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过年十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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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是在四川过的年,去了乐山、峨眉山、都江堰,当然还有成都的草堂、宽窄巷、锦里等。十多天里,读书无由,上网不便,于是想起来做诗,而且也只能做旧体诗。一路上平平仄仄,吟成《蜀中过年十绝句》如下:
  一、中年心事本栖遑,花簇锦城犹自伤。
  未必他乡年味薄,春熙路上血拼忙。
  二、烧白肥肠豆腐花,红油抄手叶儿耙。
  川中美食长堪忆,咬着花椒有点麻。
  三、马路桥头萝卜汤,苏稽镇上辣丁黄。
  西川豆腐夸西坝,况复西施作灶娘。
  四、街角摊前一一尝,锅魁夹饼米花糖。
  凉皮不怕伤心辣,牛肉果然跷脚香。
  五、年前冲雪上峨眉,雷洞坪高行径微。
  三两灵猴通佛性,前相接引后相随。
  六、新年新岁日当头,积晦重阴刹那收。
  金顶蓝天银世界,此身云海一浮沤。
  七、雪域晴光照眼明,下方如洗上方清。
  遥看贡嘎天边外,信是瑶台第一层。
  八、见说情深即着魔,也知惑溺我偏多。
  普贤最是能行愿,愿乞馀生出网罗。
  九、凤尾森森覆野塘,彤云携雨暗城厢。
  浣花溪畔凄凉意,一瓣心香到草堂。
  十、功兼述作大文章,殿上垂裳有二王。
  鱼嘴擘江瓶泻玉,千秋万里稻花香。
  四川,还有重庆,是我旧游之地。二十年前我在重庆北碚念书,于巴蜀风物颇不陌生。
  对一个地方的记忆首先是靠舌头。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里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我说“川中美食长堪忆”,也就是这“时时反顾”的意思。这次久别之后尝到,只有春熙路“龙抄手”总店里的红油抄手不过尔尔,其余像烧白、肥肠、豆花,随便吃点,仍复旧时风味。二十年前在北碚天星桥头一溜低矮的苍蝇馆子里,就着这几样菜,我曾把贵州酒乡里出来的一位仁兄喝到校医院里打吊针。而在不同的空间,我也说过,一粒花椒就把我送回四川。借用《西厢记》里色色的话说,“但蘸着些兒麻上来”。乐山的西坝豆腐名声太大,锅魁、夹饼也是名点。在张公桥头一家“跷脚牛肉”店,一大锅老汤烫出来牛杂,再放许多芫荽之类,那叫真鲜。最好吃的“跷脚牛肉”,据说是在前往峨眉山途中的苏稽镇上。但一路过去,到处打着黄辣丁的店招。峨眉山下,赶山河畔,马路桥头,有“荣生萝卜汤”,貌不惊人而滋味独绝。
  上峨眉山是腊月二十八了,节气大寒。从山脚开始飘雪,车愈转愈上,雪越下越大,到雷洞坪已积雪半拃。在闻名遐迩的峨眉山猴子的陪同下,上得接引殿,坐缆车到了金顶,安顿下来,天就黑了。第二天是除夕(去年腊月只有二十九没有三十),薄明的天光里踏雪,零下十摄氏度的气温真够冷。十来个身披黄袈裟的僧人由一袭红袈裟的主持殿后,一行念着佛号隐没在弥漫的风雪中。吃了年夜饭,烧了香,许了愿,便回房间歇息,已久无看“春晚”的高致了。第二天大清早,被入川以来久违的阳光雪亮地刺醒。新年新岁,那醍醐灌顶的阳光啊,莫非就是佛光?远方云海中浮现的贡嘎山,疑真疑幻;可望不可即的千佛顶,雪中玲珑,云中缥缈,光中绰约;十方普贤的金色巨像,在白雪的世界里如庄严的梦。
  每去成都,都要晋谒杜甫草堂,二十年来,整修扩建得越来越像豪宅了。说不出有什么对不对。又从犀浦乘城际快铁到都江堰。鱼嘴与宝瓶口皆秦时李冰所筑堰,分岷江之水灌溉川西平原。玉垒山麓有“二王庙”,宋以来奉李冰父子为“二王”。庙中悬有匾额“功兼述作”,是对李冰父子伟业最好的概括。“殿上垂裳有二王”原是闻一多七律诗《释疑》中的一句,指艺术殿堂里供奉着王羲之、王献之。余英时曾用为文章题目,颂台湾棋手王立诚、王铭琬的成就,现在看来是用过头了。
  拉拉杂杂写了这些,像是为自己的诗作注,其实这十首诗迹近竹枝词,浅白极了,没有什么看不懂的。只是我一路写来,忽然起一种感觉:用新诗好像搞不出这些名堂来。也就是说,我觉得旧诗与新诗差不多是两种制式,各有各的调调儿。写旧诗不像写新诗,用不着那么端,那么摆,那么装。
  回到杭州,我将这组诗分发给一些朋友看。老车即车前子回邮中的一番话,深得我心:
  大作拜读,十分欣喜。中国古典诗有种非凡的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非他国诗歌所有。进入世俗生活,但又非凡,大乐趣与大境界就在这里。至于新诗,目前的新诗,要么世俗,要么非凡,都不是(汉语诗歌)正道。废名悟到这点,我也悟到一点,兄悟到尤多,可贺可贺。我的阅读体验:古诗的句子看上去要像脱口而出,但得来大费工夫;而新诗的句子却要有累得半死但恰恰又是一气呵成的感觉。古诗新诗句子不同的质感,其中奥秘,可能只有几个人明白,因为真要细说,又是说不明白的,甚至漏洞百出。其实也是如此——就像一张网漏洞百出,但它的确要比一块铁板打得到鱼。
  “非凡的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说得真好。钱穆说中国文学“亲附人生,妙会实事”,就有这意思。用新诗处理烧白、肥肠、伤心凉粉、跷脚牛肉之类,是十分困难甚至不可能的,尤其对于现代诗。现代诗人都是海德格尔的信徒,栖居之不足,还要“诗意地”栖居。现代诗人最喜欢的名词是“事物”,最喜欢的动词是“抵达”。他把存在当作一种对象来“进行”认识,像里尔克所说的,把万事万物从自己身边推开,以便采取一个角度或态度,“以稀少的亲切和敬畏的隔离来同它们接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佐证: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面朝大海”,“周游世界”,都是非凡;“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也不一定是俗务,而仍然是符号化了的非凡。“粮食和蔬菜”都是共名,接近抽象名词,不比小米和黄瓜来得具体。“喂马”紧接着“周游世界”,那是游侠骑士的身形了。最要紧的是,结结实实的现世的幸福乃是“从明天起”,当下的经验在诗中被虚置。如果说这首诗试图进入世俗生活,那么还是以理想的祈愿出现的。
  不错,诗是现实。帕斯捷尔纳克说过:诗不必到天上去找,要善于弯腰,诗是在地上。但现代诗的调调儿一开始就必须仰望星空,必须非凡,必须深沉。如果不能抵达事物的深处以获取意义,现代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除非反讽,当代除了柏桦、张枣等少数几个诗人,都无法很好地处理一盘回锅肉。
  车前子说废名悟出了这一点,的确。在《新诗问答》中,废名说:
  旧诗之所以成为诗,乃因为旧诗的文字,若旧诗的内容则可以说不是诗的,是散文的。这话骤然听来或者有点奇怪,但请随便拿一首诗来读一下,无论是诗也好,词也好,古体诗也好,今体诗也好,其愈为旧诗的佳作亦愈为散文的情致,这一点好像刚刚同西洋诗相反,西洋诗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区别是很少的,西洋诗所表现的情思与散文的情思则显然是两种。中国诗中,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其所以成为诗之故,岂不在于文字么?若察其意义,明明是散文的意义。我先前所引的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确不是散文的意义而是诗的,但这样的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读之反觉其文胜质,他的内容失掉了。这个内容倒是新诗的内容。我的意思便在这里,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不关乎这个诗的文字扩充到白话。
  散文乃日常的自然,诗则是理想的造作。废名的意思是,旧诗有音律和体式帮衬,所以无施而不可,随口吟出,信手拈来,都像那么回事儿。新诗主要是自由诗,形式散文化,内容如果还是散文的内容,那就只剩分行了,此所以“梨花体”惹笑的原因。那怎么办?“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什么叫内容是诗的呢?很容易理解为非日常的、有意義的、体现理想的、诉诸灵魂的什么什么。总之,要能超凡入玄,虽然那玄也不过“大有深意”而已。因此,诗人也就免不了有点儿端,有点儿摆,有点儿装。“靠老婆养活,为人类写作”(周伦佑语)。旧诗可以活在当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写平常事,“拾得篮中便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新诗却需要窥测灵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见证历史、重建秩序。一句话,写旧诗随时随地都能起跳,写新诗得助跑。
  我们说“调调儿”不一样,理论上叫作“声音”不同。帕斯说,现代诗歌的声音真不简单:“只要是真正的诗人,就会听到那‘另一个’声音。这是他的又是别人的声音,不是任何人又是所有人的声音。”可不是一般地累人呀!所以,当我勒马回缰写起了旧诗,忽然感到放松起来。穆木天一九二六年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里说得在理:“记得在京都时同伯奇由石山顺濑田川奔南乡时,大家以为当地景致用绝句表为最妙。因为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有的东西非用它表不可。”我觉得在四川过年,一路迤逦行来,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也是用七绝表现最妙,因为最放松。
  也有不放松的时候,比如到了乐山大佛,不可无诗,于是写了一首:“蜂拥蚁集小人国,蹬道悬崖上下忙。大佛凌云危坐稳,但将慈目注寒江。”有点像废名说的,“是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还是删掉好。
  因为是头一回集中做旧诗(从前只填过两首小词),做完了就想拿给行家看,看要得要不得,又是大过年的,就当短信发给朋友,贺年兼报告行迹也不错,何况本来就是写在手机上的。群发出去,龚鹏程、楼含松、贺照田、王攸欣、张松建,还有黄维樑师,诸位先生一时间各有反响,于是更不亦乐乎起来。
  我的同事、清诗专家朱则杰教授回信,羡慕我这回的“细雨骑驴入剑门”,说从文学史上来看,要想成就为大诗人,都少不了入蜀的经历。(唉,他不知道我二十年前远赴巴山蜀水,正是心存此愿,谁知道一去就再也写不出诗了!)然后,承他纠正我一处音律上的毛病,又提醒我如能严格遵循平水韵最好。我回信辩称,拙诗用今韵乃不得已。现在若还用平水韵,怕是自绝于人民了,因为就像“五四”时期刘半农就批评过的:“‘规眉危悲’等字,无论以何处方言读之,绝不能与‘支之诗时’等字同韵。”如果不是写旧诗,这样的问题我平常是不会深究的。
  周明初教授是我邻居,阅诗大乐,回复说:“的为一吃货所作也。”我闻此,亦大乐。
  吕正惠教授读后,夸奖说殊有老杜蜀中绝句风味,建议题目定为《蜀中过年十绝句》,比原拟的《蜀中吟草》更合乎老杜风格。老吕的看法与老车差不多:“像你这种作品,新诗很难写得出来,可见旧诗体还是有生命力的。”
  徐国能教授这个春节独自留守冰冷的台北,见我诗来,遂发了兴致和作两首,说是为过年心境写照:“中年心事本栖遑,常恨春来更惋伤。多少红花纷落去,人间依旧太匆忙。”“坐关原欲破心魔,一觉春来日已多。寂寞花开啼血色,初回首识曼陀罗。”不愧是杜诗专家,两首和诗,清雅俊逸。曼陀罗花在印度和西方表意不同,佛书说此云适意见者心悦,西典里则是男人爱欲之药,和诗二义兼摄,于原诗的网罗自投、惑溺心甘,辞义兼胜矣。
  钱锺书曾说,从六朝到清代,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我想,是呀,写诗是高度的艺术创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拿虚文客套来联络感情呢?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这么看了。朋友之间诗文唱酬,也是赏心乐事之一种,正合乎孔夫子的诗教: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所谓“群”,孔安国注曰“群居相切磋”。这“切磋”也就是《颜渊》篇里的“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以文会友,往大处说,是由共同的趣味凝聚到一起,彼此考镜得失,辨别精粗。往小处说,也有俱乐部里大家凑趣起哄、俳谐嘲戏的效应,哪怕是两个人的俱乐部。钱锺书《槐聚诗存》序中也承认:“本寡交游,而牵率酬应,仍所不免。”尽管“概从削弃”,现存的赠答酬唱之作仍比比皆是,几乎占了一半。本来就是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是人性的基本需要。
  现代诗人也有这个需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副标题为“给某某某”的诗了。可是诗的内容往往与受赠者关系不大,所以也没见谁反过来“回给某某某”。再说,旧诗的形式十分稳定,最适合做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与抒发情感的工具。新诗人没有成型的公器,又魅惑于个人创造的至高准则,于是每首诗都写得很累——“新诗的句子却要有累得半死但恰恰又是一气呵成的感觉”,都得独特的设计,也都是孤独的活计。既然要端,要摆,要装,要强调个人的隐秘经验,也就不大好意思拿出来相与切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诗可以观,可以怨,然而不可以兴,尤其不可以群。深沉可不是一起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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