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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去岭上家访，一对双胞胎学生好几天没来上学，听说大的准备跟父亲进城打工，小的与弟弟随母亲去山脚下炼石场捡石。得知这个情况我坐不住了，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她们要是不来了，容易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可家访下来孩子想上学，家里却没钱，结果依然令人堪忧……
下了帽子岭，穿过乌龟岭，下面就是一个小集市，早上来时还人影憧憧，此刻好像被清过场，不留一点痕迹。只有山风在转动。早上来时我将自行车寄在路口一户开小超市的人家。此时天色已晚，我步入院子拿自行车，感到肚子饿极了，便向店主买一桶方便面。店主是位大伯，待人热情，帮我泡面，还与我拉家常，得知我上山家访，激动得连面钱都不要了。我吃好面，骑上车，回去的路都是下坡，所以比来时轻松得多。
半路上收到女朋友兰儿的短信，说后天来看我。抬头一望，月色明朗，转眼一想，中秋节就要来了，心里顿生几分哀愁，想想离开学校已四年多了，最对不起是兰儿。当初大学毕业我要去乡村教书，她极力反对，后来见我非常坚定，也就没再阻拦。我便来到了望梁这个长江边的山村，后来到了尖界岭小学，一干就是两年，期间我和她只见过三次面，其中一次是她来看我，因雾天我护送学生回家，两个人在一起只呆了三个多小时，她看到眼前的状况，不停地抹泪，说原以为南方经济发达，各方面条件应该都好，没想到这里如此艰苦，就一心要我回城，说她舅舅的公司正缺人手呢。我笑着说，不是所有的南方城镇都经济发达，正因为落后，才更需要知识和人才……她回去后，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曾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要给她幸福，可呆在这里幸福从何谈起!之后我便去信婉言表白我的想法，希望她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然而我的这种“冷待”反而激了她对我的爱。她给我寄了很多生活用品，还给孩子们买了图书。这下她又要千里迢迢来看我，我倒不是不想她来，而是怕她累着了，所以当即回信：到时我来看你吧，路太远了。
不，我来看你!
骑上车，兰儿的短信就来了，短短的五个字，透出她内心的坚定，我若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二
回到学校，邱老师刚从他母亲家回来。邱老师大我二十岁，他爹是这所学校的老校长，也是创办人，几年前因护送学生回家，在回来的路上不慎滑入山沟牺牲了……邱老师原本在深圳创业，他爹走了后就辞职回来继续他父亲的事业，如今妻儿还留在深圳呢。他来了后，每年向乡里要一到两位老师支援学校，任期一年，长者不拒，我就报名来到这里。之前毛老师也在这里支教，我们正好每人负责一个班级。
“小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情况怎么样?”邱老师一边整理从家里带来的红薯一边说。
我把自行车停好，蹲下来一起整理红薯，说：“孩子很想上学，但大人顾虑很多。”
“哦。”邱老师应了一声，而后大声说，“小童，你的手怎么啦?”
“没啥?”说着我把手摊给邱老师看，这下把自己也吓一跳，我本来感觉手有些不适，但天黑把着龙头也没看。这下看清了，手掌心里全是血泡。
“小童，你今天到底去干啥了?”邱老师瞪着眼睛看着我。
“没事，没事。”我笑着说。
“不行，你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你来这里教书，我要对你负责的。”邱老师表情严肃。
看来瞒不过了，我就实话实说了，为了能让双胞胎母亲同意孩子上学，我帮她们劈了一下午的柴火。邱老师听完，回屋取出邦迪，不要我整理红薯了，让我去洗手，然后把邦迪给我贴上，一边贴一边说这几天不要浸水，衣服让他洗。我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吧，心里觉得很温暖——邱老师就像自己的父亲。弄完，邱老师继续整理红薯，按平常，这些活都是毛老师做的，今晚怎么没见她的身影：“邱老师，毛老师呢?”
“哦，”邱老师头也没抬，说：“毛老师今天下午走了。”
“走了?”我有些惊讶，“去哪里了?”
“回城里去了。”
“她怎么说走就走?”
“这个也不好说她，到期了嘛。”邱老师说。
“那孩子们怎么办?”我说。
“先由我和你带着，然后再向上面要老师。”说完，邱老师抬起头看了看我，眼里露出些许的忧虑。
“邱老师，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老师低下头继续整理红薯，抚摸着，揉搓着，每一个都不舍得丢弃……
夜里睡在床上，想起与毛老师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校园就像快乐的天堂，课余时间给孩子们讲故事、教唱歌、做游戏，校园里歌声笑声不断。傍晚，我和她就在江溪边散步，一起讨论教育，共同的愿望就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属于孩子们的城，让他们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才开个头她就走了，一定是她男朋友叫她回去的，之前我听她说，如果不回城就不跟她结婚。
三
早晨上课，不仅双胞胎姐妹没来，还少了五年级的方家红。这下邱老师急了，如此下去，孩子们都不来上学怎么办?吃过饭，他说必须去一趟。临走时关照我把西门的两间屋子——原来的教师宿舍扫干净，过了十月，雾季就要到来，路远的学生全部住校，特别是那些爹娘在外打工的孩子更得照顾好……下午，我三个班级来回跑，拿出了看家本领，半节课教主课，半节课或讲故事或教画画。
吃过晚饭，邱老师还没回来，按照正常计算，四个小时来回，满打满算六点可以回来了。我的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老校长就是在这个节气送学生回牛肚山出事的，乡亲们花了五天五夜才找到老校长，从现场勘察情况看，老校长只是摔伤，最后是饿死的……邱老师今天去的就是牛肚山，那里地势最复杂，我前后几次出去张望，但始终没见邱老师回来，给他打电话，可总不在服务区。事不宜迟，我拿上手电就去找村长……村长随即叫上治保主任阿剑，三人连夜进入牛肚山。
夜黑得像山，山黑得像夜。一路上，我们打着手电向前走，对容易出事点进行仔细搜查。在幼子亭，阿剑看到岩石边上有攀爬的痕迹，打着手电一边探寻，一边呼喊邱老师的名字，可只听到山谷回声。雾气越来越重，村长紧锁眉头，自言自语说：“邱建国不会真出事，我在乡长面前打过保票的，一定要照顾好他的，他要是也出事，我咋向乡长交待呢?”村长的话里充满着担忧。 “不会有事的，”阿剑说，“老校长那是岁数大了，再说也不可能出一样的事情。”阿剑劝慰村长。
我心急如焚，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坳里，邱老师就是长着翅膀也难飞出去呀……我们辗转牛肚山，凌晨一点赶到方家红家，可铁将军把门。村长觉得奇怪，老方去城里打工，老婆孩子该在家呀，就叫阿剑去上边老火家问问。没多久阿剑回来了，听老火说老方家的孩子下午去医院了。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到了村里，阿剑让村长休息，他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去乡卫生院。村长说不行，他得一起去。
赶到卫生院，天渐渐亮了，见方家红躺在病床上，右脚悬空吊着，她娘坐在一边，正在给女儿嘴唇上抹水。见我们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来。
“这是咋回事?”村长上前问。
方家红娘见了我们几个，眼泪已经先流下来了，说幸亏邱校长发现得早，要不然方家红早就没命了。原来方家红早上上学时，在幼子亭不慎跌人山沟，是邱校长及时赶到把她救了起来……
“那邱老师人呢?”我急忙问。
“回去休息了。”方家红娘说。听完，大家松了一口气。我走到方家红身边，要她安心养病，老师过几天再来看她。方家红一脸伤痛，只是点了点头。村长关照了方家红娘几句，就带着我们走了。一夜下来，大家都累了，准备回去好好休息，刚出医院门口，一帮人七手八脚抬着一个受伤的人进来了，路过我身边时，后面人拎着一只鞋子让我觉得眼熟，紧追两步上去，一看，他们抬的是邱老师……
四
三天时间，学校就剩我一个老师。
孩子们知道邱老师被拖拉机撞倒了进了卫生院，都急着要去看望，有的带着鸡蛋，有的带着柿子，还有的炒了米粉……看着孩子们一双双焦虑的眼睛，我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要知道这些东西在城里不起眼，可在这里，都是舍不得吃的“奇货”呀!我就跟他们说，邱老师没事了，邱老师希望大家用心读书，有朝一日能走出这个穷山沟。孩子们听完我的话，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为了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我抽调六年级的两位学生管理两个低年级，然后由我轮着为他们上课。
第二天下午，我在病房里见到了邱老师的老母亲，她的头上戴着一朵白花，老校长已走了五年多，可在她心里却一直活着……听人说，老校长牺牲后，邱老师就被她母亲叫了回来，学校是老校长一手创办的，说来真是话长，其实老校长是外乡人，当年受迫害逃到这里安生，当他看到这里的孩子去乡里上学要爬过好几道梁，有的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尖界岭。这也致使许多孩子失学。他就萌生了在尖界岭办一所学校的想法，后来娶了邱老师的母亲，邱老师母亲是知青，非常支持老校长，于是就借了大队部的一间仓库办起了学校，邱老师母亲放弃返城的机会，和老校长一起吃住在学校，当了学校的一名义工，三十几年下来，送走了两百多名学生，有的考上了大学，永远走出了穷山沟……也许是迷雾，也许是疲惫，邱老师在回学校的路上被迎面驶来的拖拉机给撞翻了，除了左脚骨折，其他地方没受伤，也算是命大。他不许人给深圳的妻儿打电话，免得他们担忧，而且急着要出院，说学校里没老师教课了，都怪自己太粗心了，话里充满自责。我急忙劝慰他，学校有我呢，没事的。方家红娘深感歉疚，愿意照顾邱老师，反正女儿也在医院，要邱老师母亲回去休息。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于是由我负责送她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我放弃城里生活来到这个穷山沟教书，实在是难为我了。我连忙说我也是山村的孩子，相比邱老师和老校长，我做的这些实在微不足道。我们祖孙俩边走边聊，发现她的想法不像一个山村老太，好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说到越穷的地方越需要教育，要改变山村面貌，首先要改变人的观念……原来她不仅来自大城市，而且她的父亲还是个知名的翻译家呢。
第一次上邱老师家，尽管我心里做好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两间房子低矮破旧，门前的篱笆上爬满了瓜藤。枯藤盘缠，风吹抖落……我扶着邱老师母亲进屋，屋子里空空荡荡，墙壁上挂着的老校长的遗像，面容和蔼，目光和善，我向他深深地三鞠躬，之后便向邱老师母亲告别，因为学校里还有很多事情呢……一路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夕阳西沉，山影重重，老校长就像伫立在南边的尖界岭，只能仰望它的高度……
五
村里派来一个管理住宿孩子起居的吴大婶。村长同意了邱老师提议，帽子岭和牛肚山的学生住宿学校，其他地方的学生如果遇到严重大雾也可以申请住宿。当天我就去卫生院把事情告诉了邱老师，一来让他放心养伤，二来听听他以后的工作打算。为了便于照顾，邱老师和方家红住在一个病房，我去的时候，邱老师正在给方家红上课呢。他们一个吊着左脚，一个吊着右脚，好像在健身房锻炼抬腿呢。邱老师见到我，笑着说：“小童啊，躺在病房里还能给学生上课，老天对我还是很开恩的。”
“邱老师，养伤要紧。”我用嗔怒的口气说。
“童老师，邱老师的普通话没你准。”方家红嬉笑着说，病房里顿时发出一阵笑声……我走到方家红床边，说：“方家红，邱老师可是带伤上班，而且只教你一个学生，你的待遇比研究生还高呢。”
“童老师，啥是研究生?”方家红扑闪着眼睛问。
“就是比大学生还要高一级的学生，毕业后就可以考博士生了。”我解释道。
“噢，我将来也要读研究生。”方家红的眸子里闪动着无限的希望。
“好呀，方家红同学有志气。”邱老师鼓励着说，让一边的方家红娘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黄毛丫头一个，你懂什么?!”
稍稍安静之后，我便向邱老师汇报了这几天学校的工作情况，请他安心养伤，昨天起学生都陆陆续续住下来了，吴大婶负责学生们的吃住，除了双胞胎姐妹，其他一个不少。
“小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邱老师突然饱含深情地对我说。
“我来就是给学生上课的，那是我应该做的，比起您和老校长我差得远呢。”我笑着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邱校长略显严肃。
“没啥事，我就回去了，学生们正等着我去上课呢。”我说。
“好，回去吧，再有啥事你就打我电话吧，免得你来回跑。”邱校长向我摆了摆手。
“噢。”我应答，随后对着方家红说，“可不能累着邱老师哦。” “知道了，邱校长就像我爹，我会保护好他的。”病房里又一阵笑声……
六
刚到学校。吴大婶就把我叫住了：“童老师，你怎么才回来?有个姑娘找你呢。”
“在哪里?”
“我让她去你宿舍了。”
“噢。”说完，我连忙回宿舍。我猜想一定是兰儿来看我了。当我看到兰儿的一刹那，我有点惊呆了，她秀发金黄，衣袂飘飘，与现场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我的宿舍墙上糊着报纸，我的床铺还留着支蚊帐的竹竿，桌子上全是乱七八糟的书本和试卷，凳子上放着未洗的衣裤，这几天我忙得几乎和衣睡觉……兰儿双手相合抱在前胸。显得焦躁不安。
“兰儿。”我在后面叫她。
“小阳。”兰儿转身过来，而后一脸吃惊地看着我，约摸呆了半分钟，说，“你怎么成这样?”
“我成咋样了?我不是好好的。”我笑着说。
“好什么好，你自己看看。”兰儿指着我的上衣，说，“弄得像个要饭的?”然后指着房间，说，“这哪像人住的地方，猪圈都要比你这里好。”
“什么话，难道你男朋友还不如一头猪?”我走上一步说。
“我是替你难过。”兰儿放下双手，将头别了过去。
“我不是好好的嘛。”我有意甩了甩胳膊。
“难道你就一辈子打算在里住下来了?”兰儿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个嘛，”我稍作停顿，说，“你中饭吃了吗?”
“我问你话呢?”兰儿的眼睛露出些许的陌生感。
“我……”
“我要你跟我回城。”兰儿坚定地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我舅舅的公司正缺人手，况且我表姐她已经定居澳洲了，我舅舅只有我这个外甥女，你不帮我谁帮我?”兰儿盯着我说。
“可这里也缺老师呀，我走了，学校怎么办?”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那是学校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兰儿语气逼人。
“话不能这样说，既然我选择来这里，我就得负责。”我说。
“那你就是不想为我负责，为我们的将来负责。”兰儿看着我，话里好像带着委屈。没想到她此次来看我完全是来动员我回城的，而且备足了“课”。“我就不明白，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
“兰儿，”我抬头对着她说，“你别忘了，我也是从这种破地方出来的。”
“是的。”兰儿靠在桌子上，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从那种破地方出来呢?不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使自己活得更好，更精彩吗?”
“来这个地方，我同样是在实现我自己的人生目标。”我说。
“什么目标?”
“让这里的孩子像城里孩子一样，有书读。”我说。
“你走了，他们就没书读了?那么以前呢?”兰儿眼神坚毅，好像不把我说服誓不罢休。
“这个……”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童老师，上课了。”此时，带班的学生在窗外叫我。
“兰儿，你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会儿，我去上课了。”说完，我一路小跑去了教室，教室里一片嘈杂，直到见了我才安静下来……
下课了，突然有一个学生走到我跟前，说：“童老师，听说你要回城里去了，不来教我们了。”
“你听谁瞎说?”我有点意外。那学生努了努嘴，朝着那方向，我看到刚才叫我的带班学生正看我呢。“没有的事，别听她瞎说，哦。”
那学生点了点头看着我，眼神一直没移走……
七
放学后，走读的学生回家了，住宿的在操场上玩耍，吴大婶开始张罗孩子们的晚饭，米由学生自带，菜钱村里负责一部分，其余由学校自行解决。对此，邱老师早有准备，他事前给深圳的朋友打了电话，朋友们捐了一点，撑到下学期没问题。回到宿舍，兰儿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此时正在看书，显得很平静，没了来时那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噢，这是我的宿舍吗?”我开玩笑说。
“谁让我是你的女朋友。”兰儿淡淡地说。
“谢谢，兰儿，你来了才半天，我已经有了家的感觉。”我笑着走到她跟前，说，“只是太委屈你了，没啥好招待你的。”
“这个就不用了，回了城，什么都会有的。”兰儿放下书，站了起来，说，“带我出去走走。”
“孩子们都在外面，有话就在里面说吧。”我摁着她，让她继续坐下，我则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
“啊，想不到你还挺封建的。”兰儿坐了下来，双手理了理头发，说，“小阳，刘平三年下来已经开上宝马了，你知道吗?”
“这小子上大学就知道谈恋爱，在哪里发的?”
“他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现在业务已经做到省电视台了。”
“噢，你回去告诉他，让他给我们学校捐一点钱，学校的一对双胞胎正面临着失学呢。”接着，我就把具体情况跟兰儿说了。
“行，他要是不给，让我舅舅给。”兰儿笑着说，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你已经那么支持我，再问你舅舅要钱，我开不了这个口。”我说。
“反正他女儿在国外，他的钱又不传代，用在哪里都是用。”兰儿语调轻松。
“噢，那真是太感谢了，我代表全校35名师生表示感谢。”
“少来，别老跟我说谢谢。”说完我们笑了起来，外面吴大婶叫我们吃晚饭。“好，马上就来。”我应答，而后对着兰儿说，“要不我去把饭菜拿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吃。”
“不用了，跟孩子们一起吃。”说完兰儿拉着我往外走，“我也非常喜欢孩子的。”
孩子们围在简单的条凳上，面对面吃着；吴大婶穿梭在他们中间，边走边说：“大家要记住，我们吃的菜都是邱老师去募捐来的，所以不许随便浪费，否则要遭天打雷轰，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回答。见着我和兰儿进来，吃得更认真了……
“是童老师女朋友吧。”吴大婶笑眯眯跟兰儿打招呼，“这里简单了一点，你就将就着点吧。”
“嗯，大婶，没关系的。”兰儿笑着说，“您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吴大婶一边说一边端出饭菜。兰儿马上去接过手来，连连说自己来。
桌上也就两个菜一个汤，兰儿吃了几口，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花：“平常就这么吃的?” “习惯了，没事的。”说完我举了举手，意思是身体结实着呢。正吃着，带班的女生走到兰儿跟前，脸带忧虑，说：“阿姨，你是来叫童老师回城的吧?”
兰儿这下有点手足无措了，看着站在眼前的学生，转而看了看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阿姨，毛老师走了，邱老师被撞伤了，童老师要教六个年级呢。要是童老师也走了，我们就没人教了。”有几个学生也跟着过来盯着兰儿，眸子里满是茫然。
“我，我，我不是来叫童老师回城的。”兰儿放下碗筷。
“真的?”
“嗯。”
“好，那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很多孩子都伸出了手指要和兰儿拉钩，兰儿一一和他们拉钩……
八
夜很深，兰儿一言不语……
“要不你也留下来吧，这里正缺老师呢。”我打破了沉默。
“小阳，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们都留在这里，那我们的将来就没有了。”兰儿语带焦急。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我们教的孩子个个都能考上大学，那么我们就能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最终改变这里的落后，那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说。
“小阳，你想过你家里的娘吗?她把你培养成大学生，她希望你在城里大干一番。你不是还说要把她接到城里去过幸福的生活吗?你在这里你如何兑现你的承诺?况且你哥的三个孩子也由她带，这样迟早要把娘累坏的。”兰儿眼泪汪汪。
“这个我知道，可我已经选择这个职业、这个地方，我不能说走就走，吃晚饭时孩子们的眼神你也看到了，是不是?”我说。
“我是看到了，但你也得为你以后出生的孩子着想呀。”兰儿说，“你既不为自己娘着想，又不为我着想，总得为自己未来的孩子想想吧。难道你心里就只有自己的这份事业?”
“可眼前的事情更重要呀。我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当老师，当年我能考上大学，全靠我的小学老师，是他说服了我的娘，还帮我缴了学费，我答应过他大学毕业之后一定去最苦的地方教书，帮助更多的穷苦孩子完成学业，我不能食言。”我的心突然感到非常沉重。
“可你已经干了四年了，我也等你四年了，你的愿望可以通过其他办法实现的，比如等我们以后赚到钱了，我们可以来这里建学校，让更多的孩子有书读，你为什么脑子不转弯呢?”兰儿带着怒气。
“兰儿，你知道吗，老校长为了创办学校，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为了护送学生，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至死都是一个民办教师：他的儿子邱老师，为了学校放弃深圳的事业，现在又为了营救掉进山沟的学生，被拖拉机撞断了脚，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眼前学校只剩我一个老师，孩子们天天在成长。他们的时间是耽误不起呀，你说我能走吗?”不争气的眼泪竟然在这个时候掉了下来……其实我也想回城，享受有房有车的幸福生活。但每次见到孩子们渴望读书的眼神我就会想到我小时候，只要听到老师走了，马上就会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山谷……
“小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否则我也不会等你那么久，但你总不能让我一直这样等下去吧——”兰儿过来抱着我，我知道自己最对不起她，便一把将她推开，说：“兰儿，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明天你就回去吧。”说完我走出宿舍。月亮已经掉到山背后了，天上星星闪烁，就像孩子们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九
转眼十·一长假来临，孩子们放假回去了。邱老师的伤恢复得很快，要求提前出院，说住院太费钱了。我特地给他做了一副拐杖，然后把他从医院接回学校……深圳的朋友知道了邱老师办学的困难，为学校捐了一台电视机、一台DVD和300册图书，还有一面崭新的国旗。几天来我去了两趟县城。就是忙着搬运这些东西，并抓紧时间请来了村里的电工，把电视机和DVD安装好，孩子们就可以看上电视了。那天下午，我和邱老师等着电工把电视机接通，当荧银屏上跳出图像时，邱老师高兴地说：“从此，我们学校与外面的世界接通了!”
忙了几天，邱老师让我休息一天，然后去一趟牛肚山，把方家红提前接来，反正住校，在学校养伤一样的，功课不能落下……
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只等明天孩子们来上课。邱老师拄着拐杖仔细地巡视了一遍，三个教室都请了泥瓦工粉刷一新，操场上的旗杆也作了加固，整个学校透出一股新气象……突然，邱老师转过身来看着我，说：“小童，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走，到办公室，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嗯。”我扶着邱老师回到办公室，一起坐了下来。
“小童，你来这里干了已四年多了，完全超期了，所以你想走尽管提出来。”邱老师看着我说。
“我没想要走。我不是答应你不走的嘛。”我说。
“是的，但你要考虑自己的实际问题。”
“什么实际问题?”
“小童，有件事情我不想瞒着你，你女朋友已经来找过我了，我已经答应她的请求。”邱老师轻轻地说，好像说重了怕我受伤害。
“她来找你了?!”我有些意外，“她那天在学生面前已经保证不让我走了，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那是她不想伤害孩子们。”
“我若走了，不是更加伤害孩子了吗?”我说。
“没事的，小童，一个女人为了你足足等了四年，如果不爱你，早就分手了，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我看着邱老师，突然发现他的两鬓已经染上了白发，显得有些苍老。“你放心吧，我叫我爱人辞职了，让她来这里工作，她以前就是个教师。小童，你放心去吧，邱老师是过来人，知道两地分居的痛苦。”邱老师说着，眼睛里晶莹闪烁。
“不，我不走。邱老师，你如此舍得放弃，为何我不能呢?”我急着说，害怕他赶我走。
“你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关键时不能走错一步，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说完，邱老师站起身来，“去收拾行李吧，千万别让孩子们看到了。”说完，回自己的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上，学生们陆陆续续都来了。电视机放在最大的一间教室里，没来新老师来之前，就放碟片或远程教育，不能浪费孩子们的时间……
走进教室，我看到双胞胎姐妹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孩子们个个精神抖擞；校园一片宁静，只有操场上那面高高飘扬的新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课时，双胞胎姐妹跑到我办公室，告诉我一个秘密，她俩上到初中的学费将由一个叫兰儿的阿姨资助，所以她们的母亲没理由反对了……
今天去岭上家访，一对双胞胎学生好几天没来上学，听说大的准备跟父亲进城打工，小的与弟弟随母亲去山脚下炼石场捡石。得知这个情况我坐不住了，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她们要是不来了，容易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可家访下来孩子想上学，家里却没钱，结果依然令人堪忧……
下了帽子岭，穿过乌龟岭，下面就是一个小集市，早上来时还人影憧憧，此刻好像被清过场，不留一点痕迹。只有山风在转动。早上来时我将自行车寄在路口一户开小超市的人家。此时天色已晚，我步入院子拿自行车，感到肚子饿极了，便向店主买一桶方便面。店主是位大伯，待人热情，帮我泡面，还与我拉家常，得知我上山家访，激动得连面钱都不要了。我吃好面，骑上车，回去的路都是下坡，所以比来时轻松得多。
半路上收到女朋友兰儿的短信，说后天来看我。抬头一望，月色明朗，转眼一想，中秋节就要来了，心里顿生几分哀愁，想想离开学校已四年多了，最对不起是兰儿。当初大学毕业我要去乡村教书，她极力反对，后来见我非常坚定，也就没再阻拦。我便来到了望梁这个长江边的山村，后来到了尖界岭小学，一干就是两年，期间我和她只见过三次面，其中一次是她来看我，因雾天我护送学生回家，两个人在一起只呆了三个多小时，她看到眼前的状况，不停地抹泪，说原以为南方经济发达，各方面条件应该都好，没想到这里如此艰苦，就一心要我回城，说她舅舅的公司正缺人手呢。我笑着说，不是所有的南方城镇都经济发达，正因为落后，才更需要知识和人才……她回去后，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曾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要给她幸福，可呆在这里幸福从何谈起!之后我便去信婉言表白我的想法，希望她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然而我的这种“冷待”反而激了她对我的爱。她给我寄了很多生活用品，还给孩子们买了图书。这下她又要千里迢迢来看我，我倒不是不想她来，而是怕她累着了，所以当即回信：到时我来看你吧，路太远了。
不，我来看你!
骑上车，兰儿的短信就来了，短短的五个字，透出她内心的坚定，我若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二
回到学校，邱老师刚从他母亲家回来。邱老师大我二十岁，他爹是这所学校的老校长，也是创办人，几年前因护送学生回家，在回来的路上不慎滑入山沟牺牲了……邱老师原本在深圳创业，他爹走了后就辞职回来继续他父亲的事业，如今妻儿还留在深圳呢。他来了后，每年向乡里要一到两位老师支援学校，任期一年，长者不拒，我就报名来到这里。之前毛老师也在这里支教，我们正好每人负责一个班级。
“小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情况怎么样?”邱老师一边整理从家里带来的红薯一边说。
我把自行车停好，蹲下来一起整理红薯，说：“孩子很想上学，但大人顾虑很多。”
“哦。”邱老师应了一声，而后大声说，“小童，你的手怎么啦?”
“没啥?”说着我把手摊给邱老师看，这下把自己也吓一跳，我本来感觉手有些不适，但天黑把着龙头也没看。这下看清了，手掌心里全是血泡。
“小童，你今天到底去干啥了?”邱老师瞪着眼睛看着我。
“没事，没事。”我笑着说。
“不行，你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你来这里教书，我要对你负责的。”邱老师表情严肃。
看来瞒不过了，我就实话实说了，为了能让双胞胎母亲同意孩子上学，我帮她们劈了一下午的柴火。邱老师听完，回屋取出邦迪，不要我整理红薯了，让我去洗手，然后把邦迪给我贴上，一边贴一边说这几天不要浸水，衣服让他洗。我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吧，心里觉得很温暖——邱老师就像自己的父亲。弄完，邱老师继续整理红薯，按平常，这些活都是毛老师做的，今晚怎么没见她的身影：“邱老师，毛老师呢?”
“哦，”邱老师头也没抬，说：“毛老师今天下午走了。”
“走了?”我有些惊讶，“去哪里了?”
“回城里去了。”
“她怎么说走就走?”
“这个也不好说她，到期了嘛。”邱老师说。
“那孩子们怎么办?”我说。
“先由我和你带着，然后再向上面要老师。”说完，邱老师抬起头看了看我，眼里露出些许的忧虑。
“邱老师，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老师低下头继续整理红薯，抚摸着，揉搓着，每一个都不舍得丢弃……
夜里睡在床上，想起与毛老师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校园就像快乐的天堂，课余时间给孩子们讲故事、教唱歌、做游戏，校园里歌声笑声不断。傍晚，我和她就在江溪边散步，一起讨论教育，共同的愿望就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属于孩子们的城，让他们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才开个头她就走了，一定是她男朋友叫她回去的，之前我听她说，如果不回城就不跟她结婚。
三
早晨上课，不仅双胞胎姐妹没来，还少了五年级的方家红。这下邱老师急了，如此下去，孩子们都不来上学怎么办?吃过饭，他说必须去一趟。临走时关照我把西门的两间屋子——原来的教师宿舍扫干净，过了十月，雾季就要到来，路远的学生全部住校，特别是那些爹娘在外打工的孩子更得照顾好……下午，我三个班级来回跑，拿出了看家本领，半节课教主课，半节课或讲故事或教画画。
吃过晚饭，邱老师还没回来，按照正常计算，四个小时来回，满打满算六点可以回来了。我的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老校长就是在这个节气送学生回牛肚山出事的，乡亲们花了五天五夜才找到老校长，从现场勘察情况看，老校长只是摔伤，最后是饿死的……邱老师今天去的就是牛肚山，那里地势最复杂，我前后几次出去张望，但始终没见邱老师回来，给他打电话，可总不在服务区。事不宜迟，我拿上手电就去找村长……村长随即叫上治保主任阿剑，三人连夜进入牛肚山。
夜黑得像山，山黑得像夜。一路上，我们打着手电向前走，对容易出事点进行仔细搜查。在幼子亭，阿剑看到岩石边上有攀爬的痕迹，打着手电一边探寻，一边呼喊邱老师的名字，可只听到山谷回声。雾气越来越重，村长紧锁眉头，自言自语说：“邱建国不会真出事，我在乡长面前打过保票的，一定要照顾好他的，他要是也出事，我咋向乡长交待呢?”村长的话里充满着担忧。 “不会有事的，”阿剑说，“老校长那是岁数大了，再说也不可能出一样的事情。”阿剑劝慰村长。
我心急如焚，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坳里，邱老师就是长着翅膀也难飞出去呀……我们辗转牛肚山，凌晨一点赶到方家红家，可铁将军把门。村长觉得奇怪，老方去城里打工，老婆孩子该在家呀，就叫阿剑去上边老火家问问。没多久阿剑回来了，听老火说老方家的孩子下午去医院了。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到了村里，阿剑让村长休息，他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去乡卫生院。村长说不行，他得一起去。
赶到卫生院，天渐渐亮了，见方家红躺在病床上，右脚悬空吊着，她娘坐在一边，正在给女儿嘴唇上抹水。见我们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来。
“这是咋回事?”村长上前问。
方家红娘见了我们几个，眼泪已经先流下来了，说幸亏邱校长发现得早，要不然方家红早就没命了。原来方家红早上上学时，在幼子亭不慎跌人山沟，是邱校长及时赶到把她救了起来……
“那邱老师人呢?”我急忙问。
“回去休息了。”方家红娘说。听完，大家松了一口气。我走到方家红身边，要她安心养病，老师过几天再来看她。方家红一脸伤痛，只是点了点头。村长关照了方家红娘几句，就带着我们走了。一夜下来，大家都累了，准备回去好好休息，刚出医院门口，一帮人七手八脚抬着一个受伤的人进来了，路过我身边时，后面人拎着一只鞋子让我觉得眼熟，紧追两步上去，一看，他们抬的是邱老师……
四
三天时间，学校就剩我一个老师。
孩子们知道邱老师被拖拉机撞倒了进了卫生院，都急着要去看望，有的带着鸡蛋，有的带着柿子，还有的炒了米粉……看着孩子们一双双焦虑的眼睛，我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要知道这些东西在城里不起眼，可在这里，都是舍不得吃的“奇货”呀!我就跟他们说，邱老师没事了，邱老师希望大家用心读书，有朝一日能走出这个穷山沟。孩子们听完我的话，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为了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我抽调六年级的两位学生管理两个低年级，然后由我轮着为他们上课。
第二天下午，我在病房里见到了邱老师的老母亲，她的头上戴着一朵白花，老校长已走了五年多，可在她心里却一直活着……听人说，老校长牺牲后，邱老师就被她母亲叫了回来，学校是老校长一手创办的，说来真是话长，其实老校长是外乡人，当年受迫害逃到这里安生，当他看到这里的孩子去乡里上学要爬过好几道梁，有的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尖界岭。这也致使许多孩子失学。他就萌生了在尖界岭办一所学校的想法，后来娶了邱老师的母亲，邱老师母亲是知青，非常支持老校长，于是就借了大队部的一间仓库办起了学校，邱老师母亲放弃返城的机会，和老校长一起吃住在学校，当了学校的一名义工，三十几年下来，送走了两百多名学生，有的考上了大学，永远走出了穷山沟……也许是迷雾，也许是疲惫，邱老师在回学校的路上被迎面驶来的拖拉机给撞翻了，除了左脚骨折，其他地方没受伤，也算是命大。他不许人给深圳的妻儿打电话，免得他们担忧，而且急着要出院，说学校里没老师教课了，都怪自己太粗心了，话里充满自责。我急忙劝慰他，学校有我呢，没事的。方家红娘深感歉疚，愿意照顾邱老师，反正女儿也在医院，要邱老师母亲回去休息。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于是由我负责送她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我放弃城里生活来到这个穷山沟教书，实在是难为我了。我连忙说我也是山村的孩子，相比邱老师和老校长，我做的这些实在微不足道。我们祖孙俩边走边聊，发现她的想法不像一个山村老太，好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说到越穷的地方越需要教育，要改变山村面貌，首先要改变人的观念……原来她不仅来自大城市，而且她的父亲还是个知名的翻译家呢。
第一次上邱老师家，尽管我心里做好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两间房子低矮破旧，门前的篱笆上爬满了瓜藤。枯藤盘缠，风吹抖落……我扶着邱老师母亲进屋，屋子里空空荡荡，墙壁上挂着的老校长的遗像，面容和蔼，目光和善，我向他深深地三鞠躬，之后便向邱老师母亲告别，因为学校里还有很多事情呢……一路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夕阳西沉，山影重重，老校长就像伫立在南边的尖界岭，只能仰望它的高度……
五
村里派来一个管理住宿孩子起居的吴大婶。村长同意了邱老师提议，帽子岭和牛肚山的学生住宿学校，其他地方的学生如果遇到严重大雾也可以申请住宿。当天我就去卫生院把事情告诉了邱老师，一来让他放心养伤，二来听听他以后的工作打算。为了便于照顾，邱老师和方家红住在一个病房，我去的时候，邱老师正在给方家红上课呢。他们一个吊着左脚，一个吊着右脚，好像在健身房锻炼抬腿呢。邱老师见到我，笑着说：“小童啊，躺在病房里还能给学生上课，老天对我还是很开恩的。”
“邱老师，养伤要紧。”我用嗔怒的口气说。
“童老师，邱老师的普通话没你准。”方家红嬉笑着说，病房里顿时发出一阵笑声……我走到方家红床边，说：“方家红，邱老师可是带伤上班，而且只教你一个学生，你的待遇比研究生还高呢。”
“童老师，啥是研究生?”方家红扑闪着眼睛问。
“就是比大学生还要高一级的学生，毕业后就可以考博士生了。”我解释道。
“噢，我将来也要读研究生。”方家红的眸子里闪动着无限的希望。
“好呀，方家红同学有志气。”邱老师鼓励着说，让一边的方家红娘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黄毛丫头一个，你懂什么?!”
稍稍安静之后，我便向邱老师汇报了这几天学校的工作情况，请他安心养伤，昨天起学生都陆陆续续住下来了，吴大婶负责学生们的吃住，除了双胞胎姐妹，其他一个不少。
“小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邱老师突然饱含深情地对我说。
“我来就是给学生上课的，那是我应该做的，比起您和老校长我差得远呢。”我笑着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邱校长略显严肃。
“没啥事，我就回去了，学生们正等着我去上课呢。”我说。
“好，回去吧，再有啥事你就打我电话吧，免得你来回跑。”邱校长向我摆了摆手。
“噢。”我应答，随后对着方家红说，“可不能累着邱老师哦。” “知道了，邱校长就像我爹，我会保护好他的。”病房里又一阵笑声……
六
刚到学校。吴大婶就把我叫住了：“童老师，你怎么才回来?有个姑娘找你呢。”
“在哪里?”
“我让她去你宿舍了。”
“噢。”说完，我连忙回宿舍。我猜想一定是兰儿来看我了。当我看到兰儿的一刹那，我有点惊呆了，她秀发金黄，衣袂飘飘，与现场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我的宿舍墙上糊着报纸，我的床铺还留着支蚊帐的竹竿，桌子上全是乱七八糟的书本和试卷，凳子上放着未洗的衣裤，这几天我忙得几乎和衣睡觉……兰儿双手相合抱在前胸。显得焦躁不安。
“兰儿。”我在后面叫她。
“小阳。”兰儿转身过来，而后一脸吃惊地看着我，约摸呆了半分钟，说，“你怎么成这样?”
“我成咋样了?我不是好好的。”我笑着说。
“好什么好，你自己看看。”兰儿指着我的上衣，说，“弄得像个要饭的?”然后指着房间，说，“这哪像人住的地方，猪圈都要比你这里好。”
“什么话，难道你男朋友还不如一头猪?”我走上一步说。
“我是替你难过。”兰儿放下双手，将头别了过去。
“我不是好好的嘛。”我有意甩了甩胳膊。
“难道你就一辈子打算在里住下来了?”兰儿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个嘛，”我稍作停顿，说，“你中饭吃了吗?”
“我问你话呢?”兰儿的眼睛露出些许的陌生感。
“我……”
“我要你跟我回城。”兰儿坚定地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我舅舅的公司正缺人手，况且我表姐她已经定居澳洲了，我舅舅只有我这个外甥女，你不帮我谁帮我?”兰儿盯着我说。
“可这里也缺老师呀，我走了，学校怎么办?”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那是学校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兰儿语气逼人。
“话不能这样说，既然我选择来这里，我就得负责。”我说。
“那你就是不想为我负责，为我们的将来负责。”兰儿看着我，话里好像带着委屈。没想到她此次来看我完全是来动员我回城的，而且备足了“课”。“我就不明白，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
“兰儿，”我抬头对着她说，“你别忘了，我也是从这种破地方出来的。”
“是的。”兰儿靠在桌子上，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从那种破地方出来呢?不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使自己活得更好，更精彩吗?”
“来这个地方，我同样是在实现我自己的人生目标。”我说。
“什么目标?”
“让这里的孩子像城里孩子一样，有书读。”我说。
“你走了，他们就没书读了?那么以前呢?”兰儿眼神坚毅，好像不把我说服誓不罢休。
“这个……”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童老师，上课了。”此时，带班的学生在窗外叫我。
“兰儿，你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会儿，我去上课了。”说完，我一路小跑去了教室，教室里一片嘈杂，直到见了我才安静下来……
下课了，突然有一个学生走到我跟前，说：“童老师，听说你要回城里去了，不来教我们了。”
“你听谁瞎说?”我有点意外。那学生努了努嘴，朝着那方向，我看到刚才叫我的带班学生正看我呢。“没有的事，别听她瞎说，哦。”
那学生点了点头看着我，眼神一直没移走……
七
放学后，走读的学生回家了，住宿的在操场上玩耍，吴大婶开始张罗孩子们的晚饭，米由学生自带，菜钱村里负责一部分，其余由学校自行解决。对此，邱老师早有准备，他事前给深圳的朋友打了电话，朋友们捐了一点，撑到下学期没问题。回到宿舍，兰儿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此时正在看书，显得很平静，没了来时那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噢，这是我的宿舍吗?”我开玩笑说。
“谁让我是你的女朋友。”兰儿淡淡地说。
“谢谢，兰儿，你来了才半天，我已经有了家的感觉。”我笑着走到她跟前，说，“只是太委屈你了，没啥好招待你的。”
“这个就不用了，回了城，什么都会有的。”兰儿放下书，站了起来，说，“带我出去走走。”
“孩子们都在外面，有话就在里面说吧。”我摁着她，让她继续坐下，我则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
“啊，想不到你还挺封建的。”兰儿坐了下来，双手理了理头发，说，“小阳，刘平三年下来已经开上宝马了，你知道吗?”
“这小子上大学就知道谈恋爱，在哪里发的?”
“他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现在业务已经做到省电视台了。”
“噢，你回去告诉他，让他给我们学校捐一点钱，学校的一对双胞胎正面临着失学呢。”接着，我就把具体情况跟兰儿说了。
“行，他要是不给，让我舅舅给。”兰儿笑着说，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你已经那么支持我，再问你舅舅要钱，我开不了这个口。”我说。
“反正他女儿在国外，他的钱又不传代，用在哪里都是用。”兰儿语调轻松。
“噢，那真是太感谢了，我代表全校35名师生表示感谢。”
“少来，别老跟我说谢谢。”说完我们笑了起来，外面吴大婶叫我们吃晚饭。“好，马上就来。”我应答，而后对着兰儿说，“要不我去把饭菜拿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吃。”
“不用了，跟孩子们一起吃。”说完兰儿拉着我往外走，“我也非常喜欢孩子的。”
孩子们围在简单的条凳上，面对面吃着；吴大婶穿梭在他们中间，边走边说：“大家要记住，我们吃的菜都是邱老师去募捐来的，所以不许随便浪费，否则要遭天打雷轰，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回答。见着我和兰儿进来，吃得更认真了……
“是童老师女朋友吧。”吴大婶笑眯眯跟兰儿打招呼，“这里简单了一点，你就将就着点吧。”
“嗯，大婶，没关系的。”兰儿笑着说，“您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吴大婶一边说一边端出饭菜。兰儿马上去接过手来，连连说自己来。
桌上也就两个菜一个汤，兰儿吃了几口，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花：“平常就这么吃的?” “习惯了，没事的。”说完我举了举手，意思是身体结实着呢。正吃着，带班的女生走到兰儿跟前，脸带忧虑，说：“阿姨，你是来叫童老师回城的吧?”
兰儿这下有点手足无措了，看着站在眼前的学生，转而看了看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阿姨，毛老师走了，邱老师被撞伤了，童老师要教六个年级呢。要是童老师也走了，我们就没人教了。”有几个学生也跟着过来盯着兰儿，眸子里满是茫然。
“我，我，我不是来叫童老师回城的。”兰儿放下碗筷。
“真的?”
“嗯。”
“好，那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很多孩子都伸出了手指要和兰儿拉钩，兰儿一一和他们拉钩……
八
夜很深，兰儿一言不语……
“要不你也留下来吧，这里正缺老师呢。”我打破了沉默。
“小阳，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们都留在这里，那我们的将来就没有了。”兰儿语带焦急。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我们教的孩子个个都能考上大学，那么我们就能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最终改变这里的落后，那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说。
“小阳，你想过你家里的娘吗?她把你培养成大学生，她希望你在城里大干一番。你不是还说要把她接到城里去过幸福的生活吗?你在这里你如何兑现你的承诺?况且你哥的三个孩子也由她带，这样迟早要把娘累坏的。”兰儿眼泪汪汪。
“这个我知道，可我已经选择这个职业、这个地方，我不能说走就走，吃晚饭时孩子们的眼神你也看到了，是不是?”我说。
“我是看到了，但你也得为你以后出生的孩子着想呀。”兰儿说，“你既不为自己娘着想，又不为我着想，总得为自己未来的孩子想想吧。难道你心里就只有自己的这份事业?”
“可眼前的事情更重要呀。我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当老师，当年我能考上大学，全靠我的小学老师，是他说服了我的娘，还帮我缴了学费，我答应过他大学毕业之后一定去最苦的地方教书，帮助更多的穷苦孩子完成学业，我不能食言。”我的心突然感到非常沉重。
“可你已经干了四年了，我也等你四年了，你的愿望可以通过其他办法实现的，比如等我们以后赚到钱了，我们可以来这里建学校，让更多的孩子有书读，你为什么脑子不转弯呢?”兰儿带着怒气。
“兰儿，你知道吗，老校长为了创办学校，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为了护送学生，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至死都是一个民办教师：他的儿子邱老师，为了学校放弃深圳的事业，现在又为了营救掉进山沟的学生，被拖拉机撞断了脚，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眼前学校只剩我一个老师，孩子们天天在成长。他们的时间是耽误不起呀，你说我能走吗?”不争气的眼泪竟然在这个时候掉了下来……其实我也想回城，享受有房有车的幸福生活。但每次见到孩子们渴望读书的眼神我就会想到我小时候，只要听到老师走了，马上就会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山谷……
“小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否则我也不会等你那么久，但你总不能让我一直这样等下去吧——”兰儿过来抱着我，我知道自己最对不起她，便一把将她推开，说：“兰儿，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明天你就回去吧。”说完我走出宿舍。月亮已经掉到山背后了，天上星星闪烁，就像孩子们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九
转眼十·一长假来临，孩子们放假回去了。邱老师的伤恢复得很快，要求提前出院，说住院太费钱了。我特地给他做了一副拐杖，然后把他从医院接回学校……深圳的朋友知道了邱老师办学的困难，为学校捐了一台电视机、一台DVD和300册图书，还有一面崭新的国旗。几天来我去了两趟县城。就是忙着搬运这些东西，并抓紧时间请来了村里的电工，把电视机和DVD安装好，孩子们就可以看上电视了。那天下午，我和邱老师等着电工把电视机接通，当荧银屏上跳出图像时，邱老师高兴地说：“从此，我们学校与外面的世界接通了!”
忙了几天，邱老师让我休息一天，然后去一趟牛肚山，把方家红提前接来，反正住校，在学校养伤一样的，功课不能落下……
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只等明天孩子们来上课。邱老师拄着拐杖仔细地巡视了一遍，三个教室都请了泥瓦工粉刷一新，操场上的旗杆也作了加固，整个学校透出一股新气象……突然，邱老师转过身来看着我，说：“小童，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走，到办公室，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嗯。”我扶着邱老师回到办公室，一起坐了下来。
“小童，你来这里干了已四年多了，完全超期了，所以你想走尽管提出来。”邱老师看着我说。
“我没想要走。我不是答应你不走的嘛。”我说。
“是的，但你要考虑自己的实际问题。”
“什么实际问题?”
“小童，有件事情我不想瞒着你，你女朋友已经来找过我了，我已经答应她的请求。”邱老师轻轻地说，好像说重了怕我受伤害。
“她来找你了?!”我有些意外，“她那天在学生面前已经保证不让我走了，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那是她不想伤害孩子们。”
“我若走了，不是更加伤害孩子了吗?”我说。
“没事的，小童，一个女人为了你足足等了四年，如果不爱你，早就分手了，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我看着邱老师，突然发现他的两鬓已经染上了白发，显得有些苍老。“你放心吧，我叫我爱人辞职了，让她来这里工作，她以前就是个教师。小童，你放心去吧，邱老师是过来人，知道两地分居的痛苦。”邱老师说着，眼睛里晶莹闪烁。
“不，我不走。邱老师，你如此舍得放弃，为何我不能呢?”我急着说，害怕他赶我走。
“你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关键时不能走错一步，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说完，邱老师站起身来，“去收拾行李吧，千万别让孩子们看到了。”说完，回自己的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上，学生们陆陆续续都来了。电视机放在最大的一间教室里，没来新老师来之前，就放碟片或远程教育，不能浪费孩子们的时间……
走进教室，我看到双胞胎姐妹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孩子们个个精神抖擞；校园一片宁静，只有操场上那面高高飘扬的新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课时，双胞胎姐妹跑到我办公室，告诉我一个秘密，她俩上到初中的学费将由一个叫兰儿的阿姨资助，所以她们的母亲没理由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