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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那天,在工地吃午饭的谢国东,接到儿子谢伟从娄底监狱打来的电话。
他算了算,自2009年8月27日谢伟和同学刘浒因涉嫌强奸、杀害老师被带走,这是第11个无法跟儿子团圆的中秋节。
2009年8月25日晚,湖南省冷水江市碱厂生活一区发生一起奸杀案。
两日后,高二学生谢伟和刘浒被列为嫌疑人并被警方带走。经过两日三夜突审,二人认罪并指认了现场。最终,法院以强奸罪判处谢伟和刘浒无期徒刑。
那年9月,谢伟和刘浒17岁。入狱11年来,他们坚持不认罪,拒绝减刑,喊冤至今。
2014年,新证据出现。
其中,法医物证鉴定书显示,死者体内无他人生物成分,而且其乳罩上的一处混合血迹中,检验出死者与另一未知男性的基因。这一未知男性,既非谢伟,也非刘浒。这意味着,存在第三人作案的高度可能性。
而这些证据,均未出现在法庭上。
2019年3月,曾在死者乳罩上留下混合血迹的“另一男子”被冷水江警方抓获,有盗窃和抢劫的前科。
2020年1月18日,湖南省高院發布情况声明,称目前正在复查刘浒、谢伟强奸一案。
两个“故事”
对刘浒和谢伟来讲,2009年8月25日是人生的分水岭。
当晚,教师刘云(女,41岁)被发现倒在了冷水江市碱厂生活一区11栋楼顶,上半身赤裸、口吐血泡,呼吸困难;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她曾是刘浒和谢伟的英语老师。
尸检结果显示,刘云生前头、面部遭受了钝器及拳头打击,造成头皮广泛性出血。此外,手堵嘴压迫呼吸道,造成窒息,导致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谢伟和刘浒当晚吃饭后,恰巧去了刘云所在的11栋附近散步,并上了11栋斜对面的14栋楼顶。
8月25日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在侦查机关的调查结论中,“故事”是这样的:8月25日晚7点多,刘浒和谢伟在门球场看了淫秽视频后起了性冲动,便商量去强奸经常在11栋楼顶散步的刘云。
二人先上14栋确认了刘云在楼顶,中途碰到刘志斌夫妇,时间在7点半左右。上11栋后躲在水塔边,趁刘云背对他们时,谢伟朝其后脑打了一棒,刘浒冲上前在其左眼挥了一拳。见刘云未晕,谢伟又在身后补了一棒,并将其踢翻。
之后,二人将刘云抬至楼顶南面水塔墙角处,先后实施了强奸,分别持续五六分钟。后谢伟听到好像有人上楼,二人便逃离现场。下楼后,将木棒扔在了博大医院旁的猪舍中。
但在刘浒和谢伟本人对当天事实经过的说明、双方父母的申诉材料和诸多目击者的讲述中,又是另一个“故事”。
当晚,谢伟约7点从舅舅家回来后,一直在家,晚些时候帮母亲余利云赶鸡。这事,谢伟家斜对面的王旭利看到了,当时她去跳广场舞时路过了谢伟家门前。
她告诉记者,她每晚都是7:40左右出门,当晚也是。
谢伟一家吃饭时,隔壁的张丽霞来串门,还尝了几口桌上的麻辣豆腐。这是赶鸡之后的事。
刘浒吃了晚饭出门找谢伟,时间在8:15左右。刘浒到了谢伟楼下喊他时,楼下煤球铺的徐柒林刚送完货回来,看到了刘浒。他告诉记者,拉开卷闸门开灯后,他刚好看到对面墙上挂钟的指针在8:20附近。
当时,谢伟一人在家,父母都去肖医生诊所看病。他下楼后,二人朝着一生活区的方向走时路过了诊所。诊所医生看到谢伟和刘浒站在门口同余利云讲话,因为她做皮试要一直盯着时间,所以记得谢伟和刘浒来的时候是8:25。
之后,他俩来到了门球场。在球场边上,二人点了烟抽起来。这是他们经常偷偷抽烟的地方。
2019年3月,曾在死者乳罩上留下混合血迹的“另一男子”被冷水江警方抓获,有盗窃和抢劫的前科。
谢伟感到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他想起常去的14栋楼顶有一条水渠可以方便,于是他们往距球场不足10米的14栋走去。爬到五楼上六楼的中间楼梯处,刘志斌夫妇从家中出门,跟他们撞了个迎面。而这个迎面,改写了他们的命运。
上楼顶后,谢伟在水渠边方便,刘浒在旁边用手机给谢伟放音乐。那时,刘浒看见手机上时间是8:30左右。不久,变天了,打雷刮风,谢伟怕在楼顶不安全,就跟刘浒原路下了楼。
此时,在诊所输液的余利云手上的针被吵闹的小儿子拔掉。余利云让谢国东打电话给谢伟,让他把弟弟带回家。根据公安机关提取但是未作为证据提交的通话记录,打电话的时间是8:42。诊所医生记得,8:50,刘浒和谢伟到了诊所。谢伟把弟弟带走,刘浒回了家。
比较两个版本,警方所认定的作案时间跟上述各方印证的时间产生了冲突。
但自始至终,张丽霞、诊所医生的口供没有作为证据出现。王旭利、徐柒林从未被警方问话,他们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主动找警方反映情况。
在之前的媒体报道中,刘志斌是那个举报者。
2020年10月8日,刘志斌告诉记者,并不是他举报,而是11栋的一居民来他家闲聊时,听他说起遇见刘浒、谢伟上楼的事后,告诉了警方。警方遂来找他调查,并将目标锁定谢伟和刘浒。
刘志斌说,当时他只说了遇见刘浒、谢伟是“天快黑的时候”,而非证言中出现的7:30左右,他当时并不知道具体时间。
招 供
8月27日晚11点多,市刑警大队干警分别敲开了谢伟和刘浒家的门。当时,谢伟还在自己房里背单词,父母早已睡下。 余利云在申诉材料中写道,谢伟被带走的时候,笑着说:“爸爸妈妈放心吧,调查完我就回来了。”
刘浒被带走时,父亲晚班还没回来,警方告诉许小红,他们带刘浒到前面问会儿话,很快就会回来。
“一问就是十多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许小红说。
两对父母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各自儿子回来。第二天一早,许小红夫妇跟余利云到刑警大队找儿子,他们喊着各自儿子的名字。到三楼一审讯室附近时,谢伟应了一声,很快又没有了声音。
8月30日凌晨,在刑警大队被关押了50多个小时后,谢伟和刘浒认了罪。这是他们经过两次无罪供述后,首次作出的有罪供述。
之后,刘浒和谢伟又分别做了4次、5次有罪供述。但在代理律师叶竹盛等的梳理中,二人所有有罪供述的笔录中,存在42个无合理解释的重大矛盾点。
事后,谢伟和刘浒在申诉材料和跟律师的会见笔录中,都说认罪是因为刑讯逼供,并且详细描述了被逼供的过程。
8月30日上午,谢伟和刘浒的班主任来到刑警队,在二人的笔录上签字。按照规定,审讯未成年嫌疑人需由监护人陪同。但谢伟写道,班主任余志宏只在30日上午来签过字,之前审讯的时候并不在场。
谢伟写道,在余志宏来签字的时候,警方让他把做过的事告诉老师,谢伟没有说话,“只是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余老师,希望他能明白学生的冤苦”。
30日中午,他们被带去指认现场,刚下车,就遭到了围观群众的殴打和辱骂。那天,诊所肖医生在博大医院旁的猪舍边,看到了辨认作案工具木棒的谢伟。他“脸色苍白,打着赤脚”。周围的人都在问他怎么搞出这种事,肖医生听到谢伟轻轻说了声“不是我搞的”。
指认完现场,谢伟和刘浒被送进了看守所。后来,谢伟的一个狱友黄加利证明,8月底的一天,他看到谢伟进看守所时身上有很多伤痕。
一审开庭后,刘浒和谢伟当庭翻供,但最后,法院仍以强奸罪判处二人无期徒刑。
二审裁定书否定了辩护方提出的刑讯逼供和违法取证的意见,称审讯过程中二人班主任在场见证,且没有证据证明侦查人员刑讯逼供的行为。二审后,谢国东找到二人班主任核实。现场录音中,两位老师都承认只在30日去签过字,之前的签名都是补签的,当天他们只在刑警大队待了半个小时。
2020年10月7日,记者联系到两位老师,二人不愿再谈及此事。
10月10日,冷水江市公安局工作人员回应记者称,目前,谢伟、刘浒一案处于省高院复核阶段,公安部门不便作直接回应,以高院的复核结果为准。
喊 冤
中秋节当天,记者在广州见到了刘浒母亲许小红。当年刘浒、谢伟以强奸罪被判无期的同时,她和谢国东也因包庇罪分别被判4年、3年(缓刑)有期徒刑。
自出狱后,许小红再未过任何节日,想起还在狱中的儿子和因此事精神出问题的丈夫,她觉得没有一个节日有意义。7年来,她的全部精力都投在一件事上—为儿子喊冤申诉。
自始至终,张丽霞、诊所医生的口供没有作为证据出现。王旭利、徐柒林从未被警方问话,他们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主动找警方反映情况。
一审判决书中,没有直接的客观证据证明谢伟、刘浒实施了强奸,法院作出判决的主要依据是二人的有罪供述。唯一的作案工具木棒上,也没任何谢伟和刘浒的生物信息。一审第一次开庭时,该木棒被检察院称为“类似物”用于展示,第二次开庭时却又称该木棒就是作案工具。
2010年8月,一审判决后,刘浒、谢伟提起上诉。4个月后,湖南省高院不开庭审理,作出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裁定。之后,两个家庭走上了持续至今的申诉路途。10年来,谢国东和许小红已经记不清去了多少次北京和省高院。
2014年,谢国东申请复印该案的相关档案时,发现了被“藏匿”的书面证据。尸检笔录中写明死者的阴道无损伤,而且死者乳罩上的混合血迹检验出“另一男性”基因,这曾使谢国东看到希望。
但新证据提交后石沉大海。
从2012年到2017年,湖南省高院就此案是否应该重审、再审,形成了多份内部意见,但存在分歧。
部分人坚持维持原判,但几位主审人认为本案证据不足、存在违法取证的可能,建议发回重审或由省高院提审。最后,省高院以“原办案单位负责人不同意启动再审”为由,迟迟未启动再审。
律师叶竹盛同时也是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副教授,2017年,他知晓此案后,把相关资料整理出来,用作授课材料。课堂上,许多同学认为这是一起冤假错案。
之后,叶竹盛同谢国东和许小红取得联系,决定无偿代理此案。
谢伟和刘浒入狱后,11年来拒绝认罪和写悔过书,喊冤至今。叶竹盛记得,会见谢伟时问过是否知道不认罪的后果,他说知道不认罪就不能减刑。但他告诉叶:“我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清清白白地出去。”
叶竹盛离开的时候,问他们的管教:“在你的工作经验中,有没有人被判无期后,坚决不认罪不减刑的?”
管教说:“没有,就这两个。”
2020年10月4日,记者来到冷水江市碱厂生活区。知道记者到来,余利云躲了出去,谢国东也闭口不谈案件的细节。为了给被列为逃犯的余利云办取保候審,他们去年8月跟冷水江法院签了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接受媒体对案件的采访。
表 现
虽然刘浒和谢伟在一审前认了罪,但二人的父母坚决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许小红的印象里,儿子刘浒从小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记得有次冬天,邻居的小孩因为奶奶锁了门进不去家里,坐在门口哭。刘浒看到后,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还抱着哄他。
讲述过程中,许小红平静得出奇。她告诉记者,几年前,每次讲述这些事情,总是止不住眼泪。但现在她哭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流干了”。
跟许小红对儿子的认知一样,谢国东也觉得谢伟从小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记得,初三暑假,谢伟想配副眼镜,但为了不向家里人要钱,他跟几个同学去附近的工地搬砖。一星期后,挣了300元回来。
在邻居们的眼中,谢伟也是个好孩子。王旭利告诉记者,在她的印象里,谢伟很乖,从来没惹过事。谢伟家对面粮油商铺老板则说,他们从未相信谢伟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2011年,谢伟和刘浒家所在地的居委会为他们出具证明,称他们在 2009年8月之前表现良好,无任何不良行为。
生日愿望
谢伟入狱后坚持写日记,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记录自己的“苦难经历”。 23岁生日那天,他在日记本上写下生日愿望:“早日回家。”
2011年,谢伟和刘浒家所在地的居委会为他们出具证明,称他们在2009年8月之前表现良好,无任何不良行为。
他的日记里充斥着一种矛盾和纠结。他时常在日记开头对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感到绝望,而行至结尾时又给自己鼓励和希望。
他在前一页失望地发问,“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看不到这悲惨的人间苦难吗?”后一页却又写下了“冬天过了,春天也该来了吧!”
他在日记里经常自责,说自己太自私,为了能清白出去,使得父母经年累月在外为他奔波,尤其是母亲。
当初谢伟被带走后第三天,父母也因为包庇罪被捕。第二天,因为要照顾不满2岁的弟弟,母亲余利云被取保候审。
后来,她把小儿子托给了谢伟的伯父母,自己跑到深山里躲了起来。之后,她又被家人劝回来“自首”,再次取保。
2011年5月,她去检察院报到时,发现自己将被以包庇罪和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起诉。余利云抱着孩子准备从起诉科5楼跳下去,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回家后,余利云留下一张字条出走,她下定决心要去上访伸冤。这一走就是6年。她走后,被当地警方列为在逃人员。谢伟在日记里,写下了对母亲这段经历的心疼和自责。
谢伟也警惕着自己内心的变化。他多次写到自己变得麻木、空洞和冷漠,但又劝自己保持希望和耐心,等到回家那一天。他经常会梦到自己回了家,父母面露慈祥的微笑,弟弟伸手喊他哥哥。但每次醒来时,仅有两行淚痕。
他写道:“这是一个甜蜜的梦,我宁愿永不醒来。”
去年,谢国东得知留下血迹的“另一男子”被抓获后,觉得儿子出狱有了希望。但之后,他听到该男子将被以侮辱尸体罪起诉。
10月10日,记者致电湖南省高院询问复查审核进度,截至发稿前没有得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