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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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男人夹着烟,手指在门槛石上划来划去,烟头燃痛了手指,他抖了一下,发现自己一直在划拉着那朵花的形状。他又抖了一下,扔掉烟头,望着那朵不存在的花发呆。那是花吗?男人反驳自己,对自己生气,就是样子像花。他的指甲用力抠着门槛石,像要把那朵无形的花抠掉。
  刚才回家,妻子拉开领口向男人露出左肩,静静看着他。他双眼猛地撑大,凝视良久,半侧开脸,手在身上摸烟。几天前,女儿发现了妻子身上那朵花——妻子和女儿都称之为花。他不习惯这个称呼,但不得不承认那东西和花极像。女儿像往常那样,给妻子擦身子,突然女儿呀的一声,妻子左肩偏后处出现一个浅蓝色的印,铜钱大小,形状像极了梅花,但有六个瓣,中心处有几丝浅黄色的痕,跟花蕊一样。妻子让女儿拿两个镜子,将那个印痕反射给她看。第一天,颜色极淡,第二天深了些,第三天更深,蓝色成了湖蓝,花蕊的部分成了鹅黄,之后颜色没有再转深,印痕固定了。
  男人起身,踩了踩那个灭掉的烟头,出了院门。
  夏咬着唇上的笑意把男人迎进屋,转身去了灶间,端来几个软饼,捏了一双筷子,说刚煎好的,正想给他端过去。男人夹起一个软饼,一下塞进嘴里。夏坐在男人对面,看他,男人半侧了身,半垂着头。
  男人嚼着软饼,提起妻子肩上那个蓝色印痕,含含糊糊的。夏等他吞下软饼,让他再说一次。男人又咬下一个软饼,喝了大半杯水,像终于积攒足够的勇气,细细谈了那个印痕。
  夏细小的眼睛用力瞪开,厚实的嘴唇张着,半天后,两只手一拍,问,真是这样?
  男人不出声。
  长在左肩上?
  男人点点头。
  有没有嚷嚷痒还是痛?
  男人摇头。
  还是照之前那样给她擦身子?
  还是那样。
  你之前怎样给她擦身子的。夏看了男人一眼,黑褐的脸颊晕出一层热红。
  男人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三个软饼都吃了,抬起脸,夏仍在等答案。他抹了下脸,说,孩子还是那样擦,我两年不沾这事了。夏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男人挥挥手,不耐烦了,起身要走。
  三哥。夏唤住男人,这个时段,还是再坐一会儿。
  男人过来时正是晚饭时段,寨里人大都在饭桌边,巷里没什么人,男人一路上没有眼睛盯着,这时出去,晚饭刚过,寨里人或蹲在家门口剔牙,或在巷子里逛荡,男人从这里出门到进自己家门,至少得和半寨子的人招呼。干脆再坐一坐,等天色晚些,寨里人都归了屋,那时就清静了。
  男人不出声,但回屋坐下了,掏出烟丝。
  到我这屋就那样怕寨里人知道?
  男人卷着烟,没撩眼皮。夏褐黑的脸愈黑,屋里站了站,说去煮面。男人晃了下手,几个软饼下肚了。
  几个软饼顶什么,外面干了一天重活,家里孩子能做什么像样的饭菜,现在都是你撑着,你这身体再不养好……
  夏进了灶间,半晌,端了满满一碗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放着一撮瘦肉。夏说,肉原本就是给你备好的。
  男人埋头吃面,直到碗吃空,没再抬脸。夏立在他对面,半倚着柜子,说,一碗面也吃得不情不愿。男人点烟,半垂着头,抽烟,烟尽,再点烟,抽烟,好像意识里只留着这一件事。夜色一层层爬进屋子,从门口,从窗户,渐渐把两个人浸没。夏拉亮了灯泡,亮黄的光从两人头顶浇洒下来,地上印了两个巨大沉默的影子,一个线条分明,一个圆润丰满。
  半晌,线条分明的影子立起,先贴在墙上,接着被天花板压成两截,往门外移去,丰满的影子起身随着。出门抬了头吧,到干妹家吃个饭怎的了,我这干妹不算辱没你吧。
  線条分明的影子在门边顿了一顿,挥了下手,动作烦躁仓促,一脚迈出门槛。
  夏追出门,在院子里对男人说,还是请个医生吧……
  男人望着那扇门,呆了很久,好像认不出这户人家。上次来是两年前,那时是灰色的铁门,如今是发亮的钢门。不锈钢的光亮刺痛了男人,也让男人涌起某种希望。按了门铃,屋里叮当一声,男人往后缩了缩,他一直不习惯按门铃。
  坐了半天,喝了两大杯水,屋子到处是亮得发光的东西,男人的烟摸不出来。他很庆幸,只有丈母娘一人在家,事情可由她转达。
  男人告诉丈母娘,她女儿身上长了一块斑,蓝色的,桃花那么大。他的口气显示出那块斑的可怕。
  丈母娘捂住嘴,喉咙上下滑动,肩膀一耸一耸。男人半垂下脖子,喝水,直到听见丈母娘长长出口气,终于缓过神的样子。
  痛吗?丈母娘问。声音带哑,眼眶湿红,她近来怎样。
  男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当初那样拉了人就出门,才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日子没过像样,人也弄成不像个样……
  男人手揣在裤兜里,手指攥在手心,指甲刺着掌肉,丈母娘再次重复当年的抱怨。男人胸口一突一突地,但坐得很稳,他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夺门而出;当然,丈母娘也不会像当年那样激烈了。
  丈母娘停住抱怨,转身去厨房端了几个蛋糕,一盘水果,放在茶桌上,示意男人吃。男人拿起一个蛋糕,看了丈母娘一眼。经过这么些年,双方都柔软了。
  妻子躺倒后,丈母娘开始频繁地踏入男人家的院门,她曾发誓一辈子不会进那个门。那个傍晚,男人为妻子擦洗身子,丈母娘坐在屋子外半截,隔着布帘,听着并想象了男人为女儿擦身的全过程。每天干完活回家,男人端一盆水,拿毛巾为妻子细细擦身。那次男人端着水盆出来时,丈母娘为他立起身,看他的眼神像春日落在花瓣上的阳光。
  丈母娘将蛋糕盘往男人面前推了推,又指指水果盘。
  请医生。男人说。
  丈母娘愣了一下,两只手搓在一起,对,得请医生,她肯吗?不能跟她说,先瞒着。我今晚跟她大哥说。
  男人说,之前那个中医不成。
  不请那个中医了。丈母娘绕了两圈,立在男人面前,这次试试西医,让她大哥请个教授。   男人起身,他要说的已说过,他想的丈母娘也帮他考虑好了。
  这就走?丈母娘忙提了些蛋糕水果,她知道留不住男人。
  请医生的钱我出。开门时,男人说。
  就你有骨气。丈母娘冷笑,她好歹是我女儿,说这些有意思?
  今天活很多?男人掀开帘子,妻子问。
  男人潦草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不接妻子的目光。但他知道妻子目光不对了,平时干活晚回是常有的,除了催他吃饭,问累不累,其他妻子是不多过问的。
  妻子仍盯着他,目光有了力度,拍打得男人每个动作都不自在。他觉得,自妻子躺倒后,身体里的力气全跑到目光里了,那光变得像他干活用的凿子,锋利闪亮,能穿透一切。
  男人抿紧嘴,小心着不漏出医生这两个字,妻子赶走那个中医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
  当年,妻子躺倒后,赤脚医生、乡邻郎中、著名中医都请了来,从镇医院送到县医院,到县医院时,妻子死活不愿再被往外送。妻子的哥哥求来了著名中医,是在大城市大医院坐诊的,请他看病得排很长很长的队。妻舅肯定花了很多钱,男人没问,他不知道问了以后该怎么做。
  著名中医带来了晒干的花草,让煮了水泡澡。中医说那是极罕见的灵花仙草,花生在极寒之地,草生长在极热之地,一方面祛掉体内的毒物,一方面补充元气,用这种花草泡过后,身体将像新生的一样干净有生命力。
  男人照中医的交代,每晚煮一大锅水,倒于床前大木桶内,让妻子泡在里面。他给妻子脱衣,那身体一点点露出来,那么白,男人的目光每次触碰都要敛一敛,他感觉妻子的身体有一种月光的亮色,晃得他心神不安。天鹅一样长软的脖子,圆圆的肩膀,小巧端正的胸,腰好像被什么束过,又平又细,圆实的大腿,难以相信这双腿竟撑不起身子。男人每次看妻子都像看一个陌生女人,他抱着她,滑得发腻的皮肤,弹性的肉感都让他手心发烫。
  这身体不能碰。中医反复交代男人,碰了所有的医治都将失效,甚至可能伤害男人。每次将妻子抱进木桶时,男人的脖子和目光都奇怪地扭着,手尽量伸长,尽量减少与妻子身体的接触。放下妻子后,男人就走到布帘外,听妻子轻轻撩水的声音,他抽烟,抽得屋里烟雾缭绕。等妻子在布帘里面喊,好了。男人便进去,帮妻子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脸和眼睛仍然尽量侧开。
  妻子语气变得很差,我这身子都是毒,会毒死人,碰都碰不得,最好都离我远点。男人不出声,收拾着木桶。
  对泡花水,妻子愈来愈不耐烦,有时,女人不肯泡澡,男人硬将她抱进木桶。中医来查看病情进展,给妻子把脉,妻子盯住中医,医生,你把我封在罐里,发酵一下,说不定能长出别的什么东西。醫生手指愣在妻子手腕上,妻子笑笑,也可以把我埋进土里,浇浇水,施点肥,让我长个新身子,新的身子你们割走,像收菜一样,这个旧的身子还给我,别再折腾我了。医生转头看向男人、丈母娘、妻舅,接着,所有的人看向妻子。
  妻子说,我好好的,不用什么医生,放过我吧。
  著名中医走了,妻子再不让医生进门。但仍有无数热心人,向男人介绍某神医,某秘方。妻子目光变尖变硬,我没病,就是没力气,过日子不一样,他们不会知道我的身子。
  晚饭后,妻子把男人喊到床前,问,今天没别的事?
  男人低头掏烟,妻子感觉到什么了吗?今天找丈母娘的事没跟女儿提,夏不会跟妻子说这个。匆匆分析一番后,男人点烟的动作自如了,说手头这个活到尾声了,那家主人觉着他活好,将他介绍给朋友,又得一份大活,谈得久了。
  是,你活好。妻子微微点着头,名声一向好得很,早就传开了。
  男人烟捏在手里,仔细看着妻子,她想说什么?他想问,张了张嘴,含上烟,深吸一口,眼睛也闭上了。他希望妻子不说,他越来越没有力气听了。
  你手艺好,一向就好,那年说过不单单用来干活,还要做出点事情,只跟手艺有关的。妻子说下去,目光垂着,好像念着一件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
  男人被烟雾呛了一下,咳起来,咳得脖子脸面发红。
  那件事你早忘了吧?妻子抬起目光,看男人一眼,然后看向阁楼。
  男人不知妻子怎么突然提这个,他随着妻子的目光,匆匆扫了阁楼一眼,咬住烟,烟头的火星迅速爬近嘴唇,他用烟雾把声音蒙住,把脸蒙住。
  确定女人睡着了,男人掀开被,一条腿一条腿挪下床,放好帐子。他打开手电,搬了木梯,爬上阁楼。在黑暗里立了很长时间,他不记得多久没上阁楼了,他的脸微微发痒,不知是蛛丝还是灰尘。它在阁楼一角,他分不清是看到的还是感觉到的。
  打开手电,遮着的蓝色粗布成了深灰色,男人凑近,指头触摸了一下,瞬间呛得难以喘气,满头满脸笼罩在弥漫的灰尘里。
  男人拉下粗布,从衣袋摸出另一只手电,两只手电同时亮起,从两个角度照向它——是她,直接面对的时候,男人没法当成它。
  还是那张脸,男人凑近,凝神半天,往后缩,垂下脖子。这么多年,这张脸没什么变化,现实的脸比这木头雕成的更有灵气,但这些年什么都变了,男人再无法将这张脸跟妻子的脸联系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妻子的脸时,男人有种发麻的感觉,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五官重新找到表情,冲她笑了笑。
  后来,妻子跟他说,他看她的眼神,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所以她回了他一个微笑,给他端了一杯茶。男人惊讶妻子感觉得到这个,涌起晕乎乎的悬浮感,他只能点点头,显得呆呆愣愣。他无法描述那一刻,有种类似于理想的东西,弄得他的胸口一突一突的,他想做点什么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男人十几岁跟外乡一个老木匠学手艺,对木头很有感情,用老木匠的话说,他跟木头有缘,木头愿意听他的话。二十岁,男人成了真正的木匠,独立接活,很快在四乡八寨小有名气。因为这名气,他接到妻子家的活,妻子的家在另一个镇子。
  认识两个月后,男人向妻子展示了一个秘密的盒子。在山坡旁的一棵橄榄树下,男人打开那个盒子,妻子呀的一声捂住嘴,好久没说话。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朵木雕荷花,看男人的目光蓄了水,有盈盈的光。盒子里都是木雕,除了木雕的荷花,还有木雕的牛,木雕的石磨,木雕的二郎神。男人告诉妻子,木匠活是讨生活的,他真正喜爱的是木雕,挤着空子偷偷雕,做这事费时间费精神,也挣不来什么,除了她,这些东西从没让外人看过。妻子的神情鼓励男人说出这些话,他决定向她展示这些东西时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妻子当他雕刻的东西是宝贝,鼓励他继续雕。她说,哪能什么都想有用没用的,愿意做就做,我也想找到这样愿意做的事。这句话让男人想奔跑,他双手握在一起,体内有股热乎乎的气蹿动,弄得他站立不安。他确信,除了她,世上不会有别人跟他这样说话。这话有什么特别,他不知道,但落进他心里,像池边那棵柳树落进池塘的影子,模模糊糊,可是好看极了。
  男人觉得该做点什么,不是之前那样雕点牛呀花呀之类的小玩意儿。做什么,男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件事情就在不远处,可眼前蒙了雾,他抓摸不着,直到他遇到那段黄杨木。
  黄杨木有男人半截高,一抱粗,男人摸着那段木头,俯身跟木头喃喃说着什么。男人长久地坐在木头对面,最终,他看见妻子从木头中出现,她坐着,双手轻搭于双膝上,安安静静,很轻很轻地笑着。他想,她应该坐在早晨的日光里。
  男人买下那段木头,用掉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债。他没让父母发现,对于用掉的那笔钱,他费尽心思才勉强解释,父母始终疑疑惑惑,连续好几年,一直陷在男人变坏的猜测里。
  男人在妻子面前揭开那块蓝色粗布,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妻子双手捂着嘴,接着又捂住脸,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反应,最后,她冲男人弯下腰。男人说不必这样,他是想雕她的样子,但又不是雕她……男人抓着头皮,为无法准确表达而懊恼。他说想把一辈子的手艺放在上面,做一件自己的东西,跟讨生活无关,跟过日子无关,以后,他没了,这件东西还在……他又卡住了。
  我明白的。她截住他的话。
  那时,她已成为他的妻子,两人借住在大队的杂物间里,正攒着钱准备建屋子。他有些愧疚说,我没先买屋地。
  屋地总会有的,木头可能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妻子说。
  我很怪,你也怪。男人对妻子说。
  那两年,男人拼命挤时间,干木匠活,干田里的活,之后会有那么一点属于他的闲时,他先是盯木头,一段时间后在纸上画,又很长时间,他拿起了刻刀。拿起刻刀时,妻子开玩笑问她用不用坐在面前让他照着。男人摇头,手指点点脑袋,都在这里。
  他先雕坐姿的大概轮廓,接着雕那张脸。脸在男人脑子里,只是他没想到从脑子流到刻刀那么难,有时,几个月就停留在一只眼睛上。长时间琢磨,在其他木料边角上先练习,进度极慢,他不急,享受那种慢,几年中看着那张脸渐渐成形,他跟妻子说像看着一个人长成。他终于开始雕刻头发和脖颈。
  妻子躺倒了,男人为妻子擦洗身子,家外家里的活,时间更少,但仍雕刻着。完全停止雕刻是什么时候?男人凝神着,苦苦思索。
  想起来了,给妻子擦身子的事由女儿负责那天深夜,男人像今晚这样,爬上阁楼,用蓝色粗布盖上这雕了一半的雕像,将大大小小的雕刻刀收进木制盒子。
  那时起,男人便停住了,这时,他记起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他身子内什么地方一扯一扯地痛,痛得他蹲下身,蜷成一团。
  男人准备去菜园看看,女儿说园里草多了。听见夏的声音,他在门槛边停住了。夏高声喊女儿开篱笆门,端了一个大盆,叠放着竹箩,布盖着。她进屋时侧了下身,男人闪了闪,拉出矮桌,夏把东西摆放在桌子上,半盆淘洗好的糯米,拌了花生,竹箩中放了一碗腌过的五花肉,一碗切成块的香菇,上面盖着洗好的粽叶。男人猛地闻到端午的味道,他转脸看妻子——屋子中间的布帘拉开了,屋子是通的。妻子看着夏忙,不出声,目光不动。男人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她习惯了吧,每年端午,都是夏准备了东西来包粽子。
  小姑又费这个心做什么,我妈每年总归要送来。妻子微微笑着。
  几个粽子让亲家母送,多不好意思。夏整理着扎粽子的麻线,说,寨里人都看着。
  男人低头掏烟。
  我的亲妈,送几个粽子,不讲究那么多。妻子说,我习惯我妈的粽子。
  我手拙,包的粽子不像样,只好将就了。夏抽了一片粽叶,在手心弯出倒圆锥,往里装米,说,我干妈包的粽子也是没得说的,可你四婶家走不开,两个吃奶的娃娃,只能先顾小的,她倒是要来帮忙,我拦住了,这样两头跑,一个老人,免得寨里人闲话。
  寨里人倒真闲,过着节还操心别人。妻子说,怕我家没粽子吃。
  夏用麻线专心扎粽子,没回声。
  男人坐在门槛边,听两个女人对话,缓缓吸烟。
  寨里人都相互顾着的。扎好一个粽子,夏说,我是多事的,我不来包粽子,寨里人都会送来的,寨里哪间屋的大梁不是三哥上的。夏望了男人一眼,笑了笑。
  男人侧开脸。
  妻子挣了挣脖子,想坐直身子,没坐好。
  小姑端着这些东西,寨东走到寨西,寨里人都有好眼色,知这个家有个废女人,但也有粽子吃,能过个像样的节。妻子说。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烟头烫了指。
  你躺躺,这样靠了半天,别累了——三哥,你扶一扶。
  我再靠靠,躺腻了。妻子摇摇下巴,都知道小姑对这家尽力,有小姑是我们福气,比亲姑姑还费心些。
  妻子说最后一句话时,男人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正盯着他。
  夏低头包粽子,动作有些急促。
  男人没想到夏会认母亲为干妈,她成了他的干妹。夏和男人的母亲走得近,近得母亲不停对男人叨叨她,因为这种叨叨,男人和母亲很早有了隔阂,男人成家几个月后,母亲把夏收为干女儿,理由很充足,她一辈子生了四个男孩,都是讨债的,没半个贴心的,夏周到极了,比亲生的暖心。夏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比男人年长,男人成了夏的三哥。
  男人開始以为是两个女人间说笑,但母亲和夏到寨外土地庙拜了土地爷,这事当真了。拜过土地爷那个晚上,夏提了肉到男人家,帮忙做晚餐,和男人一家吃了晚饭。
  那天晚饭后,夏聊了半天终于走了。妻子对男人说,没想到有了个干小姑,你有了干妹。妻子看着男人笑,有调侃的意思,男人摇摇头,她是跟我妈好。
  妈和大伯住一块,小姑不去大伯家,偏跑进我们家。妻子说的是实话,但话里带了玩笑的语气。   男人急了,我没让她来。
  妻子又笑。
  夏来得勤了,以干妹的身份,但还是有些顾忌的,其他几个干哥哥的家她去得极少,且总是和干妈一块去。
  妻子躺倒后,夏更经常地进出这个院子,理由充足,三哥在外干活,干妈又得给其他儿子带孩子,她这个小姑不来帮忙说不过去。
  妻子对男人说,我们好福气,小姑来得比妈勤。妻子说这话时不笑了。开始几年,妻子提到这,男人便找话扯开。后来,男人不应声了,只是找烟,动作毛毛躁躁的。
  这些年,过年过节家里祭祖的事,夏都过来一起操办。她大姐早已出嫁,两个哥哥成家了,和大哥家靠着住,但独门独院。男人听母亲对夏说难为她过节来帮忙,夏开玩笑说要不来她倒无处可去了。
  供品摆得差不多,母亲上过香后走了,四儿子家一对双胞胎正等着她。夏还在往桌上摆供品,男人发现有些供品是夏自己准备的,妻子一定也会发现,果然,她认真看着供桌。
  男人问夏,备这么多东西?
  我多备了一些。夏说,请祖宗保佑,嫂子身体好起来,那个斑快些消去……
  男人要阻止已来不及,妻子挺了下脖子,朝左肩偏了偏脸,清晰地告诉夏,是花,不是斑。
  夏抿紧嘴,抿住医生两个字,脸涨得赤红,半晌,讪讪说,我不是那意思,嫂子。
  夏点了香,分给男人,男人跪下,夏也跪下,和男人并着肩,男人匆匆弯弯脖子,起身插香。夏举香,垂眼,喃喃了半天,才起身插香。对男人说,三哥拜祖要用心些。
  不知为什么,男人又去看妻子。妻子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那目光像镜子,静极了,男人看不明白。
  妻子坐在木制轮椅上,对着供桌,好像她是另一个供像。轮椅是男人做的,妻子躺倒几个月后做出来的,用晚上的时间。男人傍晚干完活回家,将妻子抱上轮椅,推向寨后田间,迎着余晖走进稻田,把妻子扶下轮椅,帮她脱了鞋,半个肩膀撑住她,妻子喜欢脚底踩着青草的感觉。后来,妻子身体愈差,没力气再走,轮椅推到池塘边,她让男人从池塘里捧水,她伸手去接,鼻子凑近去闻,说水里有日头的味,有泥土的味,说闻了这味身子有活力,像花花草草吃日光沾了泥。
  女儿接男人的班,给妻子擦身子第二天傍晚,妻子提出想出去。那天,两个人从黄昏走到入夜,从入夜走到夜深。那次回家后再没出门。
  从那以后,轮椅只在过年过节时搬出,男人把女人抱上轮椅,让她给神明和祖宗上个香,靠到桌边吃顿饭。
  男人走到轮椅后背,避开妻子的目光,将妻子推到供桌边,帮她燃了香。妻子微闭眼,举了举香。轮椅推开时,妻子伸长脖子凑近男人,男人微微弯下腰,妻子用极低的声音问,前几天跟你说的事,想得怎样。
  男人猛地直了身子,绷住眉眼,怒视妻子。
  几天前的晚上,男人再次看了妻子的左肩,半天没出声。妻子拉好衣服,突然提起夏,夏是个好女人,身体结实,里里外外的活都是一把好手,最要紧的是对你好。
  男人瞪着女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夏的意思我们都明白,这么多年了,我心都软了。妻子碰碰男人的胳膊肘,你和她凑一家吧。我下半辈子也就这样躺一躺了。
  男人扶妻子躺下,动作很毛躁。
  我回娘家住,那边总归有我一个屋一碗饭。妻子目光黏着他,继续说,孩子我带回去,我离不了她,我哥会找合适的学校。
  男人下床,摔了帐子。
  妻子的声音跟着他,這次我是当真的,以前是有些刺,现在想通了,过日子的路多了,我没必要。
  男人低吼,够了。
  不用管寨里人,夏是你妹妹,可那是干妹,之前没半点亲戚关系,我可以闹起来,让寨里人知道我要回娘家。女人继续说,过日子是各人的事,你的日子刚开始,下半辈子不能这么毁了。
  妻子又静又平的语调让男人发抖,她的话在他脑子里缠来绕去,像根极长的线,抽也抽不完,最后搅成团。他抽烟,甩脑袋,揪头发,到院里往脸上泼水,声音仍撞着他。
  现在,那些话又长成线搅着他,他忍不住去看夏一眼,却一阵反感。昨晚,夏过来准备供品,在灶间,夏突然让他再描述一下妻子肩上那个斑,竟摸出铅笔和纸给他。
  男人画起来,画着画着手抖得握不住笔。
  夜,满是黏稠的黑,男人抽烟,烟雾被黑胶住。他扔了烟头,掀帐上床,摸索着解妻子的衣扣。妻子问,你确定吗?她稍稍动了一下,他感觉到她耸了耸左肩。男人顿了一下,继续解扣子,手微微抽搐,手心有点火苗在烧,他想起第一次拉妻子的手,就是这种感觉。
  男人拉着妻子的手奔跑,一路跑回寨子,进寨门时一脚踩进成片的目光。寨里人站着倚着蹲着坐着,寨墙边巷头巷尾门槛旁老树下,不整齐的姿势,整齐的表情。妻子望望男人,他们还没有举行仪式,没有那个仪式,他们再想做夫妻也得不到承认,就这样进寨,是某种挑战。男人握妻子的手用了力,冲她微微一笑。后来,妻子对男人说,那一刻,她真正认定了他。有好几年,男人一想到这句话,想到妻子说这话时的表情,胸口就蒸腾起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他们穿过巷子,穿过成片的目光和表情,走向男人的破屋子,男人说,屋子以前是大队杂物间。妻子笑了笑,意思是男人这话多余了。
  踏进门槛,两人周围瞬间安静,妻子对男人说,他们都看着,心里都在笑吧,我们名不正言不顺。
  他们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人。男人凝视着妻子,他们不习惯,你长得像日光,他们的日子里没有这样亮眼的光。事后,男人一直很惊讶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弄不明白那话是从身体哪个角落出来的,像女人一样,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意外。
  妻子立直腰背,男人感觉她的身体和脸在那句话里闪出光,那个身子那张脸支撑着男人,就像他给无数屋子上过的大梁,那瞬间,男人坚信自己成了大梁,支撑起日子,日子像一把伞,女人藏在伞下,撑着这把伞,可以不看任何眼色。
  妻子碰了一下男人的手,男人回过神,他不知道那把伞什么时候没了。已经解到最底下的扣子,周围的黑稀薄了,窗户透进稀稀的一层月光,妻子的身体亮在眼前,白,笼着朦胧的月影,曲线仍然紧致玲珑。男人呼吸急促了,他对自己呼吸的节奏又欣喜又羞耻。他翻到女人身上,轻轻盖上去。   男人以为身体会像手心一樣发烫,没有,等了很久,他的身子平静极了,慢慢地,呼吸也变得平静。他腰背发僵了,脖子发硬,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儿,绝望感游丝一样从脚底向上蔓延。妻子很安静,这种安静让他无措。
  看看我肩上那朵花。妻子说。
  男人看着妻子的眼睛,不动。
  妻子说,我从镜子里看过,真好看,蓝得清清的,黄色的花蕊,好像画上去的。
  男人不应声,保持原来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得到妻子在冷笑,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睡吧。妻子说。
  男人愣了一下,身体像被什么片刻抽空。
  妻子说,嘴巴能骗人,身子没法骗人。
  男人滑下去,躺在妻子一边,周围的黑暗又浓稠起来,他把自己蒙在黑暗深处。
  你承不住这件事。妻子说。她的语调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句话变成棍子,对男人当头一敲,他变得昏昏沉沉。莫名其妙的,他脑子里浮出夏的脸,又浮出一个声音,正常的日子。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用力捂住嘴,免得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
  白天,夏说,肩上那个斑她不会讲出去,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意思是让男人放心。妻子笑,知道又怎样,长在我身上,我不怕别人知道。
  二
  像往常一样,女孩备好温水,给母亲垫高枕头,扶她侧身躺着,开始解她的衣服。和往常不一样,女孩帮母亲擦过脸后,不是从脖子擦起,而是先擦左肩。她再次细细看那朵花,六个花瓣,整整齐齐,开始颜色很浅,渐渐变深,几天后就长成了,比春天的桃花还好看。女孩指头轻轻触碰,问母亲,妈,痛不痛?母亲摇摇头,女孩放心了,凑得更近,睫毛几乎扫着母亲的皮肤,她想看看这朵花从哪开出来的,有没有根。
  女孩握着毛巾,顺母亲的脖颈、胸侧、腰窝、大腿侧、小腿侧走下去,一直擦向母亲的脚趾。她极喜欢感受这曲线的柔软起伏,像经过一段美妙的旅程,每次握着毛巾在母亲身上游走,女孩胸口都怦怦直跳,她不知道上天怎么长出这样的身子,没人告诉她怎样是美的,但她知道这身子很美。母亲的身子美得她很困惑,也很无措。
  寨里人都说母亲是好看的,女孩知道他们说的是母亲的脸,就算说母亲身段好,也是穿了衣服的,女孩觉得他们说的跟她感觉的不一样。给母亲擦了两年多身子,她想了两年多,还不知该怎么说。很怪,寨里人说母亲美,可不喜欢母亲的美,寨里也有其他好看的女人,那种好看和母亲不一样,可寨里人喜欢。女孩弄不明白,难不成母亲的好看是一把刀,会弄痛别人吗?
  两年多以前,女孩开始给母亲擦身子。原来一直是父亲做这事,母亲说父亲干重活太累,说她长大了。那时,母亲身子也美,可只是样子美线条美,皮肤很暗,像起着一层乌云。她第一次解开母亲的衣服时吓了一跳,母亲说是因为她整日缩在屋里,整日盖着被,被窝的黑渗到皮肉里了。女孩凝视着母亲的身体发呆,女人长大了身子都是这样的吗?寨里很多女人好像不是这样,她们穿着衣服也看得出。很多女人的肚子鼓起那么大一圈,有些肉没精神地垂着,有些女人像根竹子,长不出肉,也有些不胖不瘦的,可身上的线和母亲不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就那样好看。
  寨里人说母亲好看是好看,但不中用,母亲病了,身子就是个壳,还是个累人的壳。听到别人这样说母亲,女孩两只手就捏在一起,她想反驳,甚至想骂人,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看母亲的身子,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力气。
  妈的身子好好的。女孩对母亲说。她相信自己有办法。
  女孩拉出木制轮椅,擦干净了,拉到床前,扶起母亲,肩膀顶着她,将她半扶半顶到轮椅上。母亲说她很累,但女孩的固执让她配合了。女孩把轮椅推到八仙桌边,再次将母亲扶起,指挥母亲一只胳膊扶住八仙桌,她扛着母亲另一边胳膊,鼓励母亲挪步,一点点挪。大多数时候,以母亲瘫坐在地,把她压倒而告终。
  女孩想别的办法。她每天天不亮起床,跑到寨后田间,蹲在路边草丛里,拿小瓶子从草叶、花瓣上收集露水,两手指大小,一手指长的瓶子,每天收集小半瓶,让母亲喝下去。听老人说过,露水是白天从地上收到天上,晚上在天上吸了月光,重新回到叶子上的,集了地的力气,收了天的灵性。看着露水进入母亲柔软的唇,女孩就想象露水渗到母亲身体每个角落,母亲的骨头皮肉喝了露水,一点点长出力气。
  喝了大半年露水,母亲依然没法久坐,依然在她好容易扶起时摔倒,女孩哭了,很丧气,说寨里的老人骗人。母亲抚她的脸,笑,说露水有用,她的身子不是越来越干净了吗?
  女孩又笑了,母亲身子的暗色是一层层淡了,母亲真的在慢慢变好?她问母亲是不是感觉越来越好,母亲没直接回答,只说女孩的毛巾和露水把她身上的丧气弄干净了。
  于是,女孩更早起床,希望收集更多的露水。母亲不让,问女孩,做什么一定得长出力气,你也觉得我没力气的身子是废物?女孩拼命摇头。
  烦给我擦身子了吗?母亲问。
  母亲拉女孩的手,为什么一定得有力气?
  女孩愣了愣,说怕母亲躺着不好受。
  顺其自然。母亲说,不定有力气就是好,没力气就是不好。
  女孩觉得她明白母亲了,又觉得一点也不明白。
  两天后,女孩发现母亲右肩后又开了一朵花,仍是蓝色花瓣,黄色的花蕊,开始是极淡的颜色,女孩知道颜色会慢慢变深,直到和左肩那朵一样。母亲身上开第一朵花时,女孩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觉得合理,在她眼中,母亲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开出一朵花正是证明,她是很高兴的。但又开出一朵,女孩迷惑了,母亲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吗?
  女孩停住擦拭,凝视着新开的花。母亲问,又有一朵花?
  女孩嗯了一声。
  母亲说有点烫,女孩用指肚子碰了一下,果然烫。女孩手指不动,感觉着那朵花柔软的温度,她觉得母亲身体内有种力量,开成了花。她忽然想起,这种力量其实很久前就感觉到了,但和当时一样,女孩仍然无法描述它。   那时,女孩五岁,某一天,她撒娇要母亲抱,母亲蹲下身揽着她,说她以后就是姐姐了,很快会有弟弟或妹妹。母亲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笑着。女孩想起寨里那些抱在手里的娃娃,不久后,母亲手里也会抱一个孩子吗?怎么长在她肚子里的?
  她问过母亲,母亲说是老天的恩赐,所有活着都是老天赐的。那段时间,女孩经常看天,那遥远的天空充满神秘。奶奶说过,上面住着很多神仙,管着人的事,为什么人就在地上,为什么得让神仙管着,因为神仙本事大吗?她下意识地觉得母亲说的上天不是这个天,母亲说的是什么?这些疑惑像拍起的小球,在女孩脑子里弹跳,弄得她呆呆愣愣,她甚至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显出来,不爱笑的父亲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早晨和黄昏,母亲经常搬把椅子,坐在院子一角晒太阳,母亲说身子吃了日光会发光。女孩不信,她从来没看见过母亲发光。但她喜欢搬把矮凳坐母亲膝边,趴在母亲肚子上,她听见某种声音,和外面的声音不一样,母亲身体里有种力量,有什么吸着这种力量,在長。
  听久了,女孩恍惚起来,她成了母亲肚里的孩子,被一种胶状物裹着,又柔软又温暖。
  弟弟在一个深夜出生了,父亲母亲的屋子热闹起来。女孩趴着门缝,看到人影晃来晃去,从惊喜的声音里听出是个弟弟。女孩想,弟弟在母亲身体内吸够了力气,能到外边活人了。
  女孩看来,母亲身上开花跟肚子里长了弟弟是一样的,都是母亲身子内的力气。她想跟父亲说说,但她感觉得到,父亲不喜欢母亲身上的花。她不敢,也不知怎么说。
  给母亲擦完身子,女孩走出屋,立在篱笆边,不远处是竹林,日光在竹叶上闪闪烁烁,把女孩的思绪弄得闪烁不定。一种陌生的情绪裹住了女孩,好些年后,女孩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忧伤,那是女孩第一次感觉到忧伤。
  端午节后第二天,父亲很早就要出门了,说有活要赶。女孩立在门口,想让父亲留下,父亲原本说端午节要在家里歇几天的,她希望这几天父亲母亲能说说话。出门前父亲一句话也没有,之前父亲出门会跟母亲说两句什么的。父亲一只脚迈出门槛时,母亲喊住了他,前两天说的事要放在心上。父亲脸一绷,黑了一层,好像母亲那句话是个巴掌,拍中了他的脸。父亲头都没扭,另一只脚抽出门槛,很快走出院子。
  父亲走了,母亲喊女孩,说要吃粽子。
  粽子?女孩凑到床前,家里只有一种粽子。
  小孩哪那么多话。母亲下巴往灶间的方向示意,就吃家里的粽子。
  女孩拿粽子到锅里温,她仍怀疑听错了。夏姑姑每年来包粽子,可母亲从不吃她包的粽子,外婆或寨里人送的粽子,母亲是吃的。热好的粽子端到床前,女孩小心地说,这是昨天夏姑姑包的。
  这粽子模样很好。母亲说。让女孩解一个。
  母亲哈着气吃粽子,边夸,夏姑姑手艺不错,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再解一个。
  女孩愣在床前,捏着粽子叶。
  呆什么,去拔点艾草来煮水,昨天祭祖,忘了这事。
  女孩没忘,昨天傍晚已经拔好艾草,洗好晾干了。
  几年前,舅舅请了个中医给母亲调理身子,他弄花草让母亲煮水泡身子,草和花都是晒干的,母亲不喜欢,说是药,把皮肉都泡臭了,把身子泡难看了,她赶走了中医。让女孩摘新鲜的花和草,碰到什么花摘什么花,草只要鲜嫩干净就可以,泡在水里给她擦身子。开始,奶奶和父亲不许,说不知那些花花草草有没有毒,会不会弄坏身子。母亲不睬,擦身子时一看水里没花草,就督促女孩去摘。女孩为难,怕真把母亲的身子弄坏了,母亲说,那些鲜鲜的花草是在地上长出来的,吃了日光吃了月光,会让我的身子长力气。
  女孩相信了,照母亲的话做。她给母亲擦身子时,奶奶、父亲都不在,没有人再拦着,慢慢成了习惯。奶奶和父亲不管了,因为母亲说泡了花和草的水擦着很舒服,她身体里那层暗色在女孩的擦拭下慢慢褪去。
  艾草水煮好,母亲已经吃完粽子,交代女孩去告诉夏姑姑,粽子很好吃。
  女孩疑惑愈深,身上长了花,母亲性子也变了吗?不过,母亲和夏姑姑好总归是好事。她突然想,夏姑姑的力气要能分一些给妈就好了,夏姑姑的身子像蓄了太多力气,鼓得那么壮,走路那么快那么用力,说话那么硬那么响。女孩不太喜欢夏姑姑那样的身子,可寨里人喜欢。
  今天,女孩故意当着母亲的面把摘来的花撒进水盆,那是半捧蓝紫色的小花。母亲头抬一抬,眼睛笑起来,今天的花好看。
  和妈身上的花好像。女孩说。
  母亲伸出手,女孩拿一朵放在那只手手心,母亲托着花凑近鼻子,微微闭上眼,嘴角那抹笑意让女孩胸口一颤。帮母亲解衣服时,女孩决定拿一朵花和母亲肩上那朵比比。
  女孩愣住了,母亲胸口又开出一朵花,在双乳之间,花瓣似乎比肩上的花更嫩,看着很美,也很怪。有什么东西在女孩的指头蹿,弄得她手指怦怦发跳,这东西从手指蹿到身子里,一突一突地游走,最后汇聚到胸口,胸口烫起来。女孩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也长出了一朵花,她腿脚发软,额头冒出汗,悄悄捂住胸口,努力克制想解开扣子看一看的冲动。
  吃过午饭,女孩将床帐挽好,窗户打开了,每天这个时候,母亲要自己待一待的。女孩在母亲腰后垫了枕头棉被,扶母亲半坐半靠着,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
  安置好母亲,女孩戴上草帽,关好屋门,向寨外去。一出寨子,女孩跑起来,往寨后的方向,跑得草帽后翻,扣在肩背上。跑过成片的田野,跑过成片的竹林,女孩跑上一座山。在半山腰往回望,寨子变得很小,她跑远了。女孩翻过山,看到山脚下那个湖,日光在湖面上一跳一跳,又活跃又安静。
  中午,四周只有日光和风,女孩慢慢走向湖边,像怕惊动了湖水。湖边有树,树影把湖水染成深绿色,影子很清晰,这让女孩高兴,她一点点走进湖水,湖水接近膝盖时停住了,慢慢解衣服,脱了上衣,脱了挽起裤腿的裤子,把所有衣物脱干净,扔在湖边草丛里。
  女孩立着,等脚下的水一纹一纹平静下去,微风在她身上一圈一圈绕。水面平了,女孩看到一个影子,很纤细,平平板板,很陌生。她弯下上半身,那张脸模模糊糊,也好像是别人的脸。   凝视着水里的影子,女孩失神了,她看到细瘦的身体慢慢长,一点一点高,脖子长了,胸鼓起,腰陷下去,有了柔软的线,到时会像母亲的身体一样吗?女孩呼吸急促了,她感觉照在身上的日光进了皮肉,在身子内烧起来,噼噼啪啪地响,女孩不害怕,说不清的高兴。
  上初中的邻居加健兄讲过,稻子花草树木吃了日光,长出叶开出花结出果,似乎叫什么作用。人呢?母亲说过人也要吃日光,吃了日光长出的皮肉是暖的。
  女孩伸展双手,仰起脸,让皮肉大口大口吃日光,她想长成母亲那样好看,然后呢?女孩困惑了,她不知道拿那样的好看怎么办。
  好热,从皮肉里热出来,吃了太多日光吗?女孩向湖深处走去,水漫上大腿,到腰,到胸口,最后到了肩,女孩有些晃,她停下来。没想到水吃了那么多日光还是冰,冰得她皮肤发烫,她一个激灵,用力稳住身子。水很软,在皮肤上滑过有种微醉感;水也很硬,撞得骨头发僵,站立不稳。
  女孩上岸,在草丛躺下。草很高,半掩住女孩,草叶撩着皮肤,微微发痒又微微发痛,很奇妙,她不想穿衣服。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女孩极害羞的,袖子如果太短都不肯穿,现在那种羞怯突然没了,她想起母亲的话,身子是老天的恩赐。
  以后,老天会赐给她什么样的身子?那个身子会发生什么?兴奋和期待将女孩从草丛里拉起来,她绕着湖奔跑,光着身子,风和湖面氲氤出的水汽绕着她。
  父亲晚饭后出门了,不久夏姑姑来了,端着半盆炒花生——父亲爱吃炒花生,每天早上要几碗粥配着炒花生。家里没工夫种花生,夏姑姑年年种,隔几天炒半盆送来,母亲不吃,女孩也吃得少,大都是父亲吃了。母亲看看那盆花生,跟夏姑姑说父亲出去了,到外寨谈个活,可能很晚才回。夏姑姑笑了笑,说她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今晚她是来找母亲的。
  要出屋的女孩在门边停住了,夏姑姑找母亲?母亲的肩上长出那朵花后,夏姑姑几次把她拉到院子一角,打听母亲身上那朵花,夏姑姑叫斑。女孩每次说了,夏姑姑都咬着嘴唇想半天,想不明白的样子。可有时,夏姑姑碰到女孩给母亲擦身子,立即躲出去,在院里站着,等女孩给母亲擦完身子再进屋。女孩很想问问夏姑姑,为什么不自己看看母亲身上的花。
  夏姑姑有时会坐在床前和母亲说话,但她不像专门说话的样子,或手里横着毛衣筷织毛衣,或端着花绷子绣花,嘴里和母亲说话,眼睛却不看母亲。母亲看夏姑姑,定定地看,好像她每次都忘记夏姑姑长什么样,要重新认一认,母亲盯得越紧,夏姑姑脖子垂得越低。
  妈,夏姑姑做什么不看你?女孩问。她经常看夏姑姑跟父亲说话,是盯着父亲的。她比父亲矮许多,仰着脸,好像怕漏掉父亲哪句话,和寨里人说话也是看着别人的。
  夏姑姑不想看我这张脸。
  女孩皱着鼻子,手指扭来扭去,她不明白。
  不单夏姑姑,很多人不喜欢,他们觉得我的脸过分了。母亲笑笑,看了我的脸,他们就不爱看自己的脸了。
  女孩更加迷惑。
  母亲很久没说话,女孩拧干毛巾,端着水盆要走,听见母亲喃喃,他们看身子和我看身子不一样,他们把脸和身子看歪了。
  女孩转过身,母亲眼睛直直的,被什么事勾住了,女孩悄悄离开。
  今天,夏姑姑拉了椅子坐到床前,手上没有毛衣也没有花绷子,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毛巾,说是镇上买的,绵软得很,给母亲擦身子最好不过了。她双手搓弄着毛巾,说话的时候看着母亲了,虽然看一眼就低下头看毛巾。
  女孩起了强烈的好奇,布帘拉开着,她立在门边看两个大人说话,忘了自己的事。
  我最近脸色不好吧。母亲伸手摸了下脸。
  夏姑姑挥了下毛巾,别乱想,整天没见日光,谁能有好脸色,多往宽处想,多到外面透透气就好。
  脸色不好,人就没精神,很难看吧。母亲看着夏姑姑问。
  好好养着,会养回来的。夏姑姑拍拍母亲的手背。
  身子伤了元气,怎么养也养不出好精神。母亲轻轻摇头。
  女孩不明白,她看母亲,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她甚至看到夏姑姑低头时,母亲在微笑,半歪着脸看夏姑姑,好像要看到她骨头里去。
  母亲为什么这样说,女孩不懂。但很奇怪,这一幕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多年后的某天回想起来,她突然隐隐明白一些什么。
  夏姑姑把毛巾叠成方块状,拆开,再叠,好像那是最要紧的事。妈看着夏姑姑。女孩觉得屋里静得太久了。
  这两天身上没事吧。夏姑姑先开口了,抬头看着母亲。
  嗯?母亲用眼睛问夏姑姑。
  我是说这里。夏姑姑声音低低的,比画了下左肩的位置。
  母亲笑起来,问这个呀,没事。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
  突然长出这样一种斑,从来没听说过的。夏姑姑声音怪怪的,终究是不太好,身子没有跟以前不一样的感觉?
  是花,不是斑。母亲笑着,我的身子开出了花,很好看的花。
  夏姑姑不说话。
  母亲从枕头边摸出一张纸,塞给夏姑姑,我画的。
  胸口开出花那天,母亲半坐半靠,盯着胸口老半天,跟女孩要了纸、铅笔和水彩笔,又要一小块木板。指挥女孩搬了两条被子两个枕头,在床的角落围成圈,把她圈住,木板垫在膝盖上,画那朵花。铅笔描出花的样子,彩色笔上色,她手没有力气,画得极慢,画一阵歇一阵,很仔细,整整一天,把那朵花画出来。女孩举着那朵花,张了嘴张了眼瞪着母亲,母亲笑,我小时候绣花,画过很多花样的,这朵花算什么。
  和妈身上的一模一样。女孩叹。
  不一样。母亲说,身上的花是活的。
  夏姑姑托着那张纸,凑近了看,拿开了看,半天,说,身上哪能长出这样的花。
  你自己看。母亲示意夏姑姑为她解衣扣。
  夏姑姑起身,后退两步,急急摆手,別,解了衣你要受凉的。女孩很疑惑,她感觉得出,夏姑姑不太敢看母亲的脸,也不敢看母亲的身子,夏姑姑不是女的吗?因为母亲的病吗?   事后,女孩问过母亲。母亲抚着她的额,你长大就懂了——你不要变成那样,把身子和日子都弄没意思了。
  母亲朝夏姑姑招手,丑是丑些,可小姑这么熟,我也不怕丑的。
  夏姑姑脖子要弯软到胸口了,用力扭着毛巾。
  好,不看。母亲笑笑,别吓着小姑。
  刚一路来,寨里人都托借问一声。夏姑姑的声音像恢复了力气,知道你这些天身子不太好,又怕都过来人太多会扰你。
  小姑帮我谢他们费心,我身子还成。
  女孩有些急,父亲交代过,母亲身上长花的事别让寨里人知晓,会有闲话的。父亲不交代女孩也知道,她不喜欢寨里人谈母亲的样子。寨里人怎么知道,父亲不会说,奶奶不知道母亲身上开花,一定是夏姑姑说的,父亲做什么要告诉夏姑姑,女孩不明白。
  果然,夏姑姑说,我也没提什么,就说近几天你身子倦些。
  知道也没事。母亲笑笑,身上长花,寨里人是没听过,大概连信都不敢信,可花开在我身上,他们不用担心的。
  夏姑姑又不出声了,母亲看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女孩真想知道,母亲在看什么,在想些什么。
  母亲的目光把女孩的目光引到夏姑姑身上,这个身子和母亲那么不一样,女孩脑里浮出母亲解开衣服后侧躺的身体,她努力想象夏姑姑解开衣服侧躺的样子,别扭极了。对身子,夏姑姑的感觉和母亲一样吗?如果发生了什么,夏姑姑不得不让别人给她擦身子,会和母亲一样,让人解开衣服,像露出脸一样露出身子吗?洗澡的时候,夏姑姑会好好看看身子嗎?
  母亲说过,她还没躺倒时,洗澡会细看身子,她说整日看别人,看人世,操心日子,操心吃喝,要留点心思看看自己,操心一下自己,这是很要紧的。母亲每次洗澡都要花很长时间,她躺倒后,寨里有些女人猜测母亲是洗澡太久,把身体洗坏了。
  女孩相信,夏姑姑不会像母亲那样看自己的身子,就是看,也是不一样地看。她从小听寨里人谈论母亲,他们觉得母亲可怜,只能那么躺在床上,日子都废了。他们压低了声音,说人也是废的。有孩子嘲笑女孩,有一个废人母亲。母亲很久没出门,寨里的孩子或忘了她的样子,或不记得见过她,他们眼中,母亲是很怪异很神秘的存在。废人的说法打击了女孩,她跑回去对母亲哭诉。
  他们怎么过日子?母亲问。
  女孩呆望着母亲。
  他们走来走去,干活,串门,走亲戚,吃东西。母亲说,这是日子,活轻一点,东西吃得好一点,亲戚看得上眼一点,他们说是好日子。妈没这样过日子,可妈有日子的,不过他们不觉着是日子。
  女孩不懂,好几年了,她从未弄明白,但她相信母亲过得好,从母亲的眼睛就能看出来。女孩就是迷惑,哪种日子好?
  这问题又在女孩脑里缠上了,夏姑姑的日子,母亲的日子?她想问问夏姑姑,终不敢开口,夏姑姑不会像母亲那样跟她说话,会把她当小孩,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谈了半天,夏姑姑要走了,女孩还没听见她提医生,她前两天听见父亲和夏姑姑谈到请医生的事,他们是真不准备让母亲知道了?女孩隐隐觉得这样不好。
  听说这次要请的是厉害医生,和以前的中医不一样,他会把母亲身上的花治掉吗?女孩知道,母亲是喜欢那些花的,知道要把花治掉,会不高兴的。可别人不相信,母亲的身子,做什么不让母亲自己说了算。女孩向母亲透露了将要来的医生。
  没事,医生也没法的。她抚着胸口那朵花。
  明天医生要来了,母亲让女孩多摘些花,准备大木桶,她要泡澡,把身上的花都泡香泡水嫩。
  女孩很早出门,摘了一篮野花,带着露水,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紫的,准备大半桶水,把花瓣摘了撒进去,女孩扒着桶沿发呆,桶里的景象好看得像做梦。
  帮母亲脱了衣,女孩将她两条腿扶下床,用肩把母亲半顶半撑起来,经过两年的锻炼,女孩已经很有力气很有经验。她顺利地将母亲扶进木桶,水没到母亲胸口,刚刚好。母亲肚子一侧又开出一朵花,她久久地盯着,水一漾一漾的,花好像在动。
  外面有声音,是夏姑姑,进了屋在布帘外问,擦身子吗?
  母亲说,洗澡。
  寨东丽芳老婶去世了。夏姑姑说,要安排一下帛金。
  丽芳老婶?女孩脑门一跳,记得几天前丽芳老婶还好好的,她当即要去看看。
  小孩看那个做什么。夏姑姑在布帘外说,人刚走,这个时候不要去凑,不干净,过几天送丧再去。
  女孩看看母亲,母亲说,去吧,给我加点热水,我今天多泡一会儿。
  夏姑姑扬高声调,这种事……
  这种事孩子该知道的。母亲说,遮了眼事还是在,她该懂得。
  女孩到的时候,丽芳老婶已送去祠堂,院里挤了好些人,谈着丽芳老婶的事,好像这样才对丽芳老婶有所交代。女孩挤过去,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了解丽芳老婶。丽芳老婶做人怎样,几十年家顾得多好,儿孙多孝顺……谈话的多是寨里的老人,那一刻,丽芳老婶变得陌生了,女孩对这种陌生又困惑又恐慌。
  退出丽芳老婶的院子前,女孩听到寨里人总结性的评论,丽芳老婶是有福气的人。
  回去路上,福气两个字在女孩脑里跳跃,她从小看丽芳老婶带孙子,做饭。这两年,丽芳老婶孙子大了,她老了,干活少了,就呆坐。她坐在巷里,晒着日头,有时和寨里老人拉话,没人时就看天。丽芳老婶那样坐着过日子,寨里人觉得是好的,母亲躺着过日子是不好的。她很想问问寨里人,可要是问了,以后寨里人会老盯着她吧,会拉着她的手问很多话吧,她不喜欢这样。女孩突然想起丽芳老婶的样子,脸上和手上爬满黑色的斑,指头大的,米粒小的,还有皱纹,横着的竖着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长斑长皱纹是对的,母亲身上开花是不对的。
  晚饭后,女孩忍不住了,问母亲,福气是什么?
  母亲反问她怎么想起这个,女孩说了在丽芳老婶院里听到的话,说得很凌乱。
  福气?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以前我也很想知道,也想不透,这两年有时候像明白了一点,再细想又不明白了,福气像云,明明是有形有状的,近了又看不见,抓不着。我没法说。   女孩趴在床沿,表情迷茫,母亲把她绕得发晕。
  各人有各人想要的福气。母亲抚着女孩的额,你长大后就知道了。很怪,女孩觉得母亲不是在跟她说话。
  丽芳老婶的侄女来了,请父亲帮忙办丧事,母亲替父亲答应了。女孩知道,过两天会有饭席吃。女孩站在门槛上,目光化在夜色里,她又想不明白了,人死了要吃一顿,人出生满月也要吃一顿。人死了是白色的,人出生了是红色的,为什么白是不好的,红是好的?为什么身子长出斑是岁数,长出花是病?
  三
  早饭过后,丈夫一直待在屋里,交代女儿收拾屋子,婆婆也来了,女人让女儿给她换整齐衣服,丈夫时不时看她一眼,目光闪闪烁烁。女人一直微微笑着,什么也不问。
  夏突然进屋,跟丈夫低声说了句什么,丈夫点着头出了门,夏把手里的肉和豆腐塞给女儿,跟了出去。
  女人听到很多人进了院子,接着一个一个进屋,再接着,目光一片一片拍在她身上。女人想,果然是大医生的排场。中间戴眼镜的瘦高男子是医生,衣服整齐得发光,半仰着脸,听周围人说话,偶尔点点头。他迎上女人的目光,半弯下脖子。女人的哥哥将医生让到椅子上,从袋里摸出一包茶叶递给丈夫,丈夫接了,开始洗茶杯。
  女人的母亲拉了布帘,把一群人拉在布帘外,布帘内只剩下女人和母亲。母亲坐到床沿,拉起女人的手。
  妈,不用说了。女人说。女人知道,母亲又要提那个中医,中医被她气走后,母亲每次来必提。她的意思,如果女人听中医的话,好好调理,这两年时间病早好了。女人每次都用冷笑回答母亲。
  母亲眉眼揪紧了,拍拍女人的手背,声音压在喉头,这是大城市请来的教授,有大名气的,请的人多了,你哥哥约了很久,托了大人物才请来的,欠人家很大人情的。
  是我拖累人了。女人说,我想不拖累的。
  母亲瞪了女人一眼,好好看病。
  女人冲母亲笑笑。
  别这么笑,要气死我吗?
  医生会把我当人看吗?女人问。
  你脑子躺坏了吗?母亲狠狠瞪女人。
  会把我当人看吗?女人继续问。
  医生是给你看病的。母亲握着女人的手用了力,把你这身子治好,活了这几十年,什么也没活明白。
  是你们不明白。女人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我就是日子跟别人不一样,那么可怕?我就是身子跟你们不一样,没病。
  好,没病。母亲重新握住女人的手,让醫生看看,好好调理,至少能坐起身能走路,能过日子。
  别说了,又绕回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说,医生让你怎样就怎样,别让大家难做。
  我喜欢我这身子。女人说。
  母亲起身,喊了丈夫。丈夫掀帘进来,和母亲立在一起,两人一同退到角落,头凑近,想说什么,一起看女人一眼,退出布帘外,走到隔间去。女人胸口腾地燃起来,怒得眼睛发痛。她气母亲对丈夫的态度,气丈夫对母亲的态度,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母亲和丈夫的关系能缓和,现在,他们间的缓和却给她一种耻辱感。
  母亲忘了曾撂下的狠话。
  十年前那个夏天,女人拉了丈夫的手从家里跑掉,跑到丈夫的寨子,进了丈夫家门。没有提亲,没有接亲,没有嫁妆,婆婆凑了点钱,丈夫把杂物间收拾一番,摆了两桌席,几个亲友吃了顿饭,女人就算这家的人了。丈夫怕女人委屈,成家后带女人回了娘家,提着借钱买下的大礼,要还女人一个名声。女人不在意,但领了丈夫的好意。
  父亲目光从他们头顶滑过,转身出门。母亲将他们拦在门边,把丈夫递过去的礼袋扫掉,转达了父亲的话,说丈夫配不上女人。让他们走。丈夫拉着女人转身,母亲在他们身后撂下那句话,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别再跟我说半句话。这话是冲丈夫说的,女人感觉丈夫顿了一下,她胸口一抽。
  几年前女人躺倒后,丈夫去了女人娘家。去之前,丈夫在门槛上坐了一夜,盯着篱笆外竹梢尖的月,凌晨,他扫掉脚边一堆烟头,对女人点点头出门了。看着丈夫闪出屋的背影,女人笑了,她想起当年母亲撂下那话后,丈夫低低回了句话,我也不会再来。女人想象丈夫怎么走进她娘家,低下声跟父亲母亲说话。那是她的男人,女人疲软的身子里长出一股气,那股气变成坚硬的条状,支撑着她。
  后来,女人得知,那次丈夫进了她娘家门,父亲母亲和丈夫说话了,准确地说,是质问他,怎么把他们的女儿弄生病了,她身体向来好好的。父亲母亲怀疑丈夫的人品,怀疑丈夫的本事,尖硬的质问和怀疑再次把丈夫赶出那扇门。丈夫回来后,稍稍说了几句,女人猜到了一切,她将手放在丈夫手背上,丈夫冲她笑笑。女人知道,丈夫不需要这个安慰,他是她的男人。
  几天后,母亲来了,待了几天。那时,丈夫从乡里请了一个中医,正给女人调治着。
  半年后,女人从县医院回到家里。
  一年后,女人的哥哥引着一个中医进门,那天,丈夫的脖子一直垂着。
  女人再没离开床,母亲对丈夫的态度越来越好了,有些话,母亲甚至不跟女人说跟丈夫说,丈夫也是,关于女人的事情都跟母亲商量。女人生气了,有一次,她问母亲,现在觉得我配不上人家了?
  母亲愣了一下,骂女人胡说,一家人谈什么配不配的。
  别丢我的脸。女人对母亲说。
  你只看中我的身子?女人对丈夫说,我也看中,可你看的和我看的不一样。
  丈夫和母亲谈话开始避着她,女人就是那时有了屈辱感。
  女人仍沉在胡思乱想中,母亲和丈夫从隔壁屋回来,立在床前,目光双双网住女人。母亲说,都挂心着你的身子,这么多人,你爸原本也要来的,我拦住了。
  这段时间我会推掉一些活。丈夫说。
  是要我的身子配得上你们的日子吧。女人说,身子是我的,哪个问过我的意思。
  你身子都成这样了。母亲语调急了。
  我身子怎样?女人掀开身上的被单。   母亲拉开布帘,请医生看病吧。
  哥哥起身,冲医生做了个请的姿势,一群人朝女人床前涌来。
  女人看见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半眯起来,眼神黏腻,浮着一层怪异的光。她将火气集中在眼睛里,想把医生的目光灼痛。医生看着女人,但不接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皮肤浮起恶心感。医生侧脸示意,人一个一个退出去,夏、哥哥、母亲,丈夫看了医生一眼,也退出,顺手拉上布帘。丈夫退出去那一刻,女人张张嘴,最终咬住舌头,咬掉想喊住他的那句话。
  医生看女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讪讪地,眨了下眼皮,目光即刻变得规矩、生冷,女人闻到几年前医院那种医药味。他操着城市口音询问女人,身体感觉怎样,有没有特别痛的地方,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女人以极简短的话回答了。医生要看看女人身上的斑。女人还口,是花。医生眼睛睁了一下,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点头,开花的身体。
  女人喊女儿进去。
  女儿帮她解开两粒衣扣,拉开衣领,露出肩膀。女人看到医生的目光烁地发红,烫乎乎的,但很快转为公事公办。女人微微耸了下肩,笑,医生真是大地方来的,又不太像。
  嗯?医生莫名其妙。
  这朵花是最先开的。女人稍侧下身子,展示左肩上那朵花。
  真是一朵花。医生的语调和目光一齐抖了抖。他凑近了,镜片后的眼眶用力瞪着,像要把那朵花装进眼睛里,这样的颜色,还有花蕊。他伸出手指,细细触摸那朵花,从随身的包里摸出放大镜,细探那朵花。女人的肩膀发痒,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紧紧抓着被单,终于抑制住自己,没把医生的手指和放大镜扫掉。
  有没有什么异样感,比如痛或麻或痒,怎么长出来的,身体内有没有什么反应,是否影响精神状态……医生问女人,还问女儿,在一个本子上飞快记录着。女人很想指挥女儿将那个本子抢来撕掉。
  得抽些血样,我带到医院检测。医生终于收起本子和放大镜,总结性地拍拍手。
  布帘拉开,所有人涌过来。
  这是医学史上的特例。医生晃着头,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他询问女人生病前的身体状况。
  没问题。丈夫回答了医生,和别人一样。
  从小身体不错的。母亲说,瘦是瘦,可很少感冒发烧。
  突然劳累过吗?医生提示,比如出嫁后生活习惯发生改变,活干得比以前多,比以前重。医生看看哥哥,环顾了下简陋的屋子。女人知道他的意思,鼻子哼了一声。
  丈夫想了想,抹了下脸,说,几年前没了一个孩子。
  医生猛地抬起脸。
  丈夫讲了那件事,这是丈夫第一次对外人讲起这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五年前,女人怀了第二胎,生下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挺壮实,满月时婆婆抱到院里,院里挤满寨里人,这是寨里人看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孩子。只是男孩五个月时生了一场病,夭折了。男孩夭折后,女人病了,发烧,吃不下喝不下,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她身体慢慢恢复,胃口也恢复了,但开始拼命干活,田里的活,家里的活,重的轻的,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不让自己有一刻闲下。还跑到很远的地方摘麻芽,不摘满两大袋不回家。有一天,她在摘麻芽回来的路上扭了脚,回家后躺倒了,再没有起床。
  床前一片静寂。医生低头沉吟半天,说,估计劳累过度,内脏受到压迫,肌体受损,造成某种变异……
  我是个人,不是肌体。女人截断医生的话。
  所有人都是肌体。医生冷冷地说。
  你不懂我的身子。女人冷冷回应。
  我研究人体近三十年了。医生挥着手,至少比很多人懂。
  你自己说的,你是研究。女人伸直脖子,努力要把上半身也拉直,你研究的是皮肉,跟屠夫研究猪的骨肉一样。
  哥哥要阻止已来不及,女人的话清晰地出口了。
  这是科学。医生手插在衣袋里,手指和声调含了怒意。
  哥哥瞪住女人,女人目光从哥哥的目光里抽出,说,我不是科学。
  丈夫用揪着的眉眼阻止女人。
  哥哥要把医生拉出去,女人说,发生过一件事。
  医生立住,转脸看女人。
  女人突然很想讲那件事了,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医生,你看见过坟吗?女人问,很多很多的坟,整个山成了坟山。
  医生看看女人,看看其他人,莫名其妙。
  肯定见过的。女人微笑。
  我们叫墓。医生纠正,城市里的公墓,密密麻麻,比你说的坟山的坟肯定多得多。
  对,你们是科学的,我在电影里看过,整整齐齐,连去的人也安排得条条理理的。
  城里用火化,不污染环境,也节省空间。医生口气带了教导的味道,提这个做什么,积极配合治疗,会恢复很快,现在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
  你和坟一起待过吗?女人问,不是清明上坟那种,是一个人和那些坟待在一起,待一段时间。
  医生再次环顾四周,众人脸上的迷惑比他更浓重。
  坟里的身子坏掉了,皮肉一块一块坏掉,还有虫子……
  胡说什么。母亲喝断女人的话,胸口直抖。
  城里干脆得多,人就那么送进炉子,一会兒的事,皮呀肉呀骨的都成了灰。
  女人看见丈夫把女儿喊出去,交代她买什么东西,把她支开了。
  医生对女人说,我们谈点别的话题。
  身子就是皮肉和骨头这些东西吗?女人盯住医生,你们大教授研究的就是这个吧,盯紧某块肉某块骨头某根血管某个器官——你们叫器官吧,我不喜欢这个叫法。你们用放大镜看,用铁钳子铁钩子挑挑拣拣,你们看见人吗?
  是研究,不是挑拣,怎么没看见人,我们的研究就是为了人。
  我说的人和你说的人不一样,我们说不到一块。女人叹气。
  医生掀帘出去,众人跟出去。女人梗起脖子,耳朵尽力收集布帘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床上躺的这些年,屋前屋后院里院外的声音,她都听着,她用耳朵对话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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