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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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认识Pak 旺时,他已经九十二岁了。
  那是个夕阳染红山头的傍晚,瑰丽如火烧得云层翻卷如浪,溅开的霞光,自浅黄、金黄、深橘、赭色到血红,从一林的树叶烧起,沸腾滚动,在微风晃动中,仿佛可以听到丛林里野兽狂躁低吼的声音。几百只乌鸦惊起,拍翅的声响,穿过斜照的余晖,轻轻敲打着我们正驶向山里村落的车窗面上。
  拐了几个弯后,车子才随着赤红的霞影,进入了林内。惊飞的乌鸦如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在车子远去的车后玻璃镜面,洒成点点的阴暗。我转头,还来得及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向东飞去。
  车子进入林中泥路,行驶不到两分钟,经过重重浓荫的林木,就看到几户人家的小村。竹板锌顶的高脚屋,旁边栽满红花,茂盛得有点疯狂,在暗郁的暮色中,鲜艳如赤焰燃烧,爆开一种诡异的亮丽。远远望去,像一丛丛忍不住澎湃的火海盛放。
  当车子驶到屋前时,Pak 旺的儿子站在楼梯口等着,大舅在鸡棚前停下车,惊得棚里的鸡咯咯咯叫个不停。车灯灿亮把鸡棚和周围暮色照得明澈,木屋旁有一口井,一只黑羊就系在井旁不远的地方,惊恐地看着车子熄下了灯,光一灭,阴沉的暮色迅速包围了四周的景象。
  “大在屋内等你们呢,以为你们不来了。”Pak旺的儿子称他父亲“大”,嘹亮的声音和笑意,把他眼角和额上的皱纹挤出了几道深沟,苍苍的头发很茂密,仿佛也在笑着。他背后门口的灯光洒满了一地。我们循着木阶踏上去,大舅的背影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低头看到他的鞋背,蹬蹬蹬五六步就踏到高脚屋上,并随着Pak旺的儿子闪入屋内。
  其实未见到Pak旺前,我就听过大舅提过几次Pak旺的传奇了。那是一种带着崇拜的叙述,如Pak旺能够伏虎,用他的咒术,就能用一只两百五十公斤的凶猛马来催眠老虎,让它睡倒在地上。或有一次,到林中寻摘药草的Pak旺,刚好在溪口遇到了从山背后跋涉而来的一群饿野猪,老幼同步,声势浩大,而领头凶猛的山猪王,正好面对着他,乍见之间,那三百多公斤猪王的巨大獠牙,和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如暴风一样冲刺过来,Pak旺眼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之下,迅速转了个身,就消失了踪影,而山猪王那致命的一击,却扑了个空。再出现时,Pak旺已经在一公里之外了。大舅说那是真的啊,并信誓旦旦,宛如他亲眼所见。
  所以当跨进屋子大门时,我好奇的目光,迅即搜索Pak旺的身影,却见屋堂空阔,然而看不到Pak旺。Pak旺儿子说Pak旺在后屋,那是巫师的法房,平常不是等闲人可以进去的。说着说着,我忽然闻到了越来越浓的甘文烟香味,随着淡薄的烟雾从屋后慢慢散开,慢慢笼罩着大厅。我惊异地转头看着坐在身旁的大舅,却见他淡定得仿佛甚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当甘文烟雾和香味越来越浓时,Pak旺的儿子说,我们可以进法房了,神灵都已临聚,Pak旺正跟他们聊天呢。他起身,把我们带到屋后,推开小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雾气蒸腾而幽暗的室内,没有电灯,只有两支蜡烛分别点在两边左右墙上的骷髅眼穴里,光焰幽幽,无风自晃,把法室里的雾气和物件摇晃得影影绰绰。那氛围,逼近电影大法师驱魔情景的惊悚,让我顿时紧张地憋住了气,紧紧跟在大舅身后,不敢稍微远离一步。
  大舅蹲下,然后坐在人影前三尺远的席垫上,我赶忙也坐了下来,就在大舅身侧。而眼前人影逐渐清晰,Pak旺秃着头,脸上皱纹如一群大大小小的蚯蚓横张,把他的脸挤得很小,但眼睛很大,两道白眉很长,垂下,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却威严。甘文烟弥漫,Pak旺的吉兰丹土语,却深沉地穿透了浓烟传来:“岳云这次来,有甚么要事?”岳云是我大舅的名字。显然Pak旺跟大舅相当熟悉。
  “Pak旺,我爸最近不知犯了甚么东西,突然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痴呆,不但忘了自己是谁,也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来,连话也不会讲了。”大舅毕恭毕敬的身姿,倾向了Pak旺的位置。而他提及的外祖父症状,的确也是家里的棘手问题。外祖父的突然失智和失语,让家人一时惊慌失措。母亲说他碰上了某些“脏东西”,求了几次神,喝了几次符水,都无效,最后中西医全看过了,依然束手无策,因此正凄惶得不知怎么办好。
  “有带他身上甚么物件来吗?”
  “有”,大舅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衣服,是件唐衫,这是我平时看到外祖父常常穿着的一件衣服。衣摆的地方,曾因某次外祖父抽烟时不小心,让烟蒂给烫出了一个小洞。
  大舅把衣服递了过去。
  Pak旺将衣服摊开,米黄色的短袖唐衫,像只张翅却飞不起来的尺蛾,在Pak旺两手间停顿。然后Pak旺将那衣服往右侧的甘文烟炉上绕转了三小圈,将炉中生出的烟雾吓得四处惊散。接着听到Pak旺念着一连串咒语,那是我完全听不懂的声音,低沉、含混、冗长,像是询问,又像是与人商议甚么,然后语气有点急促,身体颤抖,并不断摇头,仿佛有甚么难解之事,或无法决断的困扰。突然他放下了衣服,双手俯地,拍起地板,唇间喃喃咒术,似乎召唤,又似乎请求,声音断断续续,听来有点阴森。我将身体挪向大舅身侧,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其实我很害怕,感觉法室气压很低,身前身后有寒意袭来,烟雾越浓,寒气越盛。我向前看着Pak旺,他那一毛不生的禿头,皱瘪如一颗潮州柑,摇摇晃晃地随着咒语在烟雾中摆动,停不下来。正当我猜想他接下来的动作时,他忽然静止,然后捡起身旁的衣服,看着大舅说:“有点严重,你爸的魂被绑架了。”
  大舅睁大了眼,有点慌张,却故作镇定:“被谁绑架了?”
  Pak旺不立即回应这句问话,却见他把头低下来,从一个碗中沾了一指的液体,然后往身后弹了出去。阴暗中,我看出那是血,但不知那是甚么动物的血。
  “鬼魅”,Pak旺头也不抬,低沉的声音压进了所有人的心里。“我刚才请求一些朋友帮忙,他们说那鬼魅占地为王,很难应付。”顿了顿,“而且它有六X年道行,它们处理不来。”
  我在恍惚中,一时听不清楚那X是指几年,可能是百吧?因为声音低沉,说的话也有点模糊,加上Pak旺经过一阵施法后,看似有点疲乏,身体也有点萎顿。   “那要如何解决?”大舅仍不死心。总要想出一个办法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然外祖父就成了一个只会走会吃饭会拉屎的活死人。
  “等下我给你一根树枝,你回去把它插在家门口,然后绑上一块白布,再杀一只公鸡,把鸡血洒在树枝周围,试试看,会不会有效果。”Pak旺似乎也没有太大信心。
  这时甘文烟雾逐渐消散,留着清香在空气中浮荡。Pak旺的儿子捻亮了壁灯,阴暗退去,我才发现坐在我面前三尺处的Pak旺很老很老了,不但秃头皱脸、黝黑,而且身材矮小不及五尺,坐在垫高而阔大的板凳上,显得有点滑稽,可是眼神却很锐利,仿佛可以刺穿人心。
  大舅的身子前倾,谦恭地聆听Pak旺说话。那是对幻术者崇敬的身姿,也是深感自己无知的谦卑身态。往更深一点,或许里头也潜藏着一分原始的无名恐惧心理,一种对未知的敬畏。
  Pak旺将念过咒语的树枝交给大舅后,我们退出了法房,然后大舅与Pak旺的儿子在厅堂说了一阵子话,并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青包递了给他,握了手,就离开了。这时,屋外的鸡棚又开始骚动,在暗黑的夜里,看不到那些鸡扑腾的样子,还有那只在井边的羊。黑夜庞大的,把整个小村和林子都包围起来,只留下村庄内几盏灯火,于车子倒退中,悬在夜黑的空气里晃漾如萤火,越去越小,明明灭灭。
  车子驶离山林村庄时,在往下转弯的山路上,我看到车前远处,山峦间,挂着好大好大的一枚月亮。
  2
  树枝被插在屋前右侧。白布是从外祖父的背心撕下来的,系在一尺长的树枝间。周围洒下的鸡血,干成了黑紫色,腥味引来了一些苍蝇环绕,而不远处却有棵黄花风铃木静静地落着叶子,花季未到,只有苍苍郁郁的叶子在风中招展。
  午后四点的时间缓慢走过,太阳晒到庭前,白花花一片,照眼明亮地把铁栏的影子打到了矮墙上,条条框框地印在那里,像单调的花纸,随着阳光慢慢转移。此刻,外祖父就坐在庭内的摇椅上,自从失语和失智后,他突然变得不再喜欢穿唐衫了,那是他平常习惯的穿着,反而就只套上了一件沙笼,赤着上半身,常常就这样坐在屋前纳凉。
  屋前小桌,放着一叠旧报纸,半年多前的《星洲日报》,用来垫东西,上面头版新闻是“56岁马哈迪宣誓成为马来西亚第四任首相”。一九八一年七月间的旧闻,已成昨日黄花了。而外祖父失智前喜爱读报纸,他说不读报纸,就成“寡人”了。寡人当然不是古代皇帝的谦称,不是寡德之人,当然也不是孤高无上的君主,而是无知无识,或识见短浅的人。外祖父常说,没有知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不懂华文,更可怕。只是到底有多可怕,他却没讲出来。
  外祖父南来前,在老家乡下曾读过几年私塾,识得一些诗文,也读过四书五经,虽然是用家乡的潮州方言诵读,却无损于他后来对白话文的阅读兴趣。堂上还挂着他用柳体写的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挂了很久,那墨汁在鲜红的联纸上,像一朵朵漂亮的墨花,骨朵分明地爆开,并悬在半空,永不凋谢。可是那些字,到如今,也全都已褪色,变淡,甚至泛黄。原本墙上还挂着一副绝句,我只记得最后的两句诗:“凭栏一笑车前梦,来作南洋逐浪人”,后来却被外祖父取了下来,并销毁掉了。
  外祖父蜷缩着瘦小身子,耷拉的脑袋静静沉入无边无际的时间大海中,仿如沉睡。而如刀刻过的额纹,裂着苦难的笑,深深地拉出了茫然的眼神,茫然看着前方。前方有甚么呢?
  我喊了他一声“阿公”。外祖父不理我,独自在他汪洋恣肆的沉思海洋里继续沉思到底。我进到屋内,看到父亲正与同事黄老师聊天,话说得有点谨慎的样子,仿佛害怕隔邻有耳:“听上面说,最近教育部长宣布的三M制,将只留下华文和算术两门课用华语教学,其它都会换成马来文来上,而且音乐课也必须教五十巴仙的马来歌曲,这不是要让华小变质吗?”父亲压低的声音,说到后来,低到有点急促。“副校长,一定会实行吗?现在传言很多,众说纷纭,也不知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黄老师看到我经过,点了点头,就把后面要说的话硬生生给噎死在喉咙里了。
  我假装没听到,打了声招呼后,径往屋后走去。母亲正在后房翻动外祖父收藏的信件,有一些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从唐山寄来的,母亲用橡皮筋,一迭一迭将它分类。我把它取过来,抽出其中一封没寄出的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母亲大人钧鉴,敬禀儿近工作安矣,勤知劳作,俭得温饱,勿念。惟望家人均安,康怡是祷。恭寄叻币贰拾元,查收。儿向南叩首。柳体骨力遒劲,笔意挺秀的在信上飞舞,可以想见外祖父执笔时年岁正茂,意气风发的样子。
  “汝阿公的批,要收理好,汝阿爸以后要帮他写传,就有材料可用啊。”母亲依着时间顺序,将那些信分成了五大迭,其余零散的,都归入了一个木盒子内。仿佛那些信件都珍贵无比,残黄信封里收藏的都是一片南洋褪了色调的老时光。而从所志的日期来看,大致上是从民国三十四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六六年止,过后就没有任何书信往来了。
  “汝阿公当时想要回去的,想到要命,可是最后還是回不去啊。”母亲响起的话,刚好把那空白的时间填满。我却想到外祖父躺在屋外空洞的眼神,那里头深渊似的岁月,几乎看不到底。云一蓬蓬过去,雨一场一场走掉,梦却开开又落落,而所有的存在,似乎都以遗忘的方式到来,而后又消失,最后却只留下了一丝丝无奈的感伤而已。我突然感到一个人在时间淹没中难以呼吸的无声吶喊,死了,不见了,就再也看不到和记忆起自己。
  这些信都成了存在的遗骸,或残余物。过往时间被保留在那些字迹中,却在现实里不断被磨损,及至无法再被辨清的一天为止。“这是命运啊!”母亲似乎为外祖父的一生做了总结。我默默把那些整理好的信,全都放进了小木柜的抽屉内,然后锁上,像锁起了外祖父一生的命运。
  “巫师王的咒术不知会不会奏效?”我问母亲,却想起昨日被割颈放血的公鸡,在地上不断拍翅抖动着痛苦的身体,令人战栗。“就试试看吧,反正也没有其它办法了。”母亲闲应着,却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半年来,母亲为了照顾失智的外祖父,总是提心吊胆,怕一个错失,就让外祖父走失不见。   然而让母亲更不解的是,以前外祖父对中文惜爱有加,记账写字,都喜用毛笔,但自从失智后,凡是看到华文书,或过往写过的书法,都会突发冲动,发狂地抓着那些书和宣纸,并发出“火、火、火”的低吼声,企图要点火烧掉,这也是为何家人都认为外祖父撞邪祟作的原因。医生却说外祖父患了精神创伤所引发的精神恐慌和错乱,Derilium,谵妄症。母亲向来信西医,可是就这件事上,她却无法认同。因为失智的外祖父只看到华文就会发狂,并努力想要消灭家里一切印有华文字的物体,其它的,则相安无事。
  “他们说汝阿公起肖了,但这样的肖法,我算是第一次看到。”母亲有一次在外祖父抓狂要烧掉小侄女的小学华文课本和早年从唐山老家寄来的所有书信时,禁不住摇头说。这样企图把过去和华文一起毁尸灭迹的动作,加深了母亲对外祖父是受到鬼魅入侵和作祟的想法。所以,有些华文书能够藏起来的尽量藏,不然则送人了事。因此,家里就只剩下那幅高挂在厅堂上的对联,静静俯瞰着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外祖父对这副对联却视如不见,所以家人每每谈起,总觉得又是另一件怪事。
  “病到如此行为异常的,就不只是失智的问题了,可能被人下了降头了。”大舅说。
  而身为华小副校长的父亲,其实非常担心外祖父这样的谵妄行为被外人知道,拿去充当饭后闲语,或笑话,有损他的颜面,也怕在学校面对学生时会产生尴尬,因此当大舅提及找巫师王解降,父亲立即同意,母亲也自然没意见,似乎大家都默认了祖父是中了降头,需要解降了。
  巫师王是解降的高手,没有之一。在这小镇,如果巫师王无法解决降术的问题,那也就表示,降头无可降,一如医生对病人病症束手无策那般,药石罔效了。
  可是系著背心白布的树枝已插在屋前一天了,鸡血也枯干,但外祖父的症状仍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昼日昏沉的时间突然拉长,躺在摇椅上视人如不见,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母亲也乐得外祖父不会到处乱走,让她有时间稍作歇息,不然无时无刻都要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像照顾三岁小孩一样,难免精神劳累。
  傍晚时,阳光斜斜的照落窗棂,光尘浮荡,在空气里四处游走。而当我从后房退离时,客厅里的黄老师和父亲也失去了踪影,只有外祖父依旧躺在屋前的懒椅上,两眼茫然的看着前方。前方的树影,在夕阳中阴郁得菌聚了一些婆娑,晃眼中,感觉那系在树枝上的背心白布,仿佛在微风里,鬼魅般轻轻地笑。
  3
  三天后,外祖父的病情愈加严重。
  白日时,他一直处于躺在懒椅上昏沉的状态里,可是一到晚上,夜色一降,灯火亮起,他却精神抖擞起来了,饭也不吃,就从家头走到家尾,然后再从家尾走到家头,来回不断,仿佛在巡视甚么,又仿似在散步。这样的动作,乍看来,有点惊悚,也有点诡谲,令母亲紧张异常。
  两天下来,都是同样的状况,吓得家里的人一夜无眠。
  第三天晚上七点,外祖父突然拿起了桌垫上的旧报纸,然后四处寻找火柴,口中又不断地念“火、火、火,烧、烧、烧”,吓得父亲赶忙把旧报纸抢下,然后致电医生朋友,请他为外祖父打了一剂镇静药后,看着外祖父昏昏沉沉睡去,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大家对外祖父的怪异症状有点束手无策了。
  巫师王的法术似乎无效,而且还让外祖父的病情变本加厉,仿如外祖父体内的鬼魅苏醒过来,变得更凶猛,它在白昼日光里昏睡,却在夜里四处横行,而外祖父的身体,更像是一具已被鬼魅借舍而失去自我意识的肉身傀儡而已。
  最后还是大舅再出主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再找巫师王到家里来施法,可能比较有效。父亲和母亲已被这事磨得不知怎么办,经大舅这么说,也就允了,而且要越快越好。
  当晚,巫师王被大舅载到家里来时,已是深夜十点。屋内灯光明晃如昼,屋外却是漆黑似墨,汽车停顿前的引擎声,划破了夜里凝固的寂静。父亲快步趋向门口,将身材矮小却精神奕奕的老巫师王Pak旺请到屋内来。Pak旺虽然一副秃头皱脸,年纪垂垂老矣的样子,却步行沉稳,顾盼自雄,颇有宗师风范。当他跨进了门坎时,眉头一皱,招呼也不打,就眼愣愣的盯着外祖父的房间,仿佛那里头有甚么妖魔鬼怪匿藏着,而且随时会冒出来噬人那般;那充满戒备的神色,倒是让陪随在侧的父亲和大舅,一颗心吊到了腔口。
  “Hantu Mubarak(恶鬼),eh!”只听他轻斥一声,迅即从背包布袋里掏出了一把甘文烟粉,然后跟母亲要了一个大碗,把烟粉撒进碗中,点燃后火花剎起剎灭,烟雾袅绕,逐渐弥漫开去。接着Pak旺又从布袋里取出了马来短剑,剑身弯曲如小蛇,悬伏于空气之中,隐然蓄势待发。外祖父沉睡的房中却毫无动静,父亲一边看着Pak旺对着空气舞剑,一边屏息听着房里变动,烟雾却越聚越浓,往那房间渗入,顷刻间,天花板上发出了吱吱如鼠叫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连着乱窜的响动,忽而向东,忽而向南,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像嬉戏,像挑衅,又像逃亡。母亲却躲在我的身边,抓着我的手,微微颤抖。Pak旺迅速地将剑尖递前,画了个大圆圈,当我还来不及看出他的动作时,却见他倏忽脱手,将剑往上掷去,插入了老鼠叫嚣之处,“吱──咿”一声,尖锐却短促,鼠声戛然而止。鼠声消匿,天花板却苍白的,在日光灯映照中显得诡异无比,像张人脸面膜。Pak旺突地跨步,冲进了外祖父睡觉的房间,只见外祖父仍卧身在床,张大眼睛,惊恐地扬起枯瘦的手臂,对着闯进房来的Pak旺喊:“烧、烧、烧……”Pak旺一言不发,趋步向前,出掌如风地打在外祖父的背上,外祖父喉咙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然后吐出一口大气,倒头闭目,又睡了回去。
  此刻,Pak旺兀地颓坐于地板,仿如通由刚才发出的一掌,力气全已使尽而气喘如牛起来。他脸上如蚓游动的皱纹,也随着呼吸更张,伸伸缩缩,明暗不定。父亲和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得吓傻了眼,不知所措地呆立房门前,还是大舅明断果决,跨入房门,先探视了外祖父后,把Pak旺扶到厅堂的沙发上休息。甘文烟味淡淡清香仍然笼罩屋内,厅上却死寂一片。
  Pak旺稍微缓过气后,对着仍在抖嗦的父亲说:“鬼猛,难根除,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这鬼魅道行六X年,习性闲懒,所以喜占人肉身为宅,噬人之魂;又缺乏自信,因此占了人体后就会毁人语言,使人失智,就可以为它所驱使,为所欲为了。幸好这鬼还未入魔,不会危害家人,只寄魂为舍而已。”Pak旺说到这里,微微摇头,仿似有些无奈,又仿似有所思察却不便讲出口来。父亲却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为何它要灭除华语文?鬼对这方面也有意见?”Pak旺听了,笑笑,却没说什么。   Pak旺离开时,已临近子夜时分了。狗吠得狂,把夜色吠得越黑越暗,庞大的黑暗不断扩张,深黑得看不到未来,可是未来却会一直来,一直来,把人抛入一个没有方向而漆黑的深渊里,只有狗吠声不断骚动着时间,让时间剥落一些,再剥落一些,剥落到最后,会剩下一些甚么呢?父亲面向一片漫漫漆黑的夜色,背后却是日光灯晃晃的光影,把他站在门口的身姿,切割成了沉默的明暗两半。我远远站在他的背后,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从他那发丝逐渐灰白的后头壳,看到岁月狂肆的欺凌,以至于心中突然感到无限哀伤和悲凉起来……
  4
  我被母亲叫醒时,已是清晨七点。母亲的声音充满哽咽和急促感:“汝阿公要走了,快点醒来,去看看他!”我意识蒙眬,原想赖床,却被一句“阿公要走了”给吓得一激灵就完全醒透过来。不是昨晚才刚驱完鬼了吗?
  我看着一脸悲凄的母亲,于是把刚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来到外祖父的床前时,只见大舅正跪着用沾湿的棉花滋润外祖父干裂的嘴唇,然而外祖父大声喘气而张开口的嘴唇却经不得湿,他睁大着眼,把白眼球翻到了底,枯瘦而爬满青筋的右手背一翻,就把大舅拈着的湿棉花打掉,然后喉咙像卡着吐不出的痰,咯咯咯地闷声作响,腿弯曲,瘦瘦的身子挣扎地弓挺起来,仿若要尽最后的力量,奋力地想把自己的灵魂挺出躯体,或是企图将匿寄在身的鬼魂给挤出肉体之外?
  我惊恐地喊了一声“阿公”,突然弓挺着身体的外祖父肚子咕噜咕噜了几声,放了一个大响屁,然后瞪大眼睛,瞳光随着缓缓涣散,弓起的身子也软软地瘫痪下来,像一团烂泥那样,倒在床缘。我趋向前时,却看到外祖父的眼皮已垂落了下来,在他那张着鱼网般的眼角,祥和的挤出了一滴泪。
  母亲的啜泣声响起,大舅则静静地将外祖的身体摆好,盖上了被,让外祖父的一生,在他呼吸停止的剎那,安详地躺入一个无边无极的大寂寞之中,无光无影、无人无气、无天无地的世界。而躲在他身体内的鬼呢?
  父亲突然发现,外祖父裸露在被外,紧攥的左手,并未完全松放下来,因此不自由主地轻轻去掰开那曲握的手指,映入眼帘,惊见是一只被捏毙了的,极奇肥大的蟑螂。
  祖父的灵柩停放屋前三天,三天守灵,我们都目觸了外祖父的遗体在柩内,一日一日地缩小,尤其是当佛经团前来念经超度时,外祖父的肉身萎缩得更快,快至几近肉眼可见。到第三天盖棺,要移去火葬时,我到柩前瞻仰外祖父最后一眼,却惊异看到,外祖父的身体,已缩成婴儿般大小,皱纹深折满布,缩入了成人的寿衣之下,而显得无比的滑稽和诡异。
  焚化、捡拾骨灰、将骨灰坛安置在玛晶玛暹庙的骨灰塔内,一系列仪式结束后,母亲与大舅一脸苍白,所有悲伤和惊恐已经被疲累取代得说不出话来。我随在母亲身侧,脑中却浮现着外祖父失智时扬着手高喊“烧、烧、烧”的画面,然而人生走到了最后,都难免要走向了焚化的虚无?外祖父一生的奋斗,一生的行迹,轻轻地,就被一抹火焰全给取消掉了,甚么都没有留下。
  办完丧事后两天的早上,黄老师又登上门来,与父亲秘密私语了一小阵子,又匆匆离去。后来听父亲跟母亲说,他必须要销假,赶回学校去处理教育部发函通令实行三M的事务,临走前,丢下了一句:“看来他们是下定决心要灭掉华文了”。
  父亲前脚刚走不久,大舅的后脚就急急忙忙地跨进了门坎,看到母亲,忙不迭地喊:“Pak旺死了!”母亲猝然惊吓得杵在当场,嚅嚅地问:“怎会突然就死了?”大舅摇头:“也不知道是甚么原因,刚好是前两天走的。”空气一时沉寂下来,日光漫漫,把人照成恍惚。那留在天花板上,被马来剑插穿的洞孔,却像只独眼,俯视着厅里的每一个人。母亲瘫软的坐入了沙发中,并突然说,这一两天,找个空余去他家慰问一下,然后顿了顿,抬头,又说,上面的洞孔,有空,也要修补一下,不然洞口会越来越大,到时就可能补救不了了。
  屋外不远处,那根染着鸡血系着背心白布的树枝,黑黝黝的,仍静静的在澄明阳光下,动也不动。
  那时我站在母亲后面,却感觉,外面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很慢,而时间却仿佛走得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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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4200米的青藏高原  一万吨阳光垂直砸下来:砸在白云上  但无法穿透一团一团悬在空中乳白的水;  砸在一步步向上攀登,深入到蓝天之中  的逶迤群山上。它们嫩绿的外衣时间也无法复制!  砸在胸前的丰满之上,使世界上最柔软的部分更加炫目。  砸在你的双肩和抬起的右臂,它们将离天更近  最后,阳光突然變得柔情:它轻轻爱抚,直到  你融化在蔚蓝之中,成为另一束  最圣洁、最纯粹,并直接穿透我心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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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龙龙,1962年生于北京,1981年开始写诗,早年曾参加圆明园诗社。1984年发表诗歌作品。1999年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旧鼓楼大街》《单门我含着蜜》《我无法为你读诗》和《汉语虫洞》《脑风暴》《今生荒寒》。  羞耻如此简单  十一月,继续黑下去。连古板的河流也想钻被窝。  它们路过我家了吗?屋檐不知。  垃圾箱里冻死的孩子如同僧侣自焚;冷暖不知。  他们用怕和无畏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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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左,原名赵龙,生于 1988年,贵州省赫章县人。贵州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十月》《山花》《星星》《草堂》《中国诗歌》等报刊,入选《中国新诗年鉴》《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等选本,出版诗集《人间物像》。  一些雪  一些雪落在坡头变成羊群  一些雪落在墓地变成纸钱  一些雪落在旷野变成白纸  一些雪落在草原变成马匹  一些雪落在花园变成花瓣  一些雪落在头顶变成白发  一些雪落在弦上变成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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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简单的生活  心不累时变得轻盈  住在阁楼上的月亮在向我招手  水边芦苇荡荡,思念的人在远方  悠长的天空住着绵软的云朵  牛羊归来时  我的家里升起炊煙  我的牛羊回家  日常的雨  我如何浪费光阴的  去问树上的蝉  一阵缠绵的大雨落在车顶上  惆怅和欢脱  全部朝向天空  树影在风里不安  这一阵烈雨里,看到树的哀伤  局促使我明确  有些雨该来时。天空也无法阻挡  颜色  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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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喆,本名张艳丽。作品见《星火》《十月》《四川文学》《辽河》《牡丹》《滇池》《椰城》《南飞燕》《人民文学》(增刊)《诗探索》《羊城晚报》《东莞文艺》等报刊杂志。多次获省市征文比赛奖。  我多希望  风声披头散发,尖叫着  惊醒群山,谷中烟波乱窜  溪涧有水,步步跌宕  瀑布加大了马力,轰鸣声碾过耳膜,头顶  草色新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树木呼吸舒畅,清爽  林间有锦鸡出没  恍惚有狐仙,做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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