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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强仍然站着,若不是父亲提起,我和黎玉霞被这意外的惊喜蒙了心窍,把他晾在一边。
我走过去,把阿强拥到桌边,说:“强兄弟,坐下来边吃边聊。”然后又吩咐黎玉霞:“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鸡蛋、鱼干什么的,再炒几个菜出来。”
父亲着实高兴,说:“茶几上还有一瓶九江双蒸酒,拿出来庆贺庆贺!”
此时,月色如银,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凉风习习,万物皆在银装素裹之中,蛙儿虫儿欢唱,为静谧的乡村夜晚增添欢腾气息。不一会儿,黎玉霞把菜端出来了,热气腾腾的,诱人的香气弥漫四周。
吃上这顿团圆饭,我这大半辈子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舒坦过。自从小叠两度出走,母亲去世,家中没有吃过一顿安乐饭啊,都是在风风火火、愁云惨雾、半饥半饱中过日子。如今,面对笑吟吟的父亲,重回怀抱的儿子,化敌为友的阿强,我心里由衷高兴!
小叠说:“强叔叔,快吃呀!我们还是早上在外海吃了些东西,直到现在没喝没吃过呢!”
我忙问:“你们是从麻园过来的?”
阿强点点头。
我心中有两大疑团:其一,小叠对阿强的态度180度大转变,由仇视变为亲热;其二,小叠跟阿强在麻园能碰到一块,也是个奇迹。我欲直问,又怕唐突,更不晓得如何开口。
黎玉霞也是不断地瞧瞧小叠,又看看阿强,欲问还休。
我们像个闷葫芦,压抑着心中的好奇。
月移光斜,李树叶子晶莹闪亮,四面白蒙蒙的。我说:“夜深雾大,我们搬进屋吃吧。”
阿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服,说:“不了,春哥,玉霞,我该赶路回去了!”
他看看小叠,小叠吃饱后已在他爷爷怀里睡着了。阿强说:“小叠大病初愈,身子孱弱,你们要多注意给他增加营养!”说完一个转身,欲离去。
我和黎玉霞同时站起来,只见他加快脚步,犹如荆轲入秦不回头的气概。我们傻乎乎地看着他走远。他的身影快要转弯时,黎玉霞突然喝令我:“快脱下你的外衣来!”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呢。黎玉霞不由分说,夺过我的衣服就追了上去,叫道:“阿强,你稍等等……”
黎玉霞这一去直至天现晨曦才回来。我打趣道:“送郎送过十里长亭,眼泪汪汪不愿回!”
她说:“阿强学乖了,人是要经过碰壁才能有长进的。如果他早有这份心思,我也不会气他了。”
原来,小叠第二次出走,是出于愤懑之气。这回,他竟然下定决心走得远远的,冻死饿死誓不回头。天黑路静,他像盲人似的,不分东西南北,到处乱碰乱撞。他年纪尚轻,又是病后初愈,只凭一股倔犟走出家门,时值春季,夜寒如水,他冷饿交加,流浪一段时日,有一天,一个踉跄跌倒,竟然爬不起来。
阿强受了黎玉霞的奚落,从黎玉霞的态度和言语中,知道妻子不爱他了,以为她一门心思想嫁给我。他既恼怒又愤懑沮丧,但决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我抢去,投入我的怀抱,考虑到自己无能为力,既穷又无特长,如今孤身一人,像臭鱼烂虾,索性自暴自弃,在我家乡左右徘徊,以拾破烂度日,一来博得人们同情,二来暗中了解我们的动向。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他拾破烂时,发现路旁有个孩子睡着了,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叠。他冷哼一声:“好啊,你这个野种,原来在这儿呢!”他蹲下身摸摸小叠的额头,烧得火炭似的,抬头打量四周,毫无人影,又苦笑道:“嘻嘻,他病着呢,我若不救他,准死无疑!”
小叠醒来,摸摸额头,一块热毛巾敷在上面。他欲除去,但听有人说:“小叠,不要动它。你醒了?”
小叠恍惚中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人胡子拉碴,黑面神似的男人,不正是自己最讨厌的阿强么?他狠命地思前想后,眼睛眨了眨,回想刚才的梦境,像是自己骑马而来,一起一伏的,颠簸得很。这儿是哪里呢?他打量屋子,又矮又黑,再收视线瞧面前的人,说:“阿强,你这个坏蛋,劫持我做什么?”他要坐起身,可是力不从心,像软蛇般翻滚了几下子,头晕目眩,金星直冒,终于气馁了。
阿强把小叠按住,再用一块布垫住他的下巴,像小时候奶奶喂他甜糊糊一般喂他稀粥,一汤匙放到他嘴里,滑滑的,甜甜的。
阿强自己污秽肮脏,但对小叠很尽心,帮他洗澡、换衣服。过了几天,小叠逐渐退了烧,人也颇为精神了。阿强为什么对自己好?小叠不得其解。阿强见他还是有点怨气,便笑着说:“你病了,没有力气骂我,等你痊愈了再骂吧!”
这回小叠盯着阿强的笑容,看来看去不似个坏人,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阿强苦笑:“只因为你是玉霞的儿子。我了解过,你的身世很惨。好在你有个坚强的母亲,又有你养父一家的善心,你才有命到今天呀!小叠……”说到动情处,阿强用衣袖抹眼泪,“你是玉霞的宝贝儿子。看来,你们母子是难以分离的。我和你妈虽然是合法夫妻,但一纸婚书捆不住她的心。既然这样,我只能选择让你们母子大团圆了。”
“我病愈后,你打算怎么样?”小叠睁大眼睛问。知道阿强并非想象中那么坏,小叠心软了,对他的怨气顿消。
“我会把你送回杜阮,让你和你父亲一家团聚!”阿强坚定地说。
儿子找回来了,黎玉霞决心再与阿强好好过日子。
我们惟望儿子小叠明了此理,撇开一切俗事,寻求上进。
第十误 寂寞与孤独
我这辈子对不起父母已成定局。母亲去了,如今,父亲也去了。父亲临走时说:“阿春,人是一代一代相传过来的。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七十有六了,死不足惜!只是,你还是一个人,叠儿又去了外地求学,以后如何打发这孤零日子呢?”
我不想临死的父亲有牵挂,只好违心地说:“老爸,玉霞和阿强也经常来看我,而且,我生性喜静,喜涂爱画,你是知道的。你放心吧,再不要惦挂我了!”
我的人生际遇注定我要孤独一生,能有什么办法呢?性格决定命运,我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如今,桌椅摆设依旧,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坐立。偌大的一个房子,我终于感到自己形单影只,是那样的孤独与寂寞,白天还好过些,有太阳,有工作,有人群,可晚上夜长,独守孤灯……
小叠是个好孩子,读书愈多,识理愈深,他晓得我孤独,每个周末准会回来看我,风尘仆仆的,父子间咕咕唧唧地聊一个晚上,第二天傍晚他又回城。
我见他辛苦,又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便对他道:“叠儿,如今你念高中了,高中是通往大学的最高门坎,各门学科都得打好基础,你得多抽些时间看书,以后少回来也罢!”
小叠说:“你一个人,又不喜欢跟他人结交,我怕你闷得慌,不如叫妈妈多些过来。”
我说:“这可使不得,其一,我怕你强叔叔有意见;其二,遭他人议论。爸宁可一个人清静些,也不敢给你妈增加烦恼了。”
时间转入冬季。凛冽的北风横扫干黄枯燥的花草树木,一片萧瑟。遇上了寒风冷雨,狗儿猫儿都不愿意出门,依偎在门背打抖儿。这样的天气和景致,更令人生出凄凉感觉。我如今人老心老,再没有兴头去琢磨书中的奥妙,惟有呆愕发闷,脑子无边无际地回忆,又是没头没尾的,这样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连日常的饮食起居都乱了套,人已变得木讷。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无尽无了。
又是糟透了的天气,风卷着雨,阵紧阵缓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一夜。晚上,我感到肚子特别饿,这才想起自己两天以来只吃过一顿饭呢,于是去厨房弄些吃的。
蓦地,一个人进来,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我没看真是谁,凝神打愣。但见那人随即脱下雨具,我看真了,原来是黎玉霞。那一瞬间,一股兴头涌上心来,我忘情地上前拉住了她,口不择言地乱嚷:“你怎么知道我发闷呀?你是来帮助我打发寂寞的么?”
黎玉霞被我问得发笑,但举目一看,立时把笑脸撂下,说道:“看你,苍老蜡黄的,像是痨症一般。你病着呢,请医生瞧过没有?”
我呵呵笑道:“刚才有病,现在没有了。你看,我多精神呀!你是好医生,人到病除!难为你了,你是如何知晓我犯了寂寞症呢?”
黎玉霞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这是你的宝贝儿子寄来的。”
我急忙打开来看,眼睛模糊了,上面写着:
妈妈:
你该多往我养父那边瞧瞧去。我爷爷去世了,我又在外面求学,他又不善于结交,确实太孤独了!我想,但凡是人,都需要感情慰藉的。我是你的儿子,又是他的儿子,说句自私的话,这样是有点亏待强叔叔,但我相信,他会理解的。
叠儿
我把信收好,摇头道:“小叠这个小鬼头,也不怕他强叔叔为难哩!”
黎玉霞来了,着实令我的心安稳了许多,轻松了许多,生活又变得有条理了。可见,解决孤独是要附加亲情的,没有亲情的依附,寂寞难耐。
黎玉霞住了几天,我心里不安了,总是受到良心的鞭笞。像这样的天气,将心比心,阿强不是也需要妻子在身边吗?他不可能像我以往那样观天云块翻卷,望地雨溅泥土,耳听呼啸风声,也是一种享受。他定会独个儿瑟瑟发抖。
我说:“玉霞,你返回去瞧瞧你那位吧。我的心安稳了,以后你有时间再来。”
黎玉霞用惊异的眼光瞥我:“你厌烦我了?”
我忙摆手说不是,便将心事摆出来。她凝神了许久,幽默地说:“总要我当调心剂也确实不是办法。别人看来,把我当成一女嫁二夫呢,名声有污!阿春,我们都老了,老人得寻个归宿。以后,我得专挨一边,不想做卖剩的金鱼两边游了。这边有孩子,有你……”
我惊问:“怎么样?”
黎玉霞说:“这头长过那头。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多年,也该迷途知返了。阿强毕竟是个懒散的人,偏又生性暴躁,不善营生……”
“这把年纪你还要抛弃他?他怪可怜的!”我打断她的话,不希望再次做出后悔的事。
黎玉霞睁大眼睛瞪着我,眼光如电,令我发毛。许久,她长叹一声说:“阿强是硬性子,而你是软性子。良心太重,往往优柔寡断,很难成就一件大事。好了,你既然把我当皮球踢,我也没精神经得了踢,作为一个女人,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承受人们的思疑和讥笑诅咒。”
第十一误 绝症
近来,我时常感觉颈子痛,用手按去,硬邦邦的东西近咽喉左右,吃东西难以下咽,连喝口水都觉得痛楚。我慌了,连忙去找队里的赤脚医生诊治。赤脚医生按摸了大半天,期期艾艾也断定不了什么症,打个发热病医治,谁料,愈治愈糟糕,疼痛不止,而且那硬块愈来愈大。
我不得不将病情告诉儿子小叠,小叠说:“爸,你得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设备先进,医术高明,这钱省不了!”
我无计可施,惟有坐车去中心医院。通过拍X光、验血和B超检查,结果出来了——颈癌!这仿佛晴天霹雳,我心头马上蒙上一层灰,但又不敢告诉儿子。儿子是大学生了,我告诉他准会影响学业,然而,心里虽是这样想,但病魔不会同情人。
我难吃难睡,体型消瘦,精神颓丧。小叠似乎知晓什么,回来得更勤了,还总是一个劲地追问。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检查病历给他看。儿子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呆了许久。我安慰他:“不碍生死,生病乃常事。”
小叠打唿儿不见了大半天,令我疑惑,心如吊桶,七上八下。傍晚时分,我恍惚觉得一行人进门,须臾,便听儿子喊我:“阿爸,阿爸——”
我强撑起身,突然,一双手按住我:“春哥别动!”
我抬眼看去,小叠、玉霞、阿强都站在床沿。
黎玉霞淌着泪道:“阿春,你也太大意了,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发个信来。你这样硬撑不顶事,拖延时间,病越沉重。你明天进大医院化疗去!”
翌日起来,一行人把我送进中心医院。
我对阿强说:“兄弟,你和玉霞回去忙你们的事吧,我还能起能走,不需要人陪。”然后吩咐小叠:“叠儿,快回学校去,大学的课程紧张,是耽误不得的!”
他们立时走了,奇怪的是,早晚阿强打闪唿和我见见面,黎玉霞则大半天在我身边,端茶送水。小叠也不时躲躲闪闪地进来看看。一个星期过后,我故作生气道:“你们要和我捆在一起等死吗?你们几个放下一切不管,叫我住在医院也不得安生!特别是小叠,他在念书呢,放弃学业来陪我,等于是叫我害了他,断送他的前途!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去!”说着爬起床。
黎玉霞按紧我说:“阿春,你别冲动,我们都有缘由:我和阿强商量,就地找一份工作干。他做建筑工,我帮工地做饭,这样既能挣到钱给你治病,又可以照顾你。至于小叠,他……他放弃念书了,也要打工挣钱,我骂他打他,他就是不听,如今还避着我们呢。”
我听了既感动又心酸,说:“我患的是绝症,没法治的,你们放弃吧,就是化疗,也不过是延长折磨。至于小叠,他更不应该为我这个将死的人牺牲前途!”
晚上,小叠进来,我正要教导他一番,但举目一看,孩子瘦削多了,两眼深陷,鼻梁高突,窄长的脸,下巴尖尖,神情沮丧,头发长且乱,藤条似的身子,衣着邋遢,那双鞋也烂了,脚趾头露了出来,我的心立时悲凉下来。我拍拍床沿,示意小叠坐下。他怯怯地坐了半片屁股。我拉住他的手,止不住老泪纵横流淌。我话音打颤地问:“孩子,你吃饭了?”
他点点头。
“是在哪儿吃的?”
“工地。”
“什么工地呀?”
“废品场工地。”小叠怕我不明白,解释说:“是把收来的废品分门别类。”
“每天多少工钱呢?”
“老板包吃两顿,另发工钱20块。”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估量我在这儿每天得花多少钱呢?”
他摇摇头。
我说:“医药费没算,住与吃每天要付50元。你这20块,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和你妈说了,做完这次化疗,我就回去了,免得再花冤枉钱。”
小叠瞪着我恳求道:“阿爸,医院有医生,治病方便些。”
我苦笑:“我这种病,治疗固然重要,但心情舒畅愉快更加重要。你这样辍学回来,我的心很痛,为你的前途生痛,我每想到此,如被火烙烤一般。如今,阿爸心痛加病痛,直是要痛死闷死啊。”
“我念书得要钱,而你治病也得要钱,我们家——”
我打断他的话:“国家在教育方面有很多活政策,譬如与厂挂钩,定向培养;又譬如提供贫困学生贷款等等。再说回来,你还有强叔叔和你妈,他们都希望你成龙呢。至于我,你去上学了,取个好成绩,这无疑是给我吃了最好的治癌药,远胜于住院!”
我出院回家,叠儿终于重返学校。阿强和黎玉霞在我家住了下来,家里反而有声有色,再不叫人寂寞孤独。
阿强很积极,仿佛是一家之主,主动担起家务,吩咐我能行动且行动,少去眠床挨席,有什么事及时通知他,又嘱咐玉霞晚上早些收工,注意我的饮食,要煲稀饭靓汤。他发了工资也全交给玉霞,并且说要尽量留些钱,以备叠儿学习之用。他自己也是起早摸黑,与过去判若两人,而且不时修剪胡子毛发,人也显得很精神。
我心中安慰,颈子虽然不时阵痛,也还经受得住。老天对我不薄,老来有此光景。很多时候,我又往我那山上的小屋走动。
又是桃李花开季节,桃花红,李花白。小山坡上,姹紫嫣红,红白绿点缀,晨曦萦绕,露珠儿晶莹滴嗒,蜜蜂儿嗡嗡叫唤,蝴蝶儿上下翩跹,直令我心情爽朗。
阿婵从美国旧金山回来探亲了。她仍然惦念我,送给我几株花旗参。我们年纪相当,乍然见面,却宛若两代人:她穿花旗旗袍,上面缀着似美国国旗上的星星,唇厚脸圆,雪肤黛眉,腰胖臀肥,丰韵犹存。而我呢,未老先衰,不过活了六十年光景,胡子和头发均白了,腰也弯了,佝偻得像烧熟的虾子。相见时,大家都骇了一跳。好在我对她那圆润性感的嘴巴刻骨铭心,而她对我的大耳朵颇为熟悉。我认定是她之后,只恨地里没有裂个缝,把自己囫囵进去。
我自惭形秽,仿佛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受训。我问:“你回来了?”
阿婵对我答非所问:“哎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是泥土造成的!”
她立时反驳:“不对,是人为弄成的!我怀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才回来!”
我立刻千言万语道不出口。
我是很容易满足的人,知足生安详,心态自然宽阔,不怕恶疾缠身,把生死置之度外。
那天,我回小屋,无意间瞥见那本《哲学入门》,联想到莹妹子。她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了。她回娘家,我们偶然见面,她仍然亲热地称呼我春哥哥。阿婵、莹妹子、苗秀英、莲花和眼前的黎玉霞,我都觉得心中有愧。
这样一晃好几个月。我化疗了好几次,仍然是不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像慢火煎鱼地消耗生命,一切努力都只是延长生命而已。颈子有时痛起来,坐不得,睡不得,站不得,如锥子钻心似的。我吃无胃口,喝无滋味,尽管黎玉霞变着法儿更粥更汤,但喝两口就腻了。人也愈来愈消瘦,青黄青黄的。
黎玉霞劝我:“饮食可以养人,你颈痛不是肠胃病,多喝多吃些,抵抗力会增强些。不瞒你说,人染上病,都有依赖性的,像小孩子脾性。”她拿起碗,一口一口地喂我。
第十二误 误之永远
因为我的病愈来愈惨重,病入膏肓,华佗在世亦无医治之术!我不能躺下,只能用棉被叠成一捆,半躺半坐地挨着。虽是如此,也难熬,思维紊乱,连液体食物也难以咽下,吐纳困难,自然很难说话。拼命发出声音来,也似公鸡打鸣般嘶哑。我知道自己最多能拖七八天而已,但我不怕死。
那晚,我醒了过来,两眼放光,发觉自己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颈子是麻麻地痛,而脑子灵活。好几个人围在床沿,其中还有一位穿白大褂。我看清楚了,原来是从医院聘来的。他几次给我做过化疗。只听黎玉霞问他:“我的病人不会有事吧?看他醒过来挺精神呢。”
刘医生没有立即回答,把听诊器放到我身上各个部位检查,说:“暂时还好的!”说完出去了。大厅里传来人们的谈话声,我听得很清楚,那刘医生说:“病人是回光返照。”
小叠颤声问:“医生,那就是说,我爸挨过这回光返照,就得回去了?”
刘医生“嘘”的一声,说:“病人是不宜听到这些话的,小声点。”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他们不知道,我还是听见了。“那他‘回光’多长时间呢?”黎玉霞哭着问。
“不一定的,看病人体质而定,大约半天一天,两天以上时间也是有的,总之,你们有所准备好了。”
大厅里归于平静。
阿强不时走进来,向我瞄了瞄又出去了。我知道,他这段时间对我的关怀是真诚的,对黎玉霞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他终于知道,一个家庭,是靠挚爱的人性维系着的。我对他,除了同情与怜悯,更多的是敬重。
生死乃客观规律,我任其自然,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为人,总算始终保持光明磊落。只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人世走一遭,竟是如此糊涂,爱情、事业、婚姻,东不成西不就,一辈子在尴尬中度过。人无来生,这是我无力改变的失误,误之深刻,误之永远!
(全文完)
责编:雪月
我走过去,把阿强拥到桌边,说:“强兄弟,坐下来边吃边聊。”然后又吩咐黎玉霞:“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鸡蛋、鱼干什么的,再炒几个菜出来。”
父亲着实高兴,说:“茶几上还有一瓶九江双蒸酒,拿出来庆贺庆贺!”
此时,月色如银,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凉风习习,万物皆在银装素裹之中,蛙儿虫儿欢唱,为静谧的乡村夜晚增添欢腾气息。不一会儿,黎玉霞把菜端出来了,热气腾腾的,诱人的香气弥漫四周。
吃上这顿团圆饭,我这大半辈子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舒坦过。自从小叠两度出走,母亲去世,家中没有吃过一顿安乐饭啊,都是在风风火火、愁云惨雾、半饥半饱中过日子。如今,面对笑吟吟的父亲,重回怀抱的儿子,化敌为友的阿强,我心里由衷高兴!
小叠说:“强叔叔,快吃呀!我们还是早上在外海吃了些东西,直到现在没喝没吃过呢!”
我忙问:“你们是从麻园过来的?”
阿强点点头。
我心中有两大疑团:其一,小叠对阿强的态度180度大转变,由仇视变为亲热;其二,小叠跟阿强在麻园能碰到一块,也是个奇迹。我欲直问,又怕唐突,更不晓得如何开口。
黎玉霞也是不断地瞧瞧小叠,又看看阿强,欲问还休。
我们像个闷葫芦,压抑着心中的好奇。
月移光斜,李树叶子晶莹闪亮,四面白蒙蒙的。我说:“夜深雾大,我们搬进屋吃吧。”
阿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服,说:“不了,春哥,玉霞,我该赶路回去了!”
他看看小叠,小叠吃饱后已在他爷爷怀里睡着了。阿强说:“小叠大病初愈,身子孱弱,你们要多注意给他增加营养!”说完一个转身,欲离去。
我和黎玉霞同时站起来,只见他加快脚步,犹如荆轲入秦不回头的气概。我们傻乎乎地看着他走远。他的身影快要转弯时,黎玉霞突然喝令我:“快脱下你的外衣来!”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呢。黎玉霞不由分说,夺过我的衣服就追了上去,叫道:“阿强,你稍等等……”
黎玉霞这一去直至天现晨曦才回来。我打趣道:“送郎送过十里长亭,眼泪汪汪不愿回!”
她说:“阿强学乖了,人是要经过碰壁才能有长进的。如果他早有这份心思,我也不会气他了。”
原来,小叠第二次出走,是出于愤懑之气。这回,他竟然下定决心走得远远的,冻死饿死誓不回头。天黑路静,他像盲人似的,不分东西南北,到处乱碰乱撞。他年纪尚轻,又是病后初愈,只凭一股倔犟走出家门,时值春季,夜寒如水,他冷饿交加,流浪一段时日,有一天,一个踉跄跌倒,竟然爬不起来。
阿强受了黎玉霞的奚落,从黎玉霞的态度和言语中,知道妻子不爱他了,以为她一门心思想嫁给我。他既恼怒又愤懑沮丧,但决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我抢去,投入我的怀抱,考虑到自己无能为力,既穷又无特长,如今孤身一人,像臭鱼烂虾,索性自暴自弃,在我家乡左右徘徊,以拾破烂度日,一来博得人们同情,二来暗中了解我们的动向。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他拾破烂时,发现路旁有个孩子睡着了,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叠。他冷哼一声:“好啊,你这个野种,原来在这儿呢!”他蹲下身摸摸小叠的额头,烧得火炭似的,抬头打量四周,毫无人影,又苦笑道:“嘻嘻,他病着呢,我若不救他,准死无疑!”
小叠醒来,摸摸额头,一块热毛巾敷在上面。他欲除去,但听有人说:“小叠,不要动它。你醒了?”
小叠恍惚中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人胡子拉碴,黑面神似的男人,不正是自己最讨厌的阿强么?他狠命地思前想后,眼睛眨了眨,回想刚才的梦境,像是自己骑马而来,一起一伏的,颠簸得很。这儿是哪里呢?他打量屋子,又矮又黑,再收视线瞧面前的人,说:“阿强,你这个坏蛋,劫持我做什么?”他要坐起身,可是力不从心,像软蛇般翻滚了几下子,头晕目眩,金星直冒,终于气馁了。
阿强把小叠按住,再用一块布垫住他的下巴,像小时候奶奶喂他甜糊糊一般喂他稀粥,一汤匙放到他嘴里,滑滑的,甜甜的。
阿强自己污秽肮脏,但对小叠很尽心,帮他洗澡、换衣服。过了几天,小叠逐渐退了烧,人也颇为精神了。阿强为什么对自己好?小叠不得其解。阿强见他还是有点怨气,便笑着说:“你病了,没有力气骂我,等你痊愈了再骂吧!”
这回小叠盯着阿强的笑容,看来看去不似个坏人,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阿强苦笑:“只因为你是玉霞的儿子。我了解过,你的身世很惨。好在你有个坚强的母亲,又有你养父一家的善心,你才有命到今天呀!小叠……”说到动情处,阿强用衣袖抹眼泪,“你是玉霞的宝贝儿子。看来,你们母子是难以分离的。我和你妈虽然是合法夫妻,但一纸婚书捆不住她的心。既然这样,我只能选择让你们母子大团圆了。”
“我病愈后,你打算怎么样?”小叠睁大眼睛问。知道阿强并非想象中那么坏,小叠心软了,对他的怨气顿消。
“我会把你送回杜阮,让你和你父亲一家团聚!”阿强坚定地说。
儿子找回来了,黎玉霞决心再与阿强好好过日子。
我们惟望儿子小叠明了此理,撇开一切俗事,寻求上进。
第十误 寂寞与孤独
我这辈子对不起父母已成定局。母亲去了,如今,父亲也去了。父亲临走时说:“阿春,人是一代一代相传过来的。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七十有六了,死不足惜!只是,你还是一个人,叠儿又去了外地求学,以后如何打发这孤零日子呢?”
我不想临死的父亲有牵挂,只好违心地说:“老爸,玉霞和阿强也经常来看我,而且,我生性喜静,喜涂爱画,你是知道的。你放心吧,再不要惦挂我了!”
我的人生际遇注定我要孤独一生,能有什么办法呢?性格决定命运,我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如今,桌椅摆设依旧,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坐立。偌大的一个房子,我终于感到自己形单影只,是那样的孤独与寂寞,白天还好过些,有太阳,有工作,有人群,可晚上夜长,独守孤灯……
小叠是个好孩子,读书愈多,识理愈深,他晓得我孤独,每个周末准会回来看我,风尘仆仆的,父子间咕咕唧唧地聊一个晚上,第二天傍晚他又回城。
我见他辛苦,又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便对他道:“叠儿,如今你念高中了,高中是通往大学的最高门坎,各门学科都得打好基础,你得多抽些时间看书,以后少回来也罢!”
小叠说:“你一个人,又不喜欢跟他人结交,我怕你闷得慌,不如叫妈妈多些过来。”
我说:“这可使不得,其一,我怕你强叔叔有意见;其二,遭他人议论。爸宁可一个人清静些,也不敢给你妈增加烦恼了。”
时间转入冬季。凛冽的北风横扫干黄枯燥的花草树木,一片萧瑟。遇上了寒风冷雨,狗儿猫儿都不愿意出门,依偎在门背打抖儿。这样的天气和景致,更令人生出凄凉感觉。我如今人老心老,再没有兴头去琢磨书中的奥妙,惟有呆愕发闷,脑子无边无际地回忆,又是没头没尾的,这样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连日常的饮食起居都乱了套,人已变得木讷。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无尽无了。
又是糟透了的天气,风卷着雨,阵紧阵缓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一夜。晚上,我感到肚子特别饿,这才想起自己两天以来只吃过一顿饭呢,于是去厨房弄些吃的。
蓦地,一个人进来,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我没看真是谁,凝神打愣。但见那人随即脱下雨具,我看真了,原来是黎玉霞。那一瞬间,一股兴头涌上心来,我忘情地上前拉住了她,口不择言地乱嚷:“你怎么知道我发闷呀?你是来帮助我打发寂寞的么?”
黎玉霞被我问得发笑,但举目一看,立时把笑脸撂下,说道:“看你,苍老蜡黄的,像是痨症一般。你病着呢,请医生瞧过没有?”
我呵呵笑道:“刚才有病,现在没有了。你看,我多精神呀!你是好医生,人到病除!难为你了,你是如何知晓我犯了寂寞症呢?”
黎玉霞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这是你的宝贝儿子寄来的。”
我急忙打开来看,眼睛模糊了,上面写着:
妈妈:
你该多往我养父那边瞧瞧去。我爷爷去世了,我又在外面求学,他又不善于结交,确实太孤独了!我想,但凡是人,都需要感情慰藉的。我是你的儿子,又是他的儿子,说句自私的话,这样是有点亏待强叔叔,但我相信,他会理解的。
叠儿
我把信收好,摇头道:“小叠这个小鬼头,也不怕他强叔叔为难哩!”
黎玉霞来了,着实令我的心安稳了许多,轻松了许多,生活又变得有条理了。可见,解决孤独是要附加亲情的,没有亲情的依附,寂寞难耐。
黎玉霞住了几天,我心里不安了,总是受到良心的鞭笞。像这样的天气,将心比心,阿强不是也需要妻子在身边吗?他不可能像我以往那样观天云块翻卷,望地雨溅泥土,耳听呼啸风声,也是一种享受。他定会独个儿瑟瑟发抖。
我说:“玉霞,你返回去瞧瞧你那位吧。我的心安稳了,以后你有时间再来。”
黎玉霞用惊异的眼光瞥我:“你厌烦我了?”
我忙摆手说不是,便将心事摆出来。她凝神了许久,幽默地说:“总要我当调心剂也确实不是办法。别人看来,把我当成一女嫁二夫呢,名声有污!阿春,我们都老了,老人得寻个归宿。以后,我得专挨一边,不想做卖剩的金鱼两边游了。这边有孩子,有你……”
我惊问:“怎么样?”
黎玉霞说:“这头长过那头。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多年,也该迷途知返了。阿强毕竟是个懒散的人,偏又生性暴躁,不善营生……”
“这把年纪你还要抛弃他?他怪可怜的!”我打断她的话,不希望再次做出后悔的事。
黎玉霞睁大眼睛瞪着我,眼光如电,令我发毛。许久,她长叹一声说:“阿强是硬性子,而你是软性子。良心太重,往往优柔寡断,很难成就一件大事。好了,你既然把我当皮球踢,我也没精神经得了踢,作为一个女人,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承受人们的思疑和讥笑诅咒。”
第十一误 绝症
近来,我时常感觉颈子痛,用手按去,硬邦邦的东西近咽喉左右,吃东西难以下咽,连喝口水都觉得痛楚。我慌了,连忙去找队里的赤脚医生诊治。赤脚医生按摸了大半天,期期艾艾也断定不了什么症,打个发热病医治,谁料,愈治愈糟糕,疼痛不止,而且那硬块愈来愈大。
我不得不将病情告诉儿子小叠,小叠说:“爸,你得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设备先进,医术高明,这钱省不了!”
我无计可施,惟有坐车去中心医院。通过拍X光、验血和B超检查,结果出来了——颈癌!这仿佛晴天霹雳,我心头马上蒙上一层灰,但又不敢告诉儿子。儿子是大学生了,我告诉他准会影响学业,然而,心里虽是这样想,但病魔不会同情人。
我难吃难睡,体型消瘦,精神颓丧。小叠似乎知晓什么,回来得更勤了,还总是一个劲地追问。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检查病历给他看。儿子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呆了许久。我安慰他:“不碍生死,生病乃常事。”
小叠打唿儿不见了大半天,令我疑惑,心如吊桶,七上八下。傍晚时分,我恍惚觉得一行人进门,须臾,便听儿子喊我:“阿爸,阿爸——”
我强撑起身,突然,一双手按住我:“春哥别动!”
我抬眼看去,小叠、玉霞、阿强都站在床沿。
黎玉霞淌着泪道:“阿春,你也太大意了,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发个信来。你这样硬撑不顶事,拖延时间,病越沉重。你明天进大医院化疗去!”
翌日起来,一行人把我送进中心医院。
我对阿强说:“兄弟,你和玉霞回去忙你们的事吧,我还能起能走,不需要人陪。”然后吩咐小叠:“叠儿,快回学校去,大学的课程紧张,是耽误不得的!”
他们立时走了,奇怪的是,早晚阿强打闪唿和我见见面,黎玉霞则大半天在我身边,端茶送水。小叠也不时躲躲闪闪地进来看看。一个星期过后,我故作生气道:“你们要和我捆在一起等死吗?你们几个放下一切不管,叫我住在医院也不得安生!特别是小叠,他在念书呢,放弃学业来陪我,等于是叫我害了他,断送他的前途!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去!”说着爬起床。
黎玉霞按紧我说:“阿春,你别冲动,我们都有缘由:我和阿强商量,就地找一份工作干。他做建筑工,我帮工地做饭,这样既能挣到钱给你治病,又可以照顾你。至于小叠,他……他放弃念书了,也要打工挣钱,我骂他打他,他就是不听,如今还避着我们呢。”
我听了既感动又心酸,说:“我患的是绝症,没法治的,你们放弃吧,就是化疗,也不过是延长折磨。至于小叠,他更不应该为我这个将死的人牺牲前途!”
晚上,小叠进来,我正要教导他一番,但举目一看,孩子瘦削多了,两眼深陷,鼻梁高突,窄长的脸,下巴尖尖,神情沮丧,头发长且乱,藤条似的身子,衣着邋遢,那双鞋也烂了,脚趾头露了出来,我的心立时悲凉下来。我拍拍床沿,示意小叠坐下。他怯怯地坐了半片屁股。我拉住他的手,止不住老泪纵横流淌。我话音打颤地问:“孩子,你吃饭了?”
他点点头。
“是在哪儿吃的?”
“工地。”
“什么工地呀?”
“废品场工地。”小叠怕我不明白,解释说:“是把收来的废品分门别类。”
“每天多少工钱呢?”
“老板包吃两顿,另发工钱20块。”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估量我在这儿每天得花多少钱呢?”
他摇摇头。
我说:“医药费没算,住与吃每天要付50元。你这20块,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和你妈说了,做完这次化疗,我就回去了,免得再花冤枉钱。”
小叠瞪着我恳求道:“阿爸,医院有医生,治病方便些。”
我苦笑:“我这种病,治疗固然重要,但心情舒畅愉快更加重要。你这样辍学回来,我的心很痛,为你的前途生痛,我每想到此,如被火烙烤一般。如今,阿爸心痛加病痛,直是要痛死闷死啊。”
“我念书得要钱,而你治病也得要钱,我们家——”
我打断他的话:“国家在教育方面有很多活政策,譬如与厂挂钩,定向培养;又譬如提供贫困学生贷款等等。再说回来,你还有强叔叔和你妈,他们都希望你成龙呢。至于我,你去上学了,取个好成绩,这无疑是给我吃了最好的治癌药,远胜于住院!”
我出院回家,叠儿终于重返学校。阿强和黎玉霞在我家住了下来,家里反而有声有色,再不叫人寂寞孤独。
阿强很积极,仿佛是一家之主,主动担起家务,吩咐我能行动且行动,少去眠床挨席,有什么事及时通知他,又嘱咐玉霞晚上早些收工,注意我的饮食,要煲稀饭靓汤。他发了工资也全交给玉霞,并且说要尽量留些钱,以备叠儿学习之用。他自己也是起早摸黑,与过去判若两人,而且不时修剪胡子毛发,人也显得很精神。
我心中安慰,颈子虽然不时阵痛,也还经受得住。老天对我不薄,老来有此光景。很多时候,我又往我那山上的小屋走动。
又是桃李花开季节,桃花红,李花白。小山坡上,姹紫嫣红,红白绿点缀,晨曦萦绕,露珠儿晶莹滴嗒,蜜蜂儿嗡嗡叫唤,蝴蝶儿上下翩跹,直令我心情爽朗。
阿婵从美国旧金山回来探亲了。她仍然惦念我,送给我几株花旗参。我们年纪相当,乍然见面,却宛若两代人:她穿花旗旗袍,上面缀着似美国国旗上的星星,唇厚脸圆,雪肤黛眉,腰胖臀肥,丰韵犹存。而我呢,未老先衰,不过活了六十年光景,胡子和头发均白了,腰也弯了,佝偻得像烧熟的虾子。相见时,大家都骇了一跳。好在我对她那圆润性感的嘴巴刻骨铭心,而她对我的大耳朵颇为熟悉。我认定是她之后,只恨地里没有裂个缝,把自己囫囵进去。
我自惭形秽,仿佛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受训。我问:“你回来了?”
阿婵对我答非所问:“哎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是泥土造成的!”
她立时反驳:“不对,是人为弄成的!我怀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才回来!”
我立刻千言万语道不出口。
我是很容易满足的人,知足生安详,心态自然宽阔,不怕恶疾缠身,把生死置之度外。
那天,我回小屋,无意间瞥见那本《哲学入门》,联想到莹妹子。她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了。她回娘家,我们偶然见面,她仍然亲热地称呼我春哥哥。阿婵、莹妹子、苗秀英、莲花和眼前的黎玉霞,我都觉得心中有愧。
这样一晃好几个月。我化疗了好几次,仍然是不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像慢火煎鱼地消耗生命,一切努力都只是延长生命而已。颈子有时痛起来,坐不得,睡不得,站不得,如锥子钻心似的。我吃无胃口,喝无滋味,尽管黎玉霞变着法儿更粥更汤,但喝两口就腻了。人也愈来愈消瘦,青黄青黄的。
黎玉霞劝我:“饮食可以养人,你颈痛不是肠胃病,多喝多吃些,抵抗力会增强些。不瞒你说,人染上病,都有依赖性的,像小孩子脾性。”她拿起碗,一口一口地喂我。
第十二误 误之永远
因为我的病愈来愈惨重,病入膏肓,华佗在世亦无医治之术!我不能躺下,只能用棉被叠成一捆,半躺半坐地挨着。虽是如此,也难熬,思维紊乱,连液体食物也难以咽下,吐纳困难,自然很难说话。拼命发出声音来,也似公鸡打鸣般嘶哑。我知道自己最多能拖七八天而已,但我不怕死。
那晚,我醒了过来,两眼放光,发觉自己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颈子是麻麻地痛,而脑子灵活。好几个人围在床沿,其中还有一位穿白大褂。我看清楚了,原来是从医院聘来的。他几次给我做过化疗。只听黎玉霞问他:“我的病人不会有事吧?看他醒过来挺精神呢。”
刘医生没有立即回答,把听诊器放到我身上各个部位检查,说:“暂时还好的!”说完出去了。大厅里传来人们的谈话声,我听得很清楚,那刘医生说:“病人是回光返照。”
小叠颤声问:“医生,那就是说,我爸挨过这回光返照,就得回去了?”
刘医生“嘘”的一声,说:“病人是不宜听到这些话的,小声点。”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他们不知道,我还是听见了。“那他‘回光’多长时间呢?”黎玉霞哭着问。
“不一定的,看病人体质而定,大约半天一天,两天以上时间也是有的,总之,你们有所准备好了。”
大厅里归于平静。
阿强不时走进来,向我瞄了瞄又出去了。我知道,他这段时间对我的关怀是真诚的,对黎玉霞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他终于知道,一个家庭,是靠挚爱的人性维系着的。我对他,除了同情与怜悯,更多的是敬重。
生死乃客观规律,我任其自然,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为人,总算始终保持光明磊落。只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人世走一遭,竟是如此糊涂,爱情、事业、婚姻,东不成西不就,一辈子在尴尬中度过。人无来生,这是我无力改变的失误,误之深刻,误之永远!
(全文完)
责编: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