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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她忽觉这山中破庙寒凉，惟有她与他停滞的这一刻，岁月静谧而悠长。
【1】
满帝京都知晓傅云斐与宋稚乃死对头，两人从朝上斗到朝下，可谓水火不相容。事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哪知事中之人更是稀里糊涂。她宋稚就不明白了，自己褪去一身铁甲，也是明艳艳的黄花大闺女，在南境征战的那几年，还得了安朝三皇子容萧的青睐，怎么就碍着那人的眼了？
就在半月前的宫中宴，一众官员入席就座，杯觥交错之际，尚书大人将酒杯转向宋稚，笑得一脸八卦：“宋侯爷迟迟不嫁，可是有心仪之人？”看那神态似乎想要举荐自家儿子。
宋稚冷不防被问起婚姻大事，还未搭腔，那从进宫伊始就挂着一张冷若冰霜、不可亲近之脸的傅相突然幽幽地开口：“尚书大人说笑了，这心仪之人可万万不能说出口，否则，宋侯爷可要怪你将自己心仪之人吓跑了。”
尚书大人挠挠头，未想明白话中之意，诚恳发问：“这是为何？”
彼时，傅云斐淡淡地小饮一口杯中酒，眼皮都没抬，轻笑道：“毕竟，侯爷可是越过二八年华的巾帼英雄啊！”
就是这句话，让侯府自此门庭冷落，往日求亲的长队消失无踪不说，还渐渐传出“宋侯爷一把年纪不嫁，怕是有什么问题”之类的风言风语。宋稚气到牙痒痒，直道这群人是不是瞎了眼，她宋稚为何不嫁，还不是为了裕朝的安定繁华？她在南境披荆斩棘的时候，这些人都在帝京吃香喝辣呢！
这事让宋稚膈应许久，还未待她想好要不要给傅云斐一点颜色瞧瞧时，江北闹起了匪乱，皇帝派宋稚前去剿匪。待她剿匪归来已是初夏时节。她一身红色戎装英姿飒爽，立于殿中豪氣凛然：“陛下，江北匪人已全部落网！”
“好！”皇帝抚掌大笑，按照规矩要论功行赏。
傅云斐却慢悠悠上前，淡淡道：“臣观近日星象，有天朗气清之兆。想是老天开眼，宋侯爷放的那把剿匪的大火，想来也是东风相助，正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也因陛下圣明，神明才能佑我裕朝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登时，朝堂之上一片齐声声的“陛下万岁”，皇帝龙心大悦，宋稚被晾在殿中竟无人在意了。
宋稚是气的，为了替父报仇，她得在朝中有足够的地位，所以拼了命也要立功。可傅云斐，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功劳弱化了。
新仇旧恨一股脑冲上来，她认为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作为一个统领宋家军在南境征战三年的宋侯爷来说，能动手的事儿就绝不动口。
宋稚在半路堵住傅云斐，二话不说就拔剑：“傅大人，来过两招。”说着不待傅云斐反应，凌厉的剑气便已逼近。
傅云斐不慌不忙，还有空调侃。他伸出两指捏住剑刃，笑得痞里痞气：“美人儿，小心伤着自个儿。”宋稚气恼地抽出剑，也没了章法，胡乱地向他砍去。傅云斐也不还手，躲避到气喘吁吁，还犹自嬉笑道：“如此倾城佳人，虽然过了二八年华，也别学泼妇啊！”
提起这个宋稚就来气，她不管不顾地提剑冲过去，却被他一掌拍掉了剑。“叮”，长剑落地的同时，他大手一挥，迅速抚过她的发顶，扯下了发带。如瀑般的青丝顷刻披散下来，细细的一缕轻扫过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背，惹得他心中一阵酥麻。宋稚涨红了脸瞪他，他却咧嘴一笑：“哎呀，抱歉，手滑。不过，”他绕着她审视一圈，点头道，“这才是美人儿该有的样子嘛。”
活像个登徒子！她气愤地想。
她捡起剑，提步就走，听到他在身后喊：“喂，发带不要了？”
“我嫌脏！”她没好气地回了句。
傅云斐站在那里看她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忽而勾唇笑了——收敛了方才所有的不正经，这一次他笑得温柔而认真。手中捏着的发带不时散发出她发间的清香，他深深吸入鼻腔，便觉着是从未有过的眷恋。
宋稚一脚跨进屋，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敛起一脸气恼，急切地回身：“小五，可查到师兄的踪迹了？”
小五回道：“还没。”
她不肯放弃般追问：“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小五点头，她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在地。
师兄，你究竟去哪了？
【2】
夜色如水，宋稚独坐屋顶，想起在凤祁山的那些年。
因从小顽皮，父亲便将她送到凤祁山跟着师父学武，后来父亲常年征战无暇管教她，索性让她一直待在了凤祁山。而师兄的出身也不俗，只因自小体弱多病，才来了凤祁山休养，因此宋稚与师兄几乎是一起长大。她以为她会和师兄一直在凤祁山快乐地生活下去，哪曾想世事难料，风云变化仅在一夕之间。
五年前的南境之战，父亲统领宋家军与蛮夷作战，将蛮夷大部队逼退，却在对付最后一支蛮夷军队时中了埋伏。父亲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宋稚手里放的风筝突然直直地坠落。
砸在头上的痛觉宋稚感觉不到。那一夜，她策马下山，临危受命，统领残余的宋家军坚守南境。在与蛮夷交战过程中她发觉到父亲的死有些蹊跷，曾致父亲于险境的那支蛮夷军队自那一战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她查了很久，心惊胆战地得知一个结果：致父亲落入埋伏的根本不是蛮夷人，而是裕朝人！
也就是说，朝中有人动了手脚，想要除了父亲！
宋稚隐隐猜测到是一位朝中老臣，那人与父亲素来不对付，可她苦于无凭无据，无法面呈皇帝，只能隐忍着。这些年，她一面积极立功，一步步往上爬，一面搜集证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父报仇。
那日匆匆下山，未来得及与师兄告别。待她再寻时，师兄却已了无踪迹。
几日后的酒楼上，宋稚盯着手中的绣球几分尴尬，听到小五浑厚的嗓音，脸又黑了几分。侍女阿桐倒是有些兴奋：“侯爷，小五这大嗓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怕是满帝京都要知道宣安侯府要抛绣球选夫了！”
“此计可行？”宋稚仍犹疑。
阿桐只道：“侯爷，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些年咱们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怎么着也会有一星半点的线索，除非，他刻意躲着您。您不是说曾与师兄情意相通吗？若是您当众抛绣球选夫婿，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下去？” 倒真没有辜负这般心思，那裹着五彩绸缎的绣球下落之际，宋稚当真瞧见了可疑之人。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眼眸深邃到望不清神色，一起一落间身形潇洒，自一白衣公子身侧擦过，将其手上的绣球掠了去。
二楼，阿桐忸怩着上前，以丝帕捂嘴羞涩道：“公子，抢了奴家的绣球，就是奴家的夫君了，可否摘下面巾让奴家瞧一眼？”
宋稚清楚地看到，黑衣人浑身一抖，见鬼似的将绣球抛了出去，准备溜之大吉。她眼眸一凛，追了上去。
一旁，白衣公子手一伸，堪堪擦过她的衣角，到底没拦下她。侍卫是个糙汉，见状忍不住开口：“殿下，您千里迢迢来裕朝求娶，恰巧昨日侯爷未去宫中。可以您安朝三皇子的身份，直接让陛下下旨赐婚便可，为了两国邦交，陛下不会不答应。您为何，一定要等到侯爷亲自表态？”
容萧摇头笑道：“我希望，她是心甘情愿嫁我的。”
宋稚一路紧追不舍，那黑衣人宛如一只灵活的黑雀在墙垣间滑翔，每每她将要触到他纷飞的衣角，他又倏然滑出几尺远。
像是在逗她玩儿。
宋稚血气翻涌，攀住身侧凸出的石块想要一脚撂倒他，那人像终于有些急了，不再儿戏，一个闪身不见了。宋稚大惊，追至一巷口，有人从巷口悠然而出，她躲闪不及，直直撞进来人的胸膛里。
她摸了摸酸痛的鼻子，抬首，望进傅云斐似笑非笑的眼睛里。他一身玄蓝锦衣，墨发轻扬，微微凑近，那发丝便扫过她的鼻尖，痒得直想打喷嚏。
“侯爷对我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出门散个步的功夫，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他声音含笑，说话却不正经，真白费了那一身儒雅的皮囊。宋稚挣开，下意识想回几句，再次抬首却瞥见他眼角瞬然流露出的柔情，如一江春水，脉脉不息。
她一怔，两个字冲向她的唇齿间，几乎要阻拦不住。可她心底自嘲一笑，话锋一转，问：“傅相可还记得自己有个胞弟？”
傅云斐笑意收起，声色转冷：“侯爷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相府的家事还不劳烦侯爷操心。”
宋稚无所畏惧：“相府的家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的师兄傅景之，我是管定了。”
“哦？”傅云斐忽然笑了，声音低哑，“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管？”他笑得颠倒众生，面上几缕碎发衬得五官更为精致，无端生出一股撩人的意味。
宋稚心头一跳，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她眼睛一亮，再顾不上傅云斐，一个纵跃翻上了墙头。
傅云斐凝视她远去的身影，面色复杂，半晌微微地叹出声。
宋稚瞧见了那蒙面人，他就在她不远处疾行。她铆足了劲追上去，一把扯下他的面巾，登时怔住了。
面前的人露出一口大黄牙，像极了西街尽头杀猪的汉子阿牛，他笑眯眯地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道：“侯爷追俺至此，莫非看上俺了？”
宋稚眼前一黑，落荒而逃。
【3】
深秋时节，宋稚带着阿桐和小五去郊外赏枫。还未至枫林，撞见前方有两人跌跌撞撞而来，宋稚惊疑地上前，发现其中一人中箭昏迷，正是死对头傅云斐。
搀扶他的是傅云斐的得力手下，此时他也受了重伤，勉强撑着一口气，见到宋稚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哀求：“相爷出行被暗算，求宋侯爷放下成见救他一命！”
宋稚也不跟他废话，当即命令小五将傅云斐背去附近的破庙，然后才对他说道：“你当我什么人，这话你不必说，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手下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宋稚将两人安顿好，便着手替傅云斐治伤。她在军中混迹已久，早就不拘小节，利落地撕开他左肩处的衣裳。那箭穿透了他的肩，拔箭时他眉头紧蹙，闷哼一声又睡了过去。
宋稚替他擦去额角的清汗，一时竟说不上来心中是何感觉。他与她相斗已久，卻从未有这样的时刻，她能细细凝视他清朗的眉目。有那么一瞬，她忽觉这山中破庙寒凉，惟有她与他停滞的这一刻，岁月静谧而悠长。
伤口处理完毕，宋稚正要替他穿衣，眼眸无意间一扫，手骤然顿住，心跳声猝不及防地喧嚣而起。
他胸口被衣裳遮挡的地方，隐隐露出一道经年已久的伤疤。那伤疤的大小及形状，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师兄为她受伤留下的。
那时她才十岁，练习站桩时没站稳，跌了下来。不远处的傅景之想也没想冲过去要给她当人肉垫背，却没顾及到地上的尖石。那尖石正中他胸口，差一点儿就刺中心脏。那时她哭得几乎断气，傅景之脱离危险后，她抓着他的手抽噎道：“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了，我一定好好练功。”
傅景之很虚弱，却还是温柔地笑，哄孩子似地哄她：“这不是你的错，要错也是石头的错。等我好了，我们就去把那石头给磨圆了，叫它再不能伤人。”她终是破涕为笑，也是自那以后，她悉心练功，再也没摔下来过。
“师兄……”破庙里，宋稚像儿时那般趴在傅云斐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你为何不认我？你明明是傅景之，明明是我的师兄啊。”
她无法忘记两年前，她征战归来，在朝中遇见他的震惊。那时她想也没想就要喊他师兄，却不料他神色淡漠地打断她：“在朝中就听闻宋侯爷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有巾帼气概，半点不输男儿。”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那是对待陌生人的疏离与客套。
她恍然，从前确实听师兄提起，他有个哥哥在朝中为相。只是太过相像，让她失了分寸。
傅云斐醒来时，望见的便是一双哭到通红的眸子，湿漉漉的惹人怜惜，可他向来嘴贱，总要逗得姑娘家脸红脖子粗才罢休。
“哟，都哭成这样了，这么担心我？”受伤也阻止不了他笑容里的恶劣。
可这一次他却失算了，眼前人没有像往日一般怒目相瞪，而是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刚止住的泪水又像夏日的暴雨一般来得始料未及。
“师兄。”她轻轻地喊出声，他便像被点了穴般僵住了。宋稚抬起脸，在战场杀伐果断的女子此刻抽抽搭搭地问：“你是傅景之对吗？” 傅云斐呼吸一紧，神色冷了下来：“宋侯爷说的什么胡话，莫不是想师兄想疯了？”他又是轻佻地笑，“我知道我和我那弟弟长得很像，不过你想归想，可别把我当替身啊。”
宋稚不想听他胡诌，指着他胸口道：“这里的伤疤，是我十岁时你为了救我留下的。”
傅云斐一顿，又很快恢复了神色，漫不经心道：“哦，那是几年前下江南时被匪徒伤的。”
他拒不承认，她也毫无办法，气极之际，她将他拉起来，眼神笃定：“那我证明给你看。”
宋稚将他带去了凤祁山，她想要让他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无所遁形，想要逼他承认他就是傅景之，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见到的是这番光景。
“这里的院子呢？”她跑到一处空旷的杂草丛里，茫然地比划，“这里有棵很高的槐树，我们在树下埋了青梅酒。”她像个无头苍蝇到处晃，“这里，有块尖石，是曾经伤你的那块，后来我们一起将它磨圆了。”她到处跑，像个失去家园的孩子般慌张，急于要找到一点曾经的痕迹。
傅云斐抱臂看她，慵懒得似事不关己，宋稚几乎将整个山头翻了一遍，到底清醒了。她周身升起无可抑制的寒意，看向他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为了做傅相，连自己的过去也不要了？”
傅云斐刻意忽略她受伤的目光，松散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山上风景倒是不错，不过，你要带我看什么？”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往前走，宋稚跟着他在一处停下，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座墓碑静静地矗立在丛林深处，墓碑上，“傅景之”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
傅云斐随手摘了几朵花摆在墓前，眼中有深意：“傅景之是我胞弟，早年身体不好，被送来山中静养，后来患病去世。如今相府只留下我一个，我是傅云斐。”
宋稚一步步后退，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一般。
他为了做傅相，竟连自己也抹去了？！
“你太可怕了。”她说。
可怕么？
傅云斐笑了，在她冷若冰霜的神色面前，他的笑容竟一点点温暖起来，看向她的眼里，有光闪过。
宋稚是真的怕了，眼里的冰霜怎样也无法融化。这样一个人，还怎么能与她依赖的师兄联系在一起？又或者，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4】
临近腊月时，江北有官员贪污受贿，涉及到朝中大臣，皇帝命傅云斐亲自去查明真相。临走时，宋稚装模作样道：“大人可要快些回来，朝中没你不行啊。”傅云斐笑眯眯地回道：“舍不得我？要不要我向陛下请奏让侯爷一块儿去？”
宋稚睇了他一眼：“不用了，傅大人快走吧。”话音刚落就被男人抱了个满怀，傅云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色温柔：“好好照顾自己。”
宋稚鼻子猛地一酸，几乎就要回抱他，傅云斐轻轻一笑，道：“要是没了侯爷，朝中无对手，我可要无趣死了。”
宋稚一把推开他，慢走！不送！
腊月过完，傅云斐归来时，相府充斥的是杯盏碎裂的声音。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就没看住她！”傅云斐大发雷霆，“程余呢？让他给我滚过来！”
那位被点名的程大人抖着筛糠一样的腿挪了过来，硬着头皮解释：“我以为相爷与宋侯爷是……”
“是什么？对手？”傅云斐眼锋凌厉，“即便是对手，那也是我的对手！听明白了吗？！”
程大人嗓子一抖，连声道：“是是是，下官明白了。”
那一天，手下看见，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傅相如同发了疯似地策马狂奔，向雪山而去。那位程余大人自作主张，本意想讨好傅云斐，因而向皇帝举荐宋稚来山北清除一支作乱的逃兵，只因程余得到消息，知道这是蛮夷人布置的陷阱。
宋稚被困在小小的雪洞里，雪崩時她所在的位置恰巧形成了三角区域，让她有了一夕喘气的空间。傅云斐双目猩红，神色惶遽，拼了命地用手挖开冰雪，任手指麻木，指间渗血他也一无所觉。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出事，他定要整个裕朝皇室以及蛮夷部落一起陪葬！
好在，将她救出来时，她鼻息尚存，只是冻得昏厥了过去。傅云斐满脑子的癫狂渐渐平息，脱下自己的狐裘大衣，裹住怀中小小的人儿，再将她紧紧拥住。
客栈的房间里暖炉燃起，傅云斐抱着宋稚一言不发，他不想放她下来，好像只有她在自己怀里才能安心。宋稚嘤咛了几声，往他身上钻了又钻，迷迷糊糊地喊道：“师兄……”
“我在。”傅云斐柔声应道。
她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沾湿他的衣襟。
“师兄，你别做傅相。”
傅云斐心里一疼，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她又蹭了蹭，道：“师兄，我们离开这里可好？没有傅相，没有权势，没有裕朝……”
傅云斐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一下一下抚着她柔软的乌发，没有犹豫：“好。”
那一瞬，他的思绪已在脑中百转千回：此地偏僻，若是以假死脱离裕朝，也不是不可以……他心跳如雷，就要唤来心腹去准备，却听见她喃喃自语，嗓音带着哭腔：“爹，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他的手僵了下来，恍然醒悟方才所有只是她的呓语。敲门声响起，他淡淡地说：“进来。”
“相爷，陛下召您进宫议事。”
傅云斐凝望怀中的女子，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
“把她秘密送到安朝三皇子容萧的住处，让他送她回侯府。”
宋稚醒转，她走到屋外，茫然地站在树下。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心下一颤，回过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是你啊。”
容萧对她笑起来，宛如梨花盛开般耀眼，可她望不见了。
【5】
次年初春的夜晚，宋稚在院里散步，有人从院墙翻了进来。她眼眸一扫，几步逼近，长腿掠过，那人一时不防，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姿势极其不雅，却不哀嚎，而是紧张兮兮地将手里的酒坛子转了一圈，方咧嘴一笑：“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你来干什么？”宋稚转身就走。
傅云斐拦住她，晃了晃酒坛子，道：“请你喝酒，玲珑酒坊的春庭月，今年最后一坛了。”
“傅大人，我跟你还没熟到可以分享美酒的地步。”
她这话分明是赌气，傅云斐不以为然。
半盏茶后，宋稚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傅云斐浅笑看她，月光下她抱着酒坛仰头喝酒的样子恣意豪迈，他却只觉憨厚可爱，良久，他终于开口：“小稚，你肯不肯放下一切，做个普通女子？”
宋稚倏地站起来，瞪大了眼，傅云斐知她在想什么，笑道：“我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她缓缓坐了下去，半晌扯出一个凉凉的笑来，问：“放下什么？”
“家仇。”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宋稚冷笑一声：“我宋家世代忠臣武将，若非我爹带领将士浴血奋战，哪来裕朝的繁华安宁？可我爹却落了个冤死的下场，我若不报此仇，这一生心中怕是都不得安宁！”
傅云斐颔首：“姑娘家，总要嫁人吧。”
“嫁人？得亏了大人的金言，这帝京未婚子弟个个嫌弃我年纪大。我嫁谁？难不成嫁你啊。”
她已晓得他是傅景之，却又不愿意叫他师兄了。他也不介意，笑道：“这倒也未尝不可。”
恰巧有清风吹过，掩盖了他的声音，他偏头，看她正疑惑地望向他——方才的话她确实没有听见。
可他并未解释，低低笑了一声，仰头咽下一口酒，似也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太过荒唐。
这世间的事，哪能两全其美呢。
宋稚醒来是在次日，小五来禀告时，她以为自己还未醒酒。
可小五将空空如也的匣子捧到她面前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像灌了冰，彻底凉了。
从前傅云斐处处压制她，她只是纯粹生气。可就在昨晚，那个亲口承认他就是傅景之，是她倾慕、依赖的师兄的男子，将她灌醉后，亲手销毁了她花了数年时间才收集到的证据，那个关于朝中某位老臣谋害父亲的证据！
她本是不信的，所以奔去了相府当面问他。可他淡然地说出“销毁”二字时，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既清楚父亲是被人谋害，当是知晓那些证据对她有多重要的！
“那个人不能动。”傅云斐说。
“为何？”宋稚双手颤抖，“就因为那人可以在朝堂上替你稳住权势地位？”
傅云斐没有说话，宋稚后退着，喃喃道：“我宁愿你不是傅景之。”
不是傅景之，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6】
这一年春末，帝京出了两件大事。一是鼎鼎有名的巾帼英雄宋侯爷，主动交出了兵权;二是安朝三皇子容萧携十里烟火正式求娶宋稚。
她答应了。
那日，桃花已谢，铺散一地，像即将封尘的往事，护送的队伍从城门绵延至西郊。宋稚再穿不上戎装了，将它深埋在凤祁山的泥土里，等着岁月将它风化。转身要下山，却望见了那个流连于梦里的人。
他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眸子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轻轻地走过去，笑了。
“师兄，从小到大，好像不管我有什么事，你都会替我扛着。”
傅云斐也笑，是啊，怎么能不替她扛呢？初见她时，她还是个顽皮的黄毛丫头，总是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师兄”，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他的布靴藏起来，让他赤着足满山追她;爱偷懒的她总是被师父罚，他却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直道自己身为师兄管教不严;小小年纪想要锄强扶弱，却因寡不敌众被人围攻，他冲过去替她承受黑压压的拳头……
“师兄，你看。”宋稚走向路边，蹲下身，“这芍药多像从前我们一起摘过的那朵啊，可是，它却不似从前那样香了。”她仰头，眸子逆着光，晕开一片暗色，“师兄，什么是物是人非？”
权势大于天。
她替他找过无数的借口，来解释这物是人非，却原来故人心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理由，简简单单的一句便足以囊括。她自知斗不过他，也做不到真的与他为敌，报不了父仇，只能用远走他乡来躲避。
宋稚起身要走，傅云斐喊她，她背对他问：“还有事吗？”
傅云斐犹豫着开口：“或许……或许我们……”
宋稚回过头，似是有些茫然，怔怔地看他。
“师兄。”她这样喊他，心里又惆怅起来。远处，护送的队伍停在山下，绵延得像是她心中悠长又遥远的过往，怎么也看不见尽头。在那其中，容萧的身影颀长清隽，注视着她的方向，眉眼温纯。
“回不去了。”她轻轻地提醒他。
傅云斐怔住，继而又笑，喃喃自语：“是啊，回不去了。”宋稚拍了拍身子，故作轻松道：“走了。”
傅云斐一动不动地遥遥望她，似是要将她望进心底深处珍藏起来。良久，他终于喟叹出声：“小稚啊，我还是那个，会替你扛下所有的师兄啊。”
他伸出手，眼底铺下悲凉，触手所及是空寂，那人已和夕阳一起融成了红点。他在半空虚描她的眉眼，一笔一划都是宠溺与深情。
【7】
宋稚来到了安朝，容萧却没有急于与她成婚。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将她安置在东郊的别苑，认真地对她说：“宋稚，一年为期。若是一年之后你依旧不改你的决定，我立刻娶你为妻。”
后来啊，夏花开遍了山野，秋霜染白了屋檐。安朝老皇帝驾崩，安朝皇室经历一番动荡，最终容萧在众人簇拥下登基为帝。而宋稚在别苑煮酒烹茶，闲适得恍若从前皆是一场触手不及的梦。
容萧总来看她，每一次，他都会带来傅云斐以及裕朝的消息。
听说他在裕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
听说他将裕朝皇室搅得暗云翻涌;
听说他选贤举能，撤换了朝中一批腐朽的旧臣;
又听说，裕朝皇帝暴政，弄得民不聊生……
宋稚垂首浇花，声息淡淡：“陛下，裕朝與他皆为过往，你又何必如此。” 容蕭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冬深春浅时节，容萧着一身铁甲而来，眉头紧蹙，黑眸里流淌着让人猜不透的深意。
宋稚讶然：“陛下，安朝起战乱了吗？”
容萧半天才启唇：“宋稚，裕朝皇室乱了，傅云斐杀了皇帝。”
宋稚心神一震，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他爱慕权势，如此作为不奇怪。”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容萧几番挣扎，最终开口，“你的杀父仇人，不是赵统领。赵统领不过是替人卖命，背后那人，是裕朝皇帝，他忌惮你父亲的权力与民心，所以动了杀机。”
宋稚手里的梅花枝猝然落地，花瓣从枝间脱落，像她拾不起的过往。
她突然不想再听下去，可容萧的声音还在继续：
“傅云斐一早就知道。阻止你搜集证据是不想让你暴露于危险之中，而在朝中处处压制你，与你作对，是不想你爬得太高，因为爬得越高，皇帝的眼睛盯得就越紧。只有朝中有了制衡你的人，才能暂时缓下皇帝的杀心。”
“宋稚，他不是为了权势，他是为了你啊。”
宋稚脑中轰然作响，容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里划过一丝痛意。他很清楚，告诉她真相后，那个人在她心中大概就再也抹不去了，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所以他抱紧了她，心中不忍却还是继续说：“傅云斐杀了皇帝后，派人找到我，让我连夜带领安朝的军队进了裕朝皇城。”
宋稚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颤着嗓子问：“为何？”
容萧抱她的手紧了紧，说：“因为……因为傅云斐与皇室斗争的过程中，被下了剧毒，我到的时候，他……他已经……”
果不其然，怀里的女子顷刻间如同失了全部气力，瘫软了下来。他用了很大力气，才让她不至于跌落在地。
片刻，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喊自他怀里传出。
傅云斐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自五年前开始，傅云斐就不再是傅云斐了，他是傅景之，傅云斐的胞弟。
真正的傅云斐在五年前生了重病，他无后代，又不忍世代为相的家族没落在他手中，便悄悄找到自小宣称体弱隐居凤祁山的胞弟，让他顶替自己的位置继续在朝中为相。傅景之厌恶朝堂纷争，本不肯答应，可宋稚的父亲在这时战死，一切就都改变了。
傅景之成了傅云斐，成了那个处处压制宋稚的死对头。
【终】
宋稚迈入了凤祁山。
丛林深处的墓碑静静矗立，上面“傅景之”三个字清晰入目。
上一次，傅云斐带她来了这里，告诉她这世间再无傅景之，只有傅云斐。她恨他为了权势连自己都要抹去，殊不知一年之后，空冢已不空，故人无再见。
她颤抖着手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终于泣不成声。
最后，傅景之什么话都没留下，她却仿佛听见他在风中的低喃：
“这一生，也不知能送你什么。惟愿你，一世心安。”
【1】
满帝京都知晓傅云斐与宋稚乃死对头，两人从朝上斗到朝下，可谓水火不相容。事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哪知事中之人更是稀里糊涂。她宋稚就不明白了，自己褪去一身铁甲，也是明艳艳的黄花大闺女，在南境征战的那几年，还得了安朝三皇子容萧的青睐，怎么就碍着那人的眼了？
就在半月前的宫中宴，一众官员入席就座，杯觥交错之际，尚书大人将酒杯转向宋稚，笑得一脸八卦：“宋侯爷迟迟不嫁，可是有心仪之人？”看那神态似乎想要举荐自家儿子。
宋稚冷不防被问起婚姻大事，还未搭腔，那从进宫伊始就挂着一张冷若冰霜、不可亲近之脸的傅相突然幽幽地开口：“尚书大人说笑了，这心仪之人可万万不能说出口，否则，宋侯爷可要怪你将自己心仪之人吓跑了。”
尚书大人挠挠头，未想明白话中之意，诚恳发问：“这是为何？”
彼时，傅云斐淡淡地小饮一口杯中酒，眼皮都没抬，轻笑道：“毕竟，侯爷可是越过二八年华的巾帼英雄啊！”
就是这句话，让侯府自此门庭冷落，往日求亲的长队消失无踪不说，还渐渐传出“宋侯爷一把年纪不嫁，怕是有什么问题”之类的风言风语。宋稚气到牙痒痒，直道这群人是不是瞎了眼，她宋稚为何不嫁，还不是为了裕朝的安定繁华？她在南境披荆斩棘的时候，这些人都在帝京吃香喝辣呢！
这事让宋稚膈应许久，还未待她想好要不要给傅云斐一点颜色瞧瞧时，江北闹起了匪乱，皇帝派宋稚前去剿匪。待她剿匪归来已是初夏时节。她一身红色戎装英姿飒爽，立于殿中豪氣凛然：“陛下，江北匪人已全部落网！”
“好！”皇帝抚掌大笑，按照规矩要论功行赏。
傅云斐却慢悠悠上前，淡淡道：“臣观近日星象，有天朗气清之兆。想是老天开眼，宋侯爷放的那把剿匪的大火，想来也是东风相助，正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也因陛下圣明，神明才能佑我裕朝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登时，朝堂之上一片齐声声的“陛下万岁”，皇帝龙心大悦，宋稚被晾在殿中竟无人在意了。
宋稚是气的，为了替父报仇，她得在朝中有足够的地位，所以拼了命也要立功。可傅云斐，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功劳弱化了。
新仇旧恨一股脑冲上来，她认为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作为一个统领宋家军在南境征战三年的宋侯爷来说，能动手的事儿就绝不动口。
宋稚在半路堵住傅云斐，二话不说就拔剑：“傅大人，来过两招。”说着不待傅云斐反应，凌厉的剑气便已逼近。
傅云斐不慌不忙，还有空调侃。他伸出两指捏住剑刃，笑得痞里痞气：“美人儿，小心伤着自个儿。”宋稚气恼地抽出剑，也没了章法，胡乱地向他砍去。傅云斐也不还手，躲避到气喘吁吁，还犹自嬉笑道：“如此倾城佳人，虽然过了二八年华，也别学泼妇啊！”
提起这个宋稚就来气，她不管不顾地提剑冲过去，却被他一掌拍掉了剑。“叮”，长剑落地的同时，他大手一挥，迅速抚过她的发顶，扯下了发带。如瀑般的青丝顷刻披散下来，细细的一缕轻扫过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背，惹得他心中一阵酥麻。宋稚涨红了脸瞪他，他却咧嘴一笑：“哎呀，抱歉，手滑。不过，”他绕着她审视一圈，点头道，“这才是美人儿该有的样子嘛。”
活像个登徒子！她气愤地想。
她捡起剑，提步就走，听到他在身后喊：“喂，发带不要了？”
“我嫌脏！”她没好气地回了句。
傅云斐站在那里看她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忽而勾唇笑了——收敛了方才所有的不正经，这一次他笑得温柔而认真。手中捏着的发带不时散发出她发间的清香，他深深吸入鼻腔，便觉着是从未有过的眷恋。
宋稚一脚跨进屋，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敛起一脸气恼，急切地回身：“小五，可查到师兄的踪迹了？”
小五回道：“还没。”
她不肯放弃般追问：“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小五点头，她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在地。
师兄，你究竟去哪了？
【2】
夜色如水，宋稚独坐屋顶，想起在凤祁山的那些年。
因从小顽皮，父亲便将她送到凤祁山跟着师父学武，后来父亲常年征战无暇管教她，索性让她一直待在了凤祁山。而师兄的出身也不俗，只因自小体弱多病，才来了凤祁山休养，因此宋稚与师兄几乎是一起长大。她以为她会和师兄一直在凤祁山快乐地生活下去，哪曾想世事难料，风云变化仅在一夕之间。
五年前的南境之战，父亲统领宋家军与蛮夷作战，将蛮夷大部队逼退，却在对付最后一支蛮夷军队时中了埋伏。父亲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宋稚手里放的风筝突然直直地坠落。
砸在头上的痛觉宋稚感觉不到。那一夜，她策马下山，临危受命，统领残余的宋家军坚守南境。在与蛮夷交战过程中她发觉到父亲的死有些蹊跷，曾致父亲于险境的那支蛮夷军队自那一战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她查了很久，心惊胆战地得知一个结果：致父亲落入埋伏的根本不是蛮夷人，而是裕朝人！
也就是说，朝中有人动了手脚，想要除了父亲！
宋稚隐隐猜测到是一位朝中老臣，那人与父亲素来不对付，可她苦于无凭无据，无法面呈皇帝，只能隐忍着。这些年，她一面积极立功，一步步往上爬，一面搜集证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父报仇。
那日匆匆下山，未来得及与师兄告别。待她再寻时，师兄却已了无踪迹。
几日后的酒楼上，宋稚盯着手中的绣球几分尴尬，听到小五浑厚的嗓音，脸又黑了几分。侍女阿桐倒是有些兴奋：“侯爷，小五这大嗓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怕是满帝京都要知道宣安侯府要抛绣球选夫了！”
“此计可行？”宋稚仍犹疑。
阿桐只道：“侯爷，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些年咱们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怎么着也会有一星半点的线索，除非，他刻意躲着您。您不是说曾与师兄情意相通吗？若是您当众抛绣球选夫婿，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下去？” 倒真没有辜负这般心思，那裹着五彩绸缎的绣球下落之际，宋稚当真瞧见了可疑之人。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眼眸深邃到望不清神色，一起一落间身形潇洒，自一白衣公子身侧擦过，将其手上的绣球掠了去。
二楼，阿桐忸怩着上前，以丝帕捂嘴羞涩道：“公子，抢了奴家的绣球，就是奴家的夫君了，可否摘下面巾让奴家瞧一眼？”
宋稚清楚地看到，黑衣人浑身一抖，见鬼似的将绣球抛了出去，准备溜之大吉。她眼眸一凛，追了上去。
一旁，白衣公子手一伸，堪堪擦过她的衣角，到底没拦下她。侍卫是个糙汉，见状忍不住开口：“殿下，您千里迢迢来裕朝求娶，恰巧昨日侯爷未去宫中。可以您安朝三皇子的身份，直接让陛下下旨赐婚便可，为了两国邦交，陛下不会不答应。您为何，一定要等到侯爷亲自表态？”
容萧摇头笑道：“我希望，她是心甘情愿嫁我的。”
宋稚一路紧追不舍，那黑衣人宛如一只灵活的黑雀在墙垣间滑翔，每每她将要触到他纷飞的衣角，他又倏然滑出几尺远。
像是在逗她玩儿。
宋稚血气翻涌，攀住身侧凸出的石块想要一脚撂倒他，那人像终于有些急了，不再儿戏，一个闪身不见了。宋稚大惊，追至一巷口，有人从巷口悠然而出，她躲闪不及，直直撞进来人的胸膛里。
她摸了摸酸痛的鼻子，抬首，望进傅云斐似笑非笑的眼睛里。他一身玄蓝锦衣，墨发轻扬，微微凑近，那发丝便扫过她的鼻尖，痒得直想打喷嚏。
“侯爷对我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出门散个步的功夫，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他声音含笑，说话却不正经，真白费了那一身儒雅的皮囊。宋稚挣开，下意识想回几句，再次抬首却瞥见他眼角瞬然流露出的柔情，如一江春水，脉脉不息。
她一怔，两个字冲向她的唇齿间，几乎要阻拦不住。可她心底自嘲一笑，话锋一转，问：“傅相可还记得自己有个胞弟？”
傅云斐笑意收起，声色转冷：“侯爷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相府的家事还不劳烦侯爷操心。”
宋稚无所畏惧：“相府的家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的师兄傅景之，我是管定了。”
“哦？”傅云斐忽然笑了，声音低哑，“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管？”他笑得颠倒众生，面上几缕碎发衬得五官更为精致，无端生出一股撩人的意味。
宋稚心头一跳，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她眼睛一亮，再顾不上傅云斐，一个纵跃翻上了墙头。
傅云斐凝视她远去的身影，面色复杂，半晌微微地叹出声。
宋稚瞧见了那蒙面人，他就在她不远处疾行。她铆足了劲追上去，一把扯下他的面巾，登时怔住了。
面前的人露出一口大黄牙，像极了西街尽头杀猪的汉子阿牛，他笑眯眯地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道：“侯爷追俺至此，莫非看上俺了？”
宋稚眼前一黑，落荒而逃。
【3】
深秋时节，宋稚带着阿桐和小五去郊外赏枫。还未至枫林，撞见前方有两人跌跌撞撞而来，宋稚惊疑地上前，发现其中一人中箭昏迷，正是死对头傅云斐。
搀扶他的是傅云斐的得力手下，此时他也受了重伤，勉强撑着一口气，见到宋稚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哀求：“相爷出行被暗算，求宋侯爷放下成见救他一命！”
宋稚也不跟他废话，当即命令小五将傅云斐背去附近的破庙，然后才对他说道：“你当我什么人，这话你不必说，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手下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宋稚将两人安顿好，便着手替傅云斐治伤。她在军中混迹已久，早就不拘小节，利落地撕开他左肩处的衣裳。那箭穿透了他的肩，拔箭时他眉头紧蹙，闷哼一声又睡了过去。
宋稚替他擦去额角的清汗，一时竟说不上来心中是何感觉。他与她相斗已久，卻从未有这样的时刻，她能细细凝视他清朗的眉目。有那么一瞬，她忽觉这山中破庙寒凉，惟有她与他停滞的这一刻，岁月静谧而悠长。
伤口处理完毕，宋稚正要替他穿衣，眼眸无意间一扫，手骤然顿住，心跳声猝不及防地喧嚣而起。
他胸口被衣裳遮挡的地方，隐隐露出一道经年已久的伤疤。那伤疤的大小及形状，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师兄为她受伤留下的。
那时她才十岁，练习站桩时没站稳，跌了下来。不远处的傅景之想也没想冲过去要给她当人肉垫背，却没顾及到地上的尖石。那尖石正中他胸口，差一点儿就刺中心脏。那时她哭得几乎断气，傅景之脱离危险后，她抓着他的手抽噎道：“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了，我一定好好练功。”
傅景之很虚弱，却还是温柔地笑，哄孩子似地哄她：“这不是你的错，要错也是石头的错。等我好了，我们就去把那石头给磨圆了，叫它再不能伤人。”她终是破涕为笑，也是自那以后，她悉心练功，再也没摔下来过。
“师兄……”破庙里，宋稚像儿时那般趴在傅云斐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你为何不认我？你明明是傅景之，明明是我的师兄啊。”
她无法忘记两年前，她征战归来，在朝中遇见他的震惊。那时她想也没想就要喊他师兄，却不料他神色淡漠地打断她：“在朝中就听闻宋侯爷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有巾帼气概，半点不输男儿。”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那是对待陌生人的疏离与客套。
她恍然，从前确实听师兄提起，他有个哥哥在朝中为相。只是太过相像，让她失了分寸。
傅云斐醒来时，望见的便是一双哭到通红的眸子，湿漉漉的惹人怜惜，可他向来嘴贱，总要逗得姑娘家脸红脖子粗才罢休。
“哟，都哭成这样了，这么担心我？”受伤也阻止不了他笑容里的恶劣。
可这一次他却失算了，眼前人没有像往日一般怒目相瞪，而是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刚止住的泪水又像夏日的暴雨一般来得始料未及。
“师兄。”她轻轻地喊出声，他便像被点了穴般僵住了。宋稚抬起脸，在战场杀伐果断的女子此刻抽抽搭搭地问：“你是傅景之对吗？” 傅云斐呼吸一紧，神色冷了下来：“宋侯爷说的什么胡话，莫不是想师兄想疯了？”他又是轻佻地笑，“我知道我和我那弟弟长得很像，不过你想归想，可别把我当替身啊。”
宋稚不想听他胡诌，指着他胸口道：“这里的伤疤，是我十岁时你为了救我留下的。”
傅云斐一顿，又很快恢复了神色，漫不经心道：“哦，那是几年前下江南时被匪徒伤的。”
他拒不承认，她也毫无办法，气极之际，她将他拉起来，眼神笃定：“那我证明给你看。”
宋稚将他带去了凤祁山，她想要让他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无所遁形，想要逼他承认他就是傅景之，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见到的是这番光景。
“这里的院子呢？”她跑到一处空旷的杂草丛里，茫然地比划，“这里有棵很高的槐树，我们在树下埋了青梅酒。”她像个无头苍蝇到处晃，“这里，有块尖石，是曾经伤你的那块，后来我们一起将它磨圆了。”她到处跑，像个失去家园的孩子般慌张，急于要找到一点曾经的痕迹。
傅云斐抱臂看她，慵懒得似事不关己，宋稚几乎将整个山头翻了一遍，到底清醒了。她周身升起无可抑制的寒意，看向他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为了做傅相，连自己的过去也不要了？”
傅云斐刻意忽略她受伤的目光，松散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山上风景倒是不错，不过，你要带我看什么？”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往前走，宋稚跟着他在一处停下，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座墓碑静静地矗立在丛林深处，墓碑上，“傅景之”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
傅云斐随手摘了几朵花摆在墓前，眼中有深意：“傅景之是我胞弟，早年身体不好，被送来山中静养，后来患病去世。如今相府只留下我一个，我是傅云斐。”
宋稚一步步后退，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一般。
他为了做傅相，竟连自己也抹去了？！
“你太可怕了。”她说。
可怕么？
傅云斐笑了，在她冷若冰霜的神色面前，他的笑容竟一点点温暖起来，看向她的眼里，有光闪过。
宋稚是真的怕了，眼里的冰霜怎样也无法融化。这样一个人，还怎么能与她依赖的师兄联系在一起？又或者，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4】
临近腊月时，江北有官员贪污受贿，涉及到朝中大臣，皇帝命傅云斐亲自去查明真相。临走时，宋稚装模作样道：“大人可要快些回来，朝中没你不行啊。”傅云斐笑眯眯地回道：“舍不得我？要不要我向陛下请奏让侯爷一块儿去？”
宋稚睇了他一眼：“不用了，傅大人快走吧。”话音刚落就被男人抱了个满怀，傅云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色温柔：“好好照顾自己。”
宋稚鼻子猛地一酸，几乎就要回抱他，傅云斐轻轻一笑，道：“要是没了侯爷，朝中无对手，我可要无趣死了。”
宋稚一把推开他，慢走！不送！
腊月过完，傅云斐归来时，相府充斥的是杯盏碎裂的声音。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就没看住她！”傅云斐大发雷霆，“程余呢？让他给我滚过来！”
那位被点名的程大人抖着筛糠一样的腿挪了过来，硬着头皮解释：“我以为相爷与宋侯爷是……”
“是什么？对手？”傅云斐眼锋凌厉，“即便是对手，那也是我的对手！听明白了吗？！”
程大人嗓子一抖，连声道：“是是是，下官明白了。”
那一天，手下看见，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傅相如同发了疯似地策马狂奔，向雪山而去。那位程余大人自作主张，本意想讨好傅云斐，因而向皇帝举荐宋稚来山北清除一支作乱的逃兵，只因程余得到消息，知道这是蛮夷人布置的陷阱。
宋稚被困在小小的雪洞里，雪崩時她所在的位置恰巧形成了三角区域，让她有了一夕喘气的空间。傅云斐双目猩红，神色惶遽，拼了命地用手挖开冰雪，任手指麻木，指间渗血他也一无所觉。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出事，他定要整个裕朝皇室以及蛮夷部落一起陪葬！
好在，将她救出来时，她鼻息尚存，只是冻得昏厥了过去。傅云斐满脑子的癫狂渐渐平息，脱下自己的狐裘大衣，裹住怀中小小的人儿，再将她紧紧拥住。
客栈的房间里暖炉燃起，傅云斐抱着宋稚一言不发，他不想放她下来，好像只有她在自己怀里才能安心。宋稚嘤咛了几声，往他身上钻了又钻，迷迷糊糊地喊道：“师兄……”
“我在。”傅云斐柔声应道。
她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沾湿他的衣襟。
“师兄，你别做傅相。”
傅云斐心里一疼，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她又蹭了蹭，道：“师兄，我们离开这里可好？没有傅相，没有权势，没有裕朝……”
傅云斐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一下一下抚着她柔软的乌发，没有犹豫：“好。”
那一瞬，他的思绪已在脑中百转千回：此地偏僻，若是以假死脱离裕朝，也不是不可以……他心跳如雷，就要唤来心腹去准备，却听见她喃喃自语，嗓音带着哭腔：“爹，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他的手僵了下来，恍然醒悟方才所有只是她的呓语。敲门声响起，他淡淡地说：“进来。”
“相爷，陛下召您进宫议事。”
傅云斐凝望怀中的女子，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
“把她秘密送到安朝三皇子容萧的住处，让他送她回侯府。”
宋稚醒转，她走到屋外，茫然地站在树下。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心下一颤，回过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是你啊。”
容萧对她笑起来，宛如梨花盛开般耀眼，可她望不见了。
【5】
次年初春的夜晚，宋稚在院里散步，有人从院墙翻了进来。她眼眸一扫，几步逼近，长腿掠过，那人一时不防，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姿势极其不雅，却不哀嚎，而是紧张兮兮地将手里的酒坛子转了一圈，方咧嘴一笑：“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你来干什么？”宋稚转身就走。
傅云斐拦住她，晃了晃酒坛子，道：“请你喝酒，玲珑酒坊的春庭月，今年最后一坛了。”
“傅大人，我跟你还没熟到可以分享美酒的地步。”
她这话分明是赌气，傅云斐不以为然。
半盏茶后，宋稚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傅云斐浅笑看她，月光下她抱着酒坛仰头喝酒的样子恣意豪迈，他却只觉憨厚可爱，良久，他终于开口：“小稚，你肯不肯放下一切，做个普通女子？”
宋稚倏地站起来，瞪大了眼，傅云斐知她在想什么，笑道：“我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她缓缓坐了下去，半晌扯出一个凉凉的笑来，问：“放下什么？”
“家仇。”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宋稚冷笑一声：“我宋家世代忠臣武将，若非我爹带领将士浴血奋战，哪来裕朝的繁华安宁？可我爹却落了个冤死的下场，我若不报此仇，这一生心中怕是都不得安宁！”
傅云斐颔首：“姑娘家，总要嫁人吧。”
“嫁人？得亏了大人的金言，这帝京未婚子弟个个嫌弃我年纪大。我嫁谁？难不成嫁你啊。”
她已晓得他是傅景之，却又不愿意叫他师兄了。他也不介意，笑道：“这倒也未尝不可。”
恰巧有清风吹过，掩盖了他的声音，他偏头，看她正疑惑地望向他——方才的话她确实没有听见。
可他并未解释，低低笑了一声，仰头咽下一口酒，似也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太过荒唐。
这世间的事，哪能两全其美呢。
宋稚醒来是在次日，小五来禀告时，她以为自己还未醒酒。
可小五将空空如也的匣子捧到她面前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像灌了冰，彻底凉了。
从前傅云斐处处压制她，她只是纯粹生气。可就在昨晚，那个亲口承认他就是傅景之，是她倾慕、依赖的师兄的男子，将她灌醉后，亲手销毁了她花了数年时间才收集到的证据，那个关于朝中某位老臣谋害父亲的证据！
她本是不信的，所以奔去了相府当面问他。可他淡然地说出“销毁”二字时，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既清楚父亲是被人谋害，当是知晓那些证据对她有多重要的！
“那个人不能动。”傅云斐说。
“为何？”宋稚双手颤抖，“就因为那人可以在朝堂上替你稳住权势地位？”
傅云斐没有说话，宋稚后退着，喃喃道：“我宁愿你不是傅景之。”
不是傅景之，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6】
这一年春末，帝京出了两件大事。一是鼎鼎有名的巾帼英雄宋侯爷，主动交出了兵权;二是安朝三皇子容萧携十里烟火正式求娶宋稚。
她答应了。
那日，桃花已谢，铺散一地，像即将封尘的往事，护送的队伍从城门绵延至西郊。宋稚再穿不上戎装了，将它深埋在凤祁山的泥土里，等着岁月将它风化。转身要下山，却望见了那个流连于梦里的人。
他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眸子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轻轻地走过去，笑了。
“师兄，从小到大，好像不管我有什么事，你都会替我扛着。”
傅云斐也笑，是啊，怎么能不替她扛呢？初见她时，她还是个顽皮的黄毛丫头，总是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师兄”，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他的布靴藏起来，让他赤着足满山追她;爱偷懒的她总是被师父罚，他却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直道自己身为师兄管教不严;小小年纪想要锄强扶弱，却因寡不敌众被人围攻，他冲过去替她承受黑压压的拳头……
“师兄，你看。”宋稚走向路边，蹲下身，“这芍药多像从前我们一起摘过的那朵啊，可是，它却不似从前那样香了。”她仰头，眸子逆着光，晕开一片暗色，“师兄，什么是物是人非？”
权势大于天。
她替他找过无数的借口，来解释这物是人非，却原来故人心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理由，简简单单的一句便足以囊括。她自知斗不过他，也做不到真的与他为敌，报不了父仇，只能用远走他乡来躲避。
宋稚起身要走，傅云斐喊她，她背对他问：“还有事吗？”
傅云斐犹豫着开口：“或许……或许我们……”
宋稚回过头，似是有些茫然，怔怔地看他。
“师兄。”她这样喊他，心里又惆怅起来。远处，护送的队伍停在山下，绵延得像是她心中悠长又遥远的过往，怎么也看不见尽头。在那其中，容萧的身影颀长清隽，注视着她的方向，眉眼温纯。
“回不去了。”她轻轻地提醒他。
傅云斐怔住，继而又笑，喃喃自语：“是啊，回不去了。”宋稚拍了拍身子，故作轻松道：“走了。”
傅云斐一动不动地遥遥望她，似是要将她望进心底深处珍藏起来。良久，他终于喟叹出声：“小稚啊，我还是那个，会替你扛下所有的师兄啊。”
他伸出手，眼底铺下悲凉，触手所及是空寂，那人已和夕阳一起融成了红点。他在半空虚描她的眉眼，一笔一划都是宠溺与深情。
【7】
宋稚来到了安朝，容萧却没有急于与她成婚。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将她安置在东郊的别苑，认真地对她说：“宋稚，一年为期。若是一年之后你依旧不改你的决定，我立刻娶你为妻。”
后来啊，夏花开遍了山野，秋霜染白了屋檐。安朝老皇帝驾崩，安朝皇室经历一番动荡，最终容萧在众人簇拥下登基为帝。而宋稚在别苑煮酒烹茶，闲适得恍若从前皆是一场触手不及的梦。
容萧总来看她，每一次，他都会带来傅云斐以及裕朝的消息。
听说他在裕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
听说他将裕朝皇室搅得暗云翻涌;
听说他选贤举能，撤换了朝中一批腐朽的旧臣;
又听说，裕朝皇帝暴政，弄得民不聊生……
宋稚垂首浇花，声息淡淡：“陛下，裕朝與他皆为过往，你又何必如此。” 容蕭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冬深春浅时节，容萧着一身铁甲而来，眉头紧蹙，黑眸里流淌着让人猜不透的深意。
宋稚讶然：“陛下，安朝起战乱了吗？”
容萧半天才启唇：“宋稚，裕朝皇室乱了，傅云斐杀了皇帝。”
宋稚心神一震，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他爱慕权势，如此作为不奇怪。”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容萧几番挣扎，最终开口，“你的杀父仇人，不是赵统领。赵统领不过是替人卖命，背后那人，是裕朝皇帝，他忌惮你父亲的权力与民心，所以动了杀机。”
宋稚手里的梅花枝猝然落地，花瓣从枝间脱落，像她拾不起的过往。
她突然不想再听下去，可容萧的声音还在继续：
“傅云斐一早就知道。阻止你搜集证据是不想让你暴露于危险之中，而在朝中处处压制你，与你作对，是不想你爬得太高，因为爬得越高，皇帝的眼睛盯得就越紧。只有朝中有了制衡你的人，才能暂时缓下皇帝的杀心。”
“宋稚，他不是为了权势，他是为了你啊。”
宋稚脑中轰然作响，容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里划过一丝痛意。他很清楚，告诉她真相后，那个人在她心中大概就再也抹不去了，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所以他抱紧了她，心中不忍却还是继续说：“傅云斐杀了皇帝后，派人找到我，让我连夜带领安朝的军队进了裕朝皇城。”
宋稚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颤着嗓子问：“为何？”
容萧抱她的手紧了紧，说：“因为……因为傅云斐与皇室斗争的过程中，被下了剧毒，我到的时候，他……他已经……”
果不其然，怀里的女子顷刻间如同失了全部气力，瘫软了下来。他用了很大力气，才让她不至于跌落在地。
片刻，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喊自他怀里传出。
傅云斐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自五年前开始，傅云斐就不再是傅云斐了，他是傅景之，傅云斐的胞弟。
真正的傅云斐在五年前生了重病，他无后代，又不忍世代为相的家族没落在他手中，便悄悄找到自小宣称体弱隐居凤祁山的胞弟，让他顶替自己的位置继续在朝中为相。傅景之厌恶朝堂纷争，本不肯答应，可宋稚的父亲在这时战死，一切就都改变了。
傅景之成了傅云斐，成了那个处处压制宋稚的死对头。
【终】
宋稚迈入了凤祁山。
丛林深处的墓碑静静矗立，上面“傅景之”三个字清晰入目。
上一次，傅云斐带她来了这里，告诉她这世间再无傅景之，只有傅云斐。她恨他为了权势连自己都要抹去，殊不知一年之后，空冢已不空，故人无再见。
她颤抖着手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终于泣不成声。
最后，傅景之什么话都没留下，她却仿佛听见他在风中的低喃：
“这一生，也不知能送你什么。惟愿你，一世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