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头穿过玻璃房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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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作家多米尼克坐在咖啡馆聊天。外面下着雨,宽阔而毫无特色的大街上行人寥寥,春天迟迟不来。
  我和多米尼克是在一次写作坊认识的。写作坊是当地诗歌协会组织的活动,放在离我家不太远的一个书店里。这家书店我还算常来,店面不大,好在布置得当,还有便宜好味的咖啡、浓茶,招揽了不少跟字词做卓绝斗争的人。靠近落地窗台的地方,一水的苹果电脑排开,啪啪啪,手指头在黑色的波浪间飞来掠去。我受不了别人打字时的键盘声,每次来书店从来不和他们抢电源桌子,翻翻童书那边最新的绘本,晃晃虚构类刚堆起来的新到样本,蠹虫一样漫无目的。书店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像庙宇:通过参拜某种具象化的东西,获得某种抽象的感悟,自由、满足或者其他什么,然我拜的佛不在这里。这家书店里书有好有坏,像战争饥荒时期的当铺,珍异的珠宝叠在最普通的汗衫里,闪烁的银器在破铜烂铁中熠熠生辉;在好书坏书中走一圈,我想直接触碰的东西不在这里。
  和多米尼克认识久了,他的人生故事轮廓渐渐变得细致。我们都属于那种可以互相打趣“拥有作家标配童年回忆”的人,直接经验的痛楚放进故事和文字还会硌手,但放在真挚朋友间就是最好的餐桌玩笑。多米尼克的父亲是一个酒鬼,然本性善良,只是酒精稀释了他的意识,迷狂从汗腺分泌出来,化为针对家人的双重暴力;红色的鼻头,行走时沉重的皮靴跺在地板上的声音,清醒时的沉默对照着酒醉后的絮叨;很多人身上都有双重甚至多重人格,变化的只是导火索的形式不同。多米尼克的母亲陷在不幸福的婚姻中,枯萎地活着。她没有离婚,没有反抗,也没有对多米尼克有太多的关注,只是旁观。伤口最初会流血,可能会发炎化脓,可能会肿胀,慢慢会好,结成痂,硬硬的,然后痂会慢慢裂开,脱离伤口,新的伤口长在旧伤的位置,重重叠叠的纹路。多米尼克就这么长大,揣着很多荒诞的碎片记忆,拼出了今天的自己。
  多米尼克最喜欢的作家是写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菲茨杰拉德,每次我们聊天总会回到他身上,这次也不例外。我们都很喜欢菲茨杰拉德文字中特有的调调,行走起来带风的文字段落,趴在字里行间的观察者,某种贯穿始终的悲剧感。“这本书的一切都有关幻觉(illusion)”。多米尼克摊开手,盯着翻开的书页发呆:
  ……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感到迷惑不解,还有点厌恶。我觉得,黛西应该做的事是抱着孩子跑出这座房子——可是显然她头脑里丝毫没有这种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种事到不足为怪,奇怪的是他会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沮丧。不知什么东西在使他从陈腐的学说里摄取精神食粮,仿佛他那壮硕体格的唯我主义已经不再能滋养他那颗唯我独尊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馆房顶上和路边汽油站门前已经是一片盛夏景象,鲜红的加油机一台台蹲在电灯光圈里。……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嘈杂;明亮的夜景,有鸟雀在树上拍翅膀的声音,还有大地的风箱使青蛙鼓足了气力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风琴声。一只猫的侧影在月光中慢慢移动,我掉过头看它的时候,发觉我不是一个人——五十英尺之外一个人已经从我邻居的大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光。从他那悠闲的动作和他那两脚稳踏在草坪上的姿态可以看出这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出来确定一下我们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
  我打定了主意要招呼他。贝克小姐在吃饭时提到过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绍了。但我并没有招呼他,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动作,好像表示他满足于独自待着——他朝着幽暗的海水把两只胳膊伸了出去,那样子真古怪,并且尽管我离他很远,我可以发誓他正在发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等我回头再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又独自待在不平静的黑夜里。
  这里面的角色,人人都生活在幻觉里。在具有简单常识的外人看来,黛西应该带着孩子离开,这是唯一保有尊严的处事方式,但“显然她头脑里丝毫没有这种打算”。这显然跟爱情没有关系。黛西有能力爱吗?如果爱情不仅仅是一种生物性本能,而带有少许精神追求的话,黛西是否具有真诚爱人的能力。汤姆“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沮丧”,他辉煌但已经逝去的职业成就和他“壮硕的体格”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从陈腐学说中捞到的那根救命稻草究竟是什么?在他眼中,這个救命稻草又能对他起到怎样的救赎作用?当黛西和汤姆困在东岸时,盖茨比在做些什么?“一个人从大厦的阴影走了出来,……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光”。
  我和多米尼克反反复复地讨论这些问题,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回忆。言辞挣扎着,从意义的深渊上方飞过。我自然理解多米尼克对菲茨杰拉德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痴迷,直接经验的累积加上一点点共情的能力,人自然能钻进别人的故事中。
  港口的那一盏绿灯,它是否照亮过多米尼克的童年?在被受害者负罪感咬噬的漫长时光中,你有没有希望窗台前点亮一盏只为你点亮的灯?你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看更多的书,写更多的故事,其实你不是在向前跑;你一直逆着时间,再多一点文字,再多一点思想,再离那个被困锁在房门中的小男孩近些……逆水行舟,过去卷着现在扑向未来:你在激流中频频回望。


  还是回到我们现在这间咖啡馆来。你一定还记得我之前说,我们都属于那种可以互相打趣“拥有作家标配童年回忆”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都已经离直接经验的苦楚足够长时间。韧性是一点一点堆积拍打出来的,像橡皮糖,不断摔不断打,慢慢地,筋骨才会成形。我今天约多米尼克来咖啡馆聊天,不仅仅想聊菲茨杰拉德和阴影,我还想聊聊特朗斯特罗姆和他的玻璃房子。最近读特朗斯特罗姆(瑞典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读得神清气爽,感觉头脑中的脑浆都被他的诗意澄得清澈晶莹,恨不得借一缕日光就能穿透似的。我摊开我书,蹦蹦跳跳地念了首快板。此刻风雨间歇,云层淡淡晕开。
  活泼的快板
  黑色的日子走后我演奏海顿
  手上感到一阵简单的温暖   琴键愿意。轻柔的锤子在敲打
  音色苍翠、活泼而宁静
  音乐说世界上存在着自由;
  有人不给皇帝进贡
  我把手插入海顿口袋
  像海顿那样平静地看着世界
  我升起海顿的旗帜,这意味着——
  我们不屈服,但要自由
  音乐是山坡上的一栋玻璃房
  山坡上石头在飞,在滚
  石头横穿过房屋
  但每块玻璃都安然无恙
  (特朗斯特罗姆 作,李笠 译)
  Allegro
  I play Haydn after a black dayand feel a simple warmth in my hands.
  The keys are willing. Soft hammers strike.The resonance green,lively and calm.
  The music says freedom exists
  and someone doesn’t pay the emperor tax.
  I push down my hands in my Haydnpockets
  and imitate a person looking on the world calmly.
  I hoist the Haydnflag - it signifies:
  “We don’t give in. But want peace.’
  The music is a glass-house on the slope
  where the stones fly,the stones roll.
  And the stones roll right through
  but each pane stays whole.
  (From Tomas Transtr mer,translated by Robin Fulton)
  这是一首快板,一首活泼的快板。每当我在黑暗边缘感到自己内心苦楚无法言说的时候,我就会转向它。它像细致严谨的文法老师一样把手指伸进我的口腔,纠正我笨拙的舌头发音;他的言辞和我的情感相撞的瞬间,我得以看清我自己。
  I play Haydn after a black day
  and feel a simple warmth in my hands.
  黑色是形容糟糕日子最简洁的词,可深可浅,可静可动。无论是坦克驶过平原,还是偶尔一丁点的不顺心,或许人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沉重事件,但也有可能我只是从药房回家,有时候黑色的日子是在说喝黑色的牛奶的早晨,有时候黑色的日子只是在说一个年轻瘦削的男人死亡的故事……但黑色的日子过后,我们来演奏海顿吧。你有没有感到,轻微的,温柔的,糅合了酥麻和酸胀的温暖,从你的手指扩散开去?
  The keys are willing. Soft hammers strike.
  The resonance green,lively and calm.
  琴键和你的心绪合二为一,它愿意为你演奏,你温柔的敲击。在音乐声中,某种东西在升腾:绿色的,鲜活的,平静的。你感到它渐渐充满你的胸腔,充满你的四肢;脑子沉重的东西在下降,轻灵的东西在上升:混沌的世界分开天地,然后就有了光。
  The music says freedom exists
  and someone doesn’t pay the emperor tax.
  在音乐声中,自由得到确认。你能看到的具体事件,你能触碰到的具体的人,他不向皇帝交税。世俗权力一定是有严格边界的,人造的利维坦尚且还要遵从自然法;即便外部世界到达了最险恶的境地,你仍能支配自己,仍能以柔弱的身躯对抗,仍能以微薄的精神宣告不服从。
  I push down my hands in my Haydnpockets
  and imitate a person looking on the world calmly.
  I hoist the Haydnflag - it signifies:
  “We don’t give in. But want peace.’
  我学着诗人的样子,将手插进口袋里——那是个怎样的口袋啊!我学着诗人的样子,平静肃穆地看着世界。看上去很容易,但我学了很久很久:这个世界太多不公和愤怒,只要你不是将头插进自我的世界里,只要你还有一点点共情的能力,你一定会发现自己太过经常地处于憤怒和仇恨的边缘;我也是如此。但是,花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一件坏事对我最大的伤害,是损伤我的同情心和正义感,是让我在愤怒中自觉或不自觉放下理智的沉重负担。马丁·路德·金说过,用暴力对抗黑暗,将会更加黑暗。“我们不放弃,但我们需要和平”。和平绝对不意味着忘记、漠视或是跃过,和平意味着以正当的方式抗争,哪怕这种抗争几乎明确地意味着自愿将自己放到最被动的境地。但我们却不会踏出正义范围之外,用恶的手段行动,因为正义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任何一点都受其管束。


  我宁愿升起海顿的旗,韧性地抗争,不屈服,不放弃,不等待,以正义管束思、言、行的每个细节:
  The music is a glass-house on the slope
  where the stones fly,the stones roll.
  And the stones roll right through
  but each pane stays whole.
  一间立在山坡上的玻璃房子。“……石头在飞,石头在滚。/石头穿过玻璃房子,但每一片玻璃完整如初”。诗人谓之音乐,我谓之诗;人类谓之灵魂,神灵谓之人。
  此刻窗外风稍停歇,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却有些暗得发亮;窗沿攀起层层叠叠的冰雾。在多米尼克眼中,我同样也是盯着书页发呆,同样也是眼神放空而后拢聚,眼圈泛起一层层红色的涟漪:我陷在里面了。这一刻的共振光谱上,诗人和我的人生交错,疼痛与乡愁经纬相织。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别的地方春意早已按耐不住,而这里春天却迟迟不来。风骤雨寒的时节,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多米尼克继续读他那本已经贴满各种标签纸的盖茨比,而我继续读面前这本诗集。文字构建的世界肯定不能抵抗现实的重任,但它是你内心的屏障,就像特朗斯特罗姆笔下的玻璃房子,石头在飞,石头在滚,石头穿过玻璃房子,但房子里每一分柔软和正义都完整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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