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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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病了,症状:两眼突然一黑,呼吸好像被一层膜堵住了。我拼命睁眼,睁得眼睛发痛,眼前还是黑,张大嘴吸气,感觉那层膜蒙在气管上,我多么用力都吸不到半点空气。西医给了我大把的药片,说可能是劳累过度,可能是颈椎不好,可能是不适应城市的生活节奏。我想医生肯定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了,所以才开了那大把的药片,我都按医嘱吃了,没用。于是找中醫,中医说可能是气血虚而不畅,可能是体内湿气太重,可能是过于劳心劳神,我喝了一碗碗苦入骨髓的中药,还是没用。
  我有些症状没敢告诉医生,眼前一黑,是因为我感觉周围的楼塌了,把我闷在钢筋和水泥底下。那些楼高极了,外表堂堂皇皇的,可楼里面暗蒙蒙的,得整日开灯,阳光总走不进那些错综复杂的房间,城里人太多楼太密,阳光不够分。走在街上,我会突然害怕起来,楼好像把世界都塞满了,我吸呼困难了。我估计没有药对这些症状有效,若把这些告诉医生,他们会让我去看心理医生的。一旦去看心理医生,就是自我承认有某种不正常,而我知道自己正常得很,是这些把人分装码叠、把阳光挡住、让空气支离破碎的水泥钢筋玻璃塑料,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新型材料不正常。
  我把这些症状对哥哥说了,我也只能跟他说了,若连他都不能说,我会病得更严重的。开始,哥哥对我的病挺关注,问这问那的,建议我每晚抽时间去附近公园走走,假期到郊外转转,甚至让我去蹦极,认为在极致惊恐中大喊大叫一阵,兴许气就能通了。我说这些没效的,我的病跟这些无关。现在,我再提自己的病,哥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都是胡思乱想想出来的。哥哥说。
  我很受伤,想告诉哥哥,我没有办法控制念头,也没办法控制病,而这病确确实实折磨着我。
  哥哥说城市都在拼,都在跑,一不留神就会被扔掉,多少人连吃喝拉撒都恨不得省略了,哪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像我们这样的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他觉得我矫情,甚至是自怜自艾。
  哥哥说得对。
  哥哥和我是双胞胎,只比我长了那么几分钟,但比我成熟得多,处处比我想得周到,若没有哥哥,我不知还能不能在这个大城市呆着。
  我是近段时间发病的,但我认为当初进入城市时这病根就种下了,之前是长长的潜伏期,那段时间我和哥哥一样,一心拼搏,想象自己变成尖利的钻子,钻进城市深处,挖出一些宝藏,让生活和城市一样闪闪发光。只是偶尔会没来由地有些恍惚,当时我没把这恍惚放在心上。
  哥哥提到最近公司交给我们的一件事——我们兄弟俩配合很好,脾性和想象力属于两种方向,总能想出不一样的主意,互相补充完善,公司利用这一点,常将我们放在同一个小组里——那件事很重要,现在该想的是拿出有创意又行得通的方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分配到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的公司。哥哥的意思是要抓住每个机会。
  哥哥说得有道理,我们所在的公司在这个城市很有名头的。我和哥哥当年同时考进这城市一间不错的大学,从大一开始,哥哥就盯着这家公司了,开始做着进入这家公司的准备,当然,我也在他的计划之内的。努力没白费,大学毕业后,我们两人过五关斩六将,一起进了这家公司。
  那段时间,我每天以迎接朝阳的心态走向公司,来到公司那座闪烁着晨光的大楼下总要立住,仰头凝神好一会,这大楼如此光彩如此安稳,在这个城市里,对于我,它类似于老家那个院子的角色。这个“院子”底气雄厚,将长长久久成为我的依撑,有它在,我在城市里便有路可走,有岸可靠,有盏灯可追。那时的我,理所当然地乐观着,直到我见识了公司的裁员。
  那段时间,经济的大环境是不太好,公司受了影响,但和很多员工一样,我没把这影响放在心上,公司的底气我们是有自信的,我从未怀疑过,这种特殊时期,我们将陪着一块跨过去。但公司不用我们的陪伴,裁掉了一批人,不久后又新招了一批,当然,新招的比裁掉的素质高得多,学历高而年龄低,薪水从最低层算起。
  从那天起,我上班时再没有停下来凝视这座大楼,再没有仰起头看它在晨光中的样子,我清醒了,它从来不是我的院子。哥哥理解我的感受,但他让我明白,感受归感受,更要紧的是懂得什么是有效的和有用的,这是城市的命脉,也是公司的命脉,也是我们呆在公司的资本,要让自己是有效和有用的。
  我点头,表示听进去了,我想象不到,如果我们也被迫离开公司,还能到哪去。但我的胸口鼓噪着一团说不清的气,弄得我呼吸不畅,好几天睡不好吃不好。
  那天,哥哥加班,我不太舒服,先回宿舍,立在门前掏钥匙时,突然一阵恐慌,我们租的房子在第三层,上面还有几十层楼,我感觉那几十层楼的水泥正朝我压来,闷住我,我的呼吸几乎要停了。我飞奔下楼,在大街上狂跑,大街两边全是楼,我拼命仰脖子,看不到完整的天,不,我怀疑被楼房切割成碎片的不是天,那灰蒙蒙的,是另一层水泥。再怎么飞奔,呼吸也无法顺畅,最终我选择往楼上跑,相信这样就不会被闷住。
  很多楼的顶层跑不上去,没有楼梯通上去,或门被封住、被锁上,我终于找到一座商业大楼的顶层,呼吸顺畅了。我在顶楼呆坐了两个小时,下楼时我恢复了正常,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次的事我没有告诉哥哥,怕他觉得我太软弱,怕他担心。我以为是裁员引起的,第一次看到认识的同事突然间被丢掉,可能反应过激了,而在哥哥看来,裁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后来,我知道自己的病因并不是裁员,但我弄不清楚真正的病因,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次以后,除了偶尔一阵恍惚,莫名发一阵呆,一切挺正常,我放松了,那次异常应该是我对城市的某种适应,是最初的水土不服。虽然后来公司每次裁员,我都心情恶劣,提心吊胆,但也渐渐习惯了,用哥哥的话说,是跟上了城市的节奏,懂得了城市的规则。
  如果不是这次犯病,我以为我从此跟城市相安无事了。
  五一快到了,我准备回一趟老家。
  我不愿把自己的病往深处想的,积极找医生,西医问完问中医,中医问过了又尝试网上查到的某些秘方,但我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好几次,跟别人谈着话,就眼前一黑,呼吸一顿,只有死死抓住身边一点什么东西,才能抑制住自己不蹲下去,不大喊大叫。至今我仍没有弄清自己的病症,但相信回老家对我的病有好处,说不出理由。   哥哥弹算给我听,得坐三小时飞机,飞机之后还有五个小时的大巴,像五一这样的假期,堵车是意料之中又将是超出想象的。乐观估计的话,回去要花整整一天,回来再花整整一天,到时最好提前半天回城,以防意外状况,免得耽误上班,中间呆在家有两天时间,值么?哥哥有更值的办法,来回路费省起,给爸妈寄一些,再给嫁在镇上的两个姐姐的孩子发大红包,让两个姐姐带爸妈到镇上玩,让几个外孙哄他们开心,这样的处理方法是皆大欢喜的,钱也用得有效。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事情得做,那件很大的事,做好了,升职加薪在望。哥打算利用五一假期,做出有创意的好方案。他甚至已经想到先买好肉菜,存于冰箱,五一几天不用再出门,奋战到底。
  这样跑来跑去,除了把人累残,没有任何意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真正钻进去,会忘记很多事情,哪有时间生病。
  哥哥的安排是最优选择,我非常清楚非常认同,但我摇了头,执意要回去,我怕再病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我甚至有可能把生活弄丢,脱离日子正常的轨道。但这些理由那么虚,哥哥的观点,日子是拼出来走出来的,脚用心用力地迈,才有可能趟一条路,我无法说服他。
  不知为什么,我给哥哥讲起老家的天台。我觉得讲这个牛头不对马嘴,但一旦讲起来,我知道这是自己真正想跟哥哥讲的。
  老家房子两间前房的屋顶筑了天台,矮矮的水泥栏杆围了,晒衣服、晒谷子、晒萝卜干。黄昏,我和哥哥呆在上面,靠着水泥栏杆坐着,寨里的炊烟一弯一弯地长起来,有燃烧的稻草香味,日头晒得蒸腾起来的泥土味,风带来的田野的叶子味,有归家的牛蹄声,乡亲间的吆喝间询,女人唤孩子归家晚饭,鸡鸭狗杂着的欢叫……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意识到这些是黄昏的质感,还有清晨的质感,中午的质感,这些质感密密织就了我之前生活的质感。我曾将这些当成凡常的生活细节,从未想过它们会塑就我灵魂的质感,不,这样叙述很生硬,意义不仅于此,但我无法述说,这让我莫名地悲伤。对着哥哥,我更不会说,在他看来,那些什么黄昏、清晨和中午是庸俗的田园生活,我的情绪是庸俗的怀乡病,我害怕他那种宽容而略带嘲讽的目光。
  我跟哥哥讲的是天台的夜晚,我不相信想起那些夜晚,哥哥不会突然一静。我们喜欢在天台睡觉,爷爷带着我们。夏夜天台蓄着白天日光的暖意,透过席子,妥帖着皮肉。冬天钻在爷爷做的帐篷里,帐篷围了雨伞扯下的布,围了厚厚的稻草,席子下垫了木板铺了稻草,温而软,但帐篷是露天的,为的是和夏天一样,可以看月看星星。那些夜晚,爷爷常说,人要过日子,也要想想月和星星的事。爷爷仰躺着,望着天上的月或星星,很久没出声。在白天的日子里,爷爷从不跟寨里人说这话,只有在那静静的夜,他才会说,像对我和哥哥说的,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这时爷爷跟平日的爷爷不一样,变得很神秘。
  爷爷一说想月和星星的事,我和哥哥就问怎么想,我们想知道爷爷是怎么想的,爷爷不告诉我们,说怎么想都成。我和哥哥开始想月亮和星星上住着的神仙,这是奶奶讲的故事,奶奶坚信神仙是实实在在的,神通和慈悲都是超出想象的,她燃上三支香,跪下祷告,神仙就会帮忙解开日子的结。我和哥哥喜欢想象的是神仙的日子,照奶奶的说法,神仙们不用干活不用吃饭,法力无边,他们怎么过,会想要些什么,会像我和哥哥那么想拥有一把电动汽枪么……我和哥哥边想象边交流,往往不了了之,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日子,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范围,让我们疑惑不解又痴迷不已。
  再大一些,我和哥哥有了更为有趣的想象,那些想象是邻居的定城哥带来的。定城哥作为寨子里唯一在县城高中上学的人,得到寨里所有孩子的崇拜。对于月亮和星星,定城哥有着和寨里那些大人完全不一样的看法,他提到什么星球,什么宇宙,什么时空,说那是科学,听来比奶奶的故事更神奇,把我们迷得发呆。据定城哥说,有那么一种人,一辈子都在想这些事情,想搞清楚那个大得无边的世界的一星半点。一辈子都在想天外的事情,那是什么样的日子,过那种日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吃喝拉撒跟我们一样吗,会像寨里人那样把东家长西家短当成日子要紧的事吗,会操心台风天屋顶的瓦片被吹走么……
  我们缠着定城哥讲,但他越讲我们越觉得神秘,他提到什么与凡人不一样的日子,谈到什么有质量的人生。我们听不懂,任想象飘扬,比奶奶那些神仙更难以想象,我们依然无能为力,但乐此不疲。
  那些想象对于我们的意义,就像星星对于夜空的意义,闪烁在我们的岁月里。
  讲到这,我突然一阵恍然,我对哥哥说,以前我们有日子,现在没有真正的日子,以前我们扎在生活里,现在我们浮在生活表面。但说完后,发觉自己的叙述一点也不准确,完全没有说出真正的感觉,还显得很造作。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跟哥哥说这些更是不对头的。
  果然,哥哥笑了笑,冷笑。他说那些晚上是很有趣,但就是有趣而已。他让我别再怀念什么田园牧歌了,告诉我这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感受,说伟大很伟大,说俗气也很俗气。我突然有揍哥哥一顿的冲动,不是他说的那样。可不是那样又是哪样,如果哥哥这样回击一句,我便无话可说了。
  我颓然坐下。
  反正我得回去。我说,好像在赌气。
  哥哥叹了口气,叹得极轻,但我还是发现了。他分析,现在的老家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老家,他讲到乡村的零落,连夜晚的月亮和星星也暗淡了。
  我让哥哥不要说了,让他不要将自己的偏见加在我身上。到城市以后,我和哥哥之间越走越远了,这念头一起,我的腦袋就发痛。
  我告诉哥哥,我回去不是找什么儿时记忆,跟这些表面的东西都无关。但我接着又让他明白,这两年老家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乡村零落,开始重新收拾乡村了……
  该死,我又不是什么专家,怎么说这种论文话,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随着哥哥的思路走了,这不是无意中承认了哥哥的看法么。
  我凌乱了。
  我独自回了老家,在上班前一天夜里赶回城。夜已经挺深,我开门时,哥哥还在客厅,他在等我。我把身体甩在长沙发上,脸埋在软枕里,很久没有动。   我真回了老家?回去做什么?我突然恍惚了。
  良久,哥哥问,怎样?
  什么怎样,我回去了,现在让我再选,我还是要回去。
  老家现在怎样?哥哥继续问。
  好得很,寨外垃圾清干净了,乡道成了水泥的,寨外的地被包去种玉米种草莓,成片成片的,寨里人的老房子很多换成两三层的小楼了,总之,现在舒坦得很。我几乎赌气地说,边说边后悔,我又顺着哥哥的思路走了,我想再次向他强调,跟这些真的无关,但我开口却是这样,已经有人在收拾了,不是你想的那样零零落落的。
  并不是哥哥想的那样,但我不得不承认,哥哥说的那些对我还是有影响的。
  哥哥说,当然,这是某种行动,甚至是某种“潮流”,但很多东西没法收拾的,你真觉得收拾起来了?
  我不想回答哥哥,我们两人想的牛头不对马嘴。
  哥哥说,这下顺你心意了,好好地呆了两天。
  我好好地呆了两天吗?我在寨里寨外一圈圈地乱走,深呼吸,想象将身子里的气体换一遍,相信这样我将有了能量,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
  气味不对。晚饭时,我跟父亲母亲说。
  什么?父亲母亲没听清,疑惑地盯着我,这次我一个人回来,只说回老家走走,这让二老不踏实,他们看我的目光一直不太对头。
  我是说还是家里的菜好吃。我扯开话题。
  走四方吃四方。父亲说,城市的饭菜别人吃得,你就吃得。
  母亲说,等会我教你几样拿手菜,加上之前教你做的那些,做多了就上手了,再说,以前家里也没什么肉菜可做的,我一辈子做来做去就那么几样菜式……
  我放下碗,猛地立起身,父亲母亲呆呆看着我,我回过神,我会吓着他们的,可听他们说话我实在忍不住,我突然觉得父亲母亲和寨子一样,也在被收拾。我忙解释,没事,想起有件事要跟同学谈谈,他在另一个城市,五一也有回家。
  正事重要。母亲笑了,可饭还是要吃饱,不急在这一刻吧。
  晚饭后,我开始整理爷爷留下的那个老帐篷——今天找了很久,才发现被塞在杂物间,已破烂不堪——父亲母亲又呆了,问我做什么。
  晚上到天台睡。我说。到天台睡?母亲的语气吓了我一跳。是啊。我很奇怪,以前我常在天台上睡的。以前我和哥哥被爷爷带在天台睡,父亲母亲觉得像吃饭拿筷子一样自然。直到我把帐篷搬到天台上,父亲母亲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就是习惯了。我试图解释。他们点点头,我知道自己的解释根本没说服他们。我整夜地睁着眼,望着夜空。没有任何想象,一整夜,大脑一片空白。
  我听哥哥的,回到了正轨,好好上班,没再问医生没再吃药,但我不敢告诉他,我病得更重了,眼前一黑和呼吸不畅的时候越来越多,大脑空白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和哥哥拼了一段时间,拿出一个很象样的方案。公司很满意,合作的公司也很满意,签了一个大单,事情很顺利地运作了。公司对哥哥和我的评价是,本身能力不错,加上几年的经验,又肯拼搏,还跟得上潮流,能够抓住当下热点,反正我们的升职加薪是有充分理由的。
  当天晚上,哥哥买了红酒,说好好庆祝一下。
  我不想庆祝,但我想喝酒。
  哥哥举起酒杯,豪气地说这一杯得干了,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哥哥分析,按我们两人的专业能力,这几年在公司的工作业绩和工作态度,升职加薪是应该的,但有了这一单,更加理所当然,这一单也是我们积蓄的资格,我们更有底气了,只要不出意外,裁员之类的事应该离我们比较远了。
  我凝视着哥哥,原来哥哥对裁员也有这么大的心理阴影。
  哥哥开始憧憬我们在城市的前景,将怎样越走越好,渐渐成为公司比较重要的人,在城市呆得越来越踏实,越来越接近城市的内里。两小杯葡萄酒下肚,哥哥滔滔说着,挥舞着手,完全没了平日的稳重,他说了很多,话语凌乱,我大概整理一下,差不多就是上面那些意思。我突然心疼起哥哥,很想抱抱他,他如此相信城市,他这样天真。
  那晚,我们大醉。但哥哥第二天立即恢复了正常,很早起床做了早餐,将我喊起来,要我拿出最好的状态上班。我听他安排,吃饭,收拾自己,穿上精神的衣服,准时上班。
  实际上,我的精神很不好。
  我经常失眠,辗转反侧地深呼吸,寻找空气或想吐出胸口闷着的灰色的雾。偶尔睡着了又做恶梦,梦见睡眠变成黑色粘稠的物体,把我整个人粘住,我动弹不得,眼睛睁不开,声音发不出。拼命挣扎,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却发现并没有真正醒来,又陷入另一个梦中,就这样一层一层挣脱,一层一层被困住。
  我受不了了。确认哥哥睡熟了,我悄悄出门,搭电梯到了最上面一层,却发现没有公共楼梯通往天台。
  我到街上乱走,四处寻找有天台的楼房。很难,很多天台都是有主的,上不去。偶尔找到一个,我便跑上去直呆到天亮。
  我好几次在陌生的天台睡着,误了上班时间。我没法,只能向哥哥坦白半夜寻找天台的事。听完后,哥哥沉默了很久,我知道他终于把这当成一回事了。
  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么,城里的日子。哥哥拍住我的手背,说,表情和语气都带着恳求。
  该怎么对哥哥说?
  我没找到需要的语言,最后,我提了个要求,重新租房子,租最上面一层,带有天台的,天台要归我们。
  这是哪里你不会忘了吧。哥哥瞪大眼睛,帶天台的房子?
  我和哥哥的工资都不算低,特别是加薪以后,我们不谈恋爱,生活简单,除给爸妈寄一些,就是租房和吃饭了,没有别的大支出。从工作开始,哥哥就一直在存钱,他说有太多的事要做,存点底气在城市站稳脚跟,预备着被裁员后还能撑一段,甚至在郊区买一套房子,还有爸妈一直催的成家……哥哥想的都很实际,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虚,也不像他那么积极。
  我要带天台的房子。我重复着,像跟谁赌气般。
  你知道的,城里的天台要不是公共地方,要不被大人物占去,轮不到我们。哥哥说。   我提到一些小区,有带天台的套房——当然,租金高得不太现实——那天台有些是最顶层房客的;有些公寓最顶层或许可以通向天台;一些比较旧的楼房最顶层也有天台;还有还没有拆掉的城中村,那些破破的小楼都有挺像样的天台……
  你早打定主意了。哥哥望住我。
  我不说话。
  算给你治病吧。哥哥叹口气,真的很不现实,方便上班的地点租金会夸张到不敢想,什么旧楼房城中村,准备每天在路上好好跑吧。
  我很幸运,找到了合意的天台,接近老城区的那些不高的楼房,有不错的天台,周围的楼不算太高,也就是说视线还不错,有天台的样子,离公司也不算太远。加个小小的天台,租金每月用掉我八成的工资。
  要不要再想想。哥哥几乎苦口婆心了,这样一来,拼死拼活就换来个天台——换来在别人的天台上坐坐,值得么。
  我想跟哥哥说不是值不值得的事,但我张了张嘴没出声。近来,我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我一直强调天台只能属于我,别的房客不能上来。为了这个,我特别拟了个合同,和房东各自签名。哥哥说就是因为我这样不停地说,让房东看出了急迫,才把房租涨到这么高。我可能真的强调得过分了,房东怪怪地看着我,我告诉他,我想种点花花草草,城市水泥太多,我对水泥过敏,有点花草才活得舒服点。天知道我怎么编得出这样的借口。房东嘴里说着他明白他理解,我知道他一点也不明白,他看我的目光更怪异了。
  我把小小的天台收拾出来,清掉杂物,原来一些半枯花草重新整理,好的留下来养,又多买了些好种易活的绿色植物,置办了帐篷。当我从网上定的两大箱稻草到货时,哥哥嘴巴大张,说这种形式是搞笑的。他抚着稻草,耸肩摇头,现如今稻草也成这么高端的商品了。说实在的,我也不太能接受,那些稻草扎成一捆一捆,又整齐又干净,有一种塑料感,很隔膜很怪异。
  帳篷的顶盖拆了,用稻草装饰了,我围着帐篷转,相信从今以后在城市我可以安睡,可以自在呼吸了。
  我想得太幼稚了。
  躺在没有顶盖的帐篷里,帐篷门打开着,还是闷,稻草的味道怪怪的,看着天空,天空有种怪异的亮色,应该是城市的灯光所致,当然,我没有幼稚到期待在这看到月亮和星星,但我很想知道,如果真的有,如今的我对月亮和星星还会有想象吗,会想象些什么?这个假设让我不舒服,有种莫名其妙的刺疼感。
  脑子里要不空白一片,要不漆黑一团,没有具体念头是好的,至少可以好好睡,但我睡不着。
  我倾听城市的声音,也许哥哥说得对,我有些田园牧歌的伪文艺情感,城市乡村只是不同地点不同形态,无法类比,我得试着消除哥哥所看不上的那种偏见。水泥的声音,钢铁的声音,玻璃的声音,塑料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声,也许是城市的田园牧歌,当接受了这些声音,我应该就会开放自己。
  但是倾听让我混乱。有时拼尽全力也听不到,有时这些声音缠成一张网,我在网里失去了方向,有时声音似有似无,好像有致幻作用,让我恍恍惚惚。
  我的呼吸更不好了,我对哥哥说,我顶着一个隐形罩子,这罩子把空气都隔在外边了,有时甚至把光线都隔掉了。
  哥哥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去,我心理正常得很,并试图让哥哥明白我是正常的,我只是被日子抛弃了——不对,是被生活抛弃了,也不对 ……
  我有些绝望,默着。
  哥哥说,天台给你了,还要怎样。
  还要怎样?我问自己。
  你要把日子毁了。哥哥说。
  我没有日子。我突然嚷出了声。
  哥哥目瞪口呆。
  像毒瘾发作,我又开始找天台了,城里各种高高的商业楼,各种有可能的旅馆,各种购物中心,城中村的那些老房子,城郊的旅馆……但每每找到,我都会变得更加茫然若失。
  在连续一个多星期的疯狂寻找和失落之后,我回到自己租的天台,躺在帐篷里,我想好好反省一下,或许哥哥对了,我真的不正常。这个念头一起,我陷入昏暗,昏暗是纵深的,我不停地下坠。
  我终于从粘稠的梦里挣脱出来,忘记挣脱了几层,当我撑开眼皮看见周围的稻草时,才敢确定自己醒来了,我全身冷汗、发软,四肢软绵绵。这应该是我的帐篷,但不知怎么的,顶盖盖上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坐起身,拥着被子喘气,帐篷外
  有脚步声,是哥哥吧。
  有人掀开帐篷,是一张女孩的脸。
  你总算醒了,再不醒我要打 120了。女孩说。
  我恍然回神,她是我的女朋友唐钰。
  喝点热水。唐钰递给我一个水瓶。
  怎么盖上了。我指指帐篷顶盖,除了下雨,我从来不盖的。
  我去上班,怕风吹日晒的,怕鸟儿把你的脸吃了。唐钰白了我一眼,好好的房间不呆,好好的床不睡,偏要钻帐篷。
  据唐钰讲,我已经昏睡了两天,因为之前我连续几个晚上失眠,所以她让我大睡一场,但她想好了,今晚若我还不醒,就准备送我去医院了。她说没法把我弄到下面的房间,又听我说在房间睡没法呼吸,只好任我呆在天台。
  这次睡痛快了吧,天台享受够了么?唐钰说。
  我挣着出了帐篷,站了好一会才适应外面的光线,被唐钰扶着一步步走。
  下个月我们换个地方吧,我有个朋友的哥哥近来和同事调了公司,两人想合租房子,我带他们来这里看,他们看中了,他们工资都很高,租得起。我们把房子转租给他们,都是信得过的朋友。
  我愣愣望着唐钰,转租?
  这里的租金我们没法长期负担的,我们也没必要住两室一厅的。唐钰说,他们十几天后才过来,足够我们重新找房子的。
  唐钰说这里的租金用掉了我们其中一人的工资,再这么下去,我们以后的日子要不成样的。
  日子?我脑子里一闪,问唐钰,我哥
  哥呢?你哥哥?什么哥哥?我哥哥呀。我呆呆看着唐钰,按唐钰
  刚才话里的意思,我跟她是一块住的,那哥哥呢,不是他跟我一块吗?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唐钰抓紧我的胳膊,满脸惊慌。
  我更慌,我突然想不起哥哥的样子,想得越努力,他的样子越模糊,我往楼下冲去,在房子内疯狂转圈寻找,都是我和唐钰的东西,没有哥哥生活的痕迹,他去哪了,我和唐钰住一起时他搬出去了?我怎么没印象?
  我哥呢?我摇着唐钰的肩。你有哥哥?为什么没告诉我。我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头发。你到底怎么了,一会找天台,一会找
  哥哥。唐钰在我身边坐下,能不能听我一次,去找找心理医生,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整个人都变形了。
  唐钰顺手拿起桌上的镜子推到我脸前,我朝镜子里望了一眼,瞬间想起哥哥的样子,镜子里那张脸就是哥哥的脸,脑中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清晰起来。
  不会的,我和哥哥是双胞胎,他的脸就是我的脸,正常。我安慰自己。他的脸就是我的脸,我的脸就是他的
  脸。这句话在脑子里搅。哥哥?别念叨了,你就两个姐姐,哪有什么
  哥哥。唐钰说,我想起来了,你还给我看过全家福呢,难不成你有什么结拜哥哥之类的?
  哥哥就是我,我就是哥哥?我猛地扔了镜子,身子缩成一团。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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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兴正1976年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1999年毕业于昭通师专 (今昭通学院 )中文系。写作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1999年至今,在《滇池》《山花》《边疆文学》《大家》《散文》等刊发表作品 50万多字。2007年在昭通参与创办同仁文学杂志《小地方》。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居昆明。  我确实想过这样一个问题: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为什么要为他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制作一份附录呢?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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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考证的家族史中  一直没有当官的显赫传统  我的血管中  没有淌过当官的血  鲜衣怒马的血  我的命相中  带文曲、染桃花  却没有蟒纹缠绕的命  指点江山的命  这是家族的宿命  也是我的宿命  2  我喜欢累世白衣  喜欢半部三国一卷水浒  喜欢弹棉花种玉米  喜欢瓦上霜喜欢门前雪  与其当个一官半职  不如當片闲云当只野狐  在一帘新月中  当一夜新郎  在一窗山色中  写一首自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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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小火锅  很多的白天我混迹并隐蔽在一群干着谋生活计的人之中。下班天擦黑了,这种时候,我通常会想吃热的、麻辣的食物刺激味觉和我自己。我一个人会去吃一个香辣小火锅,吃一个小时,喝两小瓶松子酒,吃到碗里的蘸水已经被汤水的菜稀释得没有了味道又懒得起身去调。直到,夜,真的变黑有昏黄的灯光亮起时,我披上巴宝莉仿款格子围巾穿进一个叫六万的小区走小路回去。  有时会有雨洒落地面或者有风呼呼路过耳边,冬天直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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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中、暮,每日三次  那个山村喇叭,反复地响  乐此不倦  据说那个播音员,美色出众  结了四次,离了五次  据说阿塞调响起的时候  把油榨房村,背草的村民  吓了魂飞魄散,丢下皮条、背绳  以及牛草,跑回家  同时吓到的,还有那条清澈洁白的小溪  不算太高的瀑布,一旁安静的芭蕉林  以及,初来乍到的我  一个外乡客  2  红山村某徐姓草民,房子破旧  女儿考上了医学院,小女儿念初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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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姐的生意比别人好。好在哪,不是找她搓澡的人多这么简单。人多,不等于钱多,搓一个澡十二块钱,浴池抽六块,吕姐挣六块,靠力气挣这六块钱,一天下来累个半死。吕姐挣的是巧钱儿,一份儿顶十份儿,干净还不累。什么是巧钱儿,吕姐说,碰到会享受的顾客,往那一躺,来个全套。这时候,吕姐心里想的是罗太太。罗太太在西街浴池有个绰号,叫“罗全套”。  罗太太不住西街,从湖光别墅开车到西街浴池差不多要四十分钟,她每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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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拾遗  暂居我书房的四朵百合,  从含苞到各自怒放,  从四个迥然不同的角度,  观察了我许久,  思考了许久,  她们最终以自身注定的枯萎作答?  那自由而馥郁的花香已入我肺腑,  尽管书房四壁以自身  不确定性的沉默作答。  进退如谜  昨日,翻看画家陈丹青的《退步集》,  只觉他所言及的并非退步,  而是在一个蓦然而至的下雨天坐下来,  与自己,盘膝喝茶,博弈聊天。  而此刻,我合上书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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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不只是自然地理意义上的高原,也是一个具有特殊人文意义的诗歌高地。多民族聚居所促成的文化多样性,以及多文化共生所带来的人生形态的多元性,构成了云南诗歌丰富的内涵和形式。在这片诗性的土地上,不断有才华横溢的诗人横空出世,也不断有掀起波澜的力作振动诗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为在一个新人集中涌现的时间节点上,通过一次云南诗歌之旅的多点巡游,以更加细分的小区域关注,相对深入地展示云南诗歌生态优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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