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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55岁的马原被诊断出身体有异样,他选择另外一种面对身体与疾病的方法。
彼时,他是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更早之前,他与余华、苏童、格非、洪峰并称“先锋文学五虎将”。
近期,随着小说《黄棠一家》、童话《砖红色屋顶》的出版,以及在媒体上宣布“九路马书院”的建立,马原被贴上了“归来”的字眼。他不认同这个说法。他自认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社会,与现实发生关系。
他在《虚构》里的一句叙述流传广泛:“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他说他一直都在。
2018年的春天即将到来之前,《南风窗》记者找到了这个叫马原的汉人。在一个以哈尼族人为基础的寨子里,他一如当年在西藏那样,是一个少有的“汉人”。
因为腰疾,他躺在椅子里,脚翘在桌子上问:“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嚣张?”
活下去
余华说,马原总是在漂泊,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他在哪。
2011年,马原找到了姑娘寨。这里距离西双版纳市区30公里左右,寨子里住着不到30户哈尼族人。
村民“边大”还记得马原刚到姑娘寨时的样子,病弱,像是风一吹就倒。“唉呀,这样子,肯定活不了多久了。”他们看着他的身影,嘀咕着。
马原来到云南之前,有3年是在海南。“去海南,想的就是换水。海南的矿泉水是唯一能打国宴饮料口号的。”马原说。
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他新婚的老婆是海南人,他在海南还有一个小房子,所以他在2008年生病后,就马上去海南了。
为何不留在上海治病?马原说:“多数人生病了选择的是怎么治,西医还是中医,开放疗法还是保守疗法。我生病时,想的是治还是不治?我是一个信命的人,我觉得命里有这场劫难,那就得认。我得的是不好的病,谁有办法把肺叶当中6.5×6.8厘米那么大的一个瘤子治好?”
得了病不治,还有一点家族原因。他外公81岁的时候查出了肺癌,开刀以后发现整个肺叶全部钙化了。执刀的医生说,这个情形大概有二三十年了,也就是说,肺癌患者有可能让病和他的身体和平共处。
外公的肺癌治疗经验给了马原一个提示,让他选择了一个比较特别的面对肺病的方式,就是换水。“说实在话,我是没想到我能活过3年的。活过了3年以后,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可能还有其他可能性,也许我真的可以带着我的肺疾长时间地活着?我就想,既然换水的初步结果还不错,那么我就不再消极被动地等候,我要去找好水。”
他就尝试着去武夷山、安溪,还有台湾的阿里山。“我深信好茶是好水养出来的,有好茶的地方都有好水。”
在这里生活,他每天沉浸在巨大的狂想当中,要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书院,把森林以公园的形式保护下来。这两个心愿,带给他新的生活格局。
后来他才发现,他走过的这些地方,它们的纬度很相近,几乎是在一条线上。从东到西,南糯山算是最西边,是西双版纳有名的茶叶产地。
找到南糯山的时候,他有一种似曾相识感。那一年,他前后来了南糯山8次,寻找落脚的地方。最后一次是10月份,他带着老婆孩子,用一个8米长的大货柜车,把家就搬过来了。
马原的新房子边上,有一泓泉水。他专门为它造了一个池塘,每天听着泉水投到池塘里面,水声特别悦耳。他感慨道:“我现在有这么好的身体,泉水有很大的功劳。还有在山上生活的这种健康状态,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山,都是在运动。”
这次选择让他“死里逃生”,是他“第二个一辈子”的开始。马原把人一辈子的概念定义为一甲子,他来山上的时候虚岁59,因此这是他人生的第二个回合。
乡下生活,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他养了孔雀和家禽,还常到森林里踱步。那里的參天古木,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在这里生活,他每天沉浸在巨大的狂想当中,要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书院,把森林以公园的形式保护下来。这两个心愿,带给他新的生活格局。
刚到寨子里时,他在废掉的学校里住了两年多,用了三间废弃的旧教室,有一间当厨房餐厅,有一间当卧室,有一间作为起居室。那时候,他写作用的时间一年里不过三四个月,主要还是要先站住脚,用两三年的时间盖他现在住的大房子。
从学校到大房子有七八百米,他当时每天要走两个回合。在工地上一蹲就是一天,当时体力耗费很大,人就特别瘦。很多寨子里的人都觉得,他可能随时会死。
大房子盖好以后,他就住在大房子里,看着其他8栋小房子慢慢地建起来。“我一开始没好意思对外公布我做书院,我怕人家笑话我。我就是一个书生,一个教书匠,我所有的收入都是依靠写字去赚来的,对我来说建这么大的书院其实不是特别轻松的事。”
7年时间,一个带着疾病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山区里,造了9栋房子。当时造的时候,马原就想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不知道能不能造完。“现在造完了,它就在这。”马原笑了。
具体而为
“我能感知到我的体力精力在衰减。这是不争的事实,人犟不过命,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过一定年龄给你的生活。”马原坦承,“我生病以后,所有的写作都是口述,有人根据口述做整理。”
马原现在65岁,他自认剩下的有效写作时间不多了,因为小说写作需要很大的想象力,“有时候你得服从命运的安排”。
上世纪80年代,马原进藏开始写作,他认为西藏是一个能产生大作家的地方。然而,成名后的马原,却把自己的主业给荒废了,跑去采访其他的当代作家,试图揪住文学“黄金十年”的尾巴。当时一个好友评价说,人已走,茶未凉;马原却认为,很多人尽管他们作为时代结束了,但是他们人还在。他说,自己要为中国的文学做一点事情,“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这么做”。 他从来不认为,当时写小说就一定比做纪录这件事有意义。虽然当时制作的影视作品最终没有播放出来,但他并不沮丧。“就像我眼前这堆木头,它们曾经被建过房子,现在在这里闲置,什么时候还能重新作为建筑物的构件,那就看它们的命了。这个,木头本身决定不了,人本身决定不了自己做的事情就一定怎么样,我尤其不信所谓的成功学。”
无可回避的是,80年代后,先锋文学逐步转向现实主义,“五虎将”的写作也发生了改变。2008年,洪峰隐居云南,成为作家圈里“年入千万”的淘宝店主。余华、苏童、格非成为文坛大佬。马原偏动荡,换城市,换职业,居乡间,偶有作品问世,但反响不佳。
现在,他也会有童话方面的写作,都是写他这个院子的,写院子里的人与物。他以某种现身说法,用他当下的这种童话生活,去比照他所逃开的那个“很不堪的、荒唐的生活”。
有人推荐他看电影《小森林》,他发现自己跟里面的主人公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每天面对的都是“具体而为的生活”。比如,书院由9栋房子构成,它们都需要建设、设计、装修,彼此之间还要完成整体视觉系统的统一,都有非常具体的事情要去做。
前几年李敬泽见他的时候,很认真地问:“老马,真的,别来虚的,寂寞不?孤独不?”马原回答说:“哪有空啊,没空。得闲极无聊才寂寞、孤独,我每天要面对那么多事情。上山后,我前前后后完成了一两百万字的写作,还有房子的修建,哪有空去寂寞?”
他还有另外的打算,想在寨子里把启智开窍的事情继续下去。以前,他想得更多的是形而上,现在是具体而为,比如说在乡村建立起现代的卫生意识,像针对垃圾处理、污水排放,尽量减少其对自然的戕害。
成名后的马原,却把自己的主业给荒废了,跑去采访其他的当代作家,试图揪住文学“黄金十年”的尾巴。
前段时间,余华说马原“始终保持了一个优点,就是幼稚”。这句话传诵得很广,马原知道是在夸自己,因为真能留在理想、幻想、梦想当中的人,他们的幸福感爆棚。
如今,马原的很多同行都是领导、大佬、当地的泰山北斗,但他65岁了还在写,还以此为乐,还在享受写作带来的一切。他说:“我还在因为写作拿稿费觉得开心,因为小说发表、小说被别人阅读而开心,还在享受写作之初带给我的一切,不是写作了将近50年之后带给我的。仅是这个事实,我就由衷地欣慰。我觉得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初衷未改。”
然而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就像一部具有先锋色彩的小说—段与段之间没有很强的粘连性,远远望去,就像是很多人的人生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