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竹影(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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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总昨晚上喝高了一点,没看过本市电视新闻,早上醒来很有些空慌,似乎觉得工作上有点头绪不清,上班走进办公室就开了电脑补缺。王总对领导意图的灵敏理解全来自于他善于收集这方面的信息,每天不熟悉一下市领导的活动情况,他在工作上就像抓不住纲领,没有了主心骨,尤其是在领导们新旧更替的时候。
  他刚把网上的本市新闻看完,市府办的电话就来了,肖秘书告诉他,新市长要来市府宾馆接待客人。
  王总对市里四大家领导的事从来是特别认真,哪怕再忙,每次四大家领导到了,他都亲自陪同服务,安排任何人,他都有些不放心,担心别人在工作上有所疏漏,因此,凡他亲自参加的接待工作,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作为市府宾馆的老总,他一直认为这是他应该做到的!此时,王总更加提醒自己,这回是新市长第一次来宾馆接待客人,一定要把工作做得天衣无缝!
  王总西装革履,早早地站在宾馆大门外恭候。宾馆大门口进出车辆多,那些局长、主任来宾馆里迎送客人,认得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他也很热情地回应着,对方摇下车窗玻璃在车内举手道别的,王总也举手示意道别。对方下车来握手道别的,他总要主动走近去和人家握手,似是依依难舍。他总是笑得非常标准,自然,透出一种真诚的亲和。
  忙碌中,新市长到了,他笑迎上去和新市长及其随行人员一一握手。新市长走到宾馆门口抬起头来眯着眼望了望门楼上又高又亮的“市府宾馆”那四个大字,问了一句身边人,这几个字谁写的?
  肖秘书仔细看了看市长的脸色,看不出一点好恶情感来,新市长脸色非常地平和。肖秘书这才敢如实告诉他,是上一任市长写的。
  新市长长长地“噢——”了一声,就再也没有话,表情仍是如旧,玉雕石刻一般!
  别人也许不在乎这件事,然而,王总心里反复震荡着“这几个字谁写的”,从此开始揣摩着这句话的深意。王总认为,领导们说出来的话,一句顶一句,而不说出来的话,那就有千句万句了!王总当时也不好在新市长面前插言,他知道这时候的话最不好说,怕一时把握不准。新市长到底是何意思,还要在以后的日子仔细观察,深入分析,然后,才能慢慢地揣摩出来。
  新市长来过这一次之后,市府的接连几个会议都在市委宾馆那边召开了。说实话,市委宾馆那边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比市府宾馆这边好,这一点,王总是非常自信的!王总非常着急:市府的会议怎么就不在市府宾馆开而到市委宾馆那边开了?就揣摩到问题是在新市长那儿,就揣摩到新市长那天来宾馆接待客人说过的那句话,也就揣摩到市府宾馆那四个大字,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揣摩对不对。
  那天一上班他就去市府办探原因。市府办里正、副秘书长见他说话显出那副着急的样子就都朝他笑,听完他的汇报后,明白他是要打探新市长的内心世界,就没敢给他任何答复,也的确是无法答复!王总就更感到问题不可忽视。
  在领导面前,他是料事处事非常灵敏的人,他不相信自己连这么个真实原因都挖不出来。想起平时也还有人求过他,就凭着自己的人缘,多次找到联系宾馆工作的罗副秘书长,罗副秘书长是和他打交道最多的人,他也帮过罗副秘书长不少忙。他缠着罗副秘书长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市府的会议放在市委宾馆去开了?但罗副秘书长也没给他答案,最后只是一半玩笑一半当真地说,你去问主要领导吧!
  这句话的意思初听非常含糊,好像完全没有什么指向,但王总认真揣摩起来,指向就越来越明确,问题也越来越严重。这句的意思难道不是说,现在的问题是出在主要领导那里?那就是新市长那里!那就证明他的揣摩是对路的,是有把握的,是正确的。于是,他就联想起新市长来宾馆接待客人那天的情景,联想起问过那四个字,联想起会议不在他宾馆里召开……虽然,当时新市长的那句话让人看不出带有感情色彩,但领导们的感情色彩是靠揣摩出来的,是靠运作出来的,是靠放大出来的。对于这一点,王总是非常内行的;何况这些事联想起来,逻辑关系非常明确。
  他本是不想为这种事去麻烦新市长,觉得第一次找市长,为这种事情还是有点不够分量,最好是为大一点的事情。但自己宾馆的命运不能不考虑,屁股后头跟着那么多人要工资,要待遇,真要想起来,这事儿也不算小,往大处说,这也是大事!他不能不尽快找到原因,扭转这种不利局面!他是责任感很强的人,他在任何地方工作都不愿意让人家说他不行!而现在员工们开始对他有了这样那样的不利议论。这么不明不白地受气,他实在承受不了。于是,他就下决心去找了新市长。
  新市长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王总轻轻敲门进去,新市长点了点头表示欢迎,似笑非笑地说,坐。
  王总在新市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市长,我今天是向你讨饭吃来了。市府宾馆的老总在市长面前是可以这样随便一点。王总感到贬损自己的话稍稍带出了一些幽默和活泼的意味。但新市长没有表示不适应,甚至没有任何触动。真正的临之不惊,加之不怒的大人物气派!王总认真看了新市长的脸额,那真是零度的情感。他没叫王总往下说,也没有叫王总不说。这让王总立刻感到非常难堪,不知自己刚才的话市长爱听或是不爱听,是说对了或是说错了,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往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尽管王总感到了一种无形的羁绊,但他凭着自己丰富的阅历和灵敏的揣摩能力,还是很快作了调整,决定让自己镇静下来,把想说的事都平平静静地说出来让市长听听;即使,挨了市长批评也要准备接受,挨批评也比现在这么受哑巴气痛快!他把自己那本精制带壳工作记录本从提包里取出来打开,然后,从宾馆的基本情况,历史沿革,经营理念,当前的经营状况,未来设想,以及多年来在宾馆行业内所取得的各种荣誉,都一一讲了,然后谈到眼下的困难,提出市府的会议一定要放在市府宾馆里召开。王总觉得,除了不敢触及“市府宾馆”那四个字之外,其他想说的都说了。王总一边汇报,一边看着新市长的脸色,看他有何表情,是喜欢是讨厌,也准备根据市长脸色变化随时对汇报内容作些微调。但一点也看不出新市长的表情,王总的视线从新市长宽大的办公桌平面上看过去,新市长的上半身一直像是石雕木刻一般。王总汇报完这些,看看手机上时间,自己竟然作了长达四十五分钟的汇报。这四十五分钟新市长就一直是这个姿势,一动也没有动过。王总的脑子里就被新市长的高大半身形象填得满满的。王总把自己的工作记录翻到新的一页,笔也拿在手准备着,然后说,请市长作重要指示。   只要新市长一开口说话,这种僵局就会打破,这种紧张气氛就会有所宽松;只要气氛稍有宽松,王总就打算稍微说直一点,说细一点,说严重一点,甚至委婉地问问市长,为什么市府这几次会议都不放在市府宾馆开。但市长似乎没有看到这些,没有感到这些,没有想到这些,完全像个局外人,非常平和地问道,说完了?
  新市长开始发声,王总突然有了高兴,以为市长这是要作指示了。王总说,我汇报完了,请市长指示!
  新市长看了看手表,又非常平和地说,下班了。
  王总听不懂市长这到底是何意思,想他一定还有下一句话要说,但是,没有了!市长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并且站起来喝了一口余茶,拿起摇控器关了空调。这就说,王总该走了。
  王总突然暗火升起,满肚子高温,他将笔和工作记录本收进了包里。他知道,按照礼节,这时候他应该去和市长握手道别,但他没有;如果市长伸出手来与他握,他也会迎上去;现在市长没有那个意思,王总就正好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站起来就往门外走;要知道,他虽然很热心为领导服务,但他也不是没有个性的人!
  自从任市府宾馆老总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窝过火!王总一出门就走得如飞,他要让新市长看不见他的背影,但自己又忍不住要回头看新市长在意他没有。在王总看来,他还没有揣摩不透的领导,但这个新市长真是个例外。
  王总回到宾馆,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些工作人员,都一边忙事儿一边跟他说,王总好!王总好!
  王总没有心思享受这一份身价,他心情很不好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丢下提包,歪在皮沙发上闭了双眼回忆自己在新市长面前的情景,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回放出来。他百思不得其解,新市长怎么就是这么一个人呢?但是,你要找他生气吗,他又没有哪儿做错了,没有哪儿说错了!干脆能得到几句批评,说不定心里倒痛快,现在是想生气都没有地方让你生!
  王总冷静下来这么揣摩一番之后,他又眼前一亮:新市长虽然没有什么表态,但也没批评他。这说明新市长对他也没有坏印象。尽管新市长是宇宙大海,但有一点他还是揣摩到了:问题肯定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新市长如果对他有了好印象,肯定不会这样冷漠;没有好印象的根本原因肯定是自己没有做出一件让新市长特别满意的工作,而凭他的工作能力,做一件让新市长满意的工作根本不成问题!
  作为市府宾馆的老总,他不能不给新市长留个好印象!他不能凭自己的一时之气,他也得向领导学习,学习他们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找准工作方向,继续努力,此外,别无他途!
  王总拨通李副的电话说,李副,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李副来了。李副一眼就看出王总到新市长那儿汇报不顺心。
  李副说,得了市长什么指示?
  王总说,你猜猜会得到什么指示?
  李副说,我猜不了。
  王总说,得了六个字。
  李副笑笑说,那就够多了。据说,很多人都说在新市长那儿汇报,能得到一个字就不错了。
  王总说,但这六个字等于零!
  李副说,是哪个字?
  王总说,我汇报完后,市长问我,说完了?我说请市长作指示。市长说,下班了。就这六个字!
  李副深刻一笑,说,这就是学问。
  王总就叹道,我没有兴趣谈这些学问,我要研究的是我们市府宾馆的生意如何做活;要把宾馆的生意做活,就要把市府的会议争回来,不能失掉这一块;要把这些会议争回来,就要把新市长的想法揣摩透,只有弄清楚为什么不把政府会议安排在市府宾馆,我们才能对症下药,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李副说,你今天跟市长汇报时就应该当面问问。
  王总说,这还要你提醒吗?我不想问我去找他汇什么报?关键是你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儿来。他虽然说了六个字,但这六个字对于我的汇报来说,真是什么意义都没有。李副,你知道,我是办什么事儿不办成我就不罢休的人,这样吧,你在大院里人缘广,你也从各个角度打听一下,一定要把真正原因弄出来。
  李副说,好。
  李副又进一步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和新市长关系密切的小圈子人物打听,但在正、副秘书长这一圈人物里,能得到的信息都是一样的,都是笑而不答,也不知他们本来就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就是不说。
  过了些日子,李副把收集到的信息综合起来,也和王总的揣摩一样,认为原因肯定是在新市长那里,但到底是市府宾馆的服务质量不好或是设施不好,或者是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隐情?这些问题又都被王总一一否定了。最为科学,最有说服力,也最合新市长特点的,还是王总最后揣摩出来的结论:问题应该就出在“市府宾馆”那几个字上面;因为新市长那天问过那几个字是谁写的,他不会是无缘无故地问,一定有问的原因,而且这原因还不能明说,只能让别人去体会。
  就在王总几乎黔驴技穷时,新市长的秘书老家来了客人,肖秘书正愁接待上有困难,打电话找朋友帮忙时,王总听后一把将这个麻烦接了过来。他说,到我们宾馆去,多少人吃住我们都负责。肖秘书一下惊喜了,说,王总,那你就帮我的大忙了。家乡人以为我给市长当秘书,好大的官,来了这么一帮人。不接待嘛,他们回去肯定说我不认人,不讲情义,连我父母都会挨骂;接待嘛,不喝点好酒嘛,我没面子,要喝好酒嘛,我一个月只有这么点工资,全拿出来也不够他们这一次吃住。
  王总说,我给你包了!
  这晚上,肖秘书陪家乡客人进过晚餐,送客人住进房间之后,对王总感激不尽,就邀了王总往花园里去散步闲谈。走过鸳鸯池,走过长廊,走过弧桥,走到诗词画墙那儿,野外的风扑面而来,看着晃动的竹影,肖秘书这时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晚餐时因为高兴,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多喝了些酒,看花园的灯光更显得五彩缤纷,墙上竹影舞动,肖秘书心情极好地说,王总,今天你帮我撑了大面子,以后有什么难事,只要我能帮忙,你说话就是。
  王总犹豫了一下,揣摩了一番肖秘书的心事后说,我这个人在工作上能拼命,把这个宾馆当自己家的产业经营,只要别人不故意刁难我,我相信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让我最难受的事就是揣摩不透领导的意图,和领导不能沟通。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新市长到底对我印象如何,对市府宾馆印象如何。当然,这里面就是有什么事儿要你帮忙,我也不能今天跟你说;刚给你办这么个小事,马上就跟你说事儿,这就太显得势利了。   肖秘书听出了王总的话转了个大弯才回到本意上来,就说,王总,你这就太见外了,你都把我当兄弟看,还忌讳这个就实在没有必要。你今天有事儿不说那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王总揣摩了肖秘书真是想帮他,又见旁边无人就说,你小兄弟这么重情,那我就有个小事想问问你。
  肖秘书说,王总,你说吧。
  王总说,自从新市长上任后,政府的会议就不放在市府宾馆里开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宾馆很多人都在猜是不是因为“市府宾馆”那几个字是上一任市长题写的,新市长才不愿进出这个宾馆?
  肖秘书马上感到这是一个既沉重又敏感的话题,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根本就不能作任何回答。但王总今天的确是为他帮了大忙,不跟他说点有用的信息,就实在对不住他。肖秘书想了想说,这个,新市长从来没有流露出他的真实意思;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重要情况,你自己分析。市长第一次来这个宾馆接待领导时,看了好一会儿“市府宾馆”这四个字,问了这几个字是谁写的,我回他说是上一任市长写的,他就再也没有说别的,我在他脸上也读不出一点儿表情,不知他问起这几个字是何意思。
  肖秘书也许是忘了新市长说这个话的那天,王总和李副都在旁边陪着。但王总此时还是装傻说,你说的这个情况的确很重要。我想,新市长虽没有说什么,但按现在的潜规则来分析,新官员都不喜欢在上一任官员题名的地方出出进进。
  肖秘书马上说,这个可不能乱揣摩啊!说出来就是大事了。
  王总一见肖秘书着急的样子,就揣摩到自己说到关键处了。他再补上句说,很多人现在都这么说。
  肖秘书说,新市长可从没说过这意思。
  王总说,每次政府会议地点是不是都是新市长点的头?
  肖秘书说,头两次都是新市长点的头,后面几次就不用新市长点头,习惯了,办公室也就顺势而行。
  王总说,办公室肯定是揣摩透了新市长意图。
  肖秘书说,这个就不好说了;不过,新市长也没有反对。
  王总就揣摩出来了,肖秘书要告诉他的真实意思就是新市长不喜欢那四个字,但他就是不直说。他揣摩出了肖秘书内心后就说,大秘书,如果市长不讨厌这四个字,你刚才给我提供的这些还算什么重要情况?还有什么分析和参考价值呢?
  王总到底是个聪明人,这句话把肖秘书说急了。肖秘书马上纠正说,我绝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把当时的情况说给你听。肖秘书一着急,王总就更加知道是说到痛处了。但王总明白不能把这层纸捅破,他话锋一转说,你今天是什么意思都没有跟我说,这些都是我揣摩出来的。
  肖秘书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王总就向肖秘书讨教说,我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肖秘书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说吧。
  我们宾馆向政府办打个报告,请求新市长重新题写“市府宾馆”几个字,你看行不行?王总的意思肖秘书一听就明白。他是想用这个办法探清领导的意图,报告到了政府办,政府办肯定要请示新市长,到了新市长那里,同意或者不同意,问题不是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但肖秘书说,王总,事情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还想跟这些当秘书的人玩深沉?你揣摩来揣摩去,这些秘书们谁不一眼就能看明白你的用意了?办公室的秘书长们会有各种意见,但都不会表态。报告会送到新市长那里,但新市长也是绝不会对这件事情表态的,一个当市长的人,能简单到什么事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就肯定当不了市长!何况上面要求领导题词要谨慎!你这个报告送上去,只有一种结果,就是拖下去,没有批复,最后又原件返回。这虽然是几个字,但它涉及到很多敏感问题,现在对领导干部求很严,一有不慎就可能因小失大。
  王总说,但这些情况不弄清,不对症下药,问题还是解决不了,我是天天都睡不好觉!
  肖秘书说,既是这样,那你就试试吧。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不要把报告丢在办公室就了事,如果那样,你就真会什么情况都得不到;你要拿着这个报告一个个秘书长去找,不要怕麻烦。麻烦往往和细致连在一起。当然,这些秘书长不会在你的报告上签字,但你找一个秘书长就会得到一个不同的口头答复,就会知道一点儿内幕,只要你细心地听,认真地揣摩,你就会明白哪些人是在为前任市长说话,哪些人是在为新市长说话。只要你用心,无论他们说得如何巧妙,你都会听得出他们的话外之音,到时候你只要将得到的零碎的情况整合起来,就自然会得到一个全面的正确的决策方案。
  王总说,不分管这方面工作的秘书长也要找吗?
  肖秘书说,也要找!你少找一个人就会缺少一个方面的信息或者叫情报。
  肖秘书最后这句话王总很喜欢,认为这是一句真话。
  2
  王总第二天就打了报告,自己跑到政府办去一个一个地找秘书长们汇报。政府办共有九位正、副秘书长,还算是顺利,王总也只花了十几天时间就都找到了,得到的答复果如肖秘书预言,让他掌握了很多内情。但这也让王总感到自己往藤蔓里越走越深,这些内情不仅对宾馆生意没有用,反而要为保密担当风险。后来,王总请求秘书长们把报告转给市长,秘书长们一看报告,谁也不愿意当这个二传手。王总又只好请求肖秘书把报告给市长,肖秘书当然也不愿意,但碍于情面,为了报恩,只得皱着眉头答应了。
  半个月后,肖秘书打电话要王总去取报告。
  王总高高兴兴地跑去,肖秘书把报告给他时,他在报告正反面四处找也没有找出一个字。王总问,意见签哪儿了?
  肖秘书笑而不答。
  王总说,这上面什么意见都没有啊?
  肖秘书说,这上面当然不会有意见,要是有意见那就错了!这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想想,不敲掉那几个字会得罪人,敲掉那几个字就不得罪人了?照样会得罪另一部分人,所以,什么意见都没有才是对的。
  王总说,那你让我来取什么报告?
  肖秘书说,我们当秘书的有规矩,交办的事都得有答复。事办好了是答复,事没有办好,但有交待,也是一种很正常的答复。   王总说,那你让我们怎么办?
  肖秘书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总对肖秘书这种答复有了一些不满,一转身就拿着报告回到宾馆。
  王总在办公室里跟分管行政人事的李副和分管业务的陈副说起这些事儿时就不停地叹气摆头。但王总还是非常冷静而坚定决定:敲掉这几个字。
  李副有些疑虑地说,我是拿不准啊,这么做我们是要冒险的!
  王总认真地作了如下逻辑论证:我们要冒什么风险?这件事,我是通过认真揣摩的!如果是不让干这事,这报告上肯定有人签字不让干;没人签字不让干,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干,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谁想我们干这事,又不好明说呢?想想不就知道了?这个逻辑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副听王总说这些话,一脸不高兴,王总也明白陈总不喜欢听这些;但李副觉得王总这话的确有道理。王总又重复一句,为了宾馆的生存,我宁愿得罪前任市长那帮人,也不愿得罪新市长这帮人。说我势利,也只得认了!
  李副也为王总说话,是啊,如果不让做,他们就该制止啊!这也都是为了宾馆,又不是为个人!
  王总喝过最一口茶再补充一句,我们比市府那些还要做得牢靠,我们要来个万全之策,就是我们统一口径,不说我们揣摩出的真正的理由,只说那几个字老化了,影响宾馆形象,要换!也让别人去揣摩我们。
  方案一定,就组织实施。
  王总往自己的脊梁骨里压进几把力气,腰背就硬直了。于是,他站得像一棵树地抬着头,亮着前额,指着高处“市府宾馆”那几大字跟身边的两个员工说,老张老李啊,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几个老字敲下来,我们要换新的!
  王总以姿势助说话,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时,他的手非常有力地往他眼前的上空连敲了好几下。看姿势,仿佛那几个字已被他敲了下来,听话的两个员工看他那手势的力度,就深深体会到了王总内心对这几个字已经很有些怨恨。
  王总知道自己有点驼背的习惯,所以凡重要场合需要表态时,他都要往自己脊梁里压力气,让别人看不出他这个老毛病。现在他是市府宾馆的老总,手下有上百号男女,科级,股级一大堆,还有大几十号水电工、文员、司机和年轻服务员、勤杂人员等,他发号施令起来不能不显出应有的威风。
  王总布置过任务,老张和老李却仰望着那几个字不回应,脸上的皱褶里布满疑惑和畏惧。
  一阵风像子弹一样扫过耳边,将大街两边梧桐树上黄得硬硬的叶片立刻摘落了许多,黄硬的叶片有如铜铃般碰响着飘到地面。清爽的秋天已经过去了很长一串日子,寒冷的冬季就要来临,而冬天正是宾馆生意的黄金期,市府的各种会议都要相继召开,按照常年规律,这三个月营业收入大约要占全年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四十,拿王总的行话说,就是四分之一的时间要创下三分之一的收入。王总非常着急,最近市府又有会议不到市府宾馆里开,如此下去,损失将无法弥补。王总踩着脚下碎响的梧桐叶,催着老张老李说,任务听清楚了吗?
  两个员工这才把抬高的视线收回来,站在他身边探讨着。
  老张说,王总,我们就拿个铁杆来往上凿,一个字一个字地凿掉,反正就这几个字,一会儿就能干完。
  老李说,王总,这个东西肯定不好凿,都是水泥粘贴上去的,人在下施工,怕是不好使劲,恐怕不是老张说的那么容易,想干掉就能轻松地干掉。
  王总又把腰站直一些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反正我只认你们今天要把这几个字敲下来,我们要尽快更新!我现在要强调的是:在施工中要特别注意安全,出了安全事故由你们自己负责!
  两个员工从话音里听出来了,王总内心着急得不行。但他俩不知道王总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得不行,就想在王总面前抬抬身价。于是,问王总,干吗这么着急要把这几个字敲下来?它碍我们宾馆什么了?
  王总说,碍我们饭碗了!
  两个员工嘁嘁好笑说,王总这话像说天文,我们听不懂。
  王总说,你们当然听不懂,让你们都能听懂,那就坏事儿了!
  一定是因这几个字,新市长才把政府要开的会议都放在市委宾馆去开了,还不下决心马上解决,市府宾馆的日子就被霜打雪压了。王总再一次确认自己揣摩得正确!但王总是很有组织原则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个真实原因跟下属说出来,就半遮关掩地憋在心里受闷气;越是这样,他的话语就越显得生硬。他又对两个员工重复一遍:你们今天一定把这几个字敲下来啊!
  对于员工来说,他们也可以不问清这其中的原因,问清不问清都是一样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完成王总安排的工作。王总走后,两个员就开始商量施工方案。
  一共商定了三种方案:一是用简单直接的办法,拿钢筋从下往上凿,把那几个字弄下来;二是架上木梯,人爬上木梯去施工;三是从上往下放绳索,人捆在绳索上施工。当然,这三种方案成本最低、施工起来最为简单的就是用钢筋直接从下往上凿。
  附近的基建工地上就有很多钢筋,于是,老张和老李在宾馆门口搭了一个安全棚,然后到基建工地上借来几根长长的钢筋抬到安全棚里,又把钢筋用铁丝接牢,然后戴上安全帽,把接好的钢筋树起来,对准那几个字的边缘开始一齐使劲,一下一下地往上凿。很快,字的边缘就被凿下来变成水泥块和瓷片在粉末里飞落下来,哗啦啦地落在安全棚上面,砸得咚咚作响,进出宾馆的人都绕道从另一边走了。
  王总中午又来检查进度,有些不满意地说,一个上午,四个字只被你们敲得像是老鼠咬缺了,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照这样下去,你们三天都敲不完!
  老张和老李觉得王总批评得很对。王总一走,老张和老李内心更着急,但往下越敲越难,钢筋头已经找不到可以受力的平面,往上一凿就滑向空中,别说凿字,就是要撑稳那根摇摇晃晃的长铁杆也非常困难。
  时间过得很快,在总台的那一排指示世界各地时间的挂钟里,北京时间已到下午三点。为提高效率,两个员工一着急自然就想到了第二种方案。他们到堆满杂物的工具间扛来最长的楼梯,但楼梯躺在地上很长,架上墙去却矮了,只能架到三分之二的高处。如果能架到有字那儿,自然就只要用铁锤去敲掉就行,那就方便多了。现在楼梯达不到这种理想的高度,他们又想到站在楼梯上用钢筋去敲,但楼梯上站不稳人,钢筋太长,摇摇晃晃很不好使劲,两人蹬脚咬牙地坚持努力了好一会儿,弄得全身汗水还不及事,而且很不安全。王总特别强调过安全问题,他们只得下来想别的办法,就想到用第三种施工方案;虽然有些麻烦,但已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将木梯钢筋收拾好,就去找绳索从房顶上吊人下来。   宾馆里每年都要搞外墙的卫生,备有这种绳索,两人就去工具房找绳索。绳索放在工具房的角落里,因为一年没用几次,上面就压了不少的杂物。两人把杂物一件一件地掀开,将绳索扛到房顶上捆牢之后,就看见西下的太阳像一个烧红的铁饼挂在天边矮山巅上,那些云就像是铁饼上的水烧成了汽雾。
  老张说,我们俩今天这任务怕是完不成了。
  老李鼓励老张说,只要人一下去,这几个字经得起几下敲呢!下班前完不成,天黑之前还是能完成!
  老张把绳头儿拿来往自己腰上捆,说,我下去,你在上面放绳索。
  老李说,还是我下去,我比你轻了十斤肉。
  老张朝老李亮了亮胳膊肌肉说,轻能顶什么用?你没我劲大!敲掉那些水泥字儿要的是力气!
  老李说,人重了,吊下去不安全。
  老张说,这么粗的绳索,就是吊头牛下去也不会出问题!
  老李说,王总有话在先了,安全问题由我们自己负责。
  老张说,别人负责我们就可以出事了?自己负责也好,别人负责也好,我们都不能马虎!关键是这根绳索很结实,不用担心!老张又抖了抖那根粗壮的绳索说,你看看,多粗壮!多牢固!
  老张说着就一步跳上房顶的矮墙跟老李说,你把绳索抓牢了慢慢放,我慢慢地下去,到了恰当的位置我就告诉你。你就把绳子系牢。我从上面往下敲,敲完一个字,你再往下放一截。
  说完,老张像只老蜘蛛放丝,一步一步地往下行,往空中弹一下就往下滑一截。滑到适当位置时,老张伸出手中铁锤向老李示意说,好!别往下放了,固定!我开始施工了!老张的铁锤就在半空中响起,响声散向四面的玻璃,也碎落到街头上。
  铁锤一到,的确是不难敲,不到二十分钟,老张就说敲平一个字了,就要老李把绳索往下放一段,他要敲第二个字了。
  站在下面或者远处看这几个字好像不太大,而当老张贴近这几个字时才感到每个字都近一米见方,老张就对老李喊道,往下放一米绳索。而当老张正往下一米到达适当位置,准备施工时,老李却突然发现,绳索折在房顶墙角处很快断掉了一部分。绳索本是检查过没有发现断痕的,怎么就断了一部分?他不敢大声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老张,担心吓着老张,他一把将绳索的一下段抓牢了说,老张你快上来!
  我字还没敲完呢,敲完了再上来!老张在下面说。
  老李说,你快上来歇歇!
  老张说,我上来歇歇又下来很麻烦。
  老李这时刻只得说,这绳索突然断掉一半了,我现在抓着绳索呢,你快上来!
  老张只得抓着绳索往上爬了,可没爬几下,老李手里一下轻了,只听到啪啦一声响,老张连那截绳索掉了下去,在空中的窗台上折了几下,把停脚在窗台上的鸽群惊飞起来,然后压垮了安全棚再跌在地上。
  从各个方位传来一阵惊叫,宾馆门口立刻围了不少人,等到老李从房顶上沿着楼梯跑下来看见老张时,老张已经躺在宾馆门口七窍出血,老李问他伤得重不重,老张已经不能作答。王总反反复复地说,我一再跟你们讲过,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
  宾馆门口混乱了一阵,但120救护车来过之后,就不再混乱;当吊人的绳索被安监部门拖走之后,也就不再有人围观;当王总叫清洁工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后,宾馆里一切复归平常。
  当天夜里就从医院传回消息,老张已脱离生命危险,但残废是肯定了;又从安监部门传回消息,经化验,吊人绳索是被一种用于清洁的药剂腐蚀了。
  王总就把李副和陈副召集在他的办公室里关紧门了说事。班子很团结,但有句没有良心的话三个人都不好说出口:如果一个人死了只要赔偿一次,而一个人残废了就要养他一辈子!三个人也都不抽烟,就那么静静地坐了十几分钟,从窗子传进来的各种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杂,车流声、基建工地挖土机声在空中都混浇得像沉积亿年地质层,胶结得有一种敲不开的感觉。
  还是王总的话打破了这种死寂。他说,好啦,问题出来了就退不回去,我们能做的就是面对现实来商量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三位都是党组成员,李副,陈副,你们先谈个意见。
  平时开会,王总都要李副先发言。李副发言,总是得到王总的认同,陈副即是发言反对也是二比一,按照组织原则,少数压倒多数,陈副的发言大多是约等于零。王总时常揣摩着,数字是个非常有趣的东西,需要它的时候,真是非常有用!用得好比枪杆子还有力!后来,陈副也在实践中揣摩到一种智慧:每次研究事情时,他总最后发言,如果和他意见相同,他就表态说同意以上意见;如果和他意见不同,他就干脆弃权。这种小智慧也常常能把王总弄得很被动。而今天王总一说完,陈副却抢先说话了。陈副说,这四个字好好地,我们干吗要派人去敲掉?如果不派人去敲那几个字,哪会有这么大麻烦?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李副看了看王总,王总又看了看李副。陈副搞宾馆管理是一把好手,说实话,在内部的业务管理上,王总和李副只要听陈副的就行,的确是不用多操心;至于内部业务管理以外的世事,陈副就懂得少了。但李副是最懂得管理以外的这些事情的,所以,王总这几年在市府宾馆工作就非常地得心应手,陈副主内,李副主外,王总说是管总,其实就是平衡一下陈副和李副之间的关系,把定下来的事办落实。
  为什么要敲掉那四个字?一直没人说出其中真正的原因,大会小会上都没有认真说过,前几次提到这事时,陈副也是一直反对,但组织原则已经压倒了他。现在,他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今天王总照样是不能把真正原因说明,因为那只是他的揣摩,没有充分的证据;何况这方面的事,有无证据都不能公开说。有些事就是这样,永远都不能说明,即是可以说明也要到一定的时候,这是保密和解密的问题。王总只能说,这四个字已经老化到影响宾馆形象了,不换不行!
  王总还不想发言,他想让李副在前面挡一下陈副,然后,自己再出面平衡;李副今天的眼神是一直等着王总先发言,王总揣摩着李副今天一定有难处,就只好先讲这么一句,算是定一个调子,一个开头。   李副说,我们今天这个会不是追咎责任,而是要研究老张残废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肯定很快就要提到桌面上来。
  陈副又问,四个字好好地,为什么要派人去敲掉?
  李副一看陈副的脸色,就不敢正面回话,他怕和陈副争吵起来。陈副是扛着木头不转肩的人,他认准的理儿是绝不服输的;何况这事情不能吵大,更何况摆在桌面上来说,他陈副的确是对的!最关键的是李副和王总都不能把揣摩出来的敲字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传开了,在上级领导面前无法交代,在下级员工面前也无法交代。
  见李副今天缩头缩脑迟迟不肯说硬话,王总知道李副心虚,但王总更明白关键时刻最怕的就是心虚!如果处处表露出心虚的样子,那迟早就会真象大白。王总不得不挺身而出地说,陈副,你是一位业务型领导,不该明白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弄明白;弄明白了,除了受气之外,什么赚头也没有!
  陈副说,我什么好处都不要赚,问题是好好的一个员工被弄成了残废人,老张一家人的幸福报销了,也给我们宾馆带来了如此大的损失。这样一件大事,连责任都不追咎一下,以后谁还有责任心?
  李副知道陈副这话是针对谁来的。李副说,那你就要王总追咎吧!陈副,你一定以为这是我出的点子吧?
  听听这个话,往下还说几句,就会互相揭露了!相互一揭露,有些事就会露尾巴!王总也想不到自己的这个揣摩会弄出如此大祸,他现在非常后悔,但后悔莫及。此刻,他绝不能让人把这这些内部事情说白,他从中阻拦说,不要说这个话了!你们知道现在社会上都怎么议论老张是如何摔残的吗?现在已经有人说到市委、市府里面去了,事情肯定会往大处闹。一方面领导会找我们,另一方面,老张的家人也肯定会找我们。我们现在就是要统一口径,跟领导汇报,就说是那四个字已经完全老化了,有一个字还掉了一个笔划,严重损伤了宾馆形象,不换不行;至于事故嘛,那当然是施工人员的疏忽大意所造成。处理意见嘛,我们马上到劳动人事部门去熟悉有关政策,按国家有关规定执行。内安才能外稳,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同心同德处理好即将到来的一切问题!
  陈副进一步强调说,那四个字老市长才题过几年?好好儿的,我是天天看着的,根本就没掉过一笔一划!
  王总瞪了一眼陈副说,你这个人啊,怎么这么不动脑筋?我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你还不明白?好了,陈副你还是一心一意搞你的宾馆内部管理,由李副负责处理这起公伤事故,有什么需要一起研究的重大事情我们开会决定。我们说是那几个字老了,它就是老了!我们说那几个字笔划掉了,它就是笔划掉了!我们说要换,它就是要换!无论是谁找我们,问我们,我们都不能把个人意见临降于组织之上,都不能说别的理由!
  话说到这儿,李副就走了,他怕陈副再挑出什么枝节来,难得说话。
  李副一走,陈副也就站起来要走,但王总一揣摩,觉得今天这事儿还没有把陈副磨平,如果就这样散会,陈副肯定不服;他不服就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一旦陈副把字没有掉笔划这些真相说出去,他王总就不好圆场,就会惹麻烦。他叫住了陈副说,陈副你留下来,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陈副说,谈什么?
  王总说,既然留你下来,自然就有要谈的事情。
  陈副说,还是这个事情吗?
  王总给陈副倒了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说,还是这个话题,但我要告诉你的都是你还不知道的事情。
  陈副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不明白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王总说,在我跟你说这些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副说,什么条件?
  王总长说,告诉你的真事儿你不能说。
  陈副说,你说吧。
  王总说,你还没有答应我。
  陈副说,我答应你。
  王总说,你知道我们宾馆营业收入与去年同期比,少了哪一块吗?
  陈副说,少了市府会议收入这一块。
  王总说,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陈副说,不知道。
  王总说,好,那我就告诉你……
  3
  陈副被王总说的这些事带进了一个深深的迷宫,他一拍屁股站起来说,我懒得听你这些事,太复杂了!我只管经营宾馆。陈副走出办公室做他的事去了。
  陈副可以这样,但王总无法如此洒脱,他还得面对这些现实。
  本来,经周密策划后才下定决心敲掉那几个字,是应该完全没有问题的,没有想到这么个简单任务就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把好好的一个老张给摔残了。王总是喜欢老张的,老张平时做事可是个细心人啊!都怪当时没有把那根吊人的绳索检查出问题来。但有些化学药剂的腐蚀肉眼看不出来也是真的,也不能太怪老张和老李过于粗心。王总揣摩着这些事儿,日夜寝食不安。
  当然,这些事都只是现象,最根本的问题是他揣摩的市府会议不来市府宾馆召开的原因;只要这个原因属实,他就没有退路,这一切也都不该后悔。该出来的事,那就让它出来吧!一切都得冷静地面对!
  现在敲字、换字的事儿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那些棚架还没有拆除,宾馆门口难免有些脏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工作得分个轻重缓急。王总眼下最要紧的是去医院里看看老张,跟老张谈谈,让老张承认施工的当时,王总是认真说过安全问题的,还说安全问题由自己负责,现在出了安全事故就不要把责任都推给宾馆,抓住宾馆不放。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责任全在宾馆,老张那边肯定会提出很多要求,那就成了说不清白的事情;如果责任不在宾馆,自然就好说话多了,即是答应老张一些要求,也是出于同情和照顾,有积善行德的意思。王总就邀了李副一起去医院看望老张,把感情基础打好,为今后处理具体问题创造有利条件。
  同去的司机到医院门口买了一个大花篮,又买了不少水果和奶粉,王总亲自抱着花篮,李副和司机提水果和奶粉。
  李副是第二次来看老张了,当时送医院就是李副陪着救护车的,就对老张的病房很熟悉。   跟着李副上了电梯,走过一个长走廊拐过弯就到了老张的病房。病房里已经摆着鲜花了,老张的妻子在病床前守着,因怕女人力气不行,宾馆又把老张的同事老李也安排在病房作陪同人员。老张摔断了一只脚和一只手,医院还说伤了运动神筋,身体不能动,但神志很清楚,他躺在床上看见王总、李副和司机抱着花篮提着礼品来了,就哭着有些不好意地想坐起来。王总马上压住他说,老张你千万别乱动,你躺下!你好好躺下!
  老张说,给领导添啊添啊添麻烦了。
  王总说,老张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你受这么大的痛苦,我们真是心里难过。
  李副马上插话,王总早就要来看你了。宾馆太忙了!
  老张说,谢啊谢啊谢领导。
  王总就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红包塞在老张手里说,这是七千元钱请你收下。
  老张极力辞谢说,这啊不好,王啊王总;真啊真的,这实在啊不好啊意思!
  王总说,职工们每人凑了50元,单位拿了两千元,这是对你这次受伤表示慰问的意思,其他问题下一步再说。
  老张说,几个啊字没有啊完全敲啊掉,倒弄得啊大啊大家都不安宁了。
  王总见把老张的情绪摆平了,就说,今天不谈工作,我来医院,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来问问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
  老张用眼神咨询了一下妻子,王总揣摩到老张说话已经非常吃力。老张妻子说,现在我想让我老张好好养伤,不谈这些事。谈起来会让他心情不好,影响治疗。
  这是王总求之不得的好事。王总说,你的想法很正确,很正确!也很有道理!
  老张马上跟着说,是啊,我现在啊,脑啊脑子里一片啊空白,只有啊鸽啊鸽群不分日夜,在啊我脑子里乱啊乱飞!好好的一啊一个人,怎么就断啊断了一只脚,断啊断了一只手?还半边身子动啊动不得。
  老李帮老张回忆说,那是你当时掉下去惊飞了窗台的鸽群。
  王总说,你和老李俩都在这儿,施工前我是不是一再嘱咐你们要注意安全?
  老张和老李都承认王总当时的确说过安全问题。
  王总强调说,我还说过出了安全事故,你们要自己负责,你俩应该还记得吧?王总把话越来越引向他今天要说的内核。
  老张的眼帘像突然被风刮了一下,就拉下来合拢了,他要用闭眼这个办法把眼前的现实拒绝在外,把那些远去的事情拉回来。王总把眼神转向病床前的老李,老李转转屁股说,关于安全问题,王总你口头是说过,但我们也没有签字画押,又没有书面合同。听口气,老李是考虑过这些问题之后才这样说的。
  还没有涉及到具体问题,老李就这样帮着老张说话,王总有些不高兴。但考虑到这种场合,为压住自己的内心火气,还是缓了一下才回答说,自己单位的人干自己单位的事,难道还要每干一件事都签个合同?以前也没有这个先例吧?
  老李知道王总有些不高兴,但他还是站在老张的立场上为兄弟说话。老李说,安全事故也不是你说自己负责就能让自己负责,还有国家劳动部门要管这些事的。
  老李这句话让王总思想复杂起来,凭这话,王总高看了一眼老李,明白老李肯定是研究过劳动安全方面的法规;这同时也提醒了王总,老张头上的事情最后恐怕还是要听劳动安全部门的意见,现在他还用不着和老张、老李抬杠子自讨没趣,就安慰了老张几句,告辞出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李副向王总建议说,我们要先去劳动部门了解一下有关政策,老张这个事我们恐怕要认真对付才行;即是老张不说什么,老张的家属和他周围的人也肯定有出点子当参谋的,老李今天就已经是话里有话了,你应该听得出来。如果我们心里没个底数,到时就会措手不及。王总说,该给老张、老李说的安全问题我没有少说,现在出了安全问题,老张自己本该有重要负责,但我也作好了准备,能给老张的好处,我们还是要给他,老张毕竟在宾馆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我办事向来有三个原则:能办的我尽力办,不要人家有多说话;办不到的我一定跟人家说明理由;如果我办不到,又跟人家说明了理由,人家还要霸蛮逼迫我的话,我也就不会再客气。
  李副说,你这三个原则是不错,但是,你要知道,如果老张那边有人逞强说蛮话提出一些让你办不到的要求,你怎么办?人都是同情弱势群体的。
  王总说,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是按第三个原则办,不客气!
  李副说,你真要那样,事情就会闹大。
  王总说,我只要按照伤残政策办到位,还能大到哪里去?
  李副说,如果事情都像你预想的那样,那当然是好,只怕问题不会是你想得那样简单。
  王总说,这事情明摆着,我就不相信老张和他家人还能弄出个什么复杂来。
  李副说,真要弄出什么复杂来,就很可能不是老张家的人弄的。
  王总说,那会是谁弄的?
  李副说,现在我也说不准。不过我在想,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还有些人往里面添药水。走一步瞧一步吧。
  王总开始接受李副的这些分析,李副之所以能让王总得心应手,也在于他和王总一样,很会揣摩别人。
  迎面吹来的寒风把他们的每一句话总是很快的吹碎了散掉,消失在身后。
  王总和李副花了些时间了解劳动部门的伤残政策和其他兄弟单位处理这类事情的先例。在没有向老张作出最后答复的这些日子,宾馆是平安的。但是,对老张的伤残事故作出最后答复的第三天,老张那边的人找到宾馆来了,提了不少要求;有的要求让王总听了很不高兴,但考虑到老张的伤残情况,王总还是忍了,没有发泄出来,只是苦口婆心地解释和劝说。不过王总非常清楚,处理伤残事故,在原则问题上,一开始就要把话讲得硬一些,不然就会后患无穷,不好收场;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一句话要管很多年。别的单位跟他介绍的也都是这种经验。
  王总早有这个心理淮备,所以,别的要求都在几次谈判中一个一个达成了协议,只有要求把老张的妻子安排进宾馆作正式合同工,王总没有答应。他当然也想尽早把这事儿平息下来,事情闹大了对宾馆,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但是老张妻子年龄太大,身体也不好,完全不适应宾馆工作。   这个要求被王总拒绝后,老张妻子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好像是接受了,但第二天她和另一些人再来宾馆时就坚决不依,非要王总答应不可。接下来,双方谈判无数轮达不成协议,那边来了好些人闹到市府宾馆里,而且来人不断增多。王总一边给自己鼓劲一定要把原则坚持下去,一边又还是怕事儿闹大;虽然自己没有出面,暗里还是让李副、陈副安排这些人好吃好住,跟他们好言相劝。
  但这些人越闹越来劲,他们睡到九、十点钟起床,早餐不合口味还要大发脾气,让饮食部的人很不好办。他们吃了、住了还要围攻王总,简直让王总不敢在宾馆里现身。王总已到劳动部门问清了政策,心里有了底,加之自己向来服软不服硬,这些人再次围攻他时,他把话渐渐地说得硬了起来,甚至说,你们就是把我打死在宾馆里,我也不会答应你们这个要求!为老张说事的人也开始了解王总,得知他在宾馆工作干得不错,人缘也好,在宾馆是闹不出什么好结果的,就想用领导来压一压王总。
  有些人开始走进市府时,看到那一对威严的狮子,看到那些威严的办公室,看到那些进进出出的高档车,还有些胆怯,他们都来自城郊农村,多数人还刚刚因为土地被征用而由农民变成居民,还从来没有这样闹过事,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找不准套路,懵懵懂懂地找到几间办公室说了些情况,但没有任何人答复他们的问题。他们只好在政府办门口的草坪里坐的坐,躺的躺,反正是到了农闲的日子,早晚在宾馆里有吃有住,他们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在草坪里闲坐久了,他们就开始折取一些细树枝来剔牙齿,摘下嫩树叶来打叶炮。这让院子里的园林工心里一阵一阵地刺痛,一个中年园林工穿着高桶皮鞋拿着铲土的铲子走过去说,你们没有看见这上面写的字嘛?说事的人一看园林工所指的地方,才看见草丛中的一块麻石上写着两行绿字。
  园林工念道:草木皆生命,踩折有哭声!
  说事的人笑了,说,我们怎么听不到哭声?
  园林工说,你们赶快出来,否则,我罚你们的款!
  说事的人一听什么“哭声”“罚款”,马上来劲了,一个个都站起来问园林工,我们坐都不能坐了?这地方还属于中国吗?
  园林工被问得想不出话来回答,就不想和这些说不通道理的人说下去,就把鞋子上的稀泥都擦在说事人要坐的地方。
  事情越闹越大,围了很多人看热闹,有些人就私下问情况,说事的人就从头至尾地说了为什么要在这儿坐着,说是市府宾馆的王总叫老张、老李敲“市府宾馆”那四个字出了重安全事故,致老张摔残废。这事儿就在大院里很快炸开了。
  说事的人这样坚持了几天,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经验却学到了不少。每天都有些土地被强征,房子被强拆的城郊农民来上访,他们不坐草坪,而是拿着瓶装矿泉水坐在车辆过道处找领导说事。于是,马上就有领导来跟他们做工作,请他们进办公室去听他们的诉求。为老张妻子说事的人就感到自己不值钱了,坐了几天没有个领导来理他们,还和个种草养花的大吵了一场。他们也就照着别人的做,也在宾馆里拿了瓶装矿泉水坐到了车辆过道处找领导说事。
  这果然很有效,他们也被请进了政府办会议室。会议室在他们眼里真是阔气,墙上像是都用布蒙了,布上面还有各种各样的图画,四壁又挂了几大块镜框,镜框里有字有画,字有的认得,有的认不得,但会台正上方的那副画的确是画得很好。那是一副山水画,山势极为雄伟奇秀,山下流水曲带,草木极为丰茂,肥壮牛羊成群。说事的人就议论起来,一个说,这副画画得真好啊!一个笑笑说,现在是真实的景色越来越差,画的景色是越来越好。
  其实王总也派了人跟踪这些说事的人,知道他们进了机关大院,王总就先跟信访办等各有关办公室打了招呼,要各办公室的人帮忙作工作。
  这些说事的人一到会议室就有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来给大家倒茶,服务员也真长得漂亮,她亲切的笑脸和熟练的倒茶动作,让大家感到了一种享受,这些日子失去的身价这下子又补偿回来一些。接待他们的人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局长,大约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红红的圆脸上总是一脸的笑容,笑起来还有两小酒窝,穿着打扮一点不显洋气,但非常得体可爱。她态度很好,也很会做工作,先不谈正事,一股劲地问农村情况,农民医疗保险怎么样?住院报销多少?手续好不好办?种粮养猪的补贴到不到农民头上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养老的钱现在是不是拿到了?过年过节,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都回不回来?村里还热不热闹。她把大家都说得乐悠悠的之后,才开始详细问了情况,问了他们的要求,然后把农村的美好前景好好地描绘了一番,劝他们回去,说,现在啊,农村的日子真是好过,水泥马路都通到村口了,电灯电话都到家了,担粪锄草还可随时拿手机打电话聊天;晚上回来,一杯小酒摆在桌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各国总统闹矛盾。粮食自己有,蔬菜自己有,吃鱼吃肉自己有,什么时候要吃都不要钱买,还很环保,那真是神仙日子啊!相比之下,城里那些没有职业的人就难过多了,他们没有钱连根葱也买不回来!现在农村好啊!
  说事的人被这位女局长描绘的美好生活感动了,真是不愿再为老张这小事儿闹下去,在这城市里呆久了也没意思,虽是吃住都不错,但至少是麻将没法地方打了,不几天就都离开宾馆回家了。
  4
  王总知道这些情况后,特地派李副到信访局接女局长来宾馆里高兴一下。
  女局长来宾馆那天,因天气有些冷,她特地穿了貂皮领子长大衣,完全不像当时做农民工作的样子,一副优越福态。王总心情轻松就有了闲情逸致,在宾馆见面握手之后往沿长廊往前走时就说,局长,看到你,我就想起一个人。
  女局长含情脉脉地一笑说,想起一个什么人啊?
  王总说,王熙凤。
  女局长马上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以为你想起什么好人来了。
  王总说,你不喜欢王熙凤?
  女局长说,她深夜里把喜欢她的男人头上浇粪尿,把我们女人的名声都搞坏完了。
  王总说,我最喜欢的女人就是王熙凤!她又漂亮又能干,还能用最智慧的办法守身,特别是会哄人,哄老的哄小的,她都很有一套,连刘姥姥都成了她的好朋友。这样的人才你到哪里去找啊!   女局长说,要是她能给你当副手,恐怕你就不用老张和张李去敲掉那几个字了,只要她到上面去转转,什么事就都会摆平了。
  王总说,是啊,所以我看见你就想起王熙凤。
  女局长说,我可不敢当。
  王总说,你看你这么漂亮这么能干,把说事儿的那帮农民几下子就给我摆平了,哄顺了,我怎么能没有这个想法呢?
  女局长终于被王总说得高兴地笑起来了。她说,那你就把我要到你这儿来当副手吧。
  王总怕陪在旁边的李副不好受,就说,你来就一定要做一把手;你做一把手,我们就跟着你享清福了。
  女局长说,看看,我说我们当官的都是假话多吧,又说我如何好,真说我要来了你又想办法拒绝了。
  王总说,请都请不来,哪还想拒绝呢!
  这么说着走过长廊,转过去就进了温暖的包房。女局长一边脱掉长大衣一边说,这个包房真豪华啊!王总,我是受宠若惊啊!
  王总说,你是我们的大功臣啊!
  女局长走到自动麻将机旁边按了按自动开关,麻将就整整齐齐地从冒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她说,现在人真是聪明哪,打麻将都机械化了!
  王总说,别的科学领不领先我不敢说,打麻将这一项,还是可以算世界领先吧!机械洗牌、码牌省时省力。
  陈副走进门来插话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只见大家看书求知识;日子刚刚好过,现在就只见大家不要命地玩麻将,不要命地吃喝嫖赌。我们有些人真不会过日子!
  李副在一旁纠正陈副说,不玩麻将不行,人人都去认真读书想问题,也不好对付,也是个麻烦事。
  王总说,你们俩都在说些什么呢?陪局长搓几圈?
  女局长说,不搓了,这些天遭强拆的农民来访的多,头儿交待的任务重,没有那份闲心。
  王总说,这回我得好好地感谢你啊!
  女局长说,感谢什么呀,你太客气了!像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好哄的,因为毕竟不是涉及到他们自身的利益;只有那些遭强拆的人最难说服了,你给他们赔笑脸,他们都把笑脸当着擦屁股的废纸!
  王总说,你们对城市建设有贡献啊!
  女局长说,说得好听!我们把自己脸皮当屁股,让别人赚钱!
  王总说,别人会记得你们的。
  女局长说,你王总还请我们吃顿饭,那些赚了钱的人,一天到晚只恨我们手里没有枪,巴不得我们像战场守阵地的战士,帮他守在工地上不回家。
  因为王总自己请客,菜也就照最好的点。菜上齐后,女局长一看,就说,王总,你太客气了,弄了这么多好吃的。
  王总说,你为我们保驾护航辛苦了!宾馆里的好菜今天都要让你尝尝。
  女局长说,那今天就要放开肚皮饱吃一顿!
  王总说,饱吃一顿可以,但万万不能放开肚皮啊!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放开肚皮,那就有人要犯男女错误了!
  女局长说,现在哪还有男女错误啊,只要不强奸。王总啊,这伙说事的人一走,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王总说,是啊,这些天让他们搅得不得安宁,在宾馆里都不敢随便出入了。
  女局长说,想不到你们的工作还和我们有联系吧?
  王总说,真是想不到。今天要敬你两杯。
  女局长说,酒就不喝了,我从来不喝酒。
  王总说,今天来个特殊吧。
  女局长说,不行!头儿让我当这个局长,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看中我不喝酒。在我们这个岗位上,喝酒不行,什么时候有任务了,一脸酒气去见老百姓,老百姓就会火上浇油,就会认定你是贪官,就会给自己的工作增加难度。
  王总说,那倒也是。那就来点饮料?
  女局长说,你没有看电视、报纸上说的那些话?那些饮料没有真正能让人吃起来放心的。
  王总说,那就随意吧。
  女局长说,我以茶代酒。
  王总说,我们搞宾馆业的人,有两大特点,一是能喝酒,二是怕喝酒。你不喝酒,我们也就正好不喝了。那就来个健康餐,大家吃饭,多吃点菜。
  晚餐后,送走女局长,王总听了一会儿音乐就睡了。这晚上睡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晚上都甜。第二天起来,他尝到了睡眠饱足的好处,精神就像春天的树芽,非常整齐,想什么都思路通畅。但他刚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李副就进门来说,王总,如今真是有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哪!
  王总很随意地回道,如今有些人闲得什么事儿没有,他们不太愿意关心科学家,而是热心于关注那些明星,一个明星恋爱了,结婚了,离婚了,生孩子了,都要当新闻炒得天旋地转,无聊至极!天下太平,衣食无忧的庸人就这样!
  李副说,网上有一条很重要的新闻,你还没有看吧?
  王总自信地说,我不看,但也听说了,就是公安部门抓了十几位“站街女”,结果发现都是男儿身,是不是?
  李副说,这是另一回事。我说的重要新闻是与我们宾馆有关。
  今天一定是因为高兴,李副说了这么些话,他还没有揣摩出李副的内心,王总一下认真起来说,什么新闻与我们宾馆有关?
  李副说,我给你打开电脑你看看。
  李副给王总点开网页上“社会新闻”,找到一条标题“老张缘何致残?因人废言该停”。点开这条新闻后,王总脑子里“嗡——”了一声,他不得不坐下来认真地看完。新闻是说他这个宾馆要敲掉前任市长题写的宾馆名,让宾馆的老张和老李去施工,结果老张在施工中因吊人的绳索因故中断,摔断一只脚一只手致残,还损伤了运动神筋。绳索是因为遭化学药剂腐蚀未发现,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要敲掉宾馆名字的原因是怀疑新任市长不愿意把市府会议放在由前任市长题写宾馆名的市府宾馆里召开。
  王总看完新闻后跟李副说,这事情的真相只有你知我知,我是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李副知道王总最善揣摩人,于是他急了。李副说,王总你的意思,那就是我跟外面人说的?我才不会呢!   王总此时的确是想过,李副是否是要把他弄垮台,然后他将宾馆老总取而代之?但现在没有这方面的证据,王总觉得不能把李副弄得罪,眼下最需人用。王总说,也真是没事找事做,这么个小事也值得在网上炒作?
  李副好心地提醒说,王总,你还没有觉出这则新闻的真正用意吗?
  王总说,还有什么用意?
  李副说,关键是后面这句话。你想想,说新市长不愿意把会议放在由前任市长题写宾馆名的市府宾馆里开,这事儿只能是我们心里想的事,这么公开到社会上去,会是一个什么结果?这将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一方面,前任市长那边的人会因此浮起来借此说事;另一方面,新市长这边的人也会相应地浮起来有所作为。
  王总得意地笑笑说,李副,你真比我还会揣摩人心,揣摩事儿。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去,我也正想看看他们的热闹。
  李副又提醒他说,就怕他们要看你的热闹。他们真闹起来,最后就要由你买单。
  王总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要我买单?
  李副说,前任市长这边的人一定希望把事情闹大,因为这会对新市长很不利;而新市长这边的人绝不会为这样的事情买单。上面的屋檐水滴下来只有在地上的水沟里流,最后,你不兜着走?
  王总说,我还没有愚蠢到这种程度!
  李副说,到时候由不得你!现在事情正越闹越大。你还不清楚这条新闻的影响,你看看,楼主才发几小时?流览和跟贴的已有几千。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现在官方也很关注网络,很多腐败案子就是网络搞出来的。我估计,这条新闻的影响很快就会反馈到领导那里,领导的意图也很快就会下达到我们这里。
  王总沉着地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说,我是又打文字报告,又作口头汇报,谁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网络这些狗屁他们就当真着急了?
  李副说,现在网络作用太大了,一下子就会传遍全世界。领导不能不重视。一些网民说话非常不饶人,不信,你往下看看他们那些贴子。
  王总听这么说,只得往下看贴子。
  网民青草说,老张怎么不摔死呢?摔死了就好连尸抬到政府去!
  网民老古董说,官场怪事!SJB(神经病)!
  网民铜豌豆说,怪什么?新官不喜欢旧货!
  网民一江水说,猪!这事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办公室经常干这类事!
  网民出土肥猪说,少见多怪了!谁写不是那几个字?谁写不是那意思?干吗要敲掉?
  网民树叶虫说,楼上是羔羊!问题难道是出在那几个字上吗?问题是在字背后的那些人!
  网民八大金刚说,汗!楼上精明!佩服!
  网民野火烧不尽说,好笑!小儿科,还佩服!
  网民满天星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说什么好呀?
  网民路漫漫说,新、老市长以前在一起“战斗”吧?
  网民毛毛虫说,肯定在一起“战斗”过,不然,怎么连几个字都要受牵连?
  网民高山老道说,中国文字历来因人受罪,因人享福!怪乎哉不怪也!
  网民一剑血说,卵话!
  网民石板叮当说,前任市长一定是被新市长搞下去的吧?
  网民苦菜根说,怎么不见前任市长被“双规”?
  网民海蓝蓝说,蠢宝!这一级干部谁没有个硬后台?没有硬后台的人才会被“双规”。
  网民歪看世界说,新市长的后台应该比前任市长的后台还要硬,不然怎么会把前任市长挤走呢?
  网民在水一方说,那也不一定,也有换届时正常调走的。
  网民再世钟魁说,MPJ(马屁精)!新市长的人吧?这么会说话!
  在水一方说,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再世钟魁说,前任市长调走没有提拔,这背后的话还用别人明说嘛?
  网民长须农夫说,肯定有问题!
  网民酸菜一钵说,楼上脑子进水。这年头还说“肯定有问题”?
  网民茶叶青青说,楼上说得对!
  网民正义天平说,应该让纪委把这些人都抓了!
  ……
  王总突然把鼠标放下,往后仰躺起来,闭上眼睛说,我简直不敢看下去了!这将是由网络造成的一场洪灾,洪水已经冲开河道肆意漫淹。看看这些话都泛滥到哪里去了呀?
  李副说,你还是耐心看下去。每一条贴子都是一种思想,一种看法,同时也都是一种可能。你再往下看,就说到我们宾馆了。
  王总继续往后看。
  网民大力士说,这事情也得感谢市府宾馆的王总啊!
  网民花和尚说,王总一定是揣摩官场心态的高手,不然就不会有这杰作。
  网民花开四季说,一个宾馆头儿,作服务工作的,也是苦差事。
  网民司时雄鸡说,身边美女如云,胜过三宫六院,吃的燕窝海参,还是苦差事?早该结果他了!
  ……
  王总关了电脑,有些无所适从地说,不看了!再看下去,我就该枪毙了!
  李副说,网上的东西,不能不在乎,也不能太在乎;不在乎的话,说不定就会开天窗;太在乎的话,你会活活的被贴死!
  王总说,我只想把这些网民好好骂一顿。
  李副说,你千万别这样!你真要在网上骂了他们,贴子会铺天盖地淹死你!
  王总说,我们坚决不能承认有那个因人废言的想法,坚决不能承认真因为有那个想法才惹起这么祸事!说这个话的人我相信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和我们一样只是一种猜想。
  李副说,是的,我们坚决不能承认!
  王总说,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这些事?
  李副说,对付网上的事有网上的办法。网上就像阴间一样,你要变成鬼才能走进去。你刚才看了这么多网名,没有一个是真实姓名,也许这里面就有你身边的人。针对网络,我们要作好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要分析这条新闻的源头是从哪里出来的,分析盖楼的人是谁;二是要组织人往好的方面引导;三是要作好应对上面追究下来的准备。   王总说,没名没姓的,你知道盖楼的是谁?
  李副说,只要用心分析,就不难发现蛛丝马迹。第一,盖楼的人是对内情非常熟悉的人,不然就不会把敲字的原因,敲字的人和吊人的绳索遭化学药剂腐蚀等这些情况说得那么准确;第二,盖楼的人是想把这个事情闹大的人;第三,把这个事闹大的后果是对新市长不利,由此推断,肯定是对新市长不怀好意的人;第四,对新市长不怀好意的人,很可能就是老市长的人……这样分析下来,盖楼的人也就可以浮出大致目标了。
  王总说,要具备以上列举这些条件的,依我看,只有政府办的人,因为他们掌握的情况才会这么准确;只有这里面才会有人希望把这个事情闹大;只有这里面最有可能藏有对新市长不怀好意的人;只有这里面最可能有老市长的人。
  李副说,我和你的分析结果差不多。
  王总说,这么看来,是他们要借网络做文章了。
  李副说,肯定的!
  王总说,但愿这个事情不要惹大了!那些贴子有的话说得真可怕!
  李副说,网络其实非常适合中国人,人变成鬼然后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人都可以骂,表面上又还可以显得很仁义。所以中国的网络发展速度惊人地快。
  王总说,我现在担心领导会不会看这些贴子,看了这些贴子会是什么反应。
  李副说,领导不一定亲自看,领导身边有专门管网络的人,他们肯定是看了。
  王总说,如果真像我们分析的那样,是老市长的人要把这事情闹大,那就不会这么轻易收场。
  李副说,这要看对新市长产生什么不利影响,影响有多大;如果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也许一切都会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如果对新市长负面影响太大,那肯定就还有其他的斗争方式出来。
  王总说,但愿他们的斗争不要把我们卷进去。
  李副说,肯定要卷进去的。
  王总说,真要卷进去,那就麻烦了!那将比市府的会议不到市府宾馆开还要严重。
  李副说,我们一定要做好被卷进去的准备。
  王总说,我们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李副说,只要卷进去,就要回到事情的源头。回到源头上其实很简单,就是谁让老张和老李去敲那几个字。
  王总说,这个我不推脱责任,是我安排老张和老李去敲字的。
  李副说,那一下步就要看是谁让你安排他们去敲字了。
  王总说,没有谁安排。
  李副说,没谁安排,你为什么有事无事去叫人敲那几个字?
  王总说,我不敲掉那几个字,政府会议不来我们宾馆开啊呀!
  李副说,你怎么知道政府不来宾馆开会是因为那几个字呢?
  王总说,这个,我们心里不是都知道嘛!
  李副说,这只是你的揣摩,摆上桌面上是不能这么说的。
  王总说,那当然不能这么说!我向市府办口头汇报和文字报告都只说那四个字老化到严重影响宾馆形象了,我根本没有说别的理由,这是最好的证据。
  李副说,但口头汇报没有得到过任何答复,文字报告没有得到过任何批复。真要有事,谁都不会给你担责任。
  王总说,我也被这事儿搞累了,要来的事就让它早来吧!
  5
  果然政府办秘书长来电话,不过是找李副的。电话很神秘,不说具体内容,就叫李副到政府办去一趟。
  李副为避嫌疑,马上跟王总通气说,听口气,这个电话有些不对劲。
  王总说,你先去吧,有什么事儿你回来了再说。
  李副就去了一趟政府办。秘书长正在审定一个会议报告,李副走进办公室有点故作轻松地说,秘书长,我到了。
  秘书长没有抬头,只是眼镜不冷不热地对他亮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坐。
  李副在秘书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秘书长,等他说话。尽管秘书长很冷静,但李副还是能在他脸上读到皮肉下面的信息,他预感到了一场雷雨的到来。
  办公室里很静,只是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的机械声,秘书长翻阅报告的声音很响,常常把若有若无的声音打断。
  大约等了20分钟,秘书长才说,这回你们宾馆做了件大好事啊!
  李副赶紧把一双脚往面前收拢起来,内心难免紧张,但嘴上还是轻松地说,秘书长,如果我们什么地方做了错事,请多多批评。
  秘书长说,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吗?
  李副故意说,我们不知道,请秘书长明示。
  秘书长说,你别给我玩儿装傻,你李副还有什么事揣摩不出来?你李副是何等的聪明人,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
  李副说,我真的是不明白。
  秘书长说,网上都炒得这么沸沸扬扬了,你们还不知道?
  李副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再装傻了,就转了话说,噢,秘书长是说网上那事儿?网上什么事都是小题大作的。
  秘书长把报告放到一边,用笔头点着桌面认真起来说,你还这么认为?说你们迟钝和木讷都太宽容你们了,你知道你们这把火烧到哪儿了吗?直接烧到新市长屁股底下了!
  李副本是知道这事儿最后会牵到新市长那儿去,但他作出一副受惊不止的样子说,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呢?我们真没有任何意思让新市长不高兴啊!我们宾馆换几个字和新市长能有什么关系呢?
  秘书长说,照这么说,还是别人冤枉你们了?
  李副说,真的,秘书长!为新市长排忧解难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没有任何给新市长添麻烦的意思。
  秘书长说,如果你们是有意给新市长添麻烦,那我今天就不是这么平和地跟你说话了。现在的问题是,无论你们有意还是无意,事实都摆在这里了,你让新市长怎么交差?
  李副说,我们敲掉我们宾馆那几个字,怎么就弄得新市长不好交差了?
  秘书长说,你们为什么就非敲掉那几个字不可呢?   李副说,那几个字已经老化到严重影响宾馆的营业了,连市府最近的几个会议都不在我们市府宾馆开了。
  秘书长说,会议在不在你们宾馆开,和这几个字有什么关系呢?
  李副说,我们王总想,肯定是那几个字太老了。王总在口头汇报和文字报告中都讲得很清楚,这事情,秘书长你是知道的,所以就叫人敲掉,好换新的。
  秘书长说,谁能拿得出证据证明是这几个字影响了你们的营业?
  李副本来也想说新市长第一次到市府宾馆接待客人时问过那几个字,但他一想,万万说不得!说出去自己就是引火烧身。他马上想出一个话题说,我们营业额就是证据,还要谁拿出什么证据?
  秘书长说,营业额是你们自己的事,算什么证据?没有任何证据的事,谁叫你们这么胡乱揣摩领导的意图?你们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到社会上去说呀!
  李副说,我们哪会到社会上去说呢?肯定不会说啦!我们除了市府办打过报告之外,我们对外面什么也没有说过。
  秘书长说,那网上这些人是怎么知道你们这些想法的?
  李副说,肯定都是随意揣摩猜想的,很可能是那些到市府闹事的人瞎猜胡说,让别人信以为真了。
  秘书长说,现在你要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网上这么一闹,老市长那边的人浮起来,新市长这边的人也浮起来,现在有人说新市长是鸡肠狗肚,小家子气,容不得老市长在市府宾馆题字。上面已经关注这件事情了,据说有关领导还约谈了新市长。
  连李副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他说,这么一点小事还惊动了上级领导?
  秘书长说,其实事情没有什么大小,大事情处理得好,就会变小、变没了;小事情处理得不好,就会变大、它就是大事了!
  李副说,秘书长,你说得很对,这可是处理世事的大哲理啊!
  秘书长说,我们查来查去,根源还是在你们王总身上。
  李副说,王总其实也是好心,一心想把宾馆搞好。
  秘书长说,想把宾馆搞好,也不能就往那几个字上瞎猜啊!
  李副说,市府的几次会议都不放市府宾馆开,王总着急也是有情可原。
  秘书长说,市府的会议不在市府宾馆里开,你们最后把真正原因弄清楚了?
  李副说,秘书长,这个我们没法弄清楚。我们当时也拿不准,不知道这几个字该敲还是不该敲,于是,我们先是口头汇报,后又报了文字报告,我们的确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揣摩领导的意图。但到最后,没有任何人给我们一个明确答复,包括秘书长您在内。
  秘书长知道李副是要跟他较真了,他说,这种事情你想想谁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怎么答复?幸好我们没有任何答复啊!如果答复同意你们敲掉那几个字,那就糟了!那现在说起来就等于是我们承认……那几个字的问题?如果答复你们不同意敲掉那几个字,谁知道新市长内心里怎么想的?你说谁敢明确答复你们?
  李副说,秘书长,你这倒是句实在话,还是你们高明!不过,连你们都有这些想法,这就难怪网上那些发贴子的人!但你们不明确答复可以,我们就不行,我们需要尽快增加营业额。
  秘书长说,这我理解你们,但你们也要学会想问题。你们为什么就单单只针对那几个字呢?如果你们把宾馆外墙来一次全面换新,不就避开了别人猜想,不就避开了新、老之间的矛盾了吗?
  说到这儿,李副不再有理由反驳,他说,当然,这怪我们当时没有想周到,揣摩来揣摩去,到底没有揣摩周全。
  秘书长说,现在网上炒得这么厉害,总得要有个交待。我今天找你来,该说的也都说过了。你回去跟王总先打个招呼,要他有个思想准备。
  李副听秘书长的话里里藏着话,就问道,要王总作个什么样的思想准备呢?
  秘书长说,这个还要我告诉你吗?你不要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李副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跟王总说呢?叫他作个什么思想准备呢?
  秘书长说,反正不是好事儿。
  李副不再往下问了,他知道这个事在秘书长嘴里问不出来的。有些事,在秘书长这样的人嘴里是永远都问不出真正结果的!再说,问得太明了,回去向王总反而不好说,说出来两人都难堪。不过李副还是为王总求情说,请秘书长高抬贵手。
  秘书长说,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
  李副说, 那就请秘书长多美言几句。
  秘书长说,只怕美言无济于事。
  秘书长虽不明说,但李副这么曲折几下之后,心里也就有谱了。李副说,王总这些年也是把宾馆当生命的人,请领导也设身处地为他想想,就算办了错事,也是好心办的错事。
  秘书长说,这个我知道,但原则问题不是做数学题,不能正负抵销,只能一票否决!
  谈到这儿两人都感到没有话说了。李副起身告辞走了。
  李副回到宾馆里,直接走进王总办公室,王总还在那里计算这个月经营情况。李副说,王总,秘书长要我带话给你,要你作好思想准备。
  王总说,他打电话要你去,就为这事?
  李副说,说了半天,最后也就这事儿。
  王总说,要我作好什么思想准备?
  李副说,秘书长没有说,他说他也不好明说。
  王总说,真是秘书长,什么事到他那儿就都“秘”了!
  李副说,不过他最后一句话是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儿。我看,他别的话都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最后这句话信息量还是很大。
  王总不再算账了,聚精会神地和李副探讨起来。王总说,他真的说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李副说,他真的说了这个话。
  王总说,那么,他的意思就是要我作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喽?
  李副说,我想应该是这个意思。
  王总说,那就是要撤我的职了?
  李副安慰王总说,我想还不致于这么严重吧。
  王总说,那是要处分我?   李副说,这些事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用不着我们这么瞎猜吧。
  王总说,要处分也好,要撤职也好,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给个说法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呢?你没有问问秘书长?
  李副说,哪能没问呢?秘书长说,关键是网上把事情炒大了,现在变成了新、老市长之间的事了,上级领导都关注这事了,新市长感到很不好受。
  王总说,他们这些事与我有何相关?
  李副说,问题是因为你要老张、老李敲那几个字而老张摔残了才掀起这么多波澜。没出这事儿谁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事儿呢?还有人瞎说你是受人指使而干的。现在言论自由,什么话都有人敢说。
  王总说,世事怎么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了!
  李副说,有人说你敲字为了灭某某的威风;有人说你是故意弄出这么个事儿来给某某惹麻烦。
  王总想,既是自己揣摩错了,也不该被他们看成这种人吧!王总说,真好笑!认真想起来,我哪儿都没有做错!当初,市府的会议不在市府宾馆开,这就是他们错了;后来,我和你多次找有关领导汇报要敲掉那几个字,为慎重起见,又还打了文字报告,那么多秘书长就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们一个明确答复。这说明什么?充分说明这些秘书长们和我一样有这种揣摩。如果不能敲那几个字,我们敲字的报告递上去之后,他们就应该明确答复不能敲;没有阻止我们要做的事,不就是说可以做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别人说嘛?网上炒出多大的事来,责任都在上面,不在我们头上。
  李副说,现在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明确答复才错在我们头上;如果有了明确答复,错误就不在我们头上,而在他们头上了!他们到底比我们聪明许多!
  王总说,想起来真是好笑,敲字敲残废的人不吵了,倒是与敲字摔残无关的人真吵大了。
  李副说,现在是分不清谁有关,谁无关,都绞成一团了。老张那边也还没有真正安抚下来,据说还有人在暗里唆使他家属跟宾馆较劲。
  王总说,我们还是先把老张这边的事摆平,你跟老张家打个电话,要老张妻子来一下,我们再跟她谈谈,说不定就能把事情谈妥。上次也是外人掺和其中,不然,老张家的人不会是那个态度。
  李副说,谈过这么多回了,今天再谈得有个新思路,不然就不一定有效果。
  王总说,不要怕麻烦,老张是真正的受害人。生命只有一次,他好好一个人,健康地生活那该多快乐啊!现在屎尿都要妻子接了,他家人怎么骂我,我都认了,实在是苦了他!
  李副说,老张妻子来了,你亲自跟她谈呢,或者是我在前面先挡一下,留个回旋余地?
  王总说,我要亲自找她谈。把老张的事办好了,我就挨处分撤职也无遗憾。
  李副说,她恐怕对你有成见,谈不成事的。
  王总说,有些事的成功,就在于最后坚持一下!
  李副说,好。我马上就去落实。
  李副从王总那儿回到自己办公室就给老张家打电话。
  老张已经回到家里治疗了。李副说,老张,你怎么不在医院里多住些日子?
  老张说,反正治啊不好,何必多啊多花宾馆的钱呢。我在家吃啊吃药打针,可以少啊少花钱,还可以方啊方便家里人照料。
  李副听后,心里暖了一下说,老张,你真是个大好人啊!人都到这样了,还在为宾馆着想。我们非常感谢你!王总说了,他要把你的事情谈妥,你看什么时候派你爱人来宾馆一趟?
  老张说,我啊我要自啊自己来。
  李副更加在心里暖了一下,说,你自己能来了?
  老张说,我已经买啊买了轮啊轮椅,我要爱人推啊推我。
  听老张说话,语言上已有障碍。李副说,那太麻烦你了。我马上向王总汇报,你稍等一会儿就回你话。
  6
  李副把老张的意思转达给王总时,王总一下热泪盈眶了。他说,李副,哪好让老张坐轮椅来宾馆呢?你去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老张家。
  李副说,准备些什么呢?
  王总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买,就带三千元现金吧。
  李副自己开车,王总在宾馆门口上车一起去老张家。
  老张家住在市郊的一个农家小院里,看得出,老张没有摔残之前是认真经营过这个小院的,进了大门就是小花园,桔树、柚树、桂花树都长成了非常好的形状;花也是红、黄、白相间;还有鸟儿不时飞到树上来。一栋两层楼砖房都贴了瓷砖,很亮眼,老张如果不摔残,退休以后拿着一份工资在这里养老,那真是幸福无比!王总站在院子里大声叫道,老张,我们看你来了!
  家里没有应声,但一会儿,妻子就把老张推出门来。这已经是春末夏初了,老张却还戴着帽子。戴上帽子的老张坐在轮椅里就显得完全是一位老人了,本来他还不满五十,没有摔残之前,还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好劳力;因为长期没有晒太阳,他的脸却比以前白了。他朝王总笑了笑,表示欢迎。
  王总加快步子走上去握了老张的手说,让你受苦了!老张啊!
  老张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很熟悉地把嘴巴抬起来,让妻子给他抹了一下嘴角的涎水,他含含糊糊的说了三个字:我命啊命大!
  王总说,是啊,老张,你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还能活着。
  老张妻子却哭着说,人都这样了,还嘴硬!
  王总从老张妻子手里要过轮椅,把老张推到桂花树下就谈了起来。
  王总说,老张,我们是来跟你商量事儿,我们已经研究了,把你妻子招为长期合同工。
  老张说,你问啊问她。话刚说完,嘴角又有了些涎水。妻子抹去他嘴角涎水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也离不开我了。当时也没有想到他会摔得这么重,以为他还能恢复生活自理能力,所以,旁人要我坚持进宾馆工作,我就跟你们强烈要求了,我还和家里那些人闹到市府,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请你们别见怪。
  王总说,嫂子,你这是哪里话啊?只要你不见怪我们,我们哪有资格见怪你啊!难得你们这么宽容。   老张妻子说,是祸躲不脱,那么牢实的绳索谁知道会出这种意外呢。老张和老李都想不到,难道你们还能想到?
  王总说,都怪我们放绳索的地方堆的杂物太多太杂,被化学物浸蚀了还不知道。嫂子,过去的事都别提了,今天我是特地来把你们的事儿谈好。老张这样子也确实是离不开你了,你不去宾馆上班,但把你作为宾馆的长期合同工开工资,享受长期合同工的一切待遇,包括养老、医疗等,我们都给你办好,你就在家里一心一意照料老张。你看如何?
  老张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问老张。
  王总说,老张,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
  老张说,好啊感啊感谢了!
  王总再问了一句老张的妻子,嫂子你看行吗?
  老张妻子说,那就太感谢你们了!
  王总说,既然说好了,那我们就要签个合同,免得将来人事变动出现纠纷。
  李副说,过两天我把合同弄好再来请你们签字。
  事情谈得非常顺利,老张一家人留王总和李副吃中饭,王总要走,他悄悄地跟李副说,我看着一个好好的老张摔成这样,心里难过,就是龙肉我也吃不下!
  于是,王总和李副回到宾馆。王总又跟李副强调说,你抓紧把老张的事办好。
  李副第三天就去老张家签合同,签好合同回到宾馆找王总汇报时,陈副说王总去上面了。
  李副问,是他自己要去还是上面要他去。
  陈副说,是上面电话通知他去。
  李副明白,秘书长说过的那种“不是好事”的话要兑现了。
  果然,那个下午王总都没有来上班,李副几次打他的手机,都是无法接通。
  第二天李副来得很早,走进宾馆时他看了看表,才七点,他急着要问问王总昨天的事情。
  李副没有想到王总比他还早。李副说,王总,你来得这么早啊!
  王总说,我昨晚十一点到现在就一直在办公室里没有回去。我要打移交了。
  李副下意识地痴了好一会儿,他知道有不好的事儿要来,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说,王总,你今天怎么突然说这话了?
  王总说,接我的人都已经定好了,不过,不是你和陈副。
  一种复杂的情感袭上李副心头,这种结局让李副感到有点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他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啊!
  王总说,越快越好!早把这事平息下来,能让很多人过上平安日子,我一个人得失算不了什么!都怪我喜欢揣摩这个,揣摩那个。我现在才明白,其实这都没有必要,一切只有顺乎自然才会什么遗恨都没有!
  李副显出为王总抱不平地提醒王总说,你现场应该问问,当时到底是什么原因市府的会议不放市府宾馆开。你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换下来!
  王总说,我哪能不问呢,当然问了。
  李副说,他们怎么答复?
  王总说,他们说,是新市长考虑出席那几个会议的领导都住在市委那边,所以,把那几个会议放市委宾馆开了。
  李副说,那新市长第一次来市府宾馆接待客时,问“市府宾馆”那四个字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总说,这我也问了,新市长是说那四个字写得好,他喜欢。
  李副哑了!
  王总说,在市府宾馆这个岗位上,我天天都得揣摩别人,我累了!我不想再揣摩下去!
  李副说,你平时也是个犟脾气啊!
  王总说,在有些问题上,过错也在我自身。
  李副说,难得王总你这么会想事。
  王总说,自己揣摩错了,难道还去怪别人?现在我最歉疚的就是对不住老张。你把老张的合同签好了没有?
  李副说,签好了。
  王总说,一定要在我办移交前把合同签好,免得夜长梦多,来了不熟悉情况的人又为难老张一家人。
  李副将合同递给王总看,王总看了老张在合同上签的名字,还加盖了他的私印。心里释然,笑了下,将合同还给李副说,无论谁来接替我,你们都要好好支持他的工作,不要搞内耗,宾馆经不起折腾,事业经不起折腾!
  李副说,王总,你真不愧为一位好老总啊!
  刚过三天,来接替王总的人就到了。来的就是新市长跟班秘书肖秘书。
  王总和肖总打过移交就离开宾馆,很多日子都不到宾馆去,手机号也换了,让大家找不着他。有人以为他是闹情绪,但他的确不是,而是住进了医院。
  李副和陈副听王总的话,很支持肖总的工作,于是,肖总进入角色很快,政府的所有会议也都安排到市府宾馆来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揣摩事件平息下来,宾馆工作很快有了起色。
  王总知道宾馆工作有了起色后很高兴,那天,肖总打电话请他下午去宾馆里坐坐,他就去了。
  王总走到宾馆门口时,像变了个人样,真的老瘦了许多。肖总在宾馆门口看施工,一时简直认不出王总来了。
  市府宾馆的外墙已经完全被施工的脚手架和安全网罩住,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因此王总就调换了几个角度要看看那几个字是怎么处理的;如果还是领导题字,他就想看清楚肖总到底是请谁题写的,但怎么也看不见。肖总对王总很热情,主动走近来握了王总的手,王总就迫不及待地问,那个宾馆名请哪位领导题写?
  肖总感到王总的语气里有一种关爱,肖总说,是从电脑上下载的。
  王总眼睛一亮说,你比我聪明,你做得很对!
  肖总笑笑,像深水面上的一丝涟漪,意思是不置可否。
  两人走进休息室的茶巴坐了下来,肖总笑着说,老领导,请你来,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晚上请你一起吃个晚餐。
  王总答应了。
  晚餐后,王总因为喝得微醉,他对这个宾馆的强烈情感一下激活起来,大家都走了,他还要独自在院子里散散步。
  经他这么多年经营,宾馆里面的园林风景已经不错,走过鸳鸯池,走过长廊,走过弧桥,走到诗词画墙那儿他摔了一跤,跌进了水池。他在水池里坐了下来,凝视着墙上的竹影发痴。灯光从竹林背后照过来,正好把竹影映在诗词墙面上,从过道门口吹进来的风把竹影摇得变幻无常,它们一会儿聚首合议,一会儿发怒分开,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高声大骂……那些竹影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在乎。这让他突然对这个熟悉的地方有了些陌生和疑惧,他知道,自己在心理上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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