三层小楼房，失了他们的宠，却成为我们一家的宝贝。我欢天喜地地跑上跑下，小黑狗跟在我身后轻快地汪汪叫。我跑到大门要贴上崭新的“福”字时，听到背后小声的一声笑。秦可真双手环胸站在她家门前，看到我回头，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成为朋友好像理所当然。这个只残留繁华余痕的角落，我们，门当户对。这个词于当时的我们，不仅沉重，而且羞辱，可是我们一定都不约而同这样想了吧。
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我和秦可真，究竟是以物以类聚开始，还是像很多同龄孩子的友谊那般投缘地开始呢？
从巷子口往东走一百米，有一个公交站。每天清晨六点二十分，我和秦可真准时出现在巷口，我们背着装得鼓鼓的书包，沉默着走到公交站。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呢？等车的人特别多，天上飘着绵密的雨丝，有几缕挂在面上，冰冰凉凉的。
我和秦可真奋力挤上车，车上人挤人，我们像两只随波逐流的空瓶子，忽而被挤向前，忽而被挤向后。一个急刹车，秦可真突然大叫一声，她愤怒地对身边的女人说，大姐，你踩到我了！
哎呀，对不起，刚才急刹车……
秦可真暴躁地皱起眉，正欲还口，我匆忙板过她的肩，悄声说，算了，人家道歉了。秦可真紧挨着我，许久，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垂着，不再吭声。
公车到站时，秦可真拉起我很用力地挤开人群，蹦下车。车门阻隔上声声谩骂，秦可真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像撒娇的孩子，抽出纸巾擦擦鼻子，呜呜地哭出声。
从前都是爸爸亲自开车送我来学校的，我讨厌公车，讨厌拥挤，讨厌那个踩我的人。
我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她不需要我的任何言语，她只需要一个可以倾听的人。那一踩只是一个发泄口，供她将压抑着的幽怨喷发出来。
那天晚上，秦可真带我到她家楼顶，看那一株株不开花的植物。她问，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愿意开花吗？
它们害怕花落后会失意。
秦可真低下头，又好似一株暗自妖娆的植物，她说，它们和我们一样，缺乏安全感。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可以不那么了解秦可真，看着她，就好像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眉眼的那点忧愁，发梢的那些落寞，熟悉得让我想逃。
周末的午后，秦可真喜欢抱着我的小黑狗，坐在我们家楼顶的老摇椅上，轻轻揉乱小黑狗的毛，低声说，有一天我会逃出去的，去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我的富足。
她说的时候看着自家楼顶的深绿，眼里漫开绿色的渴望，浓得张狂。
她问我，你呢？
我微笑，摇摇头。这一次从北往南的迁徙，遥远得令我和父亲都无比疲惫。寄人篱下的日子被分成一截截，每一截都足以击碎我们的骄傲。父亲说，就这样吧，在个小城市过安稳的小日子。
升入高三的前一天晚上，秦可真敲开我的房门，她说我们一起搬进学校吧，省下往返的时间，说完，秦可真打开衣柜帮我收拾行李。她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房间里来回忙碌着，像一株长了长腿的小树。
不开花的植物隐忍、坚决，我在秦可真轻快地越过我使劲为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那一刻突然强烈地羡慕她，如果我有秦可真一半的野心，或许我也可以长成一株长了长腿的植物。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野心，而是另一种方式的逃避。
晚自习下课后，秦可真便拉着我跑上寝室最顶层。楼顶的门是关闭的，我们坐在门前，这层楼不会有人经过，路灯在某一年烧坏了，亦没有人报修。我们坐在阴暗的台阶上，楼下灯光漫上来，秦可真在暗淡的光亮中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盒子，娴熟地撕开包装，抖出一支白色的烟，递过来，问，抽吗？
我摇摇头，她把烟夹入唇中，打火机叮一声响，小小的火苗蹿上来，映在秦可真的眼中，好似跳跃的愤怒。烟雾在逼仄的楼道角落渐浓，秦可真突然抽泣起来，她小声重复，怎么办呢？我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怎么办呢？
那是一段对我们这群成绩匍匐中下的学生来说兵荒马乱的日子。毕业班将举行一次统考，依据成绩将我们分成一截截，划分尖子班、重点班、普通班。秦可真唇边的烟头狠狠一亮，烟雾中，她的语气残酷而无助，为什么所有的地方都有一个长长的阶梯，一条不明不白的线，就可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帮我。秦可真最后期盼地看着我，好似枯萎的植物极力渴望水的根。
秋风簌簌，树枝萧条。我坐在高三教学楼607室第一组第三桌靠窗，秦可真坐在第二组第四桌。监考老师捧着封口的大信封走进教室，胸前挂着的身份牌晃了一下，塑料边缘的光亮闪了一闪，我的眼睛有点痛。余光里，秦可真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细微的紧张。
大信封被锋利的刀子迅速划开，一场残酷的躁动仿佛被关押在灯里的魔鬼，呼啦一下蹿出来。
紧绷得一触即破的空气中，一张折得精小的纸条悄悄落到我脚边。它焦躁不安地躺着，好似随时会突然长大，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慌张地望一眼老师，迅速用小指将橡皮推到地上，然后低下头，捡起橡皮。
只是一秒钟的距离，又或许只是零点九秒，老师的眼神那样迅疾地望过来。
这是谁给的？
你知道这次考试的严重性吗？你现在不说出来，即使你没有回纸条，也只能把你当作弊处理。之后我们总会查出是谁写的。
那次考试真的很重要，所有人心知肚明，普通班的另一个名字叫差班，进入普通班，意味着百分之九十与梦想擦肩而过。
我们谁也没有把握成为那剩下的百分之十。
秦可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她的试卷被没收，她被勒令离开考场时，她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短暂地瞥了我一眼。就像昏暗的楼道里，那狠狠一亮的烟头。
后来，我们好像陷入定式。我有惊无险地进入重点班，上课下课，下课上课。
校园并不大，可是我与秦可真没有再正面碰过面。我从楼上下来，正要上楼的她就会突然跑下楼，通过另一条楼道上楼。我没有企图找过她，也故意地躲开她。那个年纪的我们，都那么骄傲，小巷角落的我们，又有相似孤独与落寞。
两株不开花的植物纠缠，会开出灿烂的花吗？
如那纠缠的蔓藤，纠纠缠缠出的，是长长的寂寞的味道。
高考结束后，陈旧的小巷墙壁成了一堆堆形状各异的石子，巷子角落一左一右的旧楼宅将被新楼取代。我们两家各自收拾行李。我到楼顶搬老摇椅时，秦可真正望着茂密的深绿出神。
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萧索的秋天，有一名老师无比真诚地对我说，你和秦可真是好朋友，可以帮帮她，凡事不能一步登天，她缺的是耐心。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做，纸条就急促地落在脚边了。那个秋天，我和那名老师都那么深信，你是一株长了长腿的植物，可以跑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然而，相似的我们，在纸条后，岔了道，揣不清对方的心思。
搬离小巷已两年，我们家搬到小城普通公寓楼的其中一间，父亲在小学门口开一间小店，收敛野心，做小本生意。我在新校园的草地上听到有个女生轻轻唱：孩子不要忘记了，人间的遭遇有它的规则。有一天当世界都变了，别忘记天空原来的颜色。
我想，其实每个人都曾是一株不开花的植物，当我们渐渐长大，不再害怕失意，苦难就会化成养分，我们就可以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秦可真，你也一样。
秦可真住在右边的楼宅，楼顶栽种许多绿色植物，一年四季，不见开花。盛夏时，茂密的深绿几乎覆盖整个楼顶，在那样一个阴暗的角落，如暗自妖娆的寂寞。我在午后坐在楼顶年迈的摇椅上，可以看见秦可真蹲在茂密的深绿中，静静地，好似也变成一株植物，伸展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是在东盟区建成后搬入这所旧楼宅的，父亲低价从原主人手中买下。这栋已过了时的三层小楼房，失了他们的宠，却成为我们一家的宝贝。我欢天喜地地跑上跑下，小黑狗跟在我身后轻快地汪汪叫。我跑到大门要贴上崭新的“福”字时，听到背后小声的一声笑。秦可真双手环胸站在她家门前，看到我回头，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成为朋友好像理所当然。这个只残留繁华余痕的角落，我们，门当户对。这个词于当时的我们，不仅沉重，而且羞辱，可是我们一定都不约而同这样想了吧。
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我和秦可真，究竟是以物以类聚开始，还是像很多同龄孩子的友谊那般投缘地开始呢？
从巷子口往东走一百米，有一个公交站。每天清晨六点二十分，我和秦可真准时出现在巷口，我们背着装得鼓鼓的书包，沉默着走到公交站。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呢？等车的人特别多，天上飘着绵密的雨丝，有几缕挂在面上，冰冰凉凉的。
我和秦可真奋力挤上车，车上人挤人，我们像两只随波逐流的空瓶子，忽而被挤向前，忽而被挤向后。一个急刹车，秦可真突然大叫一声，她愤怒地对身边的女人说，大姐，你踩到我了！
哎呀，对不起，刚才急刹车……
秦可真暴躁地皱起眉，正欲还口，我匆忙板过她的肩，悄声说，算了，人家道歉了。秦可真紧挨着我，许久，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垂着，不再吭声。
公车到站时，秦可真拉起我很用力地挤开人群，蹦下车。车门阻隔上声声谩骂，秦可真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像撒娇的孩子，抽出纸巾擦擦鼻子，呜呜地哭出声。
从前都是爸爸亲自开车送我来学校的，我讨厌公车，讨厌拥挤，讨厌那个踩我的人。
我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她不需要我的任何言语，她只需要一个可以倾听的人。那一踩只是一个发泄口，供她将压抑着的幽怨喷发出来。
那天晚上，秦可真带我到她家楼顶，看那一株株不开花的植物。她问，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愿意开花吗？
它们害怕花落后会失意。
秦可真低下头，又好似一株暗自妖娆的植物，她说，它们和我们一样，缺乏安全感。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可以不那么了解秦可真，看着她，就好像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眉眼的那点忧愁，发梢的那些落寞，熟悉得让我想逃。
周末的午后，秦可真喜欢抱着我的小黑狗，坐在我们家楼顶的老摇椅上，轻轻揉乱小黑狗的毛，低声说，有一天我会逃出去的，去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我的富足。
她说的时候看着自家楼顶的深绿，眼里漫开绿色的渴望，浓得张狂。
她问我，你呢？
我微笑，摇摇头。这一次从北往南的迁徙，遥远得令我和父亲都无比疲惫。寄人篱下的日子被分成一截截，每一截都足以击碎我们的骄傲。父亲说，就这样吧，在个小城市过安稳的小日子。
升入高三的前一天晚上，秦可真敲开我的房门，她说我们一起搬进学校吧，省下往返的时间，说完，秦可真打开衣柜帮我收拾行李。她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房间里来回忙碌着，像一株长了长腿的小树。
不开花的植物隐忍、坚决，我在秦可真轻快地越过我使劲为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那一刻突然强烈地羡慕她，如果我有秦可真一半的野心，或许我也可以长成一株长了长腿的植物。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野心，而是另一种方式的逃避。
晚自习下课后，秦可真便拉着我跑上寝室最顶层。楼顶的门是关闭的，我们坐在门前，这层楼不会有人经过，路灯在某一年烧坏了，亦没有人报修。我们坐在阴暗的台阶上，楼下灯光漫上来，秦可真在暗淡的光亮中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盒子，娴熟地撕开包装，抖出一支白色的烟，递过来，问，抽吗？
我摇摇头，她把烟夹入唇中，打火机叮一声响，小小的火苗蹿上来，映在秦可真的眼中，好似跳跃的愤怒。烟雾在逼仄的楼道角落渐浓，秦可真突然抽泣起来，她小声重复，怎么办呢？我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怎么办呢？
那是一段对我们这群成绩匍匐中下的学生来说兵荒马乱的日子。毕业班将举行一次统考，依据成绩将我们分成一截截，划分尖子班、重点班、普通班。秦可真唇边的烟头狠狠一亮，烟雾中，她的语气残酷而无助，为什么所有的地方都有一个长长的阶梯，一条不明不白的线，就可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帮我。秦可真最后期盼地看着我，好似枯萎的植物极力渴望水的根。
秋风簌簌，树枝萧条。我坐在高三教学楼607室第一组第三桌靠窗，秦可真坐在第二组第四桌。监考老师捧着封口的大信封走进教室，胸前挂着的身份牌晃了一下，塑料边缘的光亮闪了一闪，我的眼睛有点痛。余光里，秦可真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细微的紧张。
大信封被锋利的刀子迅速划开，一场残酷的躁动仿佛被关押在灯里的魔鬼，呼啦一下蹿出来。
紧绷得一触即破的空气中，一张折得精小的纸条悄悄落到我脚边。它焦躁不安地躺着，好似随时会突然长大，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慌张地望一眼老师，迅速用小指将橡皮推到地上，然后低下头，捡起橡皮。
只是一秒钟的距离，又或许只是零点九秒，老师的眼神那样迅疾地望过来。
这是谁给的？
你知道这次考试的严重性吗？你现在不说出来，即使你没有回纸条，也只能把你当作弊处理。之后我们总会查出是谁写的。
那次考试真的很重要，所有人心知肚明，普通班的另一个名字叫差班，进入普通班，意味着百分之九十与梦想擦肩而过。
我们谁也没有把握成为那剩下的百分之十。
秦可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她的试卷被没收，她被勒令离开考场时，她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短暂地瞥了我一眼。就像昏暗的楼道里，那狠狠一亮的烟头。
后来，我们好像陷入定式。我有惊无险地进入重点班，上课下课，下课上课。
校园并不大，可是我与秦可真没有再正面碰过面。我从楼上下来，正要上楼的她就会突然跑下楼，通过另一条楼道上楼。我没有企图找过她，也故意地躲开她。那个年纪的我们，都那么骄傲，小巷角落的我们，又有相似孤独与落寞。
两株不开花的植物纠缠，会开出灿烂的花吗？
如那纠缠的蔓藤，纠纠缠缠出的，是长长的寂寞的味道。
高考结束后，陈旧的小巷墙壁成了一堆堆形状各异的石子，巷子角落一左一右的旧楼宅将被新楼取代。我们两家各自收拾行李。我到楼顶搬老摇椅时，秦可真正望着茂密的深绿出神。
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萧索的秋天，有一名老师无比真诚地对我说，你和秦可真是好朋友，可以帮帮她，凡事不能一步登天，她缺的是耐心。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做，纸条就急促地落在脚边了。那个秋天，我和那名老师都那么深信，你是一株长了长腿的植物，可以跑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然而，相似的我们，在纸条后，岔了道，揣不清对方的心思。
搬离小巷已两年，我们家搬到小城普通公寓楼的其中一间，父亲在小学门口开一间小店，收敛野心，做小本生意。我在新校园的草地上听到有个女生轻轻唱：孩子不要忘记了，人间的遭遇有它的规则。有一天当世界都变了，别忘记天空原来的颜色。
我想，其实每个人都曾是一株不开花的植物，当我们渐渐长大，不再害怕失意，苦难就会化成养分，我们就可以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秦可真，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