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战斗的一生(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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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1年7月26日,一位母亲给自己的朋友去信,信中提及自己那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时,她这样说:“这个孩子是一个奇怪的造物,很好斗。”
  儿子这种好斗的习性已经困扰这位母亲很久了,她在一年前的日记中就写过儿子的一件壮举——把一根铁钉子塞进嘴里,还“临危不惧”地说死了不要紧,“我要是死了下坟墓,那我就把这几本画书一起带去”。
  谁也不会料到,这个奇怪的造物最后竟然真的成了一位以笔为戈的斗士,与黑暗势力斗争不已的真正的斗士。他就是生于1877年7月2日的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
  1.童年黑塞
  黑塞的出生地卡尔夫,坐落在德国南部席瓦本地区的纳高尔德河畔。老石桥和哥特式小教堂是整个卡尔夫小城的荣耀,同时装点了黑塞的孩提时代。卡尔夫是纺织业的天下,磨坊主、木材商、手工工人,往来频繁。在小城远处的森林峡谷中,每走一两步就可以看到一座大理石锯工场。巨大的石块被锯成大小各异的石块或石板,经过清洗和打磨,就可以到市场上流通了。卡尔夫是一个供人扎扎实实生活的地方。黑塞在后来的文章中这样评价:“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重大事件,但是这里尽管有各种各样小商小贩和庸俗市民的生活,仍然有一种人民的精神的统一,一种具有400年传统的有生命力的思想和幻想的饱和。”
  卡尔夫给了黑塞成长的外在环境,而他的父母则给了黑塞之所以黑塞的内在气质。
  黑塞父亲生于波罗的海的维森施坦因,在22到26岁期间,于印度传教。他那颀长的身材,高耸的前额,对自我批评的热衷,都传给了儿子黑塞。母亲则是另一种个性:热烈,敏锐,爱幻想,具有音乐才能。
  作为传教士的儿子,黑塞不是个温顺的聆听者和信服者。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对宗教产生了怀疑,带着对世界万事万物更多可能性的幻想,他走上了通往尼采、叔本华的思想道路。而他的作家生涯的开启,则与祖父和父亲的身份有莫大关系。
  黑塞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做过出版社社长。因此早在童年时期,黑塞就对油墨、亚麻布、纸箱子、糨糊的气味十分熟悉,他长期浸淫在书籍的海洋之中,对一本书的诞生有十足的了解。于是在他成年后,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为好时,便选择了图书业。当然,这不是他的终极追求,但却是他通向职业作家的一块不可缺少的跳板。
  父亲家里的大量藏书让少年黑塞和青年黑塞感到格外幸福。16到20岁之间,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经典作品常伴他左右,他还在稿纸上写下了不少习作。但在此之前,他所接受的学校教育却让他痛苦不堪。
  黑塞9岁时进入拉丁文学校就读,他见证了弟弟汉斯走向悲剧的过程,并且一生难以释怀。汉斯功课不好,又太老实,总是无法逃脱老师的敌意,“他们有权利,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是一种暴力的、没有理由的、常常是可怕的和没有人性的滥用权利——当时经常发生的事情有打手掌或者揪耳朵,直至流血——这种教师的权利是一种完全敌意的、令人感到恐怖和令人憎恨的权利。”不时遭受如此待遇的汉斯最终选择了自杀,后来,黑塞把汉斯的经历写进了小说《在轮下》。
  1890年2月16日,黑塞在给母亲的信中用这样几行诗描述了拉丁文学校里孩子们的遭遇:
  在校舍大楼的一个个房间里
  戒尺的力量
  噼里啪啦打在男孩们手上
  也很开心而且可爱。
  通过教师的呵斥
  通过戒尺的殴打
  男孩必须经受一切
  直到他达到那个目标,
  那个他早晚要给自己确定的目标。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只梦想着幸福和荣誉
  玩耍着,什么严肃的事也不想。
  当然,黑塞在拉丁文学校也并非一无所获,当他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时,对一位名叫奥托·鲍尔的校长着墨甚多。在黑塞笔下,奥托·鲍尔首先是一个驼背老人,头发灰白,乱蓬蓬的,鼻尖上耷拉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总拿着一根长烟袋锅,长到几乎可以碰着地。少年黑塞被这个怪老头深深地吸引了,除了因为他怪异的外表,还因为他对黑塞的顽皮和恶劣似乎一概看不见,反而夸奖黑塞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作业写得好。这个怪老头成了黑塞在拉丁文学校里生活的唯一一抹亮色。
  黑塞比弟弟汉斯想得开,在参加国家考试几个月前,一位同学问他:如果考不上,以后干什么?黑塞回答说:“考上考不上,我都不会在意,然后我将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作家。”
  2.从“精神病患者”到诗人
  1891年6月,14岁的黑塞在斯图加特通过了国家考试,在79名候选人中,他名列第二。于是被录取到毛尔布隆新教神学院的同时,还享有国家资助。这是件让黑塞的家人和老师都引以为傲的事。但黑塞并没有因为进入神学院而变得多么温顺。不久后的一天下午,他逃课到野外过了一夜,回到学校后也没有悔改之意,因此被关8小时禁闭。有趣的是,他在这8小时里写诗,并且寄给了当时的讽刺杂志《飞行报》。其中一首就叫《禁闭室》,其中有段是这样的:
  你认识这个国家吗?
  这里没有鲜花,
  这间黑暗的禁闭室
  任何神祇都不去造访它!
  哦,痛苦吧,
  不得不进去的人,
  哦,狗洞,让我
  一千遍地把你诅咒!
  ……
  学校的奴仆变成了监狱的主人,
  任何花言巧语也不能
  迷住他不可动摇的心,
  他不知道,渴望自由的神灵
  在酒宴上和說笑话时更开心。
  这次逃课和被关禁闭的经历,不是一次偶然事件,背后隐藏的是黑塞的精神危机。作为神学院学生的他,对成为神职人员没有兴趣,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诗人,虽然那时他已经十分清楚,诗人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职业,而且与面包无缘。
  黑塞的精神危机仍在继续,而且越来越严重。1892年,也就是进入毛尔布隆新教神学院的第二年,他写信给一位旅店老板,请求老板借给他25马克。他给出的理由是,要用这笔钱搞到一把左轮手枪,“因为我几天来已经决定自杀”。就在黑塞企图自杀的当天,他被父亲安排到了施抬藤神经病疗养院院长那里,花了1200马克。根据诊断,黑塞的病情是“多愁善感”。   这一年的8月2日,他在疗养院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别了,你双亲的家,
  你们把我连同耻辱抛弃,
  别了,你整个世界的上帝
  为了你人们拿起衣架,
  我因做弥撒而变得沉闷和无精打采,
  我对做弥撒早就厌恶。
  自由也见鬼去吧,
  它总是最高的烟雾,
  我被送进疯人院
  谁知道——我大概真的疯了。
  1892年10月,黑塞被允许离开疗养院。11月,父亲将他安排到了坎施塔特文理中学,一年后,高中毕业。
  从17岁开始,黑塞拥有了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佩罗特塔楼钟表厂学徒。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和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拆缝纫机、拉钢丝、套螺丝、凿锯齿,都是他的日常劳动。
  1895年,黑塞向一家书店投递了求职信,希望成为图书零售商学徒。在长达三年的学徒生涯中,黑塞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写了大量诗歌,而且在艺术史、语言学、哲学等领域进行了研究。
  1898年,黑塞在一家出版社自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名叫《浪漫之歌》,总印数是600册。诗集的出版使得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但并未给他带来直接的现实利益。接下来的几年间,他依然作为书店学徒生活着,只不过换了一家书店而已。直到23岁,一封来自柏林的信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喜从天降。
  写信的人名叫卡尔·布塞,在格罗特出版社工作,他准备编辑出版一套丛书——最年轻抒情诗人的诗集。黑塞,是他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消息让黑塞倍感振奋,他立即将自己多年以来积攒的诗稿拿出来,仔细选摘,仔细修改,编辑成册,寄了出去。1902年,诗集出版了,这是黑塞生前最成功的一本诗集。
  两年后,黑塞出版了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大受欢迎,14天便售罄。评论家们对这位小说家和他的作品议论纷纷。黑塞出名了。但性本爱丘山的黑塞从不习惯于出席各种名人聚会,他逃到乡下,过上了田园生活。这时的他,已经是一位丈夫,而且还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一家人在乡下的园子里,其乐融融。黑塞会亲手侍弄花草,孩子们则在院子里自在玩耍。
  3.以笔为戈,为人道主义而战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勇者品质。古今中外,各个领域,都不乏这样的勇者,也正是因为他们敢于在大厦将倾之时置生死于度外,铤而走险,才能救人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习武的硬汉固然有此担当,而在以笔为戈的文学家、思想家中也不乏其人。黑塞就是其中一个。
  时间转眼来到1914年,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这一年,黑塞作为和平主义者开始了此后几年的反战活动。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通过各类出版物对战争表示抗议。他反对的不仅仅是战争本身,他反对的其实是人类的野蛮、血腥和愚蠢。
  为表明这一立场,他得罪了很多人。在狂热的爱国者眼中,他是一头不可理喻的猪;在激进的革命者看来,他是一个思想落后的公民。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因为在文章中呼吁反战者去帮助战争受害者而为自己招来了更多敌人,这些敌人出自他所身处的和平主义者阵营。一战结束后,那些为战争大唱赞歌的人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民主人士和和平主义者,这更让黑塞感到荒诞十分。
  十几年后,身为德国人的黑塞,因为反对法西斯主义而遭受了更大挫折。在希特勒当权的恐怖氛围下,他仍然态度明确地宣布:“我宁可被法西斯打死,也不做法西斯。”当德国当局要求他就《世界文学文库》中“不合时宜”之处进行修改时,他断然拒绝。
  不仅如此,1935-1936年,黑塞為一家杂志撰稿,为人们推荐好书,以“德国新书”为主题,连续发表了六期。文中,他毫不避讳地推荐当时在德国遭禁的作家,并且称赞他们个个都是“德国文字记载中最正派的散文家与最聪明人”,其中有卡夫卡、托马斯·曼、罗伯特·穆齐尔等作家。此外,他还将当时流行的那些文学作品做了一番贬低,认为它们的繁荣是暂时的,不必认真对待。这番举动,惹来了很多媒体的反对,德国《新文学》杂志抨击黑塞正在传播大量有损于祖国的错误观点。
  世人皆醉我独醒。清醒没那么简单,清醒是要有勇气的。黑塞看到希特勒所鼓吹的思潮必定将德国带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他宁可将自己陷入孤立,陷入危险境地,也不愿向其妥协,这就是清醒者的勇气。
  1932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全国有四分之三的青年陷入希特勒和它愚蠢的口号中;我们能直接行动的道路几乎完全被关闭,或许时间会带来改变。就像罗兰(罗曼·罗兰)因特别反国家主义而背离了法国,我对德国现在这种国家主义形态感到厌恶。我认为那是德国政治上的愚昧、虚伪和幼稚,势必引发第二场战争。
  事实被黑塞言中了。此后,黑塞坚持同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斗争,直至二战结束。
  事实上,早在出版于1927年的小说《荒原狼》中,黑塞就写下了自己对战争的看法。他认为,每个国家,每个人,都不该浑浑噩噩地生活在编造好的谎言中,他们都必须对自己检查一下,看看自己身上有哪些引发战争的可能。
  “(德国人)每天被灌输,被提醒,被煽动,被搅得不满和发火,这一切的目的和结局就是爆发另一场战争,而下一场战争也许比上一次战争更可怕。”(《荒原狼》)
  这位预言家的话振聋发聩,但二战的爆发已然不可阻挡。虽然黑塞本人未被列入纳粹的黑名单,但《在轮下》《荒原狼》《观察》《知识与爱情》等作品的出版和印刷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
  直到1946年,二战结束后,黑塞以笔为戈的英勇行为才得以彰显。这一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奖评委们看到了他作为诗人的浪漫情怀,也看到了他的战斗精神。颁奖词里这样说:
  给黑塞授奖比确认他的声望更为重要,奖励是尊重诗人的成就,这种成就充分体现了一位善良的人在斗争的形象。他在悲剧百出的时代里,极为真挚地恪守天职,成功地握起了为真正人道主义而战斗的武器。   黑塞不仅是浪漫骑士,还是有独立思想的英勇斗士。一旦有神圣的东西受到威胁,他就会由天真烂漫的梦想家变成斗志激昂的斗士。
  4.真的勇士,敢于向自己开战
  《大学》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要想从旧我当中诞生一个新我,除了将旧我除去,别无他法。但枪口对着别人容易,对着自己很难。真的勇士,敢于向自己开战。黑塞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审视自我、砸碎旧我、塑造新我的人。
  中学期间,黑塞因为学校教育和家庭氛围的枯燥乏味而陷入忧郁、孤独、易怒的情绪中,以至于1892年,企图自杀。精神状况好一些后,他又过上了出没酒馆的浪子生活。之后的求学经历,也并没有让他对学校课程发生兴趣。他转而沉浸在海涅、果戈理、屠格涅夫等伟大作家的文字世界中。
  此后,他便在一部部伟大作家的作品中不断实现自我蜕变,而终于通过自己的笔告知读者什么是真我。他曾说:“我要轰轰烈烈地离开人世,至少也要亲手将刀子刺进自己的胸膛。”
  的确,阅读黑塞的作品,会发现这个伟大作家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紧张而激烈的内心斗争。身体还是灵魂,孤独还是喧嚣,言说还是沉默,兽性还是人性,人性还是神性,上帝还是魔鬼,理智还是感情……这些看似并不需要为难的二选一,却着实是人生难题。黑塞的小说主人公无一不在这些二元对立中进行自我斗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小说人物悉达多,出自《悉达多》(又译《流浪者之歌》)。
  悉达多,贵族出身,他的父亲是迦毗罗卫国国王。悉达多年少时,极尽荣华。但他逐渐了解了世间万象,感到一切如梦幻泡影,不足为凭,更不值得追求,于是以绝食相要挟,让父亲同意他去做一个沙门。父亲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同意。于是悉达多脱掉华衣,拒绝美食,行走在最贫苦的人世。裹一方遮羞的粗布,吞咽比水更惨淡的饭食,一直走一直走,感受饥寒,感受一无所有。
  他以为此番作为足够使自己了却对繁华人世的眷恋,却不料在看到一座奢华宫殿里一群女子鱼贯而列后,举手投降了。女子之中为首的那个名叫卡玛拉的,婉转多情娇艳欲滴,让他忍不住亲吻了下去。从此,他与骄奢淫逸建立起了联系,珍馐美馔,绝色佳人,应有尽有,同时又无尽空虚。
  是身体还是灵魂?是天国还是地狱?要孤独还是喧嚣?要兽性还是神性?
  这些问题,他避而不想,却无时不想。他想结束一切,让死亡帮他做个了结。但在投河的瞬间,有一个声音传过耳边:
  唵
  唵(Aum)是婆罗门教中表示三神一体思想的一个字眼。悉达多确信这个声音是宗教的呼唤。他睁开眼,见到眼前那条河中倒映的是他的脸,也是从他人生中走过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各自獨立,最终融入到悉达多的脸中。是啊,每个人生命中过往的人都会让这个人的面貌发生变化。
  悉达多恨极了自己这张脸,但对这张已然成形的脸能拷问吗?能施以酷刑吗?能和它讲道德吗?能去对它加以文饰吗?不能。任何一种拷问、酷刑、道德、文饰,不过是另一次徒劳的自我否定。
  由是,悉达多选择在菩提树下静坐沉思,直至廓然大悟。我猜想,悉达多的静坐,是在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去体验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或者,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与万物融为一体,天人合一。此时,悉达多已经不是普通人,而是佛祖释迦牟尼。
  黑塞对宗教十分亲近。他知道,正是人的神性赋予人以尊严,神性是人性最重要的维度。反过来讲,人性泯灭,就是人的尊严的丧失,人不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究其原因,就在于人放弃分有神性的两种方式——不再朝向神性进行自我超越,也不再通过精神体验去与神相遇。正如思想家沃格林说的,“由于对神性的分有,人具有神的形状,构成了人的本质,因此伴随着人的失去神性而来的,一定是人失去了人性。”
  黑塞讲述的悉达多的故事,与其说是宗教意义上的释迦摩尼的故事,不如说是每个人寻找真我的故事。寻找真我,意味着叩问自己,向自己开战。多少人在敌人面前战斗力十足,但面对不堪的自己时,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懦夫。
  黑塞讲述悉达多,也是在讲述自己,读者阅读《悉达多》,也是在阅读自己。这本书被认为是20世纪德国文学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品,有各种语言的译本,还被译成12种印度方言。《悉达多》在世界范围内的广受欢迎没有超出黑塞的预期,因为他想通过这本书阐明的观点之一便是——“对所有的宗教和所有的人类的虔诚形式来说什么东西是共同的,什么东西高踞于所有民族的不同点之上,什么东西能够被每一个种族和每一个个人相信和尊敬。”
  不只是悉达多,黑塞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像,听到自己的心声。
  5.人应当作为人活着
  与敌人开战也好,与自己开战也好,“战斗”不应该作为一个人的终身主题,一个始终处于战斗状态的人是分裂的。而黑塞在他50岁时完成的小说《荒原狼》,又揭示了另一种战斗形式。
  “从前有一个名叫哈利,被称为荒原狼的人。虽然用两只脚走路,穿着衣服,的确是个人,但实际上还是一只道地的荒原狼。他学会了头脑好的人能够学到的许多事情,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他也有不去学的事情,那就是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荒原狼》)
  很多人可以从这只荒原狼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起来聪明,却没有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的能力。像是偶然,又像是注定,哈利开始被引向“生活”——喝酒、跳舞、做爱,去嫉妒,去占有,去失去,去释放兽性,以至于杀人而后快。哈利的敌人是他身处的资产阶级文明。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希望摧毁百货大楼,还希望摧毁大教堂。
  黑塞最初在头脑中给这部书拟定的标题有两个,一个是《只为了疯子》,另一个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晚上闲聊》,但最终,《荒原狼》成了书名。或许,黑塞在这里是对霍布斯的呼应?人人都是荒原狼,丛林法则里的人与人的关系不过是狼与狼的关系?
  正如一切的合成体都会有的那样,我们的荒原狼有时候是作为狼,有时候是作为人活着:当他是狼时,他身上的人总是旁观着、批评着、审判着、蠢蠢欲动着——当他是人时,狼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荒原狼》)   当小说主人公哈利在善意的驱使下做出善行时,他的狼性同时会在内心显露,作为狼的哈利龇牙咧嘴地笑着,以此嘲弄作为人的哈利。这就是荒原狼的性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作为人活着,而不是作为狼活着。但人的狼性不那么容易掌控,它往往会冲着自己深爱或深爱自己的人去:
  哈利和所有的人一样,希望别人爱他的整体,所以对于会给他重大的爱的人,他尤其无法隐藏、掩饰狼性。可是也有专爱他身上的狼性,爱他的自由、野性、难以控制、危险、强壮这个特点的人。对那样的人来说,这只野生的、不怀好意的狼会突然间变成人,向往着亲切和温柔,听莫扎特、读诗,想要拥有人类的理想,是非常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悲叹的。通常这些人会特别失望、气愤。就因为这样,荒原狼会将自己的双重性和分裂性,带进与他接触的所有人的命运中。(《荒原狼》)
  在黑塞看来,人的狼性不该指向自己的同胞。人与人是狼与狼的关系绝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幸福。他深知对战争的狂热早就让人丧失理性,变得冷血。他借用席勒的名句来反对极端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爱高于恨,理解高于愤怒,和平贵于战争”。作为狼活着是逼不得已,作为人活着才是人之应当。
  6.和平与平和
  黑塞是敢于向法西斯开战的勇士,但他根本上爱好和平;黑塞是敢于向自己吹响号角的勇士,但他追求的是心境的平和。归根结底,人需要在和平的环境和平和的心境下生活,而非相反。
  虽然黑塞在战争中遭遇了许多不幸,但他没有消沉,对时代并不怀有敌意。他依旧热情地拥抱空气、享受阳光,远在尘嚣之外过宁静生活。他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充满信心,同时对绘画有着极大兴趣。
  他很早就开始用颜色涂抹世界。1920年,是他学画的第二年,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刚刚消散的一年。诗人心头还覆盖着沉重,他带着疑问、困惑、愿望与感受,上路了。这一年,他出版了诗画集《画家的诗》《流浪》。后者是他在阿尔卑斯山漫游之后的成果。
  他在大自然中放逐自我,让心与天地对话,他把情思撒在山水之间,让画笔描摹世界原初的模样。他想:
  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嬉戏地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的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流浪,村庄》)
  诗人的双脚与心灵一起上路,触景生情,意随笔到,文字图画中尽是大自然的芳香和深沉的思考。他回到了精神故地,“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
  除了从大自然中获得平和心态,黑塞还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其中以印度和中国最为明显。而在这两者之间,他对中国文化可谓情有独钟。他一生研究中国文化,读了近160本中国书。他不仅读,而且评,曾写过40多篇关于中国书的文章。
  我踱至书库的一角,这儿站立着许多中国人——一个雅致、宁静和愉快的角落。这些古老的书本里写着那么多优秀而又常常非常奇特地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在可怕的战争年代里,我曾多少次在这里寻得借以自慰、使我振作的思想啊!(《我观中国》)
  中国文化给他的心灵慰藉主要来自老庄和李白。
  在《Vivos voco》杂志上他写道:“我们迫切需要的智慧在《老子》里,把它译成欧洲语言是我们当前唯一的思想任务。”黑塞对庄子推崇至极,说:“欧洲(更不用说美洲)有些国家在他们整个历史上也没出现过一部能与《庄子》媲美的著作。”
  从这些表述中,我们仿佛看到黑塞站在书架前与中国先哲们对话的情形,他遥想中国这个神秘国度,他的神思与东方圣人交接。
  至于李白,给黑塞的,除了浪漫和热烈,还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风。他盛赞李白,说他的诗令人惊叹,其豪放气质让人想到希腊人、古意大利人。
  黑塞眼中的李白是世界的李白。他曾写下《中国的诗翁》来表达对李白的喜爱:
  月光透过白云的空隙,
  把根根竹梢辉映,
  波光粼粼的水面,
  印着古桥的清晰倒影。
  景致幽雅,愉悦人心,
  夜色苍茫,万物一新;
  景如梦,笔传神,莫道明月不等人。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
  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
  描绘着醉人的夜色,
  舞动着倩影和月光的蜜意。
  月如银,云似水,
  在诗翁的面前浮动,
  在诗翁的笔下复出;
  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
  被赋予了柔情,
  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
  这诗情画意,
  千古流传以至永恒。
   ——赵平译
  大自然和东方智慧,让黑塞在战争频仍的年月尽量保持平和的心境,同时也让他更加勇敢,甚至無惧死亡。他在诗中对死神高喊:
  来吧,亲爱的,我在此地,
  带我走,我属于你!
  死亡,在黑塞看来不过是孕育新生命的场所。
  关于死的梦不过是浓烟似墨,
  浓烟下熊熊燃烧着生命之火。
  1962年8月9日凌晨,战斗了一生又热爱和平的伟大作家黑塞,在蒙塔纽拉的寓所,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与世长辞,享年85岁。“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洋过海,去取来一个新的太阳。”
  黑塞生前给自己草拟过一份墓志铭,是这样说的——“这里安息着抒情诗人H。他作为诗人虽未获得承认,可是作为先前作家却被估价过高。”站在一个多世纪以后看黑塞的自我评价,会觉得他没有托马斯·曼看得透彻,曼说:“黑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
  这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的代表者喜欢头顶礼貌,戴上手套,坐在花园里的小马扎上,开始一天的生活。他曾说:“我手里拿着折叠马扎,这是我的魔术道具和浮士德的大衣,借助它们我可以变出成千上万的魔术,在和愚蠢的现实进行的斗争中取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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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于手机闹铃预设,潜藏在内心的意识与身体里的物钟提前在一个秒针上重合,“咯噔”,毫无声息哪里一震,我被拨醒。  心里有事。根据状态判断,我其实可能早都醒了,且完成了身体过渡和交接,就像一次靠岸。我现在不过是来把眼睛睁开,将美梦虚空之幻变为具象可及之物:摸过床头柜上手机,摁亮,屏幕显示:04:36;2018年9月18日;戊戌年八月初九;星期二……侧脸朝圆形舷窗外望去:大海深碧,是未退的夜色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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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村有个风俗,说是正月里不能剪头。出了二月二,才算是出了正月。这里头是有讲究的。“正月里剪头,死舅舅。”有舅舅的人家,就格外小心。尤其是做母亲的,早就把孩子们叮嘱过了,说记着啊,千万。也有为这个有了芥蒂的。孩子们一时忘了,被舅舅妗子知道,心里就不痛快。找上门来质问的也有,过后拿这话柄说事的也有。总之是,这地方人都认老理儿。正月里剪头,总是理亏的一方。  这自然是芳村的风俗。城市里却不大讲究这些,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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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的诗  自然之歌(组诗)  白马之歌  它一开始奔跑,远处的雪山就  急剧地后退。黑猩猩,黑山羊,黑豹  拼命用羞愧洗自己的身体  黑天鹅用加急电报唤来白天鹅  它一声长啸——那不是一匹马的长啸  是一匹白马的长啸,是白的长啸  所有野兽都停止了吼叫,停止了  埋怨和诅咒,它们肃立,倾听,出神  当草原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作为它的背景  它像从神话中飞来  这白中之白,这白之王,白之神  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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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叫废名  1926年6月10日,一个叫冯文炳的年轻人在日记中写道:  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作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这段话看似平常,却包含着一个很大很深的心灵世界。冯文炳为什么突然要变成“废名”呢?看他话的意思,并不是随意地取个笔名,而是用废名彻底取代了冯文炳。果然,废名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冯文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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