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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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0年初,我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来到东莞打工。在老乡的帮助下,我们俩很顺利地进了一家规模较大的港资企业,而且很幸运地分到同一个车间,更令人开心的是,还分到了同一条生产线上。妻做了一名流水线工人,我搞货物搬运。
  我们俩都很珍惜这平生的第一份工作,虽然活儿辛苦,可对于我们这些农家走出来的孩子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妻是属于那种很活泼开朗的女子,加上她那带有古典美的漂亮外表,很快就和周围的工友打成一片。时常有工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我说:“小心你的艳妹红杏出墙给顶绿帽子你戴哟。”我每次都故作轻松地笑笑,心想,我的心胸总不至于那么狭隘吧?难道别人说话的权利都要剥夺?
  刚发头个月薪水,我们俩就迫不及待地在厂外租了间小屋,筑起了个小小的爱巢。尽管房子窄了点,但我们俩为有了单独相处的空间感到很满足,很开心。妻还别出心裁地把小屋布置得温馨典雅,物品有条不紊地摆放着,下班的时候,回到那幽静的小屋,就会感到很轻松,一天的劳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闲暇时,我们经常相拥着躺在床上憧憬着将来的美好生活。
  日子随着流水线的运作悄悄流逝,虽然枯燥,但很充实。转眼到了2001年8月,我们生产线的拉长辞工离厂,临走时向经理极力推荐妻子。妻在这条线上做事是有目共睹的,她无论哪一个工位都可以独挡一面,再加上她在这条线上是学历最高的一个,虽然只是高中而已。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人缘特别好,所以空出来的这个拉长位置让妻来做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少不光是我这样认为。
  妻升职以后,薪水也涨了一倍,为此,我除了感到一点点心理失衡以外,更多的是欢欣。夫妻俩薪水谁高谁低其实都一样嘛,何必那么大男人主义呢?我这样安慰自己。
  装配部九拉在妻的带领下产量每天都比别的拉多出两三百个,经常有别的拉长向妻“取经”,而妻每次都是同样一句话:“不是你做事,而是员工做事,对员工好一点就行喽。”其实,这句话说得挺实在,而且妻也是这么做的。这么久以来,我还没见过妻像别的拉长那样因为一些小事对员工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动则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地指责,相反,妻每次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心平气和地以微笑和耐心来解决问题,一点都不摆“官”架子,倒像是一位大家所敬重的老员工那样。
  妻作为管理员,月底领薪水时都因为超产量而比别人多拿两三百块钱的奖金,但妻从不自入私囊,总是选个周末的夜晚叫上整条线三十多名员工到外面的小餐馆开心地嘬一顿。按妻自己的话说,这些钱是大家努力换来的,理应让大家一起分享。妻这些话听得我感动不已。
  日升又日落,我们俩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地工作。
  日子飞快地滑到了2002年12月,年关将近,厂里生意也似乎出奇的好。就在这时候,厂部扩增的一个装配车间投入使用。在设备安装完毕的当天下午,厂部召开了新车间主管选举会,最后由阮总经理亲自裁定,妻坐上了新车间主管这个令人翘盼已久的“宝座”。
  饭菜的香味弥漫整个小屋,我轻快地挥动着锅铲,厨房的响声变成一串串悦耳的音符。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开心,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这么回事吧。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妻欢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提着一瓶酒,脸颊兴奋得有点泛红。我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整张小桌,拧开了久未动过的音响,舒缓曼妙的旋律仿佛成了瓶中的红色液体缓缓流出,溢满了杯子,荡漾在小屋的每个角落。我和妻举杯相碰,开怀畅饮,为近三年的努力付出取得的骄人成绩尽情地欢呼。
  
  二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紧张地忙碌着,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妻的平步青云会带来许多风言风语,遭到某些人的嫉妒,说什么做个漂亮女人真好,稍微巧妙地利用一点天生的资源奉献给领导就可以青云直上了,还说什么经常看到她单独到总经理办公室洽谈“如何搞好生产”事宜,还有更直白的,说没有一点牺牲哪有每个月几千块让你拿,这娘们,瞧她走路就知道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风骚着呢。类似这样的流言蜚语使得全厂沸沸扬扬,几千名员工人人皆知。
  人言可畏,那段日子,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漫天的风言风语像天上掉下来的刀子,几乎把我的心脏刺穿,奇怪的是,妻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或者说根本与她无关,进进出出面无表情,对待工作还是一丝不苟。
  我曾多次劝妻这“官”咱不做了,免得让别人说长道短,可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谁爱嚼舌头让他嚼吧,我再也不想回到流水线上工作的日子。想想妻的话也不无道理,再说,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赚钱嘛,但妻说这话时让我感到她有点陌生,又带些许落寞。
  2003年元旦,是妻24岁生日。下午,我特意请了假。为了给妻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使出浑身解数,弄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当摇曳的烛光填满整个小屋,刚好到了下班的时间。我抱着那件妻缠了我好久都没有买下来的真皮大衣站在阳台上眺望,想尽快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菜盘里已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脂。直至黑暗无情地将最后一团微弱的红霞吞噬,冰冷的房门始终保持沉默。睡意在黑暗中悄然袭来,我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已昏昏欲睡。
  迷糊中,我被一阵硬物撞击的声音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我本能地拉亮电灯。
  妻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出现在我面前,满嘴喷着酒气,脚下汤水横流,杯盘碎了一地,一片狼藉。没等我反应过来,妻已像一根木桩沉重地倒在床上,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我完全清醒过来,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踩过一地的破碎杯碗来到阳台,外面的世界在路灯的照耀下一片橘黄。忽然,我发现楼下的一辆轿车在缓缓起动,虽然夜色有点昏暗,但我依然认出是阮总那辆经常停泊在车间门口的白色奔驰。
  望着远去的消失在夜色中的车影,我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所担心的已经来临。
  对妻的轻浮与放纵我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企图挽回这段濒临破裂的婚姻。我告诉她,这是很危险的爱情游戏,咱打工者玩不起。可一切都是徒劳。每次从妻沉默的表情和不屑的眼神中,我只读到三个字:妻变了。
  妻开始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我大发雷霆,恶语相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我的生活也披上了一层灰暗,一层抹擦不去、令我感到恐惧的无尽灰暗。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切肤之痛,欲哭无泪。
  
  三
  
  三月的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不时掠过脸庞的风中还裹挟着逼人的寒意。路旁被吹得哗哗作响的小树似乎在告诉人们寒冬并未走远。通往车间的水泥路上,五彩缤纷的雨伞在一双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玉手紧握下匆匆流动。
  我刚踏进车间,刺耳的铃声宣告忙碌的一天正式开始。清晨的车间显得出奇的安静,着装清一色的男孩女孩端正地坐在静静流淌的流水线旁默默地干着活,只有偶尔响起几下“扑扑”的风批排气声,才感觉有了一些生气。
  我很卖力地搬货,因为今天是我辞工期限的最后一天,我不想在临走前还被别人奚落一番。我喘着粗气拉着一板成品进入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妻不知从哪里闪了进来,劈头就问:“你辞工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虽然你是大主管,但人事还轮不到你掺和,所以,我没必要告诉你。”我抬头望着灯管冷冷地说。
  “你……”妻似乎想要发作,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一会儿,她放缓语气说:“阮总答应调你到货仓做仓管,你去不去?”
  门开了,我把货推出来。
  “你到底去不去?”妻跟在我背后冲着我大喊。
  我头也不回地推着货物往前走。
  “喂,说话呀你!装什么正经,到底去不去?”她大声叫喊着。
  我把货摆好,望着妻露出愤怒的表情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天生一身搬货的蛮力,对当‘官’,尤其是这种不干不净的‘官’,我怕做了会屁股生疮,还是留给你做兼职吧!”
  “你……”妻气极了,抬手向我打来。我早有防备,偏头躲过,猛力把叉车一甩,“咣当”一声巨响,在沉寂的仓库显得格外刺耳。我拂袖而去。
  出厂以后,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整天在租房里看电视或者蒙头大睡。一天中午,我正沉迷在精彩的电视节目当中,好几天没有回来过的妻出现在门口。我假装不知道,眼睛始终盯着电视机。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回来找你干什么吗?”妻走过来关掉电视站到我眼前。
  这时我才发现,妻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上下穿的都是我只在商场里见过的天价名牌,一头柔顺的秀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烫成波浪型,还染成了金黄色,腰间还垂着一个精致的小挎包,略施粉黛的脸庞妩媚中透着盛气凌人的高傲。
  “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我伸手想重新打开电视,却被妻用身体挡住了。
  “我会补偿你的,要多少你开个价。10万够不够?”妻期待地望着我说。
  “留给你治艾滋病吧。”我惊讶于自己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这下妻显然是被激怒了,跨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道:“姓罗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老实告诉你,我对你这窝囊废早就受够了。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除了一身牛力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你当年经常给我家干活博取我父母的欢心,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呼啦”一声,妻猛地把衣柜拉开,指着里面的东西说:“你告诉我,跟了你五年,我一生最宝贵的时光都给了你,自己看看,五年了,你给我买过几件像样的衣服?这几件烂货都是廉价的清仓处理品,而且哪次不是我软磨硬泡你才肯买下来的?”妻愤怒地瞪着我,“每个月发工资都硬要我拿工资单来核对,每个月花消都为我预定好,就连想做母亲都说还没有经济条件。你叫我怎么跟你过?说话啊!哑巴了你?”妻疯了般地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想说些什么,喉咙像卡了刺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瞧你这熊样,比天桥下的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狗见了你都抖不起精神,自己过吧你!”妻气呼呼地把门猛地一拉,门锁结实地撞到墙上的花纹瓷砖上,“咚!”发出沉闷的声响,久久地在整栋楼回荡。大半块瓷砖“啪”的一声摔落在地板上,又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石灰粉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落在妻摆放在门脚下的那双红色拖鞋上。
  妻下楼的声音很响,很决绝,似乎踏在通往幸福的路上。透过窗户,我看到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好像即将落山的太阳,摇晃了几下,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伤心欲绝,悲愤交加,同时也痛恨自己无能。
  
  四
  
  妻走后的几天里,我的心情异常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看到那些从轿车上走下来、西装革履的大款,就有种冲上去擂他几拳砸了他的轿车的冲动。我憎恨这些坐在“活棺材”里自以为是的家伙。面对朋友的好言相劝,我充耳不闻,甚至闭门不见。房间里丢满了烟头、食品袋、脏衣服和横七竖八的酒瓶。躺在凌乱的床上,回想妻的绝情,孤独和无助像一条毒蛇似的紧紧地缠绕着我。空气仿佛在瞬间停止流动,凝固在这弥漫着烟酒气味的房间。呼吸和心跳声像是来自灵魂的深处,显得那么虚弱和疲惫,像随时会中断。
  我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半个月,曾想过一死了之,但觉得为一个女人去死太不值了,况且,我没有死的勇气。
  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我庸懒的身体上,汽车的喇叭声挤进门缝直灌耳膜,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翻了一下麻木的身躯。手背打在床上的闹钟上,有点生疼,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无聊的世界上。赤脚走出阳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仍带着酒气的哈欠,突然觉得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好得令人感到莫名的兴奋。假如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这个春天的第一个晴天吧。望着楼下行人匆忙的脚步和滚滚车流,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值得我去留恋。我狠狠地将烟头弹了出去,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掉落在街上。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一切从头再来!
  百无聊赖地收拾像是遭劫过的房间,手不经意地翻到床罩下的存折,打开那绛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凝聚着我和妻子这几年的所有积蓄——35000元。我眼前不由浮现出仓库里堆积成山的货物,还有一脸纯真坐在流水线旁的妻,她面带着浅浅的微笑,挥动着灵巧的双手,摆弄着那密密麻麻的半成品,神情是那么的专注。可如今,这一切已随着那永无休止的流水线无声地流逝。
  人已不在,钱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由生出一丝悲凉。花掉它!我突发奇想,我要重新生活,不能让这些钱成为我回忆痛苦的根源。怎么花呢?外出旅游,顺便缓解一下心中的愁绪。我做出这个决定。于是,一向节俭的我破天荒花了1500块钱买了个数码照相机,作了简单的收拾,踏上了我的开心旅程。
  第一站,我首选近在咫尺的樟木头镇观音山森林公园。不到观音山,不算到东莞。这是妻以前老缠我带她去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可每次都被我找出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未能让她如愿,现在想想,还真有点愧疚。
  春深时节,气候宜人。外出旅游的人还真不少,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的比比皆是,其中最多的要数成双成对、勾肩搭背的年轻情侣,正好和形单影只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在山上旖旎的风景使我忘记去羡慕他们,只顾拿着新买的照相机乱照乱拍,一个人沉迷在孤芳自赏的情趣当中。站在顶峰眺望山脚下以“小香港”著称的樟木头镇高耸的楼林,还有那像蚁群蠕动的车流和人群,烦恼与哀怒似乎已随着掠过脸庞的山风冲上了云端。
  傍晚时分,刚下山,玩兴正浓的我又踏上开往深圳的客车。我要去世界之窗,去看向往已久的大海,感受它的浩瀚、澎湃、壮观和广袤。
  特区迎接我的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走在人车如鲫的泥岗路上,疯玩了一天的我已经疲惫不堪。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了。我下意识地抱紧装钱的背包,这时已来到一幢门前停满轿车的摩天大楼前,仰头往上看,令人有种眩晕的感觉,一柱擎天斜斜地插入云霄中,仿佛会随时坍塌一样。“××大酒店”几个五彩斑斓的大字闪烁在迷离的夜空。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男人女人来回穿梭。我跺了一下沾满灰尘的双脚径直走了进去,在服务总台描眉画眼的服务小姐惊讶的目光中要了一间豪华套房。拿着沉甸甸的钥匙,打开那扇橘黄色的房门,里面奢华的装饰惊得我目瞪口呆:柔软的真皮沙发,宽大的席梦思,精巧别致的灯盏,各种各样的电器都是我说不出的牌子。我趿着拖鞋慢悠悠地踩在松软的红地毯上,唏嘘不已:有钱真他妈的好,也难怪妻会舍我而去。
  在深圳疯玩了几天,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河源,游览了桂山四A风景区、惠州的西湖以及博罗闻名遐迩的罗浮山。一路上吃住都是上了档次的,带去的35000元所剩无几的时候,我尽兴地回到了东莞塘厦。
  过了几天奢侈生活,我尝遍了各地风味小吃,体会到了一掷千金的潇洒。虽然我又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但我觉得,这二十多年的光阴没有虚度,同时,我也懂得了人可以用许多种方式去生存,在这世上,没有谁缺少谁就过不去的。我很快就心静如水,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日子,坦然地接受婚姻失败这个现实。
  我不能这样堕落,更不想堕落,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快,我应聘到一家电器厂做了一名车工。应聘出来的那天下午,我发现,阳光是那么明媚,暖洋洋的,给人一种新的活力。
  
  五
  
  一个人的日子是简单快乐的,每天清晨,我把自己打扮得神采飞扬地去上班,月底发薪后将钱存到银行里,再也没有人关心每月上升的数字。休息日,碰上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邀上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回到租房里,糊弄几个菜举杯相碰,畅所欲言。心烦意乱、难以入眠的夜晚,我会整夜泡在网上不下来,或者租几个碟子看个通宵达旦。
  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柳吐新芽又一年,转眼又是一个飘雨的三月。如果现在妻回来,一定同意她的离婚要求。我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对自己说。可都一年了,妻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呢?
  今天是休息日,因为懒得做饭,回厂里吃又太远,我只好站在阳台上啃着干巴巴的面包。正咽得直翻白眼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看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这里是东莞市公安局。请问你是罗创德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中音,很有礼貌地问道。
  “什么,公……公安局?可我没犯法啊!”我嘴里堵着来不及下咽的面包,感到莫名其妙。
  “我没说你犯法,只是,这里有个叫葛红艳的女人自称是你妻子,她要求见你,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过来一趟。”男中音忙解释道。
  我张大嘴巴,半截面包掉在地上。葛红艳,这不是妻的名字吗?一阵风裹着雨丝向我迎面袭来,我一阵哆嗦,打了个寒颤,心头不由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她出了什么事?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我浑身抖个不停。
  “我很忙,一词半句也说不清,你过来就知道了。”随即,那边只传来“嘟嘟”的声音。
  窗外的雨下得很浓密,飞驰的汽车一闪而过,卷起雾蒙蒙的一片,走在路上的人们纷纷奔跑起来。
  在摇晃拥挤的公交车上,我心乱如麻,几年来和妻生活过程中点点滴滴鸡毛蒜皮的琐事,开心的、怄气的……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两行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滑落,我忙把头转向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
  
  六
  
  车到莞城已是中午时分,雨停了,但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一片,厚厚的云层里找不到一丝光亮。
  在公安局探审室里,隔着厚厚的玻璃,我见到了分别一年多的妻。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风情万种光彩照人了,黄色的卷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黑色的短发,憔悴的面容像风干的黄叶,一身宽松的囚服使她看起来有点滑稽,像戏剧里的小丑。看到我到来,妻呆滞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了两下。
  我忙拿起面前的话筒。妻也伸手摸索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手很瘦削,指甲已经变得灰白,没有一丝光泽,蠕动的指骨仿佛要刺破枯槁的皮囊。
  我的心像针扎般地疼痛,禁不住潸然泪下。
  “谢谢你来看我。”妻的声音很小,很虚弱。
  我抬起头揩了把眼泪,发现妻那凹陷的双眸也溢满了泪水,写满深深的悔意。
  “这一年多来,你过得还好吗?肯定很恨我吧?”妻缓缓地坐下来问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
  “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今天我这样子也怪不了谁,也许是命该如此吧。”妻说得很慢,几颗豆大的泪珠滴在她枯槁的手背上,“你肯定不会想到我会杀人吧?我也对自己的凶残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说到那个曾经给过她幸福的男人,妻显得很愤怒,“我被他的甜言蜜语、一掷千金所迷惑,一年多来,我为他做了三次人流。当我第四次怀孕的时候,医生警告我说,这次再流掉太危险,如果执意要做,必须得找个人来担保,签一份协议才行。我听了也感到很害怕,似乎也在瞬间醒悟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气冲冲地找到他办公室要求他给我一个说法的时候,他很不耐烦地第一次打了我,而且还当着几个同事的面,又叫了几个保安把我拉了出去。我哪里受过这等耻辱,简直气疯了,同时也觉得自己是那么下贱。”妻使劲地揩了把眼泪,秀挺的鼻梁抽搐了几下,又说,“我所担心的最终真实地发生了,心想,自己是个软弱的打工者,是很难斗得过他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找他赔点青春损失费也就算了,于是,我再次到香港职员宿舍楼去找他。没想到,那天他老婆和孩子正好从香港过来。待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他那肥壮的香港女人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又是对着被惊呆的我左右开弓,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把熟睡在床上的孩子吓得大哭才停了口,罢了手。而他为了忏悔和表示对妻子的忠心,将我猛推出门外,然后一脚把我踹下楼梯,结果,我肚里的孩子在我昏迷中流产了。”
  我呆坐在那里,感到手脚冰凉,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几天,我显得异常的平静,因为有个恶毒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悄悄地蔓延。”妻理了一下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继续说,“女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报复心理是很强烈的。在那个他妻儿回香港的周末夜晚,我突然打电话给他,说要辞职,并要求马上离开,要他立刻结清工资给我。他急于想摆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叫我到他宿舍楼去拿就可以了。我挂了电话,把手机从六楼狠狠地摔了出去,无端地对着他的住处一阵冷笑。我从头至脚精心修饰了一番,来到他独居的顶层,推门进去,看到茶几上很显眼地摆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有点吃惊,微笑着看着我。这笑容曾让我为之疯狂,为之倾倒,如今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虚伪、恶心。我走过去拿起信封掂了一下,绕了一圈佯装离去,就在我转到他背后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抛开手上的信封,猛地从腰间拔出预备好的钉锤在他的脑门狠狠地击了一下。他只‘嗯’了一声,就倒在松软的沙发上。信封撞到天花板,崭新的钞票从没有封口的信封里滑了出来,纷纷扬扬地落得满地都是,和他脑门汩汩流出的血一样鲜红。望着这个纵横商海却又道貌岸然薄情寡义的男人,我丧失理智地又举起了钉锤……”
  妻说完一脸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沉默了良久,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然后对我微微一笑,说:“假如有来生,我愿做回你的妻子,弥补我今生最大的遗憾,给你生个孩子。可是,这再也不可能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地生活下去。”说完,妻搁下话筒,头也不回地向里间走去,脚步像她一年多以前离开我时一样决绝。
  我已泣不成声,望着妻的背影喃喃地说:“艳,你一路走好……”
  我踉跄地走出公安局。太阳已经挤出厚厚的云层,普照在人车穿流的街头,阳光刺得我红肿的双眼隐隐生疼。
  电影《红灯区》里面有一句经典的台词:一个女人,一生至少要蠢一次。妻大概就是如此吧。
  
  责 编:雪月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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