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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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那么一会儿,子一忽然觉得自己可怜,人都走了,全下班了,外面正下着雨。这个地方离那几幢居民楼少说也有一里之遥。虽然是下雨天,但是西天的太阳却出来了。他听着远远的车声人语和近处的雨声,仿佛自己与人世间已经隔离了半个世纪。这时他会想起家乡,想起妈妈的玉米面面条、黄橙橙的玉米饼子、煎的油汪汪的韭菜盒子,还有爸爸嘴上叼着的呛人的老旱烟。在城里挣扎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回去守在老父亲母亲的身旁。想着想着,竟不争气地流下了几滴眼泪。
  他是今天早晨来到玫瑰园新岗位上班的。打出租竟花了他十二元钱,那么贵?一问司机,说这是郊区了。走着走着心里越来越发凉,可是看到那四周高高大大的白杨树,随风哗哗地响,他马上又来了精神,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蓦然发觉这空气中一股香气丝丝缕缕,似有似无,飘飘渺渺,似乎嗅到了乡下老家的空气味道。他又一下子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沼泽,大学毕业三四年了只回去了一次,只给父母寄过一次钱。而父母一次都没有来到城里看一看住一住。正边走边想着,一个胖大的妇女扛着扫帚走过,扫帚条子扫了他的脸一下子,火辣辣地疼。他正要嚷嚷几句,忽然看见那胖女人的绿制服上写着“玫瑰园”三个字,拉下的脸马上笑了,问,大姐,你是公园的吧?那女人哈哈笑了,说,对不起了大兄弟,碰到了吧,给你鞠一躬,起得早扫园子,早饭还没吃呢。他随手掏出了几块钱递过去,你去买十个包子,我正好也没有吃,你陪我看看公园。胖女人惊得张大了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接过了钱说,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主任吧?她话没说完,人已经扛着扫帚跑远了。
  偌大的花园除了杨树、榆树和丁香树,仅有二十几株野玫瑰,虽然残花败枝,没有生气,却暗香扑鼻。他忽然明白,这空气中的香气是玫瑰的香气。他看了有些難过,玫瑰园,没有玫瑰哪来芳香。他要召集园工开会。胖姐叫大红,她买来了包子,两人蹲在玫瑰丛旁吃着。吃完了包子,大红带他去了公园办公室。一进办公室,他乐了,原来这办公室就是就园中的观景台一二楼,一楼是园工休息放工具的地方。屋内几条长椅,木箱木柜的,破旧的图版,几十支彩旗,卷在一起的红绿标语布。上了二楼,屋内一股土腥味,一张紫色办公桌,两把黄色的长条木椅,什么东西都蒙了一层灰,好像尘封在时间里了。
  他想,看来只好把一楼当会场了。大红去喊人开会,等人喊来了,他一看笑了,除了大红,就是两个残疾人。女人拄着木柺,男人没有了一支胳膊,胖姐说他们是两口子。他掏了钱让大红去买了四瓶冰红茶。
  散会了,大红上楼去打扫办公室去了,剩下那对夫妻与他闲聊,他才知道大红是个老姑娘,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她听说来的主任是个大学生帅哥,竟好几天睡不着。
  他又回到了自己租的平房,把行李、书本、用具装在蛇皮袋子里,打了辆三轮的士回到了玫瑰园。大红正坐在那里吃烤地瓜,看见他提着袋子回来了,把地瓜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呲着白牙,伸手把袋子接了过去。她没用他伸手,就把他的东西归置得齐齐整整。
  天色暗了,外面的风没完没了地刮着,让人想起乡下的庄稼地。桌子上那座老座钟,不停地滴嗒滴嗒地走着。他看了一眼那座钟,古铜色,一只铜马在钟里不停地腾起落下。他想起他的童年,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光,时间是那么漫长,永远有玩不完的时间,永远有跑不尽的田野。那时他以为世界就这么大,时间就那么长,周围永远是爷爷和奶奶的笑容。一晃时间太快了!他看看这周围,自己这是在哪儿?这是哪个年代?他突然感到陌生,突然觉得身上好冷,打了个冷战。他坐不住了,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玫瑰。
  他背着手转呀,走呀。雨停了,云散了。寂静的玫瑰园就他一个人显得冷清。他背着手走来走去,坐在了玫瑰丛旁一块石头上,看着深蓝的夜空下,一弯月如一把锋利的刀,直插心脏。忽然一阵暗香浮动,沁人心脾,绿叶掩映中一朵橘黄色的玫瑰在银色的月光下开了。
  记忆又翻江倒海涌上来了。工会王主席让他去相亲,打电话催了他好几次,说对方是局长夫人的表妹,可能比他大几岁。他在黄昏时分去的办公室。局长夫人的表妹早就等在那里,她是个高高大大的女人,穿一双镂空的皮靴,一件米色的风衣,里面一件红纱连衣裙。她大脸盘上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开心地笑了。她笑声朗朗,很大气。她的大方主动,让他害羞,好像她就是他的主人,来认领她的宠物。
  她的红唇上有颗痣,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没等王主席站起来为他介绍,她已经热情和他握手了。她自我介绍叫英子,在市晚报报社工作。子一一拍自己脑袋想起来了,她是报社副刊的英子老师,去年在市委宣传部大礼堂听她讲过新闻和文学写作课。原来内心的抵触情绪在她的朗朗笑声中瞬间烟消云散。他脸上的害羞表情,渐渐被他们的谈话消融了。
  子一说,我听过你的精彩讲课,你是我的老师,我是你的学生。英子被他逗乐了,说,那都是工作上的事,应付一下而已,这些年竟做这些大众的事业了,把个人的事耽误了。
  王主席一看两个人认识,还谈得火热,自己知趣地悄悄走了。临出门,又折回来,偷偷地告诉子一,一会领人家出去吃顿饭,照三百以内花,吃完开一张发票,我找局长给你报销。
  她带着子一去了一家叫红月亮的咖啡厅。一进屋,听到钢琴曲音乐,他就紧张得迈不开步,担心自己口袋中的钱不够用。英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一手把他扯进来说,不用担心,我这里有金卡。他们找了角落里的两张座,要了两杯拿铁。也许是屋内橘黄色的灯光有些暗,刚才在办公室还侃侃而谈的子一突然感到有些局促,竟一时无语。英子说她正在写一部电视剧《红杏》,已经写了十五集,总共要写到三十多集。他忽然感到心中一阵甜,终天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他在品着咖啡时不断往杯子里加着方糖,这让英子很惊讶,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笑了笑,一点点儿品着说,我有能力吃甜品,甚至吃更多更多的甜食。他听到了她说,她大他九岁,曾经结过婚,离了。有个女儿八岁了,可是他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身体已经被心中的熊熊烈火吞噬了。   后来他带着她,不对,还是她带着他,去了一家叫金缕衣的大酒店,因为她还是有金卡。他们喝了好多好多的蓝菲,反正他几乎把一生中的甜言蜜语都说了。他儿时的梦想就是当个大作家,尤其是写电视剧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是名利双收的诱惑。他迷迷糊糊,被她带着。吃完了,他记不清她把他带到了哪里,他们耳鬓厮磨。
  二
  他和英子的婚姻走到了绝路上。他本人也在这次林业局机关精简中出列而下到基层。他自己谈不上有什么想法,上级的指示精神嘛,而且自己来的时间短,虽然是本科学林业的。局长组织的酒宴欢送会上,他吐得不醒人事。之后,他就抱著一纸箱子书籍来到了玫瑰园公园。尽管他心里知道,所谓精简绝对和他的婚姻息息相关。
  他记得临出办公室门时正碰到工会王主席,他拍着他的肩膀头说,好好干,那是块风水宝地,我正愁你找不着媳妇呢,到那地方谈恋爱的多着呢,说不上碰到哪个失恋的,你就走桃花运了。
  他不愿意躲在回忆里,它像一道伤疤,隐隐做痛。王主席给她介绍了英子之后两个人很快就堕入了爱河,先是同居,然后悄悄地举行了婚礼。所谓悄悄的举行婚礼,是他本人不想太声张,主要是因为他考虑新娘子比自己大九岁,还是已婚,而且她是局长夫人的表妹。她从没有对他讲过她过去的故事,只说她的前夫出国了。他没有告诉同学,就是同事也是仅仅通知了要好的四、五位。英子也显得很低调,一辆婚车,一台中巴,坐着她的十几位好友和他的四五位同事。她也没有披婚纱,只是穿着一件白地粉荷花的旗袍,挽着子一的手,直接进入了酒店。由王主席简单地介绍了他们相爱的过程,大家就入席开喝了。蜜月短暂而甜蜜。短暂是因为只过了几天,英子就出差培训去了。
  子一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她当宣传部新闻教师培训的阶段,没有把对她的爱从对她的崇拜中剥离出来。他没有住房,入住到她的报社小区的楼房里,一头扎入她的书房,把她写过的散文、诗歌、杂文、通讯和报告文学,拿到复印社复印了,贪黑起早,整理成厚厚的两大册,分成了文学类,新闻类。他搂着英子说,他要为他的爱妻出版《英子文集》上下册。
  他把要出版文集的资料带在身边,拿到办公室去阅读,学习,她说过的名言警句,他都记在笔记本上。这一期间,他的新闻写作突飞猛进,在市日报和晚报上,他的豆腐块几乎是天天见报。在上一级的林业报上,他写单位的好人好事,单位的先进管理经验和做法等报导也多了起来。局长高兴了,红光满面地大会小会夸他不离口。局里还出台了新闻稿对上报导的奖励政策,也是专为他一个人出台的。猛然间,他成了单位的红人。
  他还在她的指导下,写散文,写诗歌,写小说。他发疯了似的把他的文学作品到处投稿,虽然见报很少,发表的也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报上,但他还是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担任了副主席。
  他走路也飘飘然了,每天对英子殷勤备至,甚至连洗脚水都早早准备好。然而最近一个多月他渐渐地发现,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会到后半夜,而且还带着酒意回来。他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却一闪而过。他听局长夸他妻妹说,她在报社改革方面大展拳脚,把报社中的冗员都裁掉了,很受上级领导赏识,因为她被提升到了总编助理,马上要提副总编了。
  他内心狂喜,找到了一家出版社,自费要为老婆英子出书,为他们结婚一周年献礼。
  她回来得更晚了,回来时,也不和他打声招呼,就蹲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抽烟看电视。早晨醒来时往往脸上挂着泪痕。
  她时常无缘无故地向他发脾气,嫌他大男人像娘们似的啰里啰嗦,为什么给她出书?出的是哪国的书呀?她会神经质地把桌子上的书稿扬了一地。他看着她像个怪物,看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他有时呆呆地坐在那里想,是不是自己一时糊涂看花眼了,太盲目了。他越像棉花包,想把她的威风暴脾气消化于无型,她闹得就越欢。她甚至会揪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似地喊,你这个娘娘腔,为什么不骂我,打我的耳光让我滚呢?她拚命地喝酒抽烟。他除了在她大醉之后把她吐得一地脏东西收拾干净,毫无怨言。
  终于有一天有人给他寄来了一件特快邮件。寄件人是“下岗的记者”。他打开包装,是几张照片,是英子和一个穿白西服的高大帅气男人在酒吧喝酒,在公园散步的照片。
  英子回来了,他把照片扔给她。她不理睬,又把照片给他扔回去,连正眼都不看他,而且还点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抽起来。
  那几天她手机经常关机,而且晚上不管她在家不在家,座机电话总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通了以后对方喘着粗气,就是不说话。
  有一次晚上吃完了饭,她要出去走一走,他悄悄跟在后边。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男人开着一辆斯巴鲁,在大街上拦住她,两个人撕扯了一会,她还是上车了。他冲上去的时候,灰色的车已绝尘而去。
  他终于忍无可忍,扯着她离了婚,之后打好背包开门走人。他住到了办公室。走前他想把那些药出书的文稿付之一炬,可是坐在沙发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悲从中来,又哭着把书稿放在了地板上。
  后来听说,没过多久,她也走了,去了南方一家报社。不久他手机接到了她的一句话,玫瑰花开暗香来。他看了好久没看懂。
  是时光穿越了还是梦境重现。子一酩酊大醉,此时不醉何时醉?这是他来到玫瑰园一周后的晚上。他不愿意回忆与英子的往事,一草一木皆关情,他宁愿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眼前却依然梦境重现,她的柔软秀发,她的火热的唇,她的玉指,她的喃喃细语。天上的星星火炬般燃烧。他躺在青草地上,夏虫正呢哝,他发现自己飘然而起。他要成为天上那颗最亮的每天晚上陪在月亮身边的星星。五脏六腑在燃烧,血液在沸腾,发现自己已经飘散在夜空中。
  是月亮,还是星星?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他忽然从天上又摔落下来。是一双大眼睛,女人的眼睛。她的长发撩下来,有些痒。她伸手去扶他,无奈力气有限,她也被他带倒。她不服气,起来蹲下又扶他,这次他自己也发力了。他坐起来,头痛欲裂,但还是仔细盯着这个女人的脸看。月光洒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和月色一样银白。她不是英子,是一个长发陌生女子,她身上有股幽香飘来。他每吸入一口,身体都好像注入新鲜血液。他怀疑是不是时光穿越了,还是梦境重现。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很柔软,没有骨头一样,让他不敢用力去搭。他不知她是人是神。   他们俩在月光照着的石板路上静静地走着,仿佛时间倒流。他们穿过丁香花丛,穿过小榆树林,来到了玫瑰花丛。玫瑰丛中两朵玫瑰开得正艳,一支橘黄,一支水粉,其余枝头上的花蕾正羞涩地打着朵,欲开的样子。她看呆了。他也看呆了。不过她看的是花,他看的是她。她说月下真美,用手去抚摸那花。他看花看人,又抬头看那月,想这圆圆的月和这花竟如一个人一样。等他再次转头看人时,却只有玫瑰花丛在微动,人早已不见踪影。他更怀疑这是梦,狠狠地用指甲去掐自己。
  他惆怅了好多天,那月夜的的女子再也没有出现,他踏遍园中草木,寻遍园中角落也没有再见到那个长发女人。他忘记了英子,天天只能去想这个虚无的女子。他病倒了,以为那是天上派来为他排忧解愁的仙女。手机发来了短信,是英子,本想删除它,可是一种欲望迫使他把那条信息打开。我在南国很好,忽念。小小的一朵英子。
  他有些发狂了,这时的心竟被两个女人乱刀相割。他终于站起来了。
  三
  他早把英子的想念当作一抹云。正值初夏,连日的雨后,气温有些低,他转来转去,走到野玫瑰丛跟前,坐在那条紫红色的木椅上。坐下来他才发现这木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个人,用紫色风衣把自己裹得严实的女人。她穿着绿色的靴子,一绺蓝色长发从大衣的帽子边上飘出来。她手执画笔,正在面前的画架上画玫瑰花。他很好奇,慢慢背着手走过去,看到画纸上那黑的枝条、紫的蓓蕾,横七竖八的,又好像是在画荷。他明白这是在画国画,是在写意。他又回头看看那丛玫瑰,似乎被这女人赋予了力量,真的从残枝败花中精神了几分。仔细看时真有几枝打着骨朵。就是这个女人,那天晚上搀扶他的女人,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幽香。他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一样,嘭嘭狂蹦着,他死死地按住胸部,真怕它跳出来,吓坏她。他脸色潮红,手心出汗,腿不停地在抖,真想对这个女人说点什么。但是周围太静了,连风也不刮了,他怕惊了这女人的思绪,看了好半天,站得有些腰酸,大气也不敢出。那女人竟好像没有发现有人在身旁,兀自在挥笔作画。他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继续在画。他走了,风又吹起来,送来了女人的叹息。
  大红扛着扫帚远远地看着,他回到到屋里她也跟了进去,把扫帚狠狠地扔在地上说,这个女疯子经常来这里画画的,局长告诉我们谁也不要打扰她。一个疯子你也有兴趣地看个没完没了。子一抬起头看着她说,疯子是局长的亲属?大红摇摇头说,你问局长去吧,谁知道。子一说怎么是疯子?一个很有才华的女人。她拿起水杯子,从水壶里到了一杯水喝下去,不解渴,又连喝了三杯。放下杯子抹了把嘴巴说,他爹是咱们市有名的老中医,她妈当年是文工团的,后来精神病犯了,他爹都治不了,后来跳河了。她姨也是这个疯病,她们家好像遗传。她本来是中学教画画的。
  子一忽然看到办公室正墙上隐约有幅画,被一些规章制度的纸版遮得严严实实。他走过去,跳上桌子用手掰开纸版看到了一部分,好像是一幅玫瑰花图。他用力把整块版扯了下来,是三朵红玫瑰怒放的画。落款是紫衣公主。大红一脸不屑地走过来,努着嘴,说,有什么,是女疯子前几年画的,老主任为了报精神文明单位,请她瞎涂的。子一向她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伍拾元钱说,你去菜市场买一只肉鸡,让那俩口子在园中采点蘑菇,中午我们吃炖鸡肉。本来正在生气的大红听说吃鸡,马上乐得合不上嘴,害羞地接过钱说,本来不应该让你请的,我们应该先请你。算了吧,以后再请呗。她乐呵呵地跑了。
  支走了大红,子一搬柜挪箱,把挡在画前的所有物品全部清理干净。画虽然有些陈旧,有些地方粘上了胶布,或者钉纸版钉坏了,但整体还过得去。他买来了小刷子,认真地清刷了几遍。三支玫瑰傲然开放,几只燕子斜飞而过。这应该是春天的画作,因为地上的芳草是嫩绿的。
  大红回来了,只顾得上吃的她没有理子一在干什么。子一把这幅画用手机拍下来,他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来到紫衣女人的身边,打开手机给她看那幅画。她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手机,摇摇头,但还是笑了。他也笑了。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向办公室走去。他牵了她的手进了办公室,大红正出来倒脏水,看到他们俩后她手中的盆子忽然掉在了地上,水溅了一身。她哭丧着脸皱着眉头跑了,躲到了一棵杨树后哀嚎起来。
  紫衣女人进了屋,看到了那幅玫瑰图,她突然捧住自己的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扑上前去抚摸着那画的边角,低声哭了起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呆呆地低头想了一会,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大红进来了,满脸春风的,她笑嘻嘻地对子一说,我说对了,她对画过敏,记得她画这幅画时她还没有疯,正和一个高个子洋黄头发的男人谈恋爱,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黄了。活该,自讨苦吃!她兀自叨咕着,把买回来的那只鸡按在菜板上狠狠地剁着,嘴里杂七杂八地骂着什么。子一笑了,说你这个疯女人,又说别人是疯女人。
  几个人中午吃了鸡肉,下午下班了谁都懒得走。子一让大红又把剩下的鸡肉,放了一些粉条炖了,让三个人继续在这里吃。他们都喜欢和他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一聊天南海北的故事。晚上大红还煮了鲜玉米粥喝,又做了一大盆肉炒芥菜咸菜。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吃完,要打一会扑克,子一就上楼看书去了。
  三个人打牌打了一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楼下静悄悄,楼上静悄悄。他们在楼下吵吵吵嚷嚷时他能把书看下去,可是人走了屋静了他却看不下去了。他后悔那天孟浪地把她扯进屋来看那幅画。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自己一时还想不清楚。外面的风刮得紧,是树叶和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又像一个人在静悄悄地行走。他把头伸向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只能从大树的缝隙中看到远处楼房的燈火。玫瑰花丛的方向,有一道亮光闪过,他盯着那个方向仔细看,又是一片黑,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在内心纠结着一件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无数个“看不看”,又写下了无数个“紫衣”。写累了,他站起来伸懒腰,看到玫瑰花丛的方向,有火光,他觉得很诡异,于是拿着强光手电筒下楼了。真的有人在那里燃起了一堆火。他关了手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竟是那个紫衣女人。从没烧完的纸张上看是她画过的玫瑰,不过旁边还有一堆书。他凑过去,把自己暴露在火光前。可是那个女人竟然没有理他,仍然在用干树枝搅动着火堆。   他想和她开个玩笑,说园林之地禁止明火,可是又觉得多余乏味而没有说。他蹲下来拿起一本书,是杜拉斯的《情人》 ,柯琳麦克《荆棘鸟》,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迈克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他在高中时看过这些书,上大学时想买回这些书看一看,可是不知被什么事给耽搁了。他把这几本要烧的书抱在怀里,说,这几本送我吧,烧瞎了。她扭过脸来,脸色苍白而狰狞,恨恨地对他说,我要埋葬我的青春和爱情,这些都是他早年送我的,如今还有什么用了?她吓了他一跳,但他还是镇定下来,仔细认真地看了这张没有戴墨镜的脸,才发现她大眼睛细长,黑眼仁里跳动着愤怒的火焰。她试图上来伸手抢过这几本抱在他怀里的书,他往后挪动着左腿,由于蹲麻了,他几乎摔倒了。她顺势站了起来扑上去。他吓得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看她时,她已经走了。
  他不放心,漆黑的夜怎么能让她自己走,他抱着书追了上去。突然一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闻到了烈性的酒味。是个比他高一些的胖女人,她用她的大胸撞了他一下。他远远地看着熊一样的女人用电动车载着她消失在公园的门口。
  他抱著这几本书回到了楼上,看了这几本书扉页上写着“米兰”的小字,字很秀气。这是几本旧书,书上很多地方用红色油笔画过了道道。他嗅到了书里有一种茉莉花的香气。显然是她读过的书了,他越发珍惜,找了一个绿书包,是他装书的,从里拿出自己的几本书,把这四本书放在了里面。
  四
  几天的时间里,也许是下了几场雨的缘故,他再也没有看见紫衣女人。她到底是谁?为什么烧书烧画?那个胖女人是谁?他没事的时候就把这个问题,摆出来,晾在眼前,挠头琢磨琢磨。
  他天天领着他的三个员工,把玫瑰丛的周边架起了栅栏,松松土,施施肥。玫瑰丛似乎有了仙气,枝繁叶茂,满枝含苞欲放。
  一天的活干完了,三个人见他没精打彩的有心事,就早早地回家了。天黑尚早,星星点点地下起了雨滴。他打着雨伞漫步走了出去。雨下得不紧不慢,先是落在树叶上,然后又滚落到地上。他看着这些美丽的叶子,簌簌发抖,心也随之一颤。突然他看到了前面的紫色的风衣,那个女人很奇怪地站在雨中看玫瑰。他内心狂喜起来,她,应该叫米兰吧,她竟在雨中赏花,那是一种多么超然的心境!他急忙走过去,把伞举在了女人的头顶。女人转头看看他,又兀自看那花,手在虚空中比划着,口中小声嘀咕着什么。玫瑰丛中一枝黄色玫瑰正在雨中绽放。她回头对他说,你看她多像昭君出塞呀。他如遭雷击,这个不凡的女子竟能从花中看到这些内容。他站在一旁肃然起敬。
  米兰还是自如地叨咕着。他把那把蓝伞递到她手中,她接过来,慢慢向远方走去。
  她在每个黄昏都如约而至,似乎踩着夕阳的光线而来。他每天静静守候在窗前看到她紫色的衣裳从树隙中一闪而过。他悄然地走过去,呆呆地立在她身旁。
  那天傍晚,她拿出一支大毛笔,提着水桶,在石板路上蘸水写道,暖雨晴风初破冻,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 夜阑犹剪灯花弄。
  子一在她身后,吟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米兰听了随即用笔在石板也写了这首词。
  她写累了坐在长椅上。子一站在旁边等着她缓过神来,领着她到了办公室,把熬好了的大枣小米粥,给她盛了一碗,然后自己坐在旁边看着她慢慢吃。她刚吃了一小碗,就听到外面有人粗声粗气地喊小兰,小兰。子一刚站起来就看见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站在办公室门旁,她看见米兰在那里喝粥,进屋话也不说,伸手抢下她手中的饭碗,扯过她就走。子一上前问她是谁?她推搡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他这辈子最恨别人骂他脏话,随手把桌上的铁壶抄起来,把壶中的水向她扬去。那个胖女人脸上带着嘲笑本想向子一还手,可是她回头一看,米兰已消失在夜色里不知哪去了,她就慌忙转身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米兰消失在黑夜中,心中纠结了好久。他进屋内找出了一支笛子,悠悠地吹起了一曲《但愿人长久》。
  他似乎看到了紫衣米兰在在玫瑰花丛中婆娑起舞。他边吹边向玫瑰丛走去。他坐在长椅上不停地吹着。
  突然他看见她艰难地扶着一棵树想站起来,可是她呼吸急促,脸色发紫,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她仿佛看见眼前有什么出现,惊讶地看着虚空。子一忙放下笛子,跑了过去抱住她。他感到她的身体在变冷在发硬,于是他用力地抱住她,把她抱在怀里。他闻到她的体香,吐气如兰。他似乎为自己这种不道德的想法而自惭,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她似乎不再挣扎了,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他从没有过如此冲动,就像以前的以前,他只想就这样去好好地爱一个人。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她的小巧的耳轮,她好像轻轻睡了。他又陷入幻觉,好像风雨中他抱着紫衣女人在奔跑。她的长发撩动着他的脸庞,那么轻柔温馨。他真想让时间在此定格,走到永恒。
  他还在笑,不停地傻笑,突然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显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圆睁着眼睛怒视着他。他想说她刚才如何发病,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只是说,你的米粥还没有喝完。她看到了自己裤子和鞋上的泥土,用手捂着脸想着什么,一下子忽然明白过来,很内疚地向他笑了。他还在用手捂着她刚打过的脸,她这一笑,让他马上把一切都忘了。她走了,走在石板路上的腿脚还是不灵便,左一拐右一拐的,他上去想搀扶她,被她推开了。她两双胳臂展开,像一只欲飞的大雁。她回头向他莞尔一笑,他领会了,也学着她伸平两臂,而且出奇不意地叫了两声,像雁更像鹅。她笑开了,哈哈大笑开了,先是站不稳,然后是真的蹲下,捂着嘴笑。她说出了他最怕她说的那句话,她说,你真像一只大笨鹅。说完她跃起来,快步跑了。
  他怀着一颗忑忐的心回屋了,吃着她没吃完的米粥,心中始终为她担忧着。   他再次碰见她时,她对他一脸的陌生。她还在作画,只不过当他来到身边时,她充满了敌意。他觉得很不舒服,难道她记性就这么不好,像鱼一样,只有几秒钟的记忆。她把目光瞄向东南角的一棵丁香树,然后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他慢慢循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看去,发现一个高大的黑影躲在那棵树后。他知道今天不能接近她了。他转身离开了,可是他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他忙回身看去,看见米兰急匆匆地走过来,把一个纸团塞在他的手中,然后飞快地消失了。
  子一走了一会,听到后面有沉重的脚步和粗重喘气声,便急忙把纸团用手指弹到脚下的草丛里。脚步声近了,还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婆,她走到子一近前掰开子一的双手,见手面光光,就顺势自我解嘲似的拍打了两下,说秀才的手,面团般柔软,招人喜欢。子一讨厌地飞快地把手抽回。等那个大女人走远了,他弯腰在草丛中搜寻出那个纸团。他打开纸团,上面写着,帮我甩掉男人婆,找一间空房子,我要静心作画去省城参赛。米兰
  玫瑰园有座假山,实际上就是高高的大土包,它的周边是当年取土时留下的两米多深三米多宽的壕沟,沟内积满了雨水。听说假山是当年反帝反修时,民兵打靶的地方。如今山上栽满了各种秋子果、山梨等果树。外人想要上假山,必须通过一条两米多宽的铁桥。为了防止有人跌入水中,更主要是怕别人上假山随便采摘果子,壕沟周围架设了一人多高的铁丝网,而铁桥通向外界的一边,也由铁刺大门挡在前面,由铁锁将军把守着。
  子一曾由大红领着上了假山几次。初夏时节,果树结满了手指肚大小的果子。山上杂草丛生,大红养的几十只草鸡,肆意在树枝下、草丛中捉食、嘻闹、玩耍着。在山顶上绿树掩遮下,有一座小木屋,屋顶上用油毡纸做的屋顶。子一逼着大红用钥匙打开门,一股干草和廉价雪花膏味扑面而来。子一看见屋内木板上钉着塑料布,一张小木桌子上放着花生糖,一张小木床上铺着一块帆布。大红在嗤嗤地笑,子一明白了,原来这懒姑娘闲时躺在这里偷吃零食睡懒觉。
  这几天大红老是跟着子一身后转悠,原来他把王主席在乡下养鱼的傻妻侄子绍给了她。那男人四十多了,只会呲着一口白牙傻笑,要么是低着头干农活。他给大红拿了一条八斤多的草根鱼。大紅接过鱼,一眼就相中了,非得急着要和人家去乡下鱼塘住段时间。
  大红去乡下了,他要下了那两把开门的钥匙。
  那天米兰把纸条给他时,他看完就想到了,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他想法弄了块蓄电池,充好了电,接上了灯泡。灯泡明亮,照亮了小屋,显得很诗意,浪漫。他又准备好了一提纯净水和几个面包。
  那一天黄昏时分,米兰来了,夹着包,里面装着纸,颜料和笔。她很疲惫的样子,急切地看着子一,想在他的眼中找到答案。他看见她身后没有人,就急急忙忙地带着她来到假山,打开大门,将她带到里面。她穿过密密实实的果树枝叶,一脸狐疑不明白这是去要哪里。当她进到小屋时看到眼前的一切,非常欣喜,双手抱在一起,一阵颤抖,盯着桌子上看了半天。子一怕她激动犯病,忙用手抚摸她的脊背,她长出一口气坐在了床上。
  子一出来了,锁上大门,回到了办公室。他为自己做了一盘大葱炒羊肉,又倒上了一杯小烧酒。刚喝了一口,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天天追在紫衣女人身后的胖女人进来了。子一一脸冰霜,没有理她,兀自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了句好酒。那个女人显然是被他的显摆逗馋了,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站在那里很尴尬的样子,手脚无措,早就没了往日的威风。子一转过头问她,有事吗?她声音像蚊子一样,说他妈的今天倒灶,又把这个疯子跟丢了,关健是她没有吃药。子一扬了扬手,指了指楼上,说你自己看去。她上楼了,咚咚地走了几圈,又下来了,摇摇头。她很失落要往出走,子一伸手拦住了她,指一指木椅让她坐下,又站起来找了一只碗一双筷子给她。给她往碗中倒了一碗酒。女人有些急不可耐地看着泛起的酒花,嘴唇不停地抖动着。她拿起酒碗看了子一一眼表示谢意,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大半碗酒下去了。子一细看这个大女人,一张很端正的脸,粗眉大眼的,大白牙,大嘴巴,大手大脚,大胸大屁股,就是连头发丝,也似钢丝般硬。
  她把酒喝了下去,一碗见底了,脸上泛着红光,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道歉说前一阵子对子一有些粗鲁。她自我介绍叫杨大芬,是米兰老公的表妹,她说米兰自从得了抑郁症后,始终没有治好,严重了,得了精神分裂症,需要按时吃药。因此她表哥把她从农村喊来每月给她一点钱,让她看管她。子一看她的酒喝光了,又给她倒了一大碗。她没有吃菜只是对酒很贪的样子。子一问她能看看她吃的药片吗?杨大芬看着他还在晃着手中的酒桶,很高兴地又把酒喝下去,很快地掏出了药盒。
   五
  是两种药,一种叫阿立泒唑,一种叫异烟阱。子一的舅妈患过肺结核,以前服过异烟阱这种药。他把药还给她,不停地为她满酒。她有些醉意了,不停地吃着菜骂着娘,原来她表哥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给她,从来不让她喝酒,怕她耽误事。她发愁了,说这回回去他非得又骂她。子一问,他们俩个离婚了吗?杨大芬说,早就离了,我表哥现在和一个女裁缝住在一起。他不放手是因为米兰有套出租的门市房很值钱,很快会被开发商开发的。子一还在给他倒酒,她摇晃着站起来说,不喝了,找个地方睡觉去,如果你碰到米兰,请你告诉她,我来这里找过她。她摇晃着开门走了。子一跟了出去看着那个黑影融化在黑夜里。
  子一想起米兰那天说的话,那个女人一天给她吃好几遍药,吃了药有那么几天头疼欲裂,白天黑夜颠倒,眼前经常出现幻觉,死去的奶奶爷爷都在眼前,往往不能自控。子一去了城里第一人民医院找他的同学阿红。他们曾是大学时的最蜜好友,别人都以为他们会成为夫妻,但是阿红的父母嫌他家是乡下的,土气,所以硬是伸出巨手扯断了他们的姻缘。阿红早已成婚,嫁给了开发商的儿子,她现在已是医院的院长助理了。
  他的遭遇她也听说了,但是没想到他还能放下架子来找她,真是使她欣喜若狂。他向阿红咨询紫衣米兰的病情,阿红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他不答。她红着眼睛一再追问,不停地问。他终于说了怎么回事。她眼泪掉了下来,为那年她抛下他的悲哀,为英子给他留下的悲剧,也为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还怀有悲悯之心去爱一个人,去救一个人。   她哭够了,用纸巾擦干了眼泪对他说,你知道吗,他的丈夫是在犯罪,背后一定有一个医生在支招。尤其是异烟阱这种药是治结核病的,根本和治疗抑郁症没关系,更重要的是服用它会加重她的精神疾病的。那种阿立泒唑药也是会使病加重的,所以很少会有医生用那种药。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匆忙地走了。
  夜晚,他给米兰蒸了鸡蛋糕,打着手电送过去。她还在灯下做画。看到他进来,急忙说,我到时间还没有吃药呢。子一把鸡蛋糕送到她面前说,你以后不用吃了。就是那两种药加重了你的病情。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让她自己吃东西,他走了出来,可是当他走到门口时她扯住了他的后衣襟。他回过头,她那双大眼睛直视着他说,谢谢你!眼泪从她的眼圈里跳出,她扭过头去。
  他走出来了,风摇万物,阵阵树叶青草的芳香扑鼻,远处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他站立了好久,感觉日子像过山车一样,一幕一幕,让他目不暇接。我是谁?她是谁?英子是谁?为什么今生今世让我们在此地相见?得到的,失去的,错过的,在意的,谁对谁错?忘记了来时的路,哪一条是我的归路?看不清。他想在夜中长啸一声,又恐惊了屋内的人。他索性快走几步,来到了玫瑰丛。他双臂高举挺胸高呼,啊,上天呀,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他一遍遍地这么喊着,只有树林在呼呼作响,是风穿过。远处的灯火依然诡异地向他眨着眼,也许这座城市还会没完没了地向他示威吧?
  他看见一个黑影向他走来,他弯腰摸起了一块石头,大声喝问你是谁?那个人走近了说,杨大芬,我找不到她是不能回去的,她万一出事怎么办?她挠着头说,我头脑简单,但是我不傻,总会比一个疯子要强得多吧。我先在你的楼下睡上一会,然后醒了我再起来找她。没等子一答应,她就先独自走向了他的办公室。他只好由她去了。她就躺在一楼办公室里的一张旧藤椅上,又从屋里找来一件旧军大衣,躺在椅子上盖上大衣,呼呼大睡起来。子一看着这个呆子竟也可爱,原来也是个直性人,没有什么恶意。
  第二天早上,子一天刚放亮就把米粥和鸡蛋煮好,见杨大芬还在鼾睡,就偷偷上了假山。米兰画了一夜,两眼迷矇,见他来了微笑点头示意。子一放下粥和鸡蛋,向她指了指,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画废的画稿,意思让他走时扔出去。说完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她像个天真的婴儿,睡觉中还带着笑意。这也是这些天,不,这些年她最舒心的时候。他看了看,又看了看,不忍走,忽听外面有脚步声,他急忙开了门去看,天已大亮,太阳正在东边天际线上升起,风摇万物,没有人影。他多疑了。
  他回去时,胖女人红着脸还在傻睡,待子一喊她起来吃粥时,她摇摇晃晃着起来,到门前的丁香丛下蹲下,撅着大白屁股,哗哗地撒了一泡尿,提着裤子出来,骂咧咧地系着。她洗把脸,就着黄瓜咸菜、一个臭咸鸭蛋,喝了碗粥,喝完抬腿不知又去何方了。
  杨大芬好像找到了吃饭的地方,中午和晚上准点回来吃饭,有菜也是两三杯白酒,没菜也是两三杯白酒,白天喝完抬腿不知去向,晚上喝完躺在一楼的椅子上就睡。
  过了半个月的时间,那天风和日丽,子一猜到米兰可能要大功告成了。谁想到失踪了五六天的杨大芬又出现了,她的左臂下夹着一卷子纸。子一的午饭依旧是米粥。她冷冷的面孔,不像喝酒那阵子时的装傻。子一也心知肚明,不怕她怎样。她把那卷子纸放在桌子上,很镇定地坐下,说你打开看看这是什么?你怎么说没看见她呢?子一说,那是米兰画废了的画吧,记得我每天放在垃圾箱了,都有车在早晨定时拉走,没想到,你呆头呆脑还挺有心。她微微一笑,摇头晃脑的很得意。子一说你知道吗?你天天给她吃的药,加重她的疾病,是在犯法。你就等着我报警吧!她听了不以为然,摇头摆脑还想说什么,子一掏出手机,說我要报警了。她见他来真的了,挠挠头扑嗵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对子一说,我什么都不懂,求你千万别告官。我离了婚,乡下还有一个女儿和老妈呢,我是欠了表哥五百元钱还不上才干这个活的。她一脸惊恐地哀求着子一。
  这时,米兰夹着一卷子画进来了,她上前一把扯住杨大芬就是一耳光,你天天逼着我吃药,我不吃,你差一点用手指捏碎我的下巴!米兰还要打,被子一喊住。他问她,怎么样,你的画?她向他点头说,可以了。她展开了画,正如他早些时候看到的,是一组看似赤橙红黄紫色玫瑰开放,却是画着王昭君,梁红玉,穆桂英,花木兰等古代巾帼大写意的一组组国画。
  她的国画要拿去省城参展了。子一对杨大芬说,给你次赎罪的机会,你陪米兰去省城参加画展。去省城?杨大芬听后,反复念叨后立马站了起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假惺惺的眼泪流了一地。
  他塞给了米兰一些钱,送走了她们俩。回屋打开了电视,省卫视正播着一部剧《红杏》。他立马来了精神头,连看了两集才知道,编剧真是英子。他望着窗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背着手走了出去,来到玫瑰丛,心中五味杂陈。
  米兰来电话了,她的作品获奖了。她让他去车站接她。
  在人群熙攘中他看到了英子,穿一件米黄色的风衣,人很憔悴的样子,手牵着一个女孩,匆匆往火车站检票处走去。他喊住了她。她停下,迟疑地转身。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祝贺你的《红杏》开播了。她眼泪浸在眼里,摇摇头说声谢谢。米兰下车了,从车站走来,见到了英子,两个人抱在一起,都哭了。英子抬头看看子一说,谢谢你帮她获奖了。子一惊讶地说你们认识?米兰说何止认识,她是我大表姐。
  他们送英子上车后,回到玫瑰园,英子给子一发来了短信,子一,我本不想伤害你,那次是我前夫找我复婚,让我和他出国。我反复挣扎思考后,觉得覆水难收,我不想跟他出国。而你又恰恰不理解我非要跟我离婚。当时我急于静下心来把我的剧本完成,所以,就狠下心来走了。是命运在不知不觉中把你我两个船头拴在了一起,又分开了。谁也不怨,只能说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跑的车。我真的无心伤害你。心中永祝你安好。今生恐怕是不能还你对我的痴情之恩了。但愿来生有缘我们再续前缘吧。希望你好好陪好我表妹米兰,她受的伤害太多了!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而米兰紧攥着他的手已经睡着了。
  他眼前又飘出了正在盛开的两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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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杰,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各类文集二十余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全国. 散文诗大奖、首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扬子江》诗刊奖、辽宁文学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任《鸭绿江》杂志副主编。  马坝人  那时候,天气炎热或寒冷  凉爽或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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