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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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奇看到于大童的微博,是一张照片:一个穿黑衣黑裤黑鞋、头上綁条皂巾、脸上涂成黑色的大块头男人正低头看手机。照片是手机拍的,像素不太高,并且因头低着,看不出他的长相和年纪,不过杜奇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
  图片配文这样写着:“碰到张飞老师,他卖猪肉脯中。”
  一点不假,当时杜奇确实正坐在店门口的石鼓上,店名就叫“张飞猪肉脯”。他猛地抬起头,把脸从与手机屏幕面对面中拉开,头左右转动,眼睁大,却没看出什么端倪。翡翠街是镇上重点打造的仿古一条街,两旁夹道建着密集店铺,中间是一条青石铺出的路,有十五六米宽,看着却窄得像根笔直的肠子。每天上午这里是冷清的,“肠子”像刚被药灌洗过一样,一般过了午游客才渐渐多起来,最热闹的是入夜天黑下来后,黑乎乎塞满人头,整条街就便秘般淤滞,流动缓慢。而现在刚刚下午三点多,踩在青石板上的脚还非常有限。杜奇盯着每个经过的人脸上看,不知哪个是于大童。
  按微博认证的资料,于大童是写官场小说的作家,开了微店,卖些茶叶、茶罐之类的清雅货,生意不大,他好像做得也不太认真,隔三岔五的才会在微博上推送一次,也没用上什么煽动性的广告语,一副爱买不买的劲头。对于那些微博加V的人在淘宝、微店上卖东西,杜奇并不反感,有时候甚至希望他们生意做大,财源广进,这样他们有利可图,才不至于离开微博。有他们在很好啊,国际国内大事可以随时批阅,即使是一些小事,比如明星吸毒或公开恋情,再就是哪里强拆死人,哪里雾霾笼罩或大雪封路等等,都可以从各个角落及时发布出来,反正就是足不出户天下尽览了。
  读中学时杜奇打过一阵篮球,还进过校田径队练跳高跳远。一开始老师都很激动,盯着他的个子两眼放光,但最终都不了了之,连县运动会都没参加过。他是平足,移动慢,缺弹跳力和爆发力,跑动起来整个脚板笨重地“啪嗒啪嗒”拍打地面,老师连连摇着头说可惜了这个身高啊。一米九四,算镇上个子最高的一个,但既然派不上用场,个子再高都不过是一堆废柴。离开学校后他再没有参加过任何运动,尤其是来卖猪肉脯后,每天从家里骑电动车匆匆来去,连走路都不多,但他对国际国内各种体育比赛反而了如指掌,很多体育明星和与体育有关的微博他都关注了。不花力气,不流汗,不用吃半点苦,却爽爽地啥比赛都没落下,这还是挺有意思的。只要手指点一下,那些完全不认识的名人,就一下子收入囊中,每天看他们发各种消息,吃什么,去哪里玩,做什么事,为什么高兴或者愤怒,慢慢地就觉得都成了熟人,他们的事也都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了。
  他开微博已经两年多,是到这家肉脯店上班后老板常天兵逼他开的。今天上了一批猪肉脯,今天又上了一批猪肉脯。猪肉脯又不是他的,他无非当个小伙计而已,但常天兵逼他发,至少得转发,发一条给一元钱,不过设了上限,每个月五十元封顶。苍蝇肉也是肉,五十元当然是钱,他的微博就被猪肉脯所充填。至于其他,就很少发了,没什么可发。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他都在店里,周末休息一天。所谓的休息,在他就是睡觉,可以从前一晚到第二天中午一口气睡上十几个小时,起来后吃个饭再打打游戏,然后就又到了可以睡觉的时候了,所以真没什么可发的。
  看一下主页面,他关注的人有三千六百五十一人,但关注他的却只有六十三人,其中大部分还是做淘宝、卖假名牌包或者海淘代购之类的人。这一点杜奇倒不着急,着急的人是常天兵。靠发或者转发猪肉脯微博,杜奇每月多收入五十元,却未必能多卖五十元猪肉脯,常天兵恼火的就在这里。上个月常天兵拿来一套黑衣黑裤,又带来一盒黑泥状的什么膏,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出奇制胜。杜奇半晌才明白过来,常天兵说的出奇制胜是让他打扮成张飞。张飞黑脸吗?杜奇在手机上搜了一下:“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烈马,手提丈八点蛇矛,好不威风。”并不是黑脸,黑脸的是包公。
  常天兵瞪了他一眼说:“这店注册时就叫张飞猪肉脯,改包公猪肉脯?重新注册你帮我做推广炒名气啊?”
  杜奇说:“我不是这意思……”
  常天兵打断他:“意思个屁,从今天起你就必须这么来着。他妈的你就是张飞了。让你当正面人物啊,别给脸不要脸。就这么定了,废话少说!”
  杜奇那一刻动了辞职的念头,老子不干了还不行?他真辞了,第二天就不来,但第三天却重新出现在店里,一身的黑衣黑裤,脸也老老实实抹上黑。
  在家闲待的一天时间里,他像过了一整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儿哪儿都转不过身来。家里其实一点都不小,六年前父亲把木构祖屋拆了,原址上建起三层楼,每层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这无论放在北京还是南京,应该都可以算豪宅了,可他走来走去,还是心堵,快喘不上气来了。
  猪肉脯店在翡翠街,翡翠街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关键是热闹。原来热闹这么吸引人。
  常天兵很高兴他重回店里上班,见他进门,马上哈哈笑着走过来,连拍几下他肩膀,“你看你看,还是这里好是吧?你是我小舅子哩,怎么能不来?”
  杜奇当然不是常天兵的小舅子,但常天兵一直这么喊他。爱喊就喊呗,反正无所谓。店里之前全是女店员,女店员就是抹黑脸也当不成张飞,所以杜奇回来,常天兵很高兴,说:“我是为你好哩小舅子,哪天要是红了,得感谢我十八代祖宗!”常天兵的意思是,一个卖猪肉脯的张飞是很有意思的事,要利用这种有意思炒作一下。这年头网红都是从天而降的,说降就降,怎么保证哪天不会轮到杜奇?
  他当时硬硬地顶了一句:“狗才后悔哩。”报应就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都是狗。果然,他的照片突然就出现在于大童的微博上了。


  有一次南京出了场车祸,红灯亮时,一个女孩沿斑马线过马路,被一辆急速驶来的皮卡车撞飞了,血肉模糊。于大童是南京人,当时刚好在现场,便拍下伤者照片发微博,被很多人转发。杜奇从来没去过南京,但他姐姐杜薇在那边。被撞的人从身高到发型都很像杜薇,他捏一把汗,马上打电话给杜薇。杜薇在那头接起,说什么事呀我正忙着哩。杜奇喘一口气结束通话,顺便就把于大童微博关注了。   因为不看小说,镇上又到处是又便宜又地道的好茶,于大童的微博本来吸引不了杜奇太久。很多大V关注一阵,没意思了他就会删掉。这感觉挺奇怪的,就好像提着一个篮筐去超市,任意挑挑拣拣,有些东西已经放进筐了,回头再看,不顺眼,又一把弃掉,既不留恋,也不惋惜,缘分不够而已,转身丢到脑后去。不过于大童并不是坐在家里当作家,他经常出去开会、采风,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个人照片、一群人合影以及各地风光轮番晒到微博上。正是后面这一点吸引了杜奇。以前进田径和篮球队时,平足归平足,他练得还是非常卖力的。倒不是为了得名次,有比得冠军更吸引他的,就是出远门。到县里比赛可以去县城一趟,到市里比赛可以进城一次,但进篮球队没多久,刚学会运球、传球、三步上篮,还根本来不及练到可以出去比赛,他就被清出去了。田径队也一样,连高抬腿这么基本的动作都练得吃力,钉鞋根本没法穿,没脚弓前掌就废了,不能像别人那样身子前倾发力。老师对他失望地摇头时,他心里对自己有胜过老师一千万倍的失望。退出篮球队或田径队,意味着他失去外出的机会。他不想退,但这事由不得他。老师说,没办法,你跑不快啊,没有速度练也白练,还是趁早。
  脱下队衣后,杜奇抱着自己的脚板看了很久,恨不得拿个刀子,像挖西瓜瓤似的在脚腰那里挖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桃花镇其实是个岛,四面环水,十几年前才修起一座钢筋水泥桥,不宽,但可以通车。桥没出现前,出行只能靠船,都是窄窄的小木船,反正多少代都没有急着往外跑的人,种点田,捕点鱼,织点布,天灾没有,兵患也少,日子就安安稳稳地过下来了,连婚嫁也习惯东家西家就近解决。变化是这些年才有的,大多是出去打工,个别则是考上大学。杜薇是后者。
  杜薇比杜奇大十岁,也是在镇上读的小学和中学。包括体育老师在内,这里从来没出现过像样的老师,大家都习惯认几个字混张毕业证书了事,杜薇却倏地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在一家私企当文秘,然后出嫁,丈夫是市直机关的公务员。同一个爹妈生的,但杜薇走路一蹦一跳地很轻盈,杜薇不是平足。
  小时候有可能离开桃花镇到遠方的人明明是杜奇而不是杜薇,但杜奇不仅运动能力不行,书读得更不行,上到初二那年就辍了学。倒不是家里多需要他帮个手,是他对自己成绩单上各科红色分数很烦躁,背英语单词和数学运算确实比跟在父母身后去市场卖鱼干让他不顺心。杜薇曾反对,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羞辱他。他无所谓,反正各科老师给他的羞耻早就比河水还多了,而且每次都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他的脸皮已经练得又厚又韧。杜薇最后说:“那随你便,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破地方,以后别后悔啊!”
  以前鱼干是父母一起卖,既然杜奇不想上学,家里多出一个人可以帮忙,恰好有熟人在厦门开家贸易公司,把父亲喊去看仓库。父亲当时才五十岁,家里因为盖房子欠下亲戚一些钱,能出去多挣点当然好,就去了。结果人还没到厦门,离五缘湾大桥还有四五公里,客车就跟一辆货车迎面撞上,全车死了两个,父亲是其中之一。本来说好父亲先去,过几年母亲再去,如果能挣到钱,就在厦门买房子,然后杜奇也去那里找份工作,好歹能改变身份成为城里人。但人算不如天算,父亲死在去厦门的路上,母亲一番哭天抢地,恨死了那地方,自然就不会再前往,更不会让杜奇也去。杜奇干脆哪里都别去,就守在镇上,守着她,或者是她天天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守着,每天一起去市场,卖了一天鱼干,再一起回家。
  母亲哭了几年后,泪干了,身上的肉也哭没了,削瘦得像根竹子。她越瘦越担心杜奇会离开家,比防贼还警觉——贼是不许进门,他则是不许出远门,方向不一,但用力是一样的。理论上如果杜奇不辍学,没有人帮忙卖鱼干,父亲就不会离家去厦门,不去厦门父亲就不会死。所以杜奇怎么办?他真的哪里都不能去。母亲说:“除非也考上大学,你才能走。”这话把他一口气堵死了,别说大学,连高中他都考不上。
  杜薇大学四年只回来两次,工作后也只在结婚时带着丈夫回来过一次。桃花镇这些年其实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主要是镇领导被高人点拨,说旅游是无烟工业,客源一开,财源就广进。有了钱做什么不好?修路建学校都是有目共睹的政绩。
  宋末元初,很多从临安南迁的赵氏皇族和一些不愿归降的旧臣曾在此汇聚,修起结实的濠沟,建起冶炼刀剑的大炉;明朝嘉靖年间,为防倭寇来袭,镇上又建起绵延两三公里的一人多高青石墙;到了明末清初,郑成功也曾率部驻扎在这里,兵营的青石础柱和几个长条形的战马饮水石槽犹存……遗迹就是宝啊,针尖大的一点遗迹都可以扩展成山那么大的概念,把远近城市里的有钱人钓过来,至少来吸吸好空气、吃一口无污染的青菜也值得啊,镇子于是就热闹了。
  三年前杜薇回来结婚时,杜奇跟她说自己想出去打工,意思是让她帮忙劝劝母亲,杜薇却马上翻了几个白眼给他。杜薇说:“前几年镇上静得像个死人,你都那么受用,现在又何必?”杜奇不想承认以前自己傻,他说:“以前我小,对外面没兴趣,现在不一样了嘛。”杜薇不耐烦地说:“现在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好兴趣的!”
  正是这次回家,杜薇见到了常天兵,他们是中学同学。镇中学一直拿杜薇贴金,把她的照片挂在杰出校友栏上。杜薇对中学却没有同等喜欢,连带着对中学同学也提不起劲。以前她回来总是悄无声息,这次是结婚,动静好歹有。婚礼后她出去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回家就让杜奇去张飞猪肉脯店上班。常天兵的店开在翡翠街,是游客去明城墙的必经之路,晚上游客如果住下,新修起来的所谓特色农家酒店都聚集在那条街上,霓虹灯一路亮到底,夸张的红光刺得人眼都睁不大。常天兵这几年挣了不少钱,这是杜薇听到的,至少同学会几十号人吃喝就是他做的东,好酒好肉,散去时还每人两盒猪肉脯当礼物。
  镇上人的姓据说宋朝以前一直很单一,每家户主都姓杜,族谱上说是西晋时中原一个叫杜源的人,为避战乱带着一家老小南渡到这里,发现岛上土地肥沃,四季安详,就歇下不走了,然后分枝散叶繁衍下来,女可以外嫁,男可以外娶,只要生在岛上的子女姓杜就行。后来战乱频繁,避过来的人多了,才渐渐出现杂姓。常家应该是民国中后期逃难到这里的,种点地,没波没浪地老实谋生,总之几十年都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前几年常天兵开了张飞猪肉脯店,反复宣传说自己祖父当年是避日本兵患从南洋逃回来,带回新加坡的秘制肉脯配方,三代秘不外传云云,岛上早就没人想起他们的来处了。也许真是从南洋来的,谁在乎呢?至于所有的肉脯是不是像他家广告上说的,是用农家土猪后腿精肉做的,配上特级白糖和鱼露,以及新鲜土鸡蛋等十多种佐料特殊调理,并且放在特制的筛匾上烘烤出来的,镇上之前也没人相信,反正都是用来骗旅游的人,吹吧吹吧,牛皮别吹破就行。   常天兵的店是高中毕业第二年开起来的,已经风光了十来年,但母亲之前从来没吃过他家的猪肉脯。杜薇从同学会上带回两盒,她这才尝了尝,咸中带甜,越嚼越香。哎呀,确实不错啊。母亲就夸起常天兵,说没想到转眼间人家就那么有钱了。杜薇鼻孔哼了一声,眼皮又一耷拉。“土包子!”她说。
  接着她又说:“我跟他说了,让阿奇到他店里上班。一辈子在那个小摊上卖鱼干能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学做生意吧。”
  母亲很意外:“啊?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会同意?”
  杜薇嘴一抿,淡淡地说:“当然,他还能不同意?”
  杜奇说:“那不行,鱼干也是生意,进货出货需要人手。”
  母亲马上说:“算了,鱼干跟猪肉脯怎么比?挣的钱只够付摊位租金哩。下个月就把摊位退了。”
  这样,杜奇就离开鱼干摊卖起了猪肉脯。一开始只是普通店员,后来才成了张飞。


  原先店里雇有三个女孩,加上杜奇,四个人八只手,还常常忙得厕所都没空上。那時生意非常好,来买东西都像白抢不用钱似的。常天兵平时在加工厂那边忙着,片肉、拌料、摊筛、脱水、烘烤、压平、修剪,做肉脯的每一道工序都瞪大眼守着,料的配制更是自己动手调,调时别人都得回避,连在旁边看着都不行。秘方嘛,无论是不是真的,反正就要弄得玄乎一些,做得跟真的一样。有时店里实在太忙了,常天兵也赶过来帮忙。翡翠街被政府设为步行街,常天兵虽然很多年前就买了汽车,但开不进来,只能跟杜奇一样骑着电动车,在店里也跟杜奇一样忙进忙出,累得一边额上溢出汗,一边笑得嘴咧到耳根。但从去年起游客开始少了,店就慢慢冷清下来,来的人少了,买的人更少。生意不好,营业额下降,常天兵嘴上虽然还是很牛逼的样子,心里大约未必。老板嘛,店租、税收、人头工资就摆在眼前,入即使仍然比出的多,但跟以前一比,还是差一大截。常天兵先是把店员辞掉一个,接着又有人跳槽走了,店里最后就剩下杜奇和店长雅玲了。
  雅玲说:“我们要把网店开起来。”
  常天兵说:“开吧。”
  雅玲就开了淘宝和微店。
  雅玲说:“我们宣传不够。”
  常天兵说:“宣吧。”
  雅玲就给店里弄个公众号,叫“张飞哥哥”,整天东拼西凑些软文,夸猪肉脯的营养价值或者吹常家祖上在新加坡的传奇轶事。接着自己又开了抖音,用美颜相机拍小视频上传,视频里她永远又白又嫩又娇媚地在吃猪肉脯,嘴里叼着一块,头歪左边,又歪右边,唱着歌,扭着屁股,又美又仙。
  雅玲家也在镇上,但杜奇原先并不认识她。店长这个职位,在店里是一人之下,但常天兵并没有给她多开工资。底薪每个人每个月都是一千三,其余的就看各自的销售抽成了。以前雅玲卖的总是最多,拿最多提成是理所应该的,但她自己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店的后面附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六平方米左右的小办公室,除了电脑,还放着一台烤箱,那是雅玲的用武之地,今天烤牛排,明天烘焙饼干,总之就是给大家分福利。店员越来越少,只剩下杜奇了,雅玲仍然手不停,直至她进医院生儿子。
  儿子是常天兵的。常天兵是老板,雅玲是店长;常天兵是单身,雅玲也是单身。两人的故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二十二岁,比常天兵小八岁,个子不高,骨架很小,看上去像还没发育的中学生,总之两人根本不搭,简直难以置信。平时到店里,常天兵并没给雅玲好脸色,当着大家的面也常呵斥雅玲。雅玲鼻子一皱弄个鬼脸就过去了,或者笑嘻嘻地把身子往常天兵身上贴,细白的脸上连红晕都不会泛起。暧昧信息都是她自己透出来的:她和常天兵睡了,她和常天兵又睡了。睡了之后,怀孕就是迟早的事,再接下去,婚礼还没办,十几天就分娩了。
  常天兵家很大,三层楼高的自建别墅,面积不下四百平方米,但常天兵嫌婴儿吵,雅玲就在自己娘家做月子。店里这些天因此只剩下杜奇了。常天兵一直说再去雇个人,却又一天天拖着没去雇。其实也无所谓,雅玲坐着月子,似乎什么都没耽误,公众号继续推,淘宝和微店的客服也在手机上做着,杜奇只要按地址叫快递发个货就行,反正量不大。只要不碰到长假,来旅游的人都很少,越来越少,最冷清时,整整一天进店的客人都不会超过二十个,肯花钱买猪肉脯的还只有一半多点。所以杜奇一个人现在也应付得过来,钱来货去,微信和支付宝收款都直接关联到常天兵的银行卡上,不用费什么周折。等闲下来了,他就坐到门口的石鼓上,微博微信轮番刷。店里没装电视,他也没有看书的习惯,至于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上着锁哩,密码雅玲管着,他从来没有碰过。如果能玩玩PSP,也就是掌上游戏机,时间倒是好过些,他家里就有一台,但上班是铁定不允许玩的,就是带在身上也不敢拿出来玩。幸亏有手机,手机真是好东西啊。
  结果他就在手机里看到于大童的“张飞老师”了。
  他马上把这条微博截屏转发给常天兵,邀功得赏钱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时他挺兴奋的,需要跟人分享一下。所谓分享无非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还不等常天兵回复,杜奇又转发到“张飞猪肉”群里了。
  “张飞猪肉”微信群的群主就是常天兵。除了新旧店员外,群里还有加工厂的十几号人。杜奇去加工厂取过几次货,但厂里人上班时都白围裙、白帽子、白口罩,他匆匆转一圈,装了货转身就走,所以真正认识的并不多,却也不陌生,平时在群里抢抢红包斗斗嘴,或评一评转发的段子,彼此早就是熟人了,他们每个人都与“张飞猪肉”有关,杜奇上了网,也等于他们上网。果然群里很快就热闹起来,第一个冒出来的人是雅玲,她“艾特”了群里所有人,然后说:“大家马上转发这条微博!”几乎同时,常天兵也冒泡了,常天兵“艾特”了杜奇,说:“快让于大童到店里坐坐!”
  杜奇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只匆匆留下一句评论,就立即转到微信里瞎掰这么久,却忘了转发微博。他重新回到微博页面时,眼眶一下子瞪大了。手机屏幕下方信封状的“消息”那里,小红圈现着“680”的字样。点开了,回复一百二十条,点赞三百二十个,新增关注两百四十人。   他当时的评论是这样写的:“我就是张飞啊。”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他的头像就是涂成黑脸后常天兵让他自拍上传的,虽抿着嘴,皱着眉,但五官摆在那里,还有醒目的黑头巾。如果再点开他微博,肉脯、肉脯、肉脯,还是肉脯。卖猪肉脯的张飞老师毫无疑问就是他。
  于大童的那条微博已经有八百六十七次转发。杜奇仰起头长吸一口气,这事太突如其来了,他活到二十岁才第一次碰到。他先再留个评论:“欢迎于老师来店里坐坐。”然后点了转发键。如有神助,他写下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我家猪肉脯吃过就知道好。”
  在店里卖了三年猪肉脯,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了,转了那么多微博,跟自己密切有关的却是第一条。他也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在网上互动,而且,这个人还是桃花镇以外的大V。
  他举起巴掌想在脸上抹一下,马上又收住了。装张飞的第一天起,常天兵就吩咐过他,上妆后不能碰,一碰妆就花了。抹到脸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膏状的,装在一个口有巴掌大的塑料罐里,隐约飘着股花生油的香味。是常天兵拿来的,常天兵说:“它叫张飞霜。”第一天也是常天兵帮他抹上的,之后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卫生间换上黑衣黑裤黑鞋,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抹黑,一直到夜里下班前,才能用洗面奶清洗掉。
  心跳非常快。紧张?不知道。激动?也不知道。在店里他一直脸部平板。常天兵嫌他太晦气了,对他说:“笑啊,小舅子你他妈整天吊着一张臭脸干嘛?老子欠你了吗?”没有,谁也没欠他,他是自己越来越笑不起来。没什么好笑的,涂黑脸变成张飞后,更没有笑的必要了吧?
  他重重吁一口气,抬头往街上打量着。于大童会不会真的来店里?开店来陌生人是常事,越陌生越好,熟人来往往只是因为嘴痒想试吃肉脯,试一百遍也不见得能买一回。但于大童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杜奇每天看他在微博上晒到这里去那里,吃什么菜、睡哪家宾馆,甚至开什么车、加哪号汽油等等,熟悉得像一家人,却隔着一块屏幕,他在明处,杜奇在暗处。杜奇知道他,他却不知道杜奇。
  终于一张照片,一条微博,两人竟撞到一起。像一场奇怪的梦。
  杜奇拿起手机。这时候于大童该看到评论,然后回复了吧?
  转发、点赞、评论又增加了几百条,却没有哪条出自于大童。于大童还没看到他的评论?
  于大童这时候在哪里?


  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偶尔碰到客人多,打烊的时间会往后拖一拖,但那是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如今早就没有了,如今吃过晚饭后店里就一点点冷清下来。挨到十点,杜奇往往开始换掉衣服,清洗脸上油彩,然后独自悻悻关门走人。
  但今天不一样,天色灰下来后,杜奇正打算叫外卖,外面一辆电动车驶来,停下,是常天兵。常天兵来杜奇不意外,没料到电动车后竟载着仍在坐月子的雅玲。常天兵还在停车,雅玲就先走进来了。她胖了一圈,素颜,脸泛着一层油光,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走一步晃几下,身上的味道也变了,都是奶香。
  雅玲不是空手的,她手里提着两个白色塑料袋,走到杜奇跟前,把袋子往前一递,说:“奇奇,给,吃吧。”杜奇看了看,袋子里有三样东西,一盒炒白粿,一只卤鸭腿,一袋雪花酥。
  很奇怪,来店里第一天起,雅玲就对杜奇特别好,做了烘焙也拚命让他吃下。“人家奇奇最小嘛”,她總是这么说。没有其他人叫他“奇奇”,这个称呼是雅玲自作主张取的。他一开始听着别扭,久了也习惯了。作为店长,雅玲以前想着他,给他弄吃的似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她是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居然还动手下厨房,这让他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哎呀,这……”
  常天兵停好电动车也进来了,扬着手说:“吃吧吃吧,小舅子今天辛苦了!”
  常天兵个子也不矮,接近一米八,后背格外阔大,肚子也往前拱,都横七竖八堆着肉,但两条腿却是纤细的,也就是说他其实未必是个胖子,只是没把身上的肉匀称铺好,肉不听使唤地都往上挤,使他看上去头重脚轻,上下脱节,腿像两根小螺丝,被不明不白地安在一个硕大的机器上。主要是按比例螺丝还偏短了,这没办法,人种问题,大部分亚洲人腿都不长,包括杜奇,杜奇个子再高也没高在两条腿上。站在常天兵面前,杜奇每次都下意识紧起肚子,把身子往下压一压。他比常天兵高,但腰包没常天兵鼓。常天兵有钱雅玲才会死乞白赖地往上赶,但如果真有个女人也像雅玲一样开足马力扑过来,杜奇第一个反应肯定是逃。常天兵似乎也逃了,只是没逃成,连儿子都生下来了,杜奇认为这就是钱惹的祸。猪肉脯店刚开时,开店办厂的钱据说是银行贷的款,那时常天兵还穷,但没几年就很快牛逼起来了,被夸成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买了宝马,建了别墅,动不动就上镇里的报纸。一个又有钱又不老的男人,上下身再不匀称,有雅玲这样的女孩死命往上黏又算得了什么?
  杜奇从雅玲手里接过袋子,返身就搁到柜台上。不饿,吃不吃无所谓。常天兵突然来店里,把坐月子的雅玲一起带来,绝不单单为了给他送点吃的。他不能接过就吃。
  常天兵肯定也没觉得吃饭多重要,他探过身子,头抵向杜奇的胸前。
  杜奇一怔,很快又明白了过来。常天兵不是要用脑袋蹭他胸,而是手已经伸向他的巴掌,他的手机正握在巴掌里。常天兵说:“那个什么童的微博让我看看。”话音未落,手机已经到常天兵手中。手机没有加密,常天兵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划动着,又侧过头看着杜奇。杜奇就把手机取回,往下拉,找到于大童的微博,递给常天兵。
  常天兵视力不太好,初中时他跟杜薇就是同班,高中还是,所以杜奇看到,杜薇初中和高中全班毕业合影里,常天兵都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那一届全校只有杜薇一个考上正规大学,另有三五个考上花钱读的民办大学,而常天兵离最低录取线还有一大截的距离。这不算什么,一届共有两班,两班有九十六人,常天兵不过是绝大部分与大学无缘的人之一,大家都觉得正常,他却呆滞着眼,嘴里囔囔着走来走去,接着就失踪了几天,再出现时脸上突然变得光秃秃的,两眼和鼻梁都从镜片后面走出来,眼皮不免显得苍白浮肿,像在水里长时间浸泡过的。有人觉得这样的常天兵不像以前的常天兵,就好奇问起。常天兵应该很不乐意被人问,嘴一撇,重重地说:“戴眼镜装逼?装逼被雷劈。”   他不戴眼镜,看东西却不受影响,大家猜可能是戴了隐形眼镜。
  这会儿他捧着手机,低着头,边看手指头边划动屏幕。雅玲也凑近了,想一起看,被常天兵胳膊一推挡开了。几分钟后,常天兵又把手机递给雅玲,可见刚才他不是不愿意雅玲看,只是不想雅玲与他一起看。雅玲个子太矮了,为了她能看清,手机得往下放,那常天兵也许就没法看清了。常天兵要看的其实不是于大童的微博,于大童与猪肉脯店有关的微博仅仅只有一条,匆匆几个字,但这条微博下面不是还有几百条评论吗?嬉闹也罢,讽刺也罢,反正所有的评论都围绕着张飞和猪肉脯。涂个黑脸竟这么多人觉得有意思吗?真是难以置信。
  常天兵脸朝向店门外的大街,抿紧嘴,很久不开口。他脸圆圆的,腮帮鼓起,细眼,塌鼻梁,眉是微微八字形的。是因为胖,脸颊上的肉向下坠,把眉梢也一并带下去了?看着反正有几分喜感。终于等着雅玲把那些评论都浏览过了,常天兵才收回眼光,扭头看着雅玲。雅玲也仰起脸看他,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沉默地看来看去。杜奇吸吸鼻子,发出“哧”的一声轻响。他不是鄙视这两人,只是对他们突然恩爱得仿佛情深入骨不习惯。他往旁走两步。食欲突然有了,既然雅玲拿来吃的,他就不必客气了。
  但常天兵叫住他。常天兵说:“你给他微博发个私信。”
  杜奇站住,回头看他。
  常天兵说:“或者你也发一条微博,然后艾特他。”
  “发什么?”杜奇不得不问,他确实没弄明白。
  常天兵看了雅玲一眼,雅玲马上走过来。她手里还抓着杜奇的手机,用这手机她先冲着杜奇拍几张照,然后把白粿、卤鸭腿和雪花酥逐一放到靠近门口的玻璃柜台上,摆好,左右动一动挪一挪,后退两步看了看,又挪动几下,仿佛那都是艺术品。然后她冲着杜奇两眼一眯,妩媚笑起。她说:“吃呀。”
  杜奇不敢吃了。这是要干什么?
  常天兵巴掌按在他背上推一下,说:“有好吃的还装骚啊,快吃!”
  杜奇冷不防被推得前冲几步,就站到柜台前了。常天兵说:“吃。”他想,吃就吃吧,先抓起筷子,把白粿往嘴里扒,然后拎起鸭腿啃,咬得啪嗞啪嗞响。镇上的女人都有把食物弄得又香又美的能力,这可能是姓杜的家族从西晉开始一直流传下来的。一家大小带着细软从中原一路逃到这里,再没什么功名利禄可期待,闲着也闲着,功夫就下在吃的方面了。男人想吃好的,女人就生着法子喂养。杜薇可能是镇上唯一讨厌厨房的女人,她考上大学,有了讨厌的资格,雅玲却没有,她甚至乐在其中。她去生儿子,烤牛排停了,烘焙停了,杜奇的胃都有点不适应了。突然还在坐月子的雅玲又提来东西给他吃,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小波澜的。吞下白粿和鸭腿,他把雪花酥也很快吃光。真的好吃,他不能否认这个。
  这个过程,雅玲一直拿着他手机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反复拍照,拍的都是他。然后雅玲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写着什么。把手机还过来时,雅玲还是笑眯眯盯着他,柔声说:“我帮你发了一条微博。”
  他打了一个嗝,突然回过神来,连忙点开微博。
  “张飞老师是个吃货。”这一行文字后面艾特了于大童,下面则是九宫格,全是他的照片:他的正面照、侧面照;他吃惊的表情、发呆的表情;他在吃白粿,吃鸭腿,吃雪花酥。小小的白粿和雪花酥把一张黑脸反衬得格外硕大醒目。
  他的脸原来这么难看,比卤鸭腿还油腻不堪。


  母亲还没睡。镇上兴起广场舞已经好几年,杜薇前两年逼母亲参加,好歹活动一下筋骨嘛。母亲拖拖拉拉一阵,去现场看过几回,觉得不行,音乐不懂,手脚也不听使唤。后来杜薇说:“你没个好身体,到时候怎么帮我带孩子?”这句话终于把母亲推了一下。她音乐仍然不懂,手脚仍然不听使唤,但每天晚上都会去蹦跶几下,不是为了跳舞,是准备下一副好身体,等着给杜薇带孩子。
  其实结婚这么久,杜薇一直没有怀过孕。一年年不怀孕,母亲却一年年老去,母亲因此觉得更有锻炼的必要,由每周去三次上升到每天晚上都去,一般十九点到二十一点半,然后到家洗漱一下,这时候杜奇差不多也从店里回来了。
  今天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母亲站在门外等着。四月,闽南的天气还处于潮气四溢中,雨说来就来,转眼又晴。母亲穿一件碎花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色马甲,都是杜薇从淘宝上买了、写着家里地址直接寄来的。类似的事杜薇这几年逢“双十一”、“双十二”都会做一次,除了衣服还会买些吃的,糯玉米、干山楂之类,也花不了几个钱。快递一次次上门,就代表杜薇一次次回家,母亲不嫌东西贱,她只是心疼杜薇的钱。在南京那个大城市多不容易啊,连个房子都没有。一直攒钱,房价一直涨,攒得不如涨得快。几年前汽车公司付的父亲死亡赔偿只有八万块,与建房子的欠款恰好相当,一还,没了。鱼干摊收了后,母亲最多打点零工,手头始终紧着,就是想帮杜薇,也帮不上。
  杜奇远远看到母亲正倚在门柱上。母亲五十六岁,女明星在这个年纪还穿着露出很多肉的晚礼服,动过刀打过针的脸上泛着闪闪发亮的人工油光,一点皱纹都没有,唇红齿白,妖风阵阵,如果站在母亲旁边,估计都跟母女似的。虽然到广场上跳了两年,已经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相逢是首歌》这样简单的舞手忙脚乱学下来,但母亲身子仍然松松垮垮的,要腰没腰,要脸没脸,连头发都是自己随随便便拿剪刀铰的。其实论眉眼她不算差,鼻子尤其好,凌空高举。一个人的鼻子很像一座房子的梁柱,硬朗地往那一戳,整个架子就扛起来了。杜薇长得像父亲,父亲整张脸都是扁平的,杜奇却像母亲,也有一副挺直的鼻子。单论长相,杜奇比杜薇好,但脑子却差十万八千里。母亲为什么年纪还不太大,就已经早早老去?单单把杜薇买的衣服穿起,显然还不够。究竟哪里不够,杜奇没弄明白。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事应该归父亲管,母亲是他老婆,不是杜奇的老婆。
  杜奇到家门口刹住车,脚再一点地人就立住了,别过腿,从车上下来。“妈。”他叫了一句。
  母亲马上抓住他电动车的把手。母亲说:“今天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杜奇想了想,是迟了点,但也没迟太多,无非是常天兵和雅玲来了,聊了会儿,再看了会儿微博,因此耽误了一小会儿。他发现母亲脸上并没有责怪的表情,反而在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中少见地泛着光泽,唇齿开裂,嘴角向上。有什么喜事?
  母亲说:“你姐姐刚才发微信来说,她怀孕了,怀上了啊。”
  杜奇脑子转一圈,终于回过神来。果然是喜事。
  杜薇一结婚就打算当妈,这事杜奇亲耳听她对母亲说过,说得还挺迫切的。杜薇的意思是,反正得生,不如趁早,有一胎是一胎,有两胎是两胎,拖下去年纪越来越大,不利于优生优育。杜薇的丈夫站在一旁也微微点头,表示很同意尽快当爹,但杜薇的肚子始终没动静。杜薇这几年很少回来,似乎跟这有点关系,一有假期她就去这家医院检查,或者找哪个中医调理,查来查去双方都没什么问题,但就是怀不上。母亲有次自言自语说:“我当年打个喷嚏就怀孕了,怎么这本事不能往下传呢?”她从手机上看到一些新闻后,就骂起转基因。年轻人现在普遍怀孕难,所以不孕不育的医院开得到处都是,她觉得都是转基因食品给害的。镇上种的东西也不见得都实打实安全,但一定比南京那边可靠。考上大学很给家里长脸,要是在南京工作,却能吃着自己家里种的菜,那该多好。母亲甚至把这事扩大化,反复弹击到杜奇身上,意思是桃花镇多好,吃得放心,不会危及生孩子。
  生孩子对杜奇来说和去月球一样远。雅玲怀孕时,常天兵对他说:“小舅子啊,你要升级当舅舅了。”那是假舅舅,他仍然没有任何感觉。杜薇毕竟不一样,母亲一说,杜奇心里马上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动一下。他果真要当上正儿八经的舅舅了。本来他每天回来,都会跟母亲聊几句店里的事,东拉西扯,谁怎么了,谁又怎么了。但今天杜薇的肚子一下子占据了全部话题,主要是母亲说。看来母亲刚跟杜薇通过电话,问出不少情况,这些情况都让她在捏一把汗的同时,又兴奋得比自己怀孕还欣喜。
  杜奇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杜薇发一条微信祝贺下,手机就响了,是常天兵打来的。“小舅子,快,快看微博。于作家转发你微博了!你赶紧留个言,让他明天到店里坐坐。”
  挂断电话,杜奇真的点开微博。倒不是他多听话,他只是好奇。
  严格地说,于大童转发的并不是他发的微博,而是雅玲替他发的那条。于大童什么也没说,只是转了一下,连带着他的正面照、侧面照,他吃白粿、吃鴨腿、吃雪花酥的样子也被放大了。下面评论仍然很多,还是混杂着夸他萌和骂他贱。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还什么都没说,就看到于大童在一条说他为了钱无下限的评论下面回复了一条:“人生不易啊。”
  不易吗?他才二十岁,好像还行。和杜薇比,他每个月有工资,吃不需要几个钱,住的又是家里的房子,安安稳稳,真没什么缺的。杜薇却不一样,嫁个拿死工资的丈夫,虽饿不死但也富不起,婆家又在农村,父母得养,上大学的妹妹得供,还能剩下多少钱?买不起房、生不出孩子,杜薇才真正不易。终于两个不易总算解决了一个,至于买房,还遥遥无期哩。
  其实家里三层楼的房子,母亲住一楼,杜奇住三楼,二楼是留给杜薇的。无论如何还是南京好,否则房子明明空着,杜薇为什么死活赖在南京不肯回来?不易有不易的好,他太易了,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有什么意思?肉脯、肉脯、肉脯,店里到处垒着一包包从猪尸体上切割下来的东西,到处都弥散着甜腻和油脂味。算一算因此有多少猪被杀,肉被剁碎,然后拌入多少白糖、鱼露、生抽、白胡椒粉、盐、鸡精、花雕酒,摊到锡纸上,烘烤过,切出方方正正的一片又一片,再装入包装袋,卖给那些吃饱撑的跑到这里看所谓古迹和吃农家有机菜的城市人。他们走马灯似的从各处来,然后又风一般走掉,杜奇却走不了,一直在镇上,在翡翠街,在张飞猪肉店。就是说连猪的生活都有变化,他却没有,唯一变的是脸,脸从微黄到被抹黑,面目全非。
  他忽然一怔。这些日子他的笑越来越少,是不是因为这些啊?
  晚上于大童一共发了三条微博,除了转发杜奇的这一条,另外还发了一条关于桃花镇明朝青石墙的照片,照片共九张,前四张墙被霞光不同角度火辣辣地笼罩,每一块石头都闪闪发光;后四张是暮色降临后的各种剪影,墙上的青石像一只只幽深神秘的眼睛,而第五张居正中央,是张文字图片,蓝底白字写着“最美乡村等着你”一行字,这样就组成完整的九宫格,色彩五花八门。
  墙从明朝起就立在桃花镇了,但在别人眼里和在于大童眼里却如此不一样,至少和杜奇不一样。墙离他家不远,从小这些墙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进进出出总能打几个照面,可是他根本就没多看几眼,即使看了也没看出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哪想到居然这么美。
  墙的照片证明于大童并未离开,他还在镇上。
  杜奇点开私信,他写道:“于老师您好,我是张飞,我有急事想见一见您,明天您方便来店里一趟吗?”
  几秒钟后,于大童的私信回复出现了,只有一个字:“好。”


  杜奇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身子一横下去,只要他愿意,不用两三秒钟,整个人就直接丢到梦里去了。这是天生的,小时候上课睡过去,看书睡过去,做作业又睡过去,眼皮上仿佛安装着拉链,“嗖”地一下拉上,所有的一切马上都退远了。不能说是遗传,母亲对睡没太大兴趣,以前父亲也一样,每天都早早起来。另外,不是还有杜薇吗?杜薇当学生时,读书到半夜从来不困,工作后又天天熬到半夜也睡不着,五味子、脑白金、褪黑素、舒乐安定之类都没少吃,直到结婚后为了备孕才戒掉。药戒了,失眠却戒不掉。母亲发微信问:昨晚睡得怎么样?杜薇不是说“不好”,就是回个大哭的表情。所以母亲三天两头叹着气,大概对自己一个肚子居然生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怪物非常不解和气恼。有一次母亲拍着杜奇的脑袋说:“整天就知道睡,你就是这样睡成傻大个的。”
  杜奇没有反驳。也许是真的哩。他从网上还看到一个数据,说小孩入睡时,生长速度是醒时的四倍,他就是睡着睡着,睡成一米九四的?
  于大童回复说好。于大童明天要到店里来。居然能见到于大童了。这能影响杜奇的入睡吗?杜奇有一瞬脑中也闪过这样的疑问,觉得肯定会吧?但事实上不会,一点都没有。洗了洗,他躺下,还特地给手机上了明晨七点的闹钟,放在床头柜上,让它早早把自己喊起。结果第二天手机准点响起来时,他并没有回过神来,迷迷糊糊伸手摁掉手机,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这一睡,睡到九点零六分。   昨晚收到于大童回复时,杜奇原本打算告诉常天兵,恰好尿急,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就忘了。想着于大童并不知道猪肉脯店开门的时间,若是一大早就去,吃了闭门羹,必然会气得掉头就走,从此绝迹,他差点抽自己的嘴巴。母亲照例会在锅里给他温着一碗小米粥和一枚鸡蛋,哪来得及吃?滚下床,趿上球鞋,推出电动车就飞驰而去。
  翡翠街各家店门这会儿大都还关着,远远望去,张飞猪肉脯店面前也是空的。杜奇放好电动车,打开门,掏出手机看了看。九点三十一分,离平时开门时间还有半小时,但于大童会不会在这之前来过了呢?他戳开微信,又打开常天兵的对话框,刚要发语音,按在上面的拇指又松开了。他突然不想把于大童要来店里的事告诉常天兵了,不清楚为什么,至少这时候他还不清楚。他退出微信,换到微博页面。常天兵已经也关注了于大童微博,微博下面的评论常天兵都看得到,但私信却看不到。杜奇给于大童又发了条私信:“于老师,我是张飞,您什么时候能来我店里?”
  没有回话,也没看到于大童发新博。
  微信倒是响了,是常天兵发来的:“你让他到店里来,对,到我们店里。”杜奇回他一个微笑的表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常天兵大概有点急了,马上打来语音电话:“小舅子,怎么样了?”
  杜奇说:“没怎么样啊。”
  常天兵说:“你让他来呀,快点!”
  杜奇说:“来干嘛?”
  常天兵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小舅子你是不是傻呀。他刚被镇里聘为旅游形象大使,你不知道?”
  杜奇一怔,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常天兵说:“镇里出钱,让他组织一个全国著名作家到桃花镇采风,就是写文章,吹捧吹捧,你不知道?”
  杜奇顿了两三秒,才说:“不知道。”
  常天兵嚷起来:“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一直看他微博吗?”
  杜奇说:“他微博上没说这个……”
  常天兵打断他:“微博上没说就等于没有吗?告诉你,我是听镇政府里的人说的,千真万确。快点,你让他来我们店里,先喝喝茶、吃吃猪肉脯……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杜奇说:“明白了。”
  常天兵声音提得更高了:“明白还不快点?”
  杜奇说了句“好”,就把手机收起来了。原来于大童是形象大使,不仅他一个人拍古城墙,还要招一大帮作家来拍来写。一大帮啊!问题是这跟常天兵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再往下想,转个身跨进门。店里摆有一张茶台,台面是整块的巴西花梨木,近十公分厚,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土红色漆,长一米八,宽也有九十几公分。这是前几年置下的,那时生意好,摆在那里充气派,客人来了烧水、泡茶,倒出一盏盏让人喝,显得比其他店有档次。换了现在,常天兵未必舍得花这个额外的钱。杜奇在茶台前坐下,按下开关,放水入壶,电源吱吱地响起来。平时无论有没客人,杜奇都少不了泡茶。镇上的人反正都一样,从小就养成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喝茶的习惯,何况这么像样的茶台闲着也是闲着,不利用起来说不过去。
  今天这个茶,他心里隐约觉得不仅仅为自己泡,或者说他希望不光为自己,眨眼间于大童说不定就来了哩,得先备着。
  水烧得很慢,突然就慢了,吱吱吱没完没了地响着,老是开不了。是电出故障了吗?杜奇定神想了想,问题不在电,在自己心里。于大童来过了吗?于大童到底会不会来?这两个问题跟锤子似的,在他胸口那里左右擂着。
  还没有一个客人来,但门外一有人走过,他都会瞥去一眼。
  手机就摆放在茶台上,屏保特地关闭掉,屏幕一直亮着。点开的是微博界面,亮度调得很高,比电磁炉还耀眼,但一直非常安静。昨天突然那么多人留言评论或者点赞,今天一下子就翻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网络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眼角暗了一下,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有个人正走进店,是常天兵。
  常天兵边走边把包从肩上取下,走近茶台时放下包,拿起杜奇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戳着,划拉着,然后眼一斜,看着他,“他昨晚就同意来店里了?”
  杜奇没有答。
  常天兵又说:“他说今天来,来了吗?”
  杜奇摇了摇头。
  常天兵盯着屏幕手指头快速地动几下,然后盯着手机看一会,又把手机往杜奇胸口一伸,说:“盯着,看他怎么回复!”
  杜奇没有接过手机,他本来低下去的头这会儿已经抬起,既不看手机也不看常天兵,而是直直地看着张飞猪肉店敞开的大门。门外正站著一个人,这个人五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哪怕跟常天兵比都算矮,而且削瘦,颧骨凸起,已经有点稀疏的头发零乱地刺起,穿着也普通,里头一件蓝色厚T恤,外面一件土黄色夹克衫。这是个晴天,太阳已经很大,翡翠街上强烈的光线聚集在这个人的身后,使他脸部幽暗模糊。杜奇第一个反应是此人不是来买猪肉脯的客人,这是他在店里训练出来的职业性眼光;第二个反应是很眼熟,非常眼熟……不是在电影电视上见过的人,是在手机上,在微博上,去哪里开会了,又去哪里采风了……
  “于大童老师……”他唇微启,不敢肯定,小声嘟噜一句。
  站在旁边仍拿着手机的常天兵猛地身子一转,也看向门外,“于老师?于大童老师?”
  门外那人点点头:“我是于大童。”
  常天兵一下子像被通了电,向门外急跑几步,走近于大童,一脸都是笑,他说:“哎呀于老师您来了,太好了,快进来坐坐。来!来!”
  于大童似乎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向前走。门把外面的阳光框出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光亮刺眼,宛若一个硕大的手机屏幕,于大童像从手机里走了出来。
  杜奇站着不动,他还没回过神来。他没想到于大童这么瘦小普通,微博照片上不是这样的,明明大一圈、高一截,有一层光。


  正是在于大童走进店里的那一刻,杜奇手机响了。往屏幕上瞥一眼,是母亲打来的,他没接起。水开了,他先用茶则从茶罐里取出茶叶,放入紫砂壶,然后提起水壶,洗茶、泡茶,置上过滤网,把茶水倒入公道杯。盛茶杯消毒的锅也烧开了,用竹夹摄起杯子,放茶托上,倒入茶,分别用双手递到于大童和常天兵面前。   这一切他做得又快又麻利。
  手机又响了,还是母亲。他再次摁掉。
  常天兵突然记起来,说:“换个好茶!我带着哩。”他从背包里取出两包茶递给杜奇,又手一挥说:“去,拿点猪肉脯来。”
  杜奇先去取来一叠猪肉脯,放到盘子上,又重新泡了茶。隔着一张茶桌,他坐这边,于大童和常天兵并排坐对面。常天兵一直在说话,从镇的历史,到猪肉脯的历史,再到自己创业的过程,东拉西扯,混乱无序。一个很熟悉的人竟会在突然之间变得古怪和陌生,这是杜奇當时的感觉。到店里上班这么久,听常天兵说的话全合起来,应该都没有这么多。但他真的对常天兵很熟悉吗?也不见得。如果不是面对面听着,杜奇根本不会想到常天兵这么能吹和敢吹。比如居然告诉于大童,自己祖上是如何冒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九死一生把猪肉脯秘方从新加坡带到中国,一家人差点被灭门;又说自己在一岁不到时第一次吃到猪肉脯,就立志长大要当猪肉脯大王,为此放弃上大学和参军,一直坚守在镇上;怕家庭会拖累精力,所以牺牲很多,至今保持单身,不近女色,多少诱惑都正眼不看。
  于大童边听边不时点个头,或者含义不明地小声“嗯”一句。
  杜奇没插嘴,轮不到他说话。一泡茶淡了,他再换一泡;一壶水凉了,他再烧一壶。中间进来过几个顾客,有的转一圈就走,有的倒是买了猪肉脯,但量都不多,一包两包而已。客人一走,杜奇又坐到茶台旁。
  到底常天兵为什么要这么吹牛呢?他觉得于大童对茶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常天兵所说的那些话。走南闯北的作家,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瞒得过?他弄不懂常天兵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给自己贴金。
  后来于大童站起要走。他站起时杜奇也马上站起,于大童似乎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他的存在,“你……就是张飞?”
  杜奇还没答,常天兵就抢着说:“是啊,他就是张飞。您看这人高马大的,威武得一点都不输张飞。我们店一直注重传统文化的弘扬……”
  于大童打断他,还是盯着杜奇,说:“今天脸不黑了?”
  杜奇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巴掌是干净的。
  于大童又说:“也不穿古装了?”
  杜奇低头瞄了自己一眼,球鞋、牛仔裤、长袖T恤。以前来店后,第一件事就是抹涂换装,今天竟忘了。
  常天兵说:“我们是镇上最有特色的一家店了,张飞卖猪肉脯,多有创意!”
  于大童没有理他,头夸张地仰起,上下打量一遍杜奇,笑了笑,就往外走。
  常天兵说:“于老师再坐一会儿吧。”
  于大童说:“还有事哩。”
  常天兵跟在他旁边说:“晚上想请于老师吃饭,能不能赏个光?”
  于大童说:“不啦,不用客气,每天你们镇领导都把饭局排得满满的了。”
  两人这时已经走出店门外了,杜奇也跟着,落在两三步之外。于大童停住,扭过头看着杜奇说:“张飞,你不是说有事找我吗?什么事?”
  杜奇支吾一下,摇头。
  常天兵急起来,说:“于老师等等,让他抹个脸,换上张飞的衣服,您跟他合个影发微博好不好?”
  不等于大童回答,常天兵又冲杜奇说:“快去!”
  杜奇还没转身走,于大童就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已经跟人约了时间,有事,走了。”
  常天兵还要再说话,于大童却没给他机会,冲杜奇笑笑,大步走了。常天兵追了几步大声喊:“于老师您住哪里啊?”
  于大童头也没回。
  常天兵在原地立了一会,才回到店里。杜奇已经在收拾茶杯了,动手之前他先看了看手机。刚才母亲打过两个电话他没接,后来母亲发来微信,他也没顾上看,这会儿看了,原来是一条关于杜薇的消息:你姐明天回家。
  杜薇三年前结婚后就没有回过家,怀孕了却突然回来。女人做事的方式他不了解,即使是姐姐,他也不了解。他看到常天兵黑着脸走到茶台前,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他心里紧了一下,知道常天兵要骂人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
  常天兵说:“你为什么要摇头?”
  杜奇手里还抓着茶杯,腰慢慢直起来,看着常天兵。摇头是什么意思?
  常天兵说:“刚才于老师问你找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摇头?”
  杜奇想了想,回过神来了。他在微博里私信于大童,说有急事,请于大童到店里来。于大童真来了,问他什么事,他当时确实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呀,或者说他根本来不及想是什么意思。常天兵让他喊于大童来,他也愿意于大童来。网上名人那么多,多得像满天星空又繁华又遥不可及,终于其中一个叫于大童的作家,可以到店里,活生生站在面前,让他亲眼见到了。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小了一点,不再那么茫然无边,要说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这算事吗?即使是,他也没法三言两语说出来,只好摇头。他记得自己摇头时笑了笑,那是他真实的表情。无论如何见到于大童,他是高兴的,非常高兴。
  常天兵瞪大眼说:“笨死了,你不会问一问他猪肉脯好不好吃?——哎呀对了,怎么忘了送他两盒我们的猪肉脯?我忘了你也不会提醒我!回头再给他发私信,让他把作家带到我们店里采风。”
  “采风?”杜奇这个弯没转过来。
  常天兵嘴一歪,说:“就是让他把那些作家喊到店里,写一写我们。”
  杜奇看着常天兵,他还是没明白。
  常天兵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我们店不值得写吗?我不值得写吗?我就问一问你,让他们写一写有什么不好?那是最好的软广告啊懂不懂?知道我们的人越多,猪肉脯不就卖得越多吗?来镇上的人到我们店里,不来的也可以上淘宝上微店买呀。唉,你还是真是笨啊小舅子,比你姐差一百个太平洋都不止。”
  杜奇头勾下来。杜薇比他强,这早就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他从未打算不服。意外的是常天兵竟然想借于大童的笔,帮店里做广告。说的确实也没错,开店谁不想多卖货?但常天兵好像以前不是这样,至少杜奇刚来时他不是这样。后来变了,越来越急,都不择手段了,让杜奇抹黑充张飞也是一个例子。   这时常天兵手在大腿上一拍,恼怒地喊起:“你为什么今天一来不把脸抹黑了?你看看这么好的合影机会,丢了!而且,你他妈在一旁闲着,也不会拿手机拍几张于作家?他到我们店,好不容易来一趟了,跟我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却居然没留下照片。有照片我们可以放大了贴在店里,也可以放到淘宝和微店上啊……气死了!”
  他是真气,呼呼喘着,左右快速走几步,一扭身,提起包就往外迈出大步。
  杜奇多少感到抱歉,他本来确实可以边泡茶边拿手机拍几张照片啊。这辈子他不见得还有第二个机会见到作家,可他居然傻傻地一张都没拍。是他不对,他觉得无论如何得安慰一下常天兵。想起母亲刚才发的微信,他说:“老板,我姐明天回来。”
  杜薇是常天兵中学同学,当年就传说常天兵曾给杜薇写信,杜薇根本不理。常天兵从来没生过气,仍左一口右一口喊杜奇小舅子。杜奇想,把杜薇回家来的消息告诉常天兵,至少会让常天兵高兴一下。
  但常天兵头也不回,硬硬地说:“我知道。”然后在门外,推过电动车,径自离去。
  他知道?杜奇思维停在这句话上。常天兵进店后,把背在肩上的包往旁一放,就拿起杜奇的手机,然后于大童就来了。自始至终他都没往自己的手机瞥上一眼,居然已经知道杜薇要回来了?
  杜奇把茶杯拿到卫生间里冲洗好,收起。手是湿的,他抽出一张纸巾擦干,丢掉,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顿了顿,他又重重抹了一下,然后盯着手掌怔怔看着。刚被水冲过的巴掌粉嫩洁净,像刚洗过的两节新藕。他索性将两个巴掌都捂到脸颊,上上下下使劲搓揉。
  已经很久,他的手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了。


  常天兵身影刚消失,雅玲就来了,穿一件湖蓝色衬衫,领口敞得很大,露出粗了一大圈的脖子,细白水润。多肥胖的鸭子,脖子啃起来仍然没肉,人原来跟鸭子还是有区别的。坐月子的女人老穿这么单薄往外跑是不好的,风吹会头痛,太累会腰酸,杜奇虽然不懂,多少也听人说过一些。但雅玲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她也是骑电动车来,停好车取下一个红色塑料袋蹦跳着进来,虽然全身是肉,胸口那里颠得厉害,整个人却还是少女状。走到杜奇面前,把塑料袋递过来,她说:“蔓越梅饼干,刚做的,快吃。”
  确实是刚做的,塑料袋还是微热的,一股奶油香往外涌。
  杜奇没有马上吃,他不想吃。刚好有四个外地人模样的老年妇女进来,穿得花花绿绿,挂着很艳的围巾,妆也化得浓,看上去家境不错,腰包很鼓。杜奇连忙过去,把柜子里和架子上各种口味的猪肉脯拿出来向她们介绍,无非土猪肉多地道,工艺多纯正,制作多环保,口味多美妙之类的套话,已经说得很职业化了,所有的句子早就备好,烂熟于心,像一碗配好调料的快速面,只要浇上一壶开水即可食用,而杜奇的开水,就是他脸上似是而非的笑。
  柜面上一个塑料盘子里还放着一块块切成指甲大小的碎猪肉脯,上面插着一根根牙签。雅玲走过来,利索地端起盘子递到客人面前。四个妇女拿起牙签,戳一块猪肉脯放进嘴,还想再戳另一块时,雅玲笑嘻嘻地把盘子闪到一旁。让你试吃不是让你不要脸地狂吃,怎么掌握分寸,既吊起人的胃口,又不至于被他们占去太多便宜,这个技巧以前都是雅玲教大家的,她自己当然做得最好。
  那四个妇女咂着嘴,不太尽兴的样子,每一刻都在打算买和不想买之间摇摆。最终她们扭着腰走了,一包猪肉脯都没带走。这其实没什么,跟浪一波波沸腾扑上岸,又呼啦一下全退走一样,杜奇已经无所谓了。雅玲小声骂了一句什么,杜奇没听清,反正不会是好话。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在现场领教下,至少能明白这些日子收入少不是因为杜奇偷懒。
  雅玲把盘子放好,双肘支在柜台上,扭过头看着杜奇。“奇奇,”她喊道,“把这些天的账给我看看。”
  杜奇一怔。雅玲以前每天片子快进般忙忙碌碌当着店长时,店里的钱来货往当然她可以管,连常天兵估计都相信她会管得比自己好,但雅玲生儿子坐月子去了,店长工作至少暂时翻篇,天也没塌,该做的杜奇不是都做了吗?其实很简单,从加工厂那边进货多少,售出多少,账对齐就行,一笔笔记到本子上。至于收回来的钱,每晚下班前现金拢到保险柜,微信、支付宝关联的是常天兵的银行卡,把每笔列个清单,拍照发常天兵,让他核对确认下就行。女人生孩子是多大的事啊,都说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可这也才过去十几天,雅玲却还是放心不下,把儿子丢一边,又回来管账了。
  杜奇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账本递过去。常天兵儿子的亲妈,即使没办结婚证,人家也是老板娘。
  雅玲趴在柜台上翻开账本,一页页很快瞄过,对她来说这个熟门熟路。怎么记账是她教杜奇的,所以也可以理解为她想查一查,到底杜奇有没有按她定的规矩把账记好。看她脸色,没什么异样。她直起身子,木着脸在柜台上靠了一会儿,然后嘴一咧,轻笑起来。“奇奇,”她说,“今天怎么不化妆?”
  杜奇手又在脸上抹了抹,知道雅玲指的是他还没把脸弄黑。他转开头不看她,也不想答。
  雅玲走过来,在他腰上拍了拍,“张飞老师啊,呵呵!”她笑得有点奇怪,尾音拖得很长,而且向上陡峭扬起,像一只松鼠从屋里窜过。算起来,雅玲不过比他大两岁,但杜奇经常觉得两人至少有二十年的代沟。女人早熟,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不知道。一想到天下女人可能都是这么高深莫测一眼看不到底,他就脑壳疼。
  杜奇的手机还放在茶台上,雅玲拿起,转到杜奇对面拍几张,退后又拍几张,然后低头盯着屏幕快速戳着手指头。
  “你又干吗?”杜奇伸手去抢手机。其实他是猜到了,雅玲肯定又幫他发了一条微博。以前无所谓,现在突然有点烦。他不想有个代言人。
  雅玲身子往旁侧一下。她做什么事都快,反应也快,但避过杜奇的手后,她又主动把手机递还给了他。“哎,”她说,“那个作家刚才来过?”
  “是。”杜奇低头点开微博,他想知道雅玲又在上面发了什么。
  雅玲说:“我一个上午打电话给兵哥,他到现在都没回。”   杜奇头猛地抬起。刚才常天兵是到店里才意外碰到于大童,而雅玲一上午没打通常天兵电话,那她是怎么知道于大童来过店里?他看雅玲的眼神可能有太多诧异了,雅玲笑起,说:“不是什么事都要他告诉我,我才能知道。”
  杜奇问:“你怎么知道?”
  雅玲转身拿起扫帚,俯身扫地。“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店里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这是卖猪肉脯的地方,不是猪栏。”
  杜奇急走几步,跟到了她身子后面。雅玲俯下去时,领口被胸口那两坨又肥又大的乳房坠得张大,要想看的话,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但杜奇不想看,也不敢看,他必须闪到雅玲后面,整个人像她尾巴似的向左向右摆来摆去。雅玲的屁股也大了一圈,像两块粘在一起的大面包,肥厚地摊在杜奇眼皮底下。杜奇把眼往上抬。他还是放不下刚才的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于大童老师来过店里了?”
  雅玲没理他,头都不抬,边扫边说:“去,给我泡杯茶,口渴。”
  杜奇说:“你先说,怎么知道于大童来过店里?”
  雅玲直起身子,转过头,撇了一下嘴,“你是不是有点傻啊,奇奇?”
  杜奇定定地站着,勾着下巴盯住她。每个人都认为他脑子不好使,不好使的脑袋难道就不能有好奇?另外,以后找女朋友,个子这么矮的绝对不可以,落差太大了,连对个眼神都这么吃力。
  雅玲说:“你呀,我在店里装了一个监控你不知道?”
  监控?杜奇脑袋转了转,他确实不知道店里有监控。
  “那!”雅玲手往上一指,柜台后面的屋角上,悬空挂着一个白色的圆球状东西,只有拳头大小——不是他的拳头,他的拳头大,是雅玲那样的小拳头——中央一块眼珠子似的黑色玻璃,上面隐约有个米粒大小的蓝色光点。
  杜奇半晌回不过神来。“什么时候装的?”他问得很小声。
  雅玲说:“就前些天啊。”
  杜奇视线从监视器上收回,看着她,问:“前些天?到底前多少天?”
  雅玲说:“没多久,就是我生宝宝的前几天嘛。怎么了?”
  杜奇晃了晃头,意思是没什么。其实是有什么的,心里像有很多器皿被风刮倒,乒乒乓乓响。墙是白色的,监控器也是白色的,它们融为一体不易觉察,这只是摆不上台面的推脱理由。监控器挂得高,可他个子也高,抬个眼皮就该看到,可他竟一无所知。
  雅玲应该感觉到他的不舒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把手机横着递过来。“看,”她说,“你看看,现在科技有多牛。1080P,超高清的,我每天躺在床上,都看得清店里的一举一动。”
  杜奇垂下眼,看到茶台、柜台、猪肉脯……他左右动了动,手机屏幕里的人马上也动了。雅玲把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推了推,画面变了,场面退去,剩下两个人,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声音,虽有点失真,但每一句都清清楚楚。
  这是杜奇第一次在手机里看到自己,居然这么清晰,连色彩都没怎么走样。十七八天前的傍晚,还上着班,雅玲突然肚子疼了,然后从店里直接送去医院。在这之前,雅玲在他眼皮底下,买了监控器,安装了监控器,可他一点都不知道。然后,雅玲在医院和家里喝着鸡汤、奶着儿子,都不妨障她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店里的每一个角落放大了,一览无余。“你是监控我?”这个他必须问。
  雅玲手一挥,大声笑起来,“想哪里去了?监控你值得花几百块钱去买它?又傻了吧!本来早就要安装了,现在开个店谁不弄个安防系统啊?这个就是最基本款了,功能不多,但万一有什么事,回看一下,调个录像都很方便。是不是安全了很多?有意思吧?”
  杜奇抿了抿嘴,他心里仍然是别扭的。他说:“装了就装了,可你怎么不跟我说一下?”
  “咦?”这下轮到雅玲有点意外了,“我去生孩子,店里就剩你一个人,我怕你顾不过来,就在网上买了。本来是让你安装的,我个这么矮嘛。可那天早上快递送货来时,你还没到店里,我就自己拿个梯子上去了,电锤打两个洞,安上螺丝,连上WiFi,很简单啊。这有什么?连常天兵后来我都忘了说。”
  这似乎也说得过去。杜奇又看了监控器一眼,他其实更恼火的是自己,这么多天居然没发现,他确实太笨了,难怪老是让人嘲笑。想起刚才雅玲曾动过他手机,他低头点开微博。果然,又发了一条,是杜奇站在茶台边的近景和远景照,并写了一句话:“卸了妆,张飞老师多么小鲜肉啊。”居然仍不忘艾特于大童。
  照片用了美颜,所以不丑,甚至比本人强。但杜奇不会因为好看就高兴起来,他皱着眉吸一口气,正常的情况下他只好忍,这会儿却不想忍了,把脖子一甩,他说:“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玩我了?”
  “怎么了?”雅玲笑眯眯地仰起脸。这是她的长项,以前常天兵无论怎么恶言恶语,她都是以笑来应对,笑是她的万能武器。笑过,她身子又靠过来,用胳膊在杜奇腰上顶了顶,“奇奇以后红了,可别忘了我啊。”
  话音一落,她马上又话题一转,她说:“哎,你姐姐要回来了——噢对了,你已经知道。我在监控里听到你刚才告诉兵哥了。这其实是多余的,你兵哥还能不知道她要回来?”
  杜奇一怔,他觉得雅玲话里有话。


  雅玲离开店后,杜奇给杜薇发了微信:“明天回?”
  杜薇好半天才给他回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包。没有反驳,那就是确切无误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不上不下的,杜薇为什么突然回?
  杜奇又问:“坐飞机还是动车?”
  杜薇回了他一个字:“飞。”
  “两个人吗?”杜奇继续问。
  杜薇答:“一。”
  “余良生呢?”余良生就是杜微的丈夫。其實杜奇只是在上次办婚礼时跟这个姐夫见过一面,根本没说上几句话,至今连微信都没加,完全谈不上熟悉。他关心的并不是余良生来不来镇上,而是觉得一个人下了飞机,还要独自坐那么久的大巴,作为孕妇不知是不是合适。
  杜薇没有再回复他,或者她正忙,或者她根本不忙,只是像以前一样懒得理他。   杜奇就不再说什么。他哪里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但因为这个人是杜薇,他忽然就有些放心不下。活了二十年,他还只对一个女人不放心,这个人就是杜薇。同一个子宫出来的,他却比杜薇差这么多,顿时拉低了杜家子女的平均质量,他觉得挺给杜薇抹黑的。至于杜薇怎么看他,他无所谓。对调一下,如果他是杜薇,应该也一样,根本不会把智商不在线的弟弟放在眼里。让聪明人对一个愚钝的人充满耐心,肯定是困难的。
  从微信退出来,他转到微博。被雅玲拍照发上网,不喜欢的其实只是不经他同意,就强行做了这件事,至于照片,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明星,还讲个肖像权什么的。
  雅玲上传时特地艾特了于大童,但于大童没有再转这条微博,甚至也没有评论。看一下右上角的阅读量,很少,只有“25”。他又点开于大童的微博,昨晚发过城墙九宫格之后,并没有再更新。刚才坐在茶台边,于大童说他会一直在镇上住到其他作家们来了、采过风再走,前后加起来会有十来天,那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晚上回家,进门走到二楼,看见母亲正蹲着擦地板,床也新铺了床单枕套。杜奇靠在门框上站了一会儿,母亲扭过头一见他,嘴就咧开笑了,“你姐明天中午的飞机。”
  杜奇伸出舌尖舔舔唇,还是觉得从机场到家的路程不是太让人放心。他说:“要不我明天请个假去机场接她?”
  母亲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哎呀不用啊,你店里老板常天兵会开车去接她哩。”
  杜奇小声“噢”了一句,没再往下问。他转过身慢慢上楼,开了灯,洗漱过,然后躺下,抓过手机,玩会儿王者荣耀。那个隐约的疑惑一直在心里上下浮动着:为什么常天兵会去接她?上次杜薇回来,是常天兵去接的吗?上次是回来结婚,余良生也一起回,两人在车场打个车,被黑的士宰了,到家后杜薇诅咒了好一阵,可见常天兵没去。那再上一次?再再上一次呢?杜奇想不起来,那时他还没到店里,跟常天兵不熟,不清楚那时常天兵是否已买车。
  既然想不明白,他也就不想了。杜薇肚子里带着一粒小胚胎回家,母亲高兴,杜奇也高兴。他在高兴中很快睡去,什么梦都没有,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不待下床,他抓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先给常天兵发了条微信:“你会去接我姐?”
  常天兵答:“是,怎么了?”
  杜奇又发了一条:“那就好。你要是没去,我就去。”
  常天兵说:“我去。”
  杜奇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人家好歹是中学同学,一个怀孕了,一个恰好有车,接一接很正常。
  这一天上班时间就过得特别慢。
  “登机了吗?”
  “到达了吗?”
  “接到了吗?”
  “快到了吗?”
  这是他分别给杜薇和常天兵发的微信。发和没发其实没多大区别,两人都没回复。杜薇一向不怎么回复,他习惯了;常天兵可能正开车中,不回本来也正常。没客人来,杜奇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喝掉,然后坐到门外石鼓上。今天仍然抹了黑脸,穿上一身黑衣。今天他依旧是张飞。
  他拿出手机刷微博。于大童还是没更新,很奇怪,之前不是每天都更得很勤吗?一天通常至少三五条。
  他手指头点开私信。“于老师您好,有空再来店里坐坐啊。”
  其实有点犹豫。来店里干什么?人家不是已经来过坐过了吗?明明坐了那么久,可他却只顾着埋头泡茶。若是真的再来,他有什么话可说?应该说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可就是觉得心里乱七八糟堵着很多话。
  于大童没回复他。全世界仿佛都约好了不理他。
  他直起背靠到门板上,这样他整张脸都对着翡翠街。街上人不多,似乎一天比一天稀少。经过时,抬眼打量一下他,似乎都不怎么惊讶。这么大的个子,抹了这么黑的脸,却已经越来越没用了。没用他为什么还要每天跟自己的脸这么过不去?
  手机终于响了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姐到家了。”
  很快微信又响了,母亲发来一段语音:“你不用急着回来。晚上你姐不在家吃饭,你老板请她去酒楼吃。”
  杜奇探過身子往店内上方监控器看了一眼。雅玲也会去吧?
  就在这一瞬,手机又响了,这会儿是电话。他往屏幕瞥一眼,显示的正是雅玲。接起,雅玲说:“奇奇,你姐回来,今天要不要早点下班?”
  杜奇说:“不用。”
  雅玲说:“要不你还是先回吧,店我过去看着。”
  杜奇嘴呵起来,话到舌尖了又咽住。常天兵请杜薇到酒楼吃饭,雅玲没有陪同。雅玲跟杜薇不是同学,甚至不认识,并且正在坐月子,要哺乳,不去也就不去吧,却要来店里替换他,不是更不合理?他说:“不要了,我下了班再走。”
  雅玲没再说话,杜奇以为这事过去了。不料十几分钟后,一部电动车驶来,停到店外,雅玲还是来了。“你把脸洗了,回吧。”雅玲说,脸上都是笑。
  杜奇坐着也不比雅玲站着矮,他懒得从石鼓上站起。他说:“算了,回家我也没事。”
  雅玲说:“去凤凰酒楼呀,你姐在那边。”
  凤凰酒楼就在翡翠街上,是镇上最豪华的。杜奇每天回家都经过,但从未进去过,他自己没钱进去,也没人请过他,现在突然雅玲让他去,他不能去呀,常天兵又没请他。
  雅玲推了推他,说:“大鱼大肉哩,全是好吃的。你这馋鬼,还不快去?去,快去!”
  话还没说完,雅玲已经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杜奇以为她自己要擦嘴,不料她却一把伸过来,伸到杜奇脸上。杜奇头下意识地往旁一侧,雅玲的手还是先抵达了,左一下右一下,她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绝断,仿佛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准备,就是要把杜奇脸上的黑色油彩擦掉。
  白色的纸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纸后面,雅玲脸仍是蜜一样笑着。杜奇猛地站起,脚再稍稍一踮,这样雅玲的手终于够不着他脸了。但雅玲并没有到此为止,双手都按到他背上,用力把他往店里推,一直推到卫生间门口。
  “把衣服换了!”雅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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