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忘川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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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控器中一片雪白,某种噼啪声从舰桥各处传来,仿佛火焰燃烧,又似金属剥落。
  郑月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担任宇航员的第一次太空旅行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局。她努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但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模糊起来,那些本应熟悉的面孔此刻一个个僵立原地,显得无比陌生。她想发出声音,却惊惧地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终于周遭的一切都似乎与她失去了联系。郑月儿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实感,浑身失去力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只能和驾驶舱内的其他同伴一起,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沧海号”以无可挽回的姿态直落向眼前这颗星球的引力圈。
  在失去意识前,郑月儿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李瀚,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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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瀚率领的小队正跋涉于沙漠之中。他娴熟操控着机械载具,迈开颀长的双腿,以稳定的速度向着雷达上显示的方向行进。这时,通讯器中传来队友的提醒:“7点钟方向的沙尘暴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预计十五分钟后抵达目前所在位置,危险等级5。继续追踪下去可能会有危险。”
  李瀚犹豫了一下,不经意间目光垂下,落在自己胸前的项链上。他想了想,看着雷达上若隐若现的信号,心知只要能采到这颗珍珠,就能组成新的一组阵列,那么所有人也就多了一分希望——他还是不甘放弃。他仔细观察地平线上,没有看到一丝烟尘。队友的判断是可靠的,沙尘暴还有一段距离,这距离足够让他们进行最后一次尝试。于是他按下通讯按钮,喊道:“我们就快追到了,再努力一下试试。各机保持间距,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现在加速前进!”
  随着李瀚的命令发出,四架直立行走机械载具同时提升了速度,武器也各自切换到充能状态,以防备沙漠中可能突然出现的异兽。
  忽然,雷达上的信号骤然亮了起来,李瀚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高呼:“找到它了!”他的载具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浑然不顾身后同伴们的惊呼。
  就在李瀚行进的方向上,一团黑色狂风从远处暴起,瞬间接近,几乎一秒之内便已是沙尘漫天。在无尽弥散的尘土中,李瀚载具上的红旗渐渐模糊不清——沙尘暴比预计提前追上了他们!
  “队长!”“队长,请回话!”通讯频道中的呼声此起彼伏,可李瀚却已经听不见了。
  2
  沙丘静谧,一只全由铁甲包裹的手突然伸出沙堆,随后是小臂,再然后是半边身子艰难地露了出来。穿着防护服的人影趴在沙堆上猛烈地吸了几口气,双手摘下头盔,露出李瀚疲惫的脸。他花了十几分钟,整个人才爬出了沙堆,抖落一身沙子,然后在沙地中极目四望,却根本找不到已经被沙堆深深掩埋的载具。李瀚叹息一声,拎着头盔,跌跌撞撞走出几步。他依靠腕表盘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距离自己脱离采珠小队已经过去七个小时了,突如其来的沙暴几乎是顷刻间将他掩埋。得益于全覆盖式装甲将沙暴完全隔离,李瀚得以在沙尘暴中幸存并维持生机。但因为一时贪功而与小队脱离,又失去了载具,接下来他必须想办法回归“沧海号”基地才行。
  远处,“沧海号”巍峨的巨影屹立于大地之上,与周围的荒漠格格不入。李瀚目测一下,确认是一段不近的距离,只靠步行恐怕将无比艰难。想着起码要先找到载具上的通信系统才行,他开启了随身雷达,发出定位载具的指令。
  在雷达的指引下,李瀚步行出几百米,在定位的位置上,徒手向沙堆中挖了起来。这可是个不轻巧的体力活儿,好不容易挖到了载具的驾驶舱位置时,李瀚已经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知何时,遗落星的月亮已经升上半空,李瀚抬头看着硕大的银色月轮,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不禁被触动,他掏出胸前的项链,轻轻拨动开关,一张全息照片出现在眼前。
  照片中是一个女孩儿,年纪不大,肤色白皙,微卷的长发昭示着无限青春,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注视着前方,仿佛有千言万语待要诉说。李瀚心中微微刺痛,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儿——郑月儿,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但现实中的她却再也无法听到了。
  这时,头盔中穿来一阵微弱的“哔——哔——”声,李瀚调出雷达外显,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一直追踪的目标,竟然就在前方几十米处。
  收起项链,绕过一座形状盘错的巨石,李瀚在岩壁的缝隙间见到了它——那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沙砾珍珠,人类在遗落星上发现的一种高密度能量聚合物,也正是李瀚所带领的采珠小队此行的目标。李瀚小心翼翼地接近珍珠,却发现这一颗和他以往采集的任何一颗沙砾珍珠都不相同。这颗珍珠表面的光芒在闪亮与暗淡间自如转换,仿佛呼吸,这是李瀚在过去从未遇到过的情形。通过雷达显示可知,珍珠的能量正处于极度不稳定态,但并没有爆炸的危险。李瀚不禁好奇地伫立在旁,想看清楚珍珠上正在发生的细微变化。
  在清冷月光的辉映下,这颗珍珠竟然渐渐开始融化。先是珍珠的表层发出轻微的颤动,在氤氲的虹彩中,珍珠外壳慢慢转化为了介乎固液两相之间的形态。随后,一只纤弱、细嫩,还闪着光的翅膀从中伸了出来。这新生的小生命似乎对外界还有些怕,翅膀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反复几次,才从珍珠壳里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小脑瓜来,随即整个身体爬了出来。这只从珍珠中出生的小鸟,通体雪白,浑身生着细密的绒毛,还萦绕着珠光,两只黑色的眼珠转个不停,两腮处各生着一撮银毫,随着小鸟的扭头不时颤动,仿佛银星闪烁。
  李瀚呆呆伫立原地,木然许久。在小珍珠鸟破壳而出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灵魂深处响起了某种声音,那是对生命奇迹最崇高的赞叹。即便还在人类文明圈内时,李瀚都不曾有过这种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出生的经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闪光的小生命,不禁惊叹于天工造物的巧手——在他看来,这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小东西,堪与那些诞生与人类盛世时最精致的艺术品相媲美。
  但隨即,当李瀚与小鸟四目对视时,脑子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个疑问:我们一直以来在采集的这些东西,难道是这个星球原生的小生命吗?   3
  回归的路途是艰难的,但所幸通信设备的完好,让李瀚等到了救援队的到来。回到基地后,李瀚来不及迎接队友的欢庆,直奔指挥部而去。所谓的指挥部,正是三年前迫降在遗落星上的“沧海号”星际飞船的本体,作为随船的资深工程师,李瀚在飞船航行期间就已经在上面生活了两年零三个月。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陈舰长的办公室,却被秘书系统告知对方正在开会。
  李瀚徘徊在门外,思绪变换,一会儿想到了破壳而出的珍珠鸟,一会儿又想到了郑月儿。他的目光顺着舰长办公室门前的走廊飘到尽头,心知另一边就是医疗隔离舱,他的女友郑月儿已经在那里沉睡了三年。
  三年前,一场意外,导致“沧海号”被迫降落在遗落星上,事故过后,当时在舰桥中的几名驾驶员身负重伤,其中伤势最重的郑月儿自此陷入了沉睡,在生命维持系统的帮助下一睡就是三年,至今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星球上有适宜人类生活的环境,同时船上配备有充足的武器系统,足以在任何危险面前自保。经过维修,“沧海号”的故障逐步被排除,只是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为了脱离遗落星,必须要有足够的燃料供给,使“沧海号”达到第一宇宙速度。也正是因此,李瀚负责的采珠小队才负担起了采集沙砾珍珠这种高密度能源的重任,然而……
  李瀚一念及此,却发现门口的红灯变为了绿色,他连忙收束思绪,打开门进入舰长室。陈舰长窝在椅子里,一脸倦容,鬓角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他强打精神看着李瀚,微笑问道:“阿瀚,什么事儿急着找我?”
  “舰长,我在追踪珍珠的信号时,发现……一直被我们当作能源储备的珍珠,其实好像是……是这个星球的……”李瀚斟酌用词,却没想到话没说完,陈舰长已经接口道:“是这个星球的原生生命,对吧?”
  李瀚讶然,却在陈舰长脸上看不到一丝惊讶,他心中一震,不由问道:“难道,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陈舰长站起身来,一脸平静,说道:“阿瀚啊,我们已经降落到这里三年了,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吗?这个事实,在舰队高级管理层中,早就不是秘密了。”
  李瀚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即便知道珍珠的真相,我们却依然在采集它们,也就是说……我们要以牺牲它们的生命为代价来为飞船提供动力?”
  陈舰长傲然回答:“当然。就算他们是生命,那对我们来说,也不过是和牲口家畜一样。如果人类重新起航的代价就是要将这个星球原生生命毁灭,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瀚内心有些动摇,良久不语。陈舰长见他不说话,又缓和语气继续说道:“你难道不想见到月儿醒来吗?我们至今仍未找到他们陷入沉睡的原因,也许只有脱离这个星球,才能找到拯救他们的办法。在人类存续的大目标前,付出一些牺牲,是值得的,何况是与人类不相干的物种。”
  从舰长室离开后,李瀚来到医疗隔离舱外,透过舷窗,他看到了郑月儿熟睡的脸。不似全息照片中可以时光永驻,现实中的月儿经过三年的沉眠,已经消瘦了许多。李瀚伸出手,却隔着玻璃怎样都无法触摸到月儿的脸。像过去一千个日夜一样,他再一次呼唤月儿的名字,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李瀚驻足良久,心中百感交集,眼角有一滴泪轻轻滑落。
  4
  接下来的一周,李瀚都推说身体不适而没有参加采珠行动,一直窝在自己的寝室里,观察那只小小的珍珠鸟。在这一周里,小鸟的学习本能似乎尚未显现,行动间依然带着一种天然的笨拙,在它每每动作之间,身上都有点点光芒闪动。或许是一种说不清的错觉,但李瀚总觉得,小鸟的一对眼睛里,有着远比初生生命更深邃的目光与内涵。因为不知道这小家伙以什么为食,李瀚在食堂里每种东西都拿了一点做尝试,发现它只吃天然植物,于是干脆在屋里堆了个草堆。差不多出生一周后,小鸟的叫声开始从“呀呀”向“呜呜”转变,李瀚觉得有趣,于是学着它的叫声也对它“呜呜”叫着。没想到小鸟听到李瀚的叫声竟然格外兴奋,它舒展开雪白的双翅,露出胸前原本被绒毛覆盖的一块蓝色区域。李瀚好奇,细细观察,发现那东西像是一小颗蓝色的宝石,镶嵌在小鸟胸前,正散发着微弱的蓝色荧光。这蓝光好似隐含着无穷诱惑的魔力,让李瀚感到心神不宁,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食指按在了蓝色宝石上。
  紧接着,李瀚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离奇的一次精神动荡,天翻地覆。这完全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体验,仿佛被人用重锤在完好的精神世界中开了一个洞,无穷无尽的流质从外面汹涌而入,李瀚整个人的认知被打碎,重组,再打碎,再重组。
  依稀中,李瀚感觉自己的意识进入了一条汹涌的大河。河水是温暖的,让他感到通体舒泰,仿佛回到了出生前母亲的体腔内;不知何处落下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注意力随之看向河岸两边的无数奇花异草。他的意识就这样随着河水漂流而下,一路上看到万物繁茂,兴衰几度,风霜雨雪,沧桑交替,似一幅生命演化的长卷。继续漂下去,他又看到了无数的珍珠鸟,它们在林间翩然起舞,翅膀挥动之间洒下星辉,将眼前一切渲染得如童话世界一般。在珍珠鸟群的缝隙之间,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清晰,李瀚定睛望去,不由呻吟一声,难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时隔三年,他再一次见到了郑月儿鲜活的笑脸。郑月儿一袭白衣,仿若仙女,从珍珠鸟的环绕中走出。她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巧笑倩兮间,每一个眼神都在传情。李瀚挣扎着从河水中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月儿,可月儿将食指轻轻放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对他摇了摇头,向后退去。
  李瀚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他奋力向前奔跑,整个世界却在顷刻间天摇地动。
  大河与奇异的世界如潮水般徐徐退去,漫天虚影尽皆消散,回到现实中的李瀚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在他身旁,小珍珠鸟依然在呜呜叫着。
  5
  “队长,你最近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感觉都没怎么见到你。”采珠队员莫磊在食堂遇到李瀚的時候,发现这位许久不见的队长形容枯瘦,眼窝深陷,一副长期缺少休息的状态,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整个人似乎异常兴奋。   李瀚笑笑说:“我没事啊,最近状态很好。”说着,他三口两口扒完了饭,起身就要走,简直是食不知味。
  “队长,”莫磊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不是吃了什么药吧?”
  李瀚正要走出食堂,听到这话不禁莞尔,“你小子,想什么呢!”
  回到宿舍,李瀚的心情却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开朗。或许莫磊说的,在一定程度上命中了真相:李瀚最近终日沉浸于珍珠鸟带来的神奇幻象之中,这也是一种瘾头。随着探索次数的增多,他能够停留在那条精神世界中的时间也渐渐延长,到了现在每天几乎有一半时间要徘徊在大河之中,难以自拔。
  莫名地,他相信这条河就是故老传说中提及的黄泉忘川,只是不知道河流通向的,究竟是地狱还是彼岸。然而那其实并不重要,对李瀚来说,只有河的那边有郑月儿,地狱人间又有何异?
  随着对忘川探索的深入,李瀚还发现了更多的奥秘。每一次他在忘川中看到的景象都不尽相同,但大体来说都遵循着同样的演化规律:首先出现的是形似真菌的生物,然后是植物,再然后是珍珠鸟,之后就是郑月儿。只要不试图与月儿进行真正的接触,李瀚尽可以有大把时间看月儿与珍珠鸟共同起舞。仅有一次,他等到了月儿与珍珠鸟退场,天地骤然空旷起来,寂静星空中仿佛有无数眼睛正注视着他,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瞬间醒来。
  李瀚打开养着珍珠鸟的笼子,准备再一次进入忘川,可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这是优先级极高的最紧急情况通讯。他无奈地接通通讯,发现那边打来的是陈舰长。
  “阿瀚,快到医疗隔离舱来!月儿可能不行了!”
  李瀚一个激灵,仿佛感到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他浇得彻骨冰冷。
  6
  “在提取珍珠阵列的能量时,突然爆发了预料之外的能量脉冲,医疗隔离舱的供能瞬间过载,事故发生得太突然,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陈舰长眉头紧锁,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悲痛。
  “所以,為了人类再次启航,这也是牺牲的一部分吗?”李瀚直直盯着陈舰长,声音渐渐拔高,双手捏成拳头,青筋暴露。
  陈舰长沉默不语,但莫磊抱住了李瀚,大喊着:“队长,冷静点,谁也不想这样的!”
  李瀚猛地挣脱了莫磊,在装着郑月儿的生命维持装置前默默蹲了下来,痴痴看着那张因为不再有生气而苍白的脸。
  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任何仪式,仅仅因为一些荒诞可笑的失误,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没有生气的物体。
  现实中郑月儿的身体跟他在忘川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颊仿佛被刀削过,头发枯黄,处处都透漏出一种“灯枯油尽”的感觉。或许,就算没有事故的发生,月儿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当李瀚沉浸于忘川构筑的虚假世界时,现实中的郑月儿生命每一天都在消逝,他却浑然不觉。
  这残酷的事实将李瀚整个人击穿,他跌跌撞撞,冲出医疗隔离舱,外面下着雨,他在雨中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接下来的两周里,基地里极少有人见到李瀚。直到陈舰长都坐不住了,在繁忙的公务间隙亲自跑到了他的宿舍。一进门,陈舰长发现整个屋子乱得像是没人居住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而李瀚,正盘坐在房间一角,身旁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在他面前,郑月儿的全息照片悬浮在半空中,在幽暗环境的衬托下,仿佛鬼魂。
  “阿瀚,你在干吗?”
  舰长的问话没得到一丝反应,李瀚依然坐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陈舰长紧皱眉头,勉强在垃圾堆里挤出一条路,凑到李瀚身边,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李瀚一个激灵,睁开双眼,神色一片茫然,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可话语中依然没精打采,“哦,舰长,你来了。”
  “你这是干吗呢?”
  李瀚抬手收起了月儿的照片,叹了口气说:“我就是想……离月儿更近一些。”
  陈舰长沉默一会儿,说道:“别说胡话了。我过来是想告诉你,珍珠阵列的能量已经可以投入使用,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星球了。早点收拾心情,把该留在这个星球上的,都留在这里吧,我们终究要回到人类文明圈的。”
  看到李瀚依然是神游天外的样子,陈舰长恨铁不成钢,跺跺脚又从垃圾堆里挤出去了。
  看到舰长离去,李瀚按下手边的开关,顿时他身边大大小小的箱子全部打开,一片幽幽蓝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高低不一的“呜呜”声音传出,倘若细细分辨,能听出是来自三只珍珠鸟——为了能时刻沉浸在忘川之中,李瀚花费大量心力又捉了两只珍珠鸟养在房间里,现在他除了偶尔吃一两片高浓缩营养剂,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忘川中流连忘返。
  他真的只想离月儿更近一些。
  李瀚怅然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太久没有动过,没能迈出一步,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额头“砰”的一声撞在桌角上,鲜血泊泊流出。李瀚呻吟着翻了个身,手忙脚乱地找出医疗箱开始包扎,肉体上的刺痛让他许久以来第一次清晰意识到真实与虚幻的分野。
  可是……也许陈舰长说得对,月儿再也离不开这里了,该留下的,就让她留在这里吧。
  忘川中的幻象可以麻痹自己的心,可是终究无法替代真实的生活,早点醒过来吧。
  7
  李瀚深深睡了一觉,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梦里,他遇见了许多事情,听见了好多声音,可醒来时却一个都记不起来。他拼命想,结果依然一无所获,只好释然:也许这就是世事的规则吧,有些东西,注定被淡忘,强求不来。
  醒来后的李瀚发了一会儿呆,吃了些东西,他走出宿舍,看到人们正围着“沧海号”忙前忙后,集装箱频繁被搬出搬入,原本居住区中的一些功能性建筑已经被拆解,看来大家真的不会在这荒芜的遗落星久留了。
  站在居住区边缘,李瀚打开项链,调出月儿的照片,看了很久。无论风沙怎样侵蚀,全息照片的图像始终清晰不变,而郑月儿的生命,也像这张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在了某一个瞬间。   与月儿相识相知的每一个细节在心中流过,李瀚握着项链的手渐渐颤抖。他缓缓将身躯弯下,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双手捧着项链,将它慢慢埋入了黄沙之中。
  属于异乡的所有回忆,终究会被黄沙掩埋。月儿,这是你存在过的痕迹,就留在这里陪伴你吧,希望我们离去后,你在这里也不会孤独。
  回到宿舍后,李瀚“呜呜”叫着,唤醒了珍珠鸟。在蓝光环绕中,他又一次进入了忘川。
  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是来和幻境中的月儿告别的。他再次看遍生命演化的图景,看到了月儿在珍珠鸟的簇拥中出现。
  李瀚至今仍不知晓珍珠鸟是如何构造出这样惟妙惟肖的幻境图景,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心中的魔障,也许从头至尾他只是在跟自己说话,可他不在意,他只是想要把心中所有的愤懑发泄出来。
  “月儿!我们就要走了!我们要回到文明圈,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去!外面的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家都笑了,他们都怀念自己的家园,可是你……我们只能把你留在这里……”说着说着,李瀚哽咽了,“可我不想回到没有你的世界里去,我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了,我想……我想留下来陪你,哪怕你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
  在这个一颦一笑都仿佛月儿再世的幻象面前,李瀚所有假装出来的坚强都统统溃败,他泣不成声,伸手想要拥抱月儿。
  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一次,月儿没有躲闪,而是同样伸手来拉他。两人的手臂交错而过,李瀚再一次直面这个痛苦的事实,这里的郑月儿只是自己的幻想,并非实体。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到郑月儿对他摇头,摆手,虽然触碰不到,但他能够感觉到月儿的焦急。
  月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屈膝在地上写下了一行字,李瀚细细分辨,看出来是“离开这里,忘了我”七个字,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是他不知多少次进入忘川以来,月儿第一次主动对他做出的反应,难道是幻觉进一步升级了吗?还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堕落得越发深入了?
  “月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忍不住问。
  郑月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月儿,你还活着吗?”李瀚的声音开始不稳。
  郑月儿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露出苦恼的表情。
  她的动作出乎李瀚的预料,近距离看去,她的形象更是无比真实,就连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纤细入微,这已经超出了李瀚对于幻想的认知,人类真的可以靠想象力补完出如此丰富的细节吗?
  “月儿,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失去你,我哪里都去不了。沒有你,就算回到文明圈,我也不再是完整的我了。”
  “不管你现在是什么状态,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面对李瀚的真挚告白,他眼前的郑月儿泫然欲泣。
  但下一秒钟,月儿突然从李瀚面前消失了,紧接着是漫天黑幕降下。李瀚慌张四望,看到身后的忘川中星河闪烁。他绝望地返回河中,高呼着月儿的名字,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萦绕着他,让他没法做出任何动作,只能在冰冷彻骨的河水中随波逐流。而河里,还有些不知什么东西,油乎乎、滑腻腻的,争先恐后地想往他的身体里钻。他看到很多张脸在河水中不时涌现,他感到被万千目光锁定,可细看那些脸上却都没有五官。某种杂音悄然出现,由小渐大,不须臾便演化如雷般轰鸣在耳畔,李瀚只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要炸开。他拼命在河水里向前挤,却渐渐感到意念沉重起来,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摇摇欲坠,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试图将“李瀚”这个存在取而代之。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李瀚昏了过去。
  8
  “《地藏本愿经》谓地狱途中有三重大海,是由众生身、口、意三业恶因所自招自感的果报,因而共名为业海。三海之内,是大地狱。”
  面对李瀚神色肃穆的说教,莫磊一脸摸不着头脑,“队长,你这是怎么了,几天没见,还研究起佛经来了?”
  李瀚苦笑,“月儿走后,我就一直在想,是否世间真的存在业海,直通地狱。”
  莫磊摇摇头,“别再为月儿难过了,如果月儿还在,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来到世间,就注定生死有命。如果要说地狱的话,我觉得遗落星就是我们的地狱,这里没有高科技,没有享乐,只有原始的生态和一片荒芜。好在我们就要从地狱中解脱了。”
  李瀚看向远处无尽的漫天黄沙,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但我总觉得,这个星球上,除了我们看到的荒漠,还有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存在。”
  莫磊打了个冷战,慌忙道:“我怕鬼,你可别吓我啊。快把东西收拾好吧,明天我们就要跟这个星球告别了。”
  李瀚拍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翌日,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沧海号”时隔三年后再度腾空而起,经过逐级推力加速,它载着无数期盼归家的旅人,成功跃入太空!
  李瀚从藏身处走出,在指挥部的遗址上远眺“沧海号”离去,默默送上了祝福。
  9
  在最后一次进入“忘川”时,李瀚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强大意志,那是一片庞杂、近乎混沌般的存在。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心中蓦地明白了“忘川”的本质。
  那些没有形状的脸,那些嘈杂难以分辨的声音,或许都是这个星球上曾逝去的生命,而所有生命的终点,都归入这条广阔无垠的大河——“忘川”。而这条“忘川”本身,就是一个自亘古以来,一直存在的一个庞大意志,它漫无边际,似不见底的深渊,任何独立的个人意志在这累计不知多少年的庞大思念之前都仿佛沧海一粟。
  遗落星在物质上完全是一片荒漠,但这个星球在过往的无数岁月中却孕育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精神世界,在这里众生平等,无生无死,全然是一片极乐净土,这就是李瀚所说的“忘川”。而忘川能够捕捉星球引力场内逝去的生命,无论是珍珠鸟的,还是人类的。所以月儿的灵魂,其实一直都栖居在忘川之中。
  为了验证这些猜想,李瀚将进行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冒险。
  李瀚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超过一百米高的峭壁。在他身旁,三只珍珠鸟依然“呜呜”叫着,胸前蓝光闪烁。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背对悬崖。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月亮刚刚爬上夜空,他对几只小珍珠鸟笑笑,身体向后一跃,笔直向地面上坠去。他试着向天空挥了挥手,但风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口中、耳中和鼻中,让他失去了应有的自然姿态。
  生死只是一瞬间的决定。
  痛苦,继而解脱。
  等到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李瀚感到自己的意志正被一股思念的滚滚洪流胁裹而去,似是向上,又似是向下。在浑浑噩噩中,他如愿超脱了肉体的束缚,成了忘川河中的一员,而且依然保留着自由的意志。
  他再一次来到了忘川之中,这一次他的身体无比轻灵,他发现以往的经验不再适用,咫尺天涯,只需一念便至,他已经成为忘川的一部分,整个忘川都是他的身体。他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新的形态,然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瀚!”
  是月儿!在看到她之前,李瀚的意志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一念之间,两人已经紧紧相拥。两人的意念以无法想象的亲密姿态水乳交融,分别以来种种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无须互诉衷肠,只在一个闪念之间,所有的信息都能无碍传递。数不清的珍珠鸟围绕他们振翅而飞,与他们共沐在一片圣洁的辉光之中。
  李瀚紧紧感受着月儿的存在,一度空荡的心已被满溢的幸福感填满,这一次他们将相拥直至永恒,再也不会分开。
  脚踏无尽沧海,身披皎然月光,忘川之上,两人翩翩起舞。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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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克拉克的太阳风帆“Sunjammer”到霍金的纳米小飞船,来自太阳的能量就像是一只大手,推着我们从这颗不起眼的星球走向遥远宇宙。  三千多年前,人类发现了煤,这些凝固在地底的阳光开启了新的文明历程,也给我们带来了对太空能源的无尽想象。实验室中液态的阳光,在轨道上闪烁的太阳能电池板,以及包裹着恒星的戴森球,在星际旅行开始之前,我们先来聊聊关于燃料的那些事。  Raeka,银河系认证转码员,长期接受
热爱科幻的方式有很多,有的人选择阅读,有的人选择创作,有的人加入科幻行业成为其中一员。但有一种科幻迷,可将人生活出科幻感,沉浸在科幻的愉悦与惊喜中。毫无疑问,邓思渊就是这样一位科幻迷。他在一家酷炫而严谨的公司,做着动作捕捉技术这样一份前沿的工作。工程师这一身份带给他的不仅是社会意义,还有科幻意义。  要知道,成为技术先锋对一位科幻迷而言,是多么的荣幸!  阿 达:许多读者对动作捕捉技术缺乏全面了解
1   僧人或艺术家的顿悟往往发生在山穷水尽、肉身行遍世上所有路途之时,此前是旷日持久的寻觅,此后便是直面相对、别无选择。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便是在行走北欧途中感受到“日本之美”。那酷寒的冻土,宽广的针叶林,“那接近于无的世界中虚无缥缈的生之气息”,让他感应到在日本国内所无法体验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之前很久很久一无所见,一旦见了,便是一切。   东山魁夷所谓的“日本之美”当然不是指被过往传
徐徐的晚风吹走了夏日的炎热,路边紫色的女娲草随着风的抚动倒向落日的方向。轻风在由女娲草组成的草原上刮起一道道波纹,波纹舞动着,传播到远方平缓起伏的山丘上。  思源星的这个季节,落日很晚,太阳透过火焰般的晚霞,将橙黄色的光芒洒在这片草原上,在平缓的山丘背面投射下长长的暗紫色的阴影。  外形如同一把利刃穿过一个苹果般的白色的“盘古号”殖民星舰,缓缓地掠过已经出现星辰的天空,向落日的方向飛去。  我低下
当我和玛琳娜离开列沙的生日集会时,已经十点了。我们在公交站等了四十分钟,冻得说不出话,于是挤进了头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就这样,我们到了一个不熟悉的车站,不清楚回家路线,只知道大致的方向。  我们走过一个陌生的院子,旁边是几扇一模一样的穿堂门,脚下积雪吱吱作响,每走一步,就失掉一点在车里积聚的热量。为了让妻子快活一些,我用没底气的声音唱起一首歌,内容是草原里冻僵的马车夫。玛琳娜哼了一声。四周风声太大
张梅琴  念奴娇·追思焦裕禄  心牵兰考,忆当年,"三害"铺天盖地。饥饿贫穷人困苦,眼泪频流如雨。裕禄心焦,时时奔走,甘苦与民系。治沙植树,赢来多少浩气!  生活简朴平常,不谋私利,赤诚清犹洗。公仆丰碑高竖起,历久弥新难去。立党为公,担当重任,时代增新意。继承遗志,心中更当澄碧。  注:“三害”:指内涝、盐碱、风沙。  一剪梅·山西杏花女子诗社成立感赋  山右诗媛乐满怀。欢聚华堂,共筑吟台。连心巧
一、石破天惊的高考作文题  高考作文题刷爆朋友圈现在已经是每年的基本操作,假如1999年就有了微信,那么那年7月7日的朋友圈一定会被当时的高考作文题疯狂刷屏。  因为那一年的作文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那道石破天惊的高考作文题:  随着人体器官移植获得越来越多的成功,科学家又对记忆移植进行了研究。据报载,国外有些科学家在小动物身上移植记忆已获得成功。他们的研究表明:进入大脑的信息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