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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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桌子和桌子之间,最多能挤过一个收腹吸气的侧着身的瘦子。瘦子就算过去,飞起来的衣角也可能被木桌角毛糙的边缘勾出丝,这一勾会毁掉一个旅行者所有的好心情。姚烨不是瘦子,她只能在心里比划一下,没动。
  即便瘦成像钱素梅那样,也过不去。如果她还活着。
  已经有半年,这名字没有出现在姚烨眼角的余光里,没有打着哆嗦悬在她视野的盲区边缘。然而它到底还是跳了出来,在另一种情境,甚至,另一个国家。
  蓝白门面的牡蛎吧排在那本翻译得磕磕巴巴的旅行指南的“美食”部分的第一位。姚烨至少在门口等位的队伍里看到七八个中国人,其中有三个手里捏着那本书在查门牌号。姚烨的书在包里。新买的法国水桶包就是好用,这一叠厚厚的全彩铜版纸塞进去也不会鼓起来。几乎是另一个姚烨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飘在空中想,关于“水桶包为什么好用”的问题,要记下来,回头在代购店铺的页面上做个专题。
  但这一个姚烨,或者说姚烨的躯壳还木在牡蛎吧的木框玻璃门前,任凭胖胖的东欧口音女招待把她推推搡搡。最后她几乎是一个跟斗翻进门去,被肥厚的手掌按在墙角的座位上。事后回忆起来,她可能会隐约想起,某个面孔,某种表情,隐藏在排队的人流里,在她视线里撞来撞去。这撞击使她不安,但那面孔和表情并不是她熟悉的,她没法用直觉抓住它。
  一锤定音的是女招待。还没等姚烨坐定,她就把一对男女引过来,大概觉得都是中国人可以合并同类项。转身时,那女招待用滚圆的屁股把他们的那张桌子往姚烨这边又推了一截。于是桌子与桌子的缝隙愈发狭窄。那男的在姚烨的斜对面坐定,他的脸由远及近、由高及低,如一块磁石,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把姚烨细碎如铁屑的不安,都收拢过来,固定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钱素梅的名字,也是这样,从一团阴影中,被吸到了这个黄昏的表面。现在姚烨可以确定,她刚才不是在胡思乱想。一切都跟这男人的脸有关。在排队的时候,她应该已经看到了这张脸。只不过,她的记忆一直在把他挡开。
  男人似乎并没有认出姚烨。目光偶尔扫过她的时候,他没有慌慌张张地避开。也难怪,他们只是见过一面,还是在两年前。男人的兴趣,全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女人甩一甩长波浪,姚烨便觉得有看不见的皮屑顺着夕阳的光柱爬过来,弄得她光溜溜的脖子一阵发痒。来法国前一天,她跑到发廊里叫人剪到耳根。当时她是有把握的:想剪的,都已经剪掉了。
  旅行指南上给这个牡蛎吧配的外景是看得见铁塔的塞纳河,但姚烨使劲往窗外看,既没有河,也没有塔。巴黎到处都是这样名声显赫、空间狭窄的小饭馆,门外永远有人排队,女招待的脸色总是很难看。屋子实在太小,大半个厨房都摊在食客眼前。有个留着花白的连鬓胡子的老头在撬牡蛎,手势利落轻巧得像是开汽水瓶。他没有戴那种夸张的高帽子,反倒是扣着一顶略微嫌小的贝雷帽。
  “他像是那种……科西嘉人?”女人的睫毛一闪一闪,轻快地给她的旅行加上传奇色彩。
  “可能的。他看起来,有故事。”男人温和地笑,伸出手把女人的手裹在掌心。
  钱素梅弓背弯腰的影子从他们交叉的指缝里飘过。
  三个银盘子,一个比一个大,垒在架子上端过来。海水的腥,附着在其他更容易描述的气味上,变成腥甜或者腥咸,先于牡蛎的形象,占据了三个人的两张桌子。姚烨甚至都谈不上喜欢这种食物,口腔里充满混着细微砂砾的海水并不怎么愉快。而且那种亮闪闪的小叉子不如筷子好使,总是没法把所有的肉从壳上拎起来,每只壳上都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这会让她有点不舒服。但是,牡蛎是生活方式,牡蛎是法国,牡蛎是旅游指南上需要征服的第一个项目。姚烨没有理由绕过它。
  “我们……不是一起的。”女人尴尬地跟已经侧转身向下一桌进发的女招待说英语,一只手指着盘子比划。姚烨清楚地听到女招待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带着响亮的共鸣。然后女招待说了一通法语,姚烨不知道她的愤怒是冲着顾客还是厨房。最后,她直接抽掉架子第二格上那个中等大小的盘子,重重地撂在姚烨这边的桌上,随即双手一摊,表示跟你们两清了。
  不用数,姚烨也知道,盘子里不多不少正好一打。仍然搁在架子上的小盘子和大盘子,加起来是一打半。以姚烨的胃口,一打实在有点多,但这家店不卖半打。巴黎有名气的牡蛎吧都不卖半打。这就是一个人旅行最大的问题,没有人跟你拼凑一份合理的食谱,没有人替你托底。
  女人把一篮子烤面包和一碟橄榄油推到姚烨的桌上,舌头绕了一圈才从英文转成中文。
  “They…他们,呃,也别跟他们啰嗦啦。咱们就自助吧,OK?不够了我再问他们要。”
  姚烨拿起两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盘子上,然后一口面包一口牡蛎一口白葡萄酒。顺序纹丝不乱。就像以前在医院里培训输液,三瓶药水上用记号笔标好顺序。钱素梅面无表情地问她,“你说说,如果倒过来,一号瓶和三号瓶接着打会怎样?”
  “呃……会死吗?”
  “一般不会。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你的问题。懂吗?”
  “懂。”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尽头。然后脑袋朝着跟姚烨相反的方向歪一歪,嘴里徐徐吐出几个字:“真巧。我会找你。”
  这场面就像两个蹩脚的特工在喜剧电影里接头。姚烨一个冲动冒上来,想大声说你原来没有失忆啊。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默默地朝着窗外点点头。
  夜的第一层黑压在窗玻璃上。钱素梅的眼睛,那双总是瞪得很大,大得仿佛要突破脸部轮廓的眼睛,被裹在这团黑暗里,泛着油亮的可疑的光泽。
  二
  十八个小时之后,在姚烨住的酒店对面的露天咖啡座里,男人把名片递过来。
  “康先生,”姚烨说,“您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从新闻上知道的?”男人的苦笑折叠在他那看起來富有教养的鱼尾纹里,“那上面,我叫康某。”
  道貌岸然的康某。你把女儿还给我。   “那也不能算是什么正经新闻吧?钱妈妈有点想不开,她在网上说话过头一点,这也不难理解。”
  “我理解。我也理解她跑到我的办公室,在我对面坐了一个月。你知道我们这种工作,本来是用不着坐班的。为了不让她闹出事情来,我那段时间天天准时打卡。”
  康啸宇在名片上的头衔是《新文学》杂志的编辑室主任。
  “钱妈妈不会闹事的。她连话都不怎么说。”
  “这倒是。不闹,所以警察也不管。她就瞪着眼睛看我,看谁给我寄稿子,看我怎么接作者的电话。有两回还替我们办公室种的蟹爪兰浇了水。你知道那玩意儿不爱水。活活浇死了。”
  钱素梅呢,是不是也不该给她浇水?她的手伸过来,被消毒药水泡得粉白的皮肤纹路有点刺眼。姚烨说你太干了应该用点护手霜我拿给你。在平时,钱素梅一定会冷冷地摆摆手说算了。可是那天,她笑,露出半截灰黄的牙齿。她说好的我要用你最贵的那种,抹一把两美元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姚烨就应该警觉了。也许有时候,人就跟蟹爪兰一样,应该保持那种干枯而强韧的状态,不要给她任何液体。
  “你老婆呢?”姚烨放下浓缩咖啡,问康啸宇,“你们文化人流行分开旅游?”
  “一大早她就赶火车去了马赛。怎么说呢,这其实不能算是旅游。她是出差,我属于,顺便请个假,陪着玩一趟的那种。马赛是纯公务,她觉得我没必要跟着,过两天我直接去尼斯跟她会合。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你真体贴。她也是。”姚烨努力让“体贴”两个字的拖腔不那么明显。
  康啸宇戴着墨镜,单侧眉毛挑上去又落下来,身体略微前倾又颓然后仰,压在金属椅背上。正午的阳光照过来,正好劈在他鼻梁上,于是身体一半亮一半暗。巴黎的饭馆和咖啡座似乎反倒不及上海的讲究,姚烨稍微用点力,就能感觉到椅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摇晃。
  “她那个人,细心得很。你昨天先走,她跟我说,这姑娘,看起来有心事。”
  “我只是吃得太撑了。我倒是觉得你比她更细心,能找到我住的地方。”
  “压在盘子底下的酒店名片……不用太细心,也能发现。”
  “你完全可以装做看不见的,就像两年前。”
  “两年前,”康啸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并没有装做看不见。你别忘了,殡仪馆外面,我跟你一样,都是给家属挡在门外的。”
  姚烨当然没有忘记。她跟康啸宇,统共就只见过这么一次。“姑娘,你是好人,”她记得钱家舅舅对她说,“就是不合适进来——懂吗——真的不合适。”一转身,钱家舅舅一巴掌挡开康啸宇,就像川戏里的变脸一样充满弹性:“你,滚!”
  姚烨想跟钱家舅舅说,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们是两回事。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人家对你再客气,对康啸宇再不客气,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如何,你跟康啸宇被他们归在同一类里。对于钱素梅的死,你们都负有责任。
  “对不起,这事我不该提,”康啸宇的嗓子突然变得尖而干,“医院里还那么忙?”
  “我不在医院里干了。”
  “什么……怎么会?”
  “两年前辞的职。我没法输液。看到针往静脉里戳就发抖。从那件事以后就落下了这毛病。”
  “哦……”迟疑良久,康啸宇才徐徐叹出一口气来,“可以理解。我应该想到会这样。”
  “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吧。我现在跟朋友合伙开网店,时装百货,母婴产品,什么都卖。医疗圈的那点知识和人脉倒是用得着。忙也是忙的,好歹心里轻松。生意不算很好做,但至少,够我一年出来度个假什么的。困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知道。我是说,我知道困在医院里工作,大概是什么感觉。”
  “哦?”
  康啸宇清清嗓子,调整呼吸,好像悄悄按了遥控器,自己给自己换了个频道。
  “看不见的气泡,速冻在管子与管子的缝隙。坚硬的,明亮的气泡,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夜,来了又走,等待冰胀裂滴瓶的瞬间,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被春天唤醒,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听见碎冰互相撞击的那种,叮当声。”
  “什么?”
  “诗。”
  “谁写的?”
  “钱素梅。”
  三
  其实钱素梅很好用,这话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长说的。
  “别理会刘主任怎么挖苦她,也别以为她两眼发直的时候就没在听。关照她的话根本不用说第二遍,她会一板一眼地做,一个步骤都不会跳过。八号床那位发哮喘的,一口气上不来玩命拔管子,连家属都拦不住。只有她对付得了。”
  “不过,”护士长突然压低声音,右手一把搂住姚烨,“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她太木。当护士的不能这么木。跟主任打交道要小心,跟家属打交道那就更是个学问了。话不能说亏也不能说满,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她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自己悄悄做了多少事,一件也讲不出来。只能把一張没表情的冷脸搁在那里,你说说看,如果你是家属,看到这张脸丧不丧气?不投诉她,投诉谁?”
  所有跑到医务科投诉钱素梅的,最后都要拉上一个罪名:冷漠,麻木,感受不到病人和家属的痛苦。每回有人过世,最后跑过来收拾床铺,把这一页清零的,十有八九是这张冷漠的脸。这差不多成了重症监护室的规矩。要是这一天老撞上她,有经验的家属会跟新来的家属说,你最好去烧炷香。
  “为什么‘死神来了’这种戏,他们老是要你去演?”姚烨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咕哝过一句。
  钱素梅揉揉鼻子,照例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人死了,烧成灰了,微粒子还在?”
  到处都是微粒子。你看不见,摸不着,但那些从肉体抽离出来,悬浮在空气里的微粒,是多少倍浓度的消毒药水都杀不灭的。钱素梅问姚烨信不信,姚烨摇头,点头,再摇头。
  “你猜,”钱素梅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这张床,上礼拜走掉一个喝酒喝死的老板,这礼拜是个在六楼擦玻璃窗摔到内脏破裂的农民工。你猜,他们的微粒子,会不会就在这里,正吵着架呢?”   姚烨一个激灵,只能赶快把话岔开:“我看,我们还是操心一下十一号床吧。听说已经闹上电视了。”
  十一号床上躺着一个九岁男孩,两排眼睫毛垂下盖住深陷的眼窝。几乎每隔两个月,他就要被人从普通病房推到重症监护室,身边环绕着一家老小的抽泣与争执,医生的被声浪淹没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记者的问题。就这么推来推去也快满一年了,姚烨从来没有见过他眼睛睁开的样子。只知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缩,小腿凹陷的速度要比手臂更快。
  “上班第一个月就得看护植物人,年纪还这么小。真受不了。”
  “轻一点……”姚烨觉得钱素梅简直要扑上来捂她的嘴。
  “他能听见,”钱素梅轻轻按一按十一号床的引流管的阀门,检查是否畅通,“他喜欢你跟他说话,尤其在那些人都跑光的时候,整个病房就只有制氧机发出那种嘶嘶的声音。但是植物就是植物,人就是人,你懂吗?‘植物人’这个词,他一定不会喜欢。”
  这是姚烨的记忆里,钱素梅一口气说过的最长的话。走在塞納河左岸,姚烨觉得自己被人按在一张明信片里,只消一阵风,周围的风景便皱成一团。她想,轻轻按动引流管阀门的、有一点神经质的钱素梅,可能是她见过的,最接近诗人的时刻。
  除此之外,钱素梅就只是个好用的然而“已经混到顶”的护士。“你跟她不一样,你有培养前途。咱们科就你一个是本科毕业的护士,”护士长亲热地在她耳边说,“总护士长把你交给我,最多锻炼个一年半载就想提拔的。我仔细想过,你跟钱素梅搭班正好,你跟她学技术,她跟你学说话。”
  “钱姐那人,谁教得了她?”
  “那么,她说不出来的意思,你就替她说嘛。”
  “这世上,谁又能替谁说话?”
  姚烨两手一摊,重重地叹口气。面对走在她身边的康啸宇,和他积攒了两年的一大堆问题,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气恼。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规划好的路线就此作废,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了两个人在巴黎漫无目的地闲逛,你一块我一块地企图凑出一张完整的拼图——问题是,这张名叫“钱素梅”的拼图,是她这两年来,一直在努力忘记的。
  “她在信里是个话痨。一封就是十几页。手写,能看懂一半。那些信,还存在编辑部的抽屉里。我拿过一份最短的给她妈看,居然被她撕成两半。”
  “为什么?”
  “因为她不信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是她女儿写的,她说钱素梅从小就乖,宁可自己不念书也要供弟弟上学,出事前还提前给家里寄了下半年生活费。都是我伪造的,她说,这年头谁还会写信。出这么大事她也没给亲戚朋友留下一张纸片。她拒绝承认女儿的笔迹,说她早就忘记了钱素梅的字是什么样子。总而言之,一定是我的问题。我骗了她的人,保不齐还骗了钱,临了还伪造这些他们看不懂的故事,好推卸责任。”康啸宇说得慢而坚决,听起来就像是在法庭上供认不讳。
  这套词儿姚烨听着很耳熟。钱妈妈在医院里也这么讲。只不过,迫害钱素梅的人成了医院,护士长,姚烨,以及所有在暗处等着吞噬她女儿的病人。
  “钱妈妈到底为什么认准是你?”
  “因为出事前一天晚上,她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手机上有记录。我没接。”
  “你在干吗?”
  “我……”康啸宇苦笑着摇摇头,“我和我老婆在一起。那时候还是女朋友。”
  姚烨飞快地横了他一眼。这话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圈子兜到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立场,可以在康啸宇身上贴一块渣男的便利贴,心安理得地鄙视他。
  “我跟钱素梅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你信吗?”
  “不信。”
  四
  巴黎圣母院正在大修。白色塑料布蒙住一侧塔身,最靠外的滴水兽的嘴从边缘伸出来,被塑料布上的反光映照得格外残破。
  走到正对着滴水兽的地方,话题陷入僵局。两个人都有点累。康啸宇一眼看到有三四个人在排队,研究了一通以后冲着姚烨说:“看到那个圆柱体吗?有点像书报亭的那个。我猜是个公共厕所。我得过去一下,你要不在周围先转转?”
  姚烨并没有走远。她站在一颗梧桐树底下,用手机抓拍那些在越来越强的阳光底下开心地脱掉外套、露出肥硕肩膀的女人。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康啸宇小跑着过去,一刻钟以后又快步走回来。他的头发和衣领上全挂着水珠,身后有好几个老外在朝着他的方向傻乐。
  姚烨拿出了包里所有的纸巾。她刚刚才拿准对康啸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现在如果冒冒失失地笑出来,显然不大合适。然而,她前面越是忍得辛苦,后面就笑得越是放肆。两个人就那么一边擦一边说,你追我赶地笑,一个眼看着要打住另一个马上接过来——好像空气只要冷下一秒钟,就又会凝结成一团讨厌的迷雾。雾里结结实实地包裹着什么东西,他们既无力躲开,也难以抵达。
  “你猜怎么着,那个大圆筒,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就投个币,拍一下黄色按钮,门就开了哈哈哈。你能想象巴黎圣母院脚下有这么一个后现代的玩意吗?”
  “然后呢哈哈哈?”
  “然后门开了,我进去,门又关上。然后厕所里有个声音开始讲法文,女声,就像飞机起飞前播的注意事项。然后我也不知怎么了按了红色的按钮哈哈哈……”
  “然后就下雨了?”
  “是淋浴,淋浴!谁能想到花一欧元你在巴黎可以上趟厕所还能洗个热水澡?应该按蓝色,蓝色……”
  “哈哈哈……可是我想知道,她写了什么?”
  “什么意思?”康啸宇的手僵在半空,他的头发上还沾着纸巾的碎屑,随着一阵不识时务的风,滑稽地摇摆。
  “钱素梅给你的那些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钱素梅的诗就埋在她的那些漫长的信里,与各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陈述句混在一起。有时候甚至连分段都不清晰。她身边的人事被赋予各种代号,从那些像“影子叠着影子”般穿梭的同事里,康啸宇辨认不出姚烨到底是哪一个。总之,钱素梅的信是连绵不绝、含混不清的梦话,康啸宇把其中可以分行的文字一段段挖出来,排在一起,凑出五六十首。   “你觉得她很有天分?”
  “有一点吧,不能算天才。但是,她很不容易。她告诉我,她在她的家乡都没机会上高中,在你们医院的工作,是从当护工开始的。你知道,考虑到她的学历、工作、身份、形象,甚至钱素梅这个名字……反差有多么悬殊。对于读者而言,这是有记忆点的——你明白吗?这就是我麻烦的开始。”
  姚烨终于找回了鄙视康啸宇的理由。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说几句故意让人听不懂的话——你把这些词语一层层剥开,最后拿到的也无非是一个跟网店广告相差无几的企图。
  “你是说,你想……推销她?”
  “这个……我们不如换个角度看,那些比她写得更好的诗人,不一定有她这样的经历。更何况,她写的是医院,是病人,是生死……”
  “哈,”姚烨冷笑了一声,“弄不好是给那些动不动要排三小时队的病人,又找了个出气筒。”
  “也不能说这样的担心没有道理。我没法保证人们会用善意解释这些文字。她在诗歌里表现出的情绪有时候很负面,你剛才听到的那几句可能是她最乐观的一首了。她观察那些拿到化验报告的病人,写他们‘撕掉这些纸,那些纸/纷纷扬扬地/撒下一生的悲伤’。”
  姚烨想象不出钱素梅每天会在什么时间躲在什么角落里,“观察”这一切。她究竟在姚烨身上观察到了什么,才会把那件事情交给她来做?在构思那件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写诗吗?
  “诗里的这个女病人以为她自己的悲伤至少有一个观众,”康啸宇还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讲,好像在上一堂诗歌鉴赏课,“然而,等坐在三十米之外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她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个盲人。具体的诗句我可能记不清楚了,但那个突然的转折我觉得很有意思。”
  有好一会儿姚烨都烦躁不已,她不想听这些句子里有多少视角转换,能让谁联想起欧洲的哪一首现代诗,更不想听钱素梅的背景与去年突然走红的哪个人有多么相似。一个句子的诞生,与一个人的消失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也就是说,你们的杂志登了钱素梅的诗?”
  “没有。这倒不是因为我担心她的诗被曲解——有点争议性,对于诗人是好事。我给她电话,请她来办公室里谈稿子,她都不肯来,只是把信写得更长更乱。在诗句里,我能看到有一个晃来晃去的背影,一个让她失控的人,也许是男人。她无法违背他的指令。”
  “什么意思?这个背影是在我们医院里,还是在她家里?”
  “不知道。总之应该有点权力吧。她写得闪闪烁烁,诗里的手术刀和呼吸机悬在头顶,随时要掉下来。我开始感觉到不安,我不知道按医学的角度看,那算是什么问题。躁狂?还是抑郁?”
  医务科刘主任的干咳和透过架在鼻尖上的眼镜的注视,从姚烨的耳边和眼前飘过。两年前的医院里,护士圈里一直传说着他对女人的态度有点复杂。她摇摇头,极力想把这些甩到脑壳外面去。
  “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现在她反正是没法申辩的。”
  “当然,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是不可靠叙事……其实我也希望是我编的。”康啸宇把脸埋进两只大手,上下摩挲,就好像是在用一种特别文艺的姿势做眼保健操,“我希望我从来没认识她。如果非得认识,那我希望,我那天至少回她一个电话。我只是预感到会有麻烦,但是没想到逃避麻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在康啸宇的叙述中,姚烨听到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被刻意省略的空白。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
  五
  三分钟,姚烨说,她只有三分钟。总护士长叫她去谈话。可能岗位要轮转,她轻快地说。
  以姚烨的熟练程度,消毒,扎入静脉,松开止血带,三分钟足够。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了,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太久。
  丙种球蛋白是早就攒下的。姚烨知趣地没有问来路。当了那么多年护士,觉得自己快要感冒的时候央求同事注射一点增加免疫力,这样的事情,平常得就像医生在手术时,动不动就会有血被溅到眼镜片上。所以,一切都毫无悬念,姚烨没有按规定要求出示处方。
  “打右手,腾出左手方便一点儿。”姚烨知道,钱素梅是个左撇子。
  “钱姐,你没事吧?”姚烨的语气,让你只能用“没事”来回答。
  “就是有点累。很累。晚上总是睡不好。”球蛋白冻干粉在瓶中已经溶解成了无色透明的液体。
  姚烨走出值班室之前,甚至乖巧地拉上窗帘,轻轻带上门。这个动作也许会让人略感内疚,也许会让后面的步骤进行得缓慢一点。无论如何,钱素梅可以这样想:舍得给自己买一百美元一管的护手霜的女人,心里不会千疮百孔。姚烨是一定能缓过来的——一年?两年?也许。
  “第三天傍晚,在圣心教堂感受过静谧的心灵洗礼之后,不妨沿着台阶拾级而下,感受另类的文艺气息。浸润在小丘广场的夕阳下,开大光圈,背对公园利用侧逆光,收获此行最美的一张自拍照。”旅行指南的这一页似乎换了个翻译,读来格外顺畅,但排版有点局促,因为标题长得只能分成两行:一人食,一人行,奢华的极简,快乐的孤单。
  姚烨又成了一个人,又回到了她给自己规划的攻略中。手机镜头里,姚烨看到自己的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苍白。夕阳是最昂贵的化妆品,从脸颊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橙色的光。她想,诗人钱素梅会怎么写这样的阳光?
  切开的气管嘶嘶作响,管壁上纹着斑驳的渴望,以及去年暮春的,栀子花香。
  多么骇人的意象啊,康啸宇说。不是迫害的害,他说,是惊世骇俗的骇。
  此时的康啸宇应该正坐在从巴黎到尼斯的火车上。车厢外的色彩越来越丰富,车厢里的气温越来越高。两年来,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一次性处理旧货的机会,一个他以为可以感同身受的听众。“当时那种情况,你知道的,根本没办法讲道理。没人会听你讲道理,是不是?”
  姚烨不愿意点头,就像在殡仪馆门前时那样。她不愿意跟康啸宇同病相怜,不愿意分担他的哪怕一点点委屈和内疚。然而,记忆并不会因为不情愿就消失,它们连在一起,整块整块地砸过来。   忙乱的脚步声。晃动的抢救的身影。那种人人都知道没有任何效果的搶救。所有人在拨所有的电话。被拦在门外的姚烨,从门缝里看到的钱素梅的脸。那样远的距离其实应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姚烨相信自己看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某种终于好好睡了一觉的感激之情。
  护士长跌坐在护士台旁的地面上,有整整十分钟,别人怎么扶都起不来。胖警察的脸越来越严肃,盘问了姚烨两句以后,就让级别低一点的瘦警察看住她坐在值班室里不准乱跑。调监控录像,封存证物,去派出所配合调查——这一切就像是一盘错乱剪接的录像带,在姚烨的脑中循环播放了两年。
  再回到医院上班时,她发现,所有人都过分客套地向她问好。走进更衣室换制服的时候,几个更年轻的小护士把一个笑话拦腰砍断,紧张地停住笑声,就像草草收拢一把折扇。在回忆中,她试图用钱素梅的眼睛,寻找康啸宇的位置,刘主任的位置,或者她的母亲和舅舅的位置。但录像带开始打滑、扭曲,发出尖利的啸叫,最后大团大团的雪花塞满她脑中的屏幕。
  “这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护士长抹着眼泪叹着气,“但是你也别怪她……除了找你,我想不出她当时还能把这件事派给谁。”
  “以她的技术,她其实可以替自己打……”话说了半句,姚烨就被自己声音里的冷酷吓了一跳。
  沉默许久,护士长拍拍姚烨的肩膀:“一个人走,她也是害怕的。她想跟你告别呢,你不如这样想吧。”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不能跟你说,跟我说?”隔着口罩,姚烨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质在垂死挣扎。
  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康啸宇在给姚烨上了一天诗歌鉴赏课之后,把她拉得离真相更远。“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虚构化,是一种建立在戏剧基础上的仪式。”康啸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长长地松一口气。
  唯一确凿的是,警察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姚烨替钱素梅注射的球蛋白,还剩半瓶。姚烨计算过,哪怕用最慢的速度,滴入钱素梅体内的另半瓶也只需要花掉一刻钟。
  在这一刻钟里。钱素梅安安静静地待在值班室里,也许躺着,也许坐着,也许躺一会又坐起来,也许甚至想了一句诗。然后她的左手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二瓶,娴熟地换到了输液架上。
  异丙酚,阿曲库铵,一种是镇静剂,一种是肌松药。双保险。致命而不痛苦。
  录像带倒回去,画面停留在针扎进静脉的那个瞬间。姚烨总是忍不住想,这一针不仅让她当了三天的杀人嫌疑犯,也通过某种方式,刺进了自己的静脉。从那一天开始,她身上有一部分就跟着死过去了,而钱素梅的一部分,却附在她身上活了过来。
  蒙马特高地上到处都是那种小巧的仿古手风琴。穿红黑格子背带裤、脖子上系着红色三角围巾的男人会不经意地从你身边经过,突然拉足风箱。你正在出神,条件反射地弹开,恍然间听到他嘴里哼着似曾相识的香颂旋律,惊讶这样小的琴竟然能放出那么大的音量。那男人身边,已经跟上了一串看热闹的、举着手机拍视频的游客。你手足无措,发现口袋里没有零钱,最后只能掏出十欧元纸币,扔进男人随手搁在身边的破旧的礼帽里。
  “谢谢——”如今在旅游胜地卖艺的老外,个个都会耍两句中文,向越来越常见的中国游客示好。这位风琴手甚至把这两个洋腔洋调的中文字顺滑地嵌进间奏里,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歌词。他一边道谢,一边向姚烨挤挤眼,手指在键盘上按了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手背上金黄色的毛在夕阳下闪光。
  “Merci——Merci,”姚烨喃喃地重复着刚刚学会的法语。异国的语言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麻醉剂,陌生的感觉从舌尖一路传到太阳穴,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掠过全身。她迈开步子,一路沿着台阶往下跑。
  夜幕中,她打算就一直这样跑。跑上地铁,从圣米歇尔广场站钻出来,跑进巴黎圣母院门口的圆柱形的厕所。她让自己一定要记得按红色的按钮,让温暖的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她相信,钱素梅会一直在她身边,像影子一样贴着她跑。唯一不同的是——姚烨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以前真的不知道,钱素梅会一边跑,一边写诗。
  自问自答
  钱素梅的形象从何而来?
  早就想从侧面写一个人,这个人没有清晰的来龙去脉,面目既熟悉又陌生,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影响到另一些人的轨迹——如一只倔强的蝴蝶,即便折断了翅膀,你仍然能在远方,在未来,感受到来自它的微弱的振动。
  然后听到一个没头没尾的真实事件。一个在医院里工作的年轻女子,以相当专业的方式,借助别人的手,离开了这个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有线索陆续闪现,却没有人能拼出事件的大致形状。不知道为什么,从听说这件事开始,我就觉得,不写点什么,我是不会安心的。
  道理我都懂,然而,那些诗是怎么回事?它们是怎么进入这个故事的?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你一直用刻板印象去定义的某个人、某种人,突然挣脱千篇一律的“人设”,让你大吃一惊?钱素梅之所以对姚烨和康啸宇造成长久的困扰,就是因为直到她的消逝,他们都没有真正认识她。在人们眼里,诗歌和“钱素梅”这样的名字、形象或者经历,是完全不搭的,是形成强烈反差的。康啸宇想利用这样的反差将她推上前台,不过是试图为她打造另一种刻板印象而已。
  我无意列举近年来引起争议的几位“底层”诗人或者作家的事迹来佐证这种可能性。只有对生活的复杂和丰富缺乏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人,才会无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反差,无视这种反差构成了城市最严酷也最迷人的部分。
  为什么要把整个故事的时空设置在巴黎?
  正面直击核心事件,分析人物,这当然是一种写法。但我在这篇小说里不想这么做。我更愿意把事件拉到它本身已经快要被遗忘之时,在完全不相干的环境中,因为偶然性而突然再现。我希望这个事件在重述中留下很多无法解释的空白,我希望在试图填上这些空白的过程中,你能感受到生活的恒久的荒诞性。
  我去过三次巴黎,小说里人物走过的路线,遇到的风物人情,大多来自真实的经验。巴黎的美丽、迷乱、混搭,适合开启人物尘封的记忆,也适合让姚烨奔跑,成长,验证那种恒久的荒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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