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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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从主人的卧室里出来,小心地关上房门,梅尔从厨娘的屁股后边探头张望。管家皮尔斯站了一会儿,一只苍白的手还搭在玻璃材质的门把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捋顺了自己的领巾。梅尔感觉走廊似乎变亮了,仿佛管家把大宅里所有的黑暗都关在了背后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后。家里的佣人们都在场,沿着长长的走廊两侧排队站着,甚至还包括园丁拉尔夫还有内夫——要换作平时,内夫敢在给烤肉翻面的时候跑到楼上准会挨打。皮尔斯抬起头,厚重的白眉毛之下,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依然带着几分犀利。梅尔往后靠,將自己掩藏在体型较大的厨娘身侧,避开管家的凝视和眼下怪异的气氛。
  “德拉斯主人去世了。”皮尔斯说道。佣人们都吸了一口气,接着叹息起来,仿佛他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注意到昨晚一直萦绕在整栋屋子的呻吟声在今早戛然而止。“停住了,没有一点回音。”厨娘一大早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接着又说,“就这样了。”当面包片变干了,或是串扦上的一只烤鸟掉进灰里,她都会说这么说。
  众人不再叹息。宅子里没了主人,沉默的佣人们或是疲惫地相互点头,或是忧虑地交换眼神。还有几个人好奇地望向梅尔所在的位置,他正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这情景让梅尔有些好奇,如果将恐惧和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是不对的,那么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真正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每当我们遭遇困难,传统的智慧会为我们指引方向。”皮尔斯继续发话,“二楼的佣人负责放下窗帘,还有温室里的帘子;拉尔夫,关上窗遮板、插好插销,用紫杉木笤帚清扫一下屋前的过道。画像的罩布应该放在储藏室的壁橱里。所有的钟都得遮盖起来,盖好以后都要放上一朵罂粟花。”
  负责一楼家务的女佣屈膝行礼。
  “厨娘,给狗准备了一个野兔头,要新鲜的,有劳了。”
  厨娘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似的”的意思——但是哼声很轻;梅尔也许都没有听到,只是感受到而已,因为厨娘那条粗壮的大腿微微抖了一下。
  皮尔斯有些气恼地对着墙思考着什么——摘下的画还没有换上新的,原本挂画的地方空着。“我相信我们要遵守规矩和传统里面,这些事是眼下最要紧的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厨房里碰个头,讨论一下服丧期要做的事情。”
  园丁拉尔夫清了清嗓子:“还有那些蜜蜂。”他提醒道。
  “啊,没错,还有蜜蜂。”皮尔斯说,“那孩子在哪里?”
  拉尔夫坐立不安,望向一旁的内夫:“必须得是家里年纪最小的男性。”
  皮尔斯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内夫:“那孩子能够做到的,他在哪儿?”
  厨娘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双手的指节按住梅尔的肩胛骨,推了梅尔一把。
  “先生,我在这儿。”梅尔说着,挺直身子,突然有种想去阳光下的菜园的冲动。
  “小伙子,跟我来。”皮尔斯瞪了拉尔夫一眼,然后看向厨娘,仿佛就是为了激起他们的不和。年长的佣人们经常相互较劲,梅尔的期待因而变为不安,“主人死了。蜜蜂们需要知道这个消息。”
  梅尔跟着皮尔斯经过步道,绕过喷泉,发现喷泉已经被拉尔夫关了。他们穿过马厩,走进菜园。在清晨辽阔的天空和蓬松的丛云之下,管家的身影显得像一根黑色的细线条。梅尔隔着一两步走在他后头,手上拿着一根像拐杖一样的木桩子,一段黑绉布在顶端微微摆动。传达死讯的旗手,梅尔心想。
  “走快点,孩子。按传统,这样的消息必须马上告诉蜜蜂,不然蜜蜂会发怒,成群地聚集起来。到时候家里就有得忙了。”
  菜园的东边被一堵不太高的悬崖峭壁包围着,岩体是一面透亮的绿色燧石墙。在一个中空的岩洞下方有一块宽大的石头,蜂巢就筑在上面。那是一个巨大的蜂巢,一圈圈稻草缠绕着荆棘树枝,用赭色的粪便糊在一起,外观宛如一个倒扣的篮子,足足比梅尔高了一倍。蜂巢底部有一个昏暗的圆形入口,聚集在入口处的蜜蜂宛如泛黄的牙齿。拉尔夫的父亲,也可能是他的祖父,为了便于提取蜂蜡,给蜂巢增加了一些木架子,稻草也常年更换;但梅尔觉得蜂巢的历史和燧石一样古老,和宅子一样古老。
  “把杖插到那边。”皮尔斯轻轻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地面上四散着参差不齐的碎片,内夫说这是被蜜蜂杀害的生物的牙齿,而拉尔夫说这是古人们打磨燧石留下的残骸。梅尔的目光从地面转向管家,困惑地望着他。皮尔斯不耐烦地怒道:“杖,孩子,就是你手上的木桩子,插到那边的地上。”
  梅尔努力把桩子插进了地里。绸布软绵绵地缠绕在桩子上,桩子看起来就像某种特殊节日里皮尔斯的塑像。管家皱着眉头,并不满意梅尔的工作成果;梅尔把桩子插得更深一点、更直一些,生怕管家会打自己的手。然而,皮尔斯只是指了指蜂巢前的空地:“说出那段话,我们刚才排练过的话。”说是排练,也只就是几分钟前在厨房门口匆匆地过了一遍。皮尔斯和厨娘关于那段话的内容争论了几句,拉尔夫扫地的时候还不忘凑过来发表自己的意见。梅尔记东西很有诀窍,默记也是一样;那些字眼缓慢而完整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甜蜜的女神①,锋利的女神,
  主人死了,就此走了。
  走了,走了,就此飞走。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您的子民来到此地,请别再走,
  哦,别走,别走,我祈求您别走。
  一开始,回应梅尔的只有一片寂静——至少梅尔是这么认为的。皮尔斯从来不是一个能安静等在原地的人,他转身准备离开。不过,在远远传来的鸟鸣和飘忽的微风声中,伴随着宛如怒吼一般低沉的隆隆声,蜂巢轻微地颤动了起来。梅尔想起了厨娘,每次梅尔犯了错,厨娘伸手要打之前就是这样模样。一想到这里,梅尔缩了一下身子。皮尔斯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蜂巢。
  蜜蜂接连从蜂巢的昏暗的口子里飞了出来,仿佛是蜂巢自己吐出来的一般;第一只直直地飞向菜园,第二只迅速飞向北边的大麦田,接着是一群又一群,上百只蜜蜂倾巢而出,四散开来。
  “蜜蜂成群了,”皮尔斯叫道,“你念错了话!”   “算不上成群,”拉尔夫说着,悄悄走近,在几码远的地方拄着扫把,“蜂巢里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呢,而且没有蜂后就不算成群。梅尔,再念一遍试试。”
  梅尔看向皮尔斯。皮尔斯飞快地点点头,然后转头皱眉望着拉尔夫。园丁脸上戏谑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一些——这些地和所有的蜜蜂都是归他管的,他一点也不怕管家。
  “甜蜜的女神,锋利的——”
  梅尔还没念完,就被一阵嗡嗡声打断了,声音浑厚高亢,并非从蜂巢里传来,而是来自四面八方;他们仿佛闯进了一片声雾之中。蜜蜂从他们的耳邊和眼前呼啸而过,拂过他们的头发和衣袖,全部向着蜂巢的方向而去,比蜂巢里飞出来的数量多得多。有的进了蜂巢里,但是大部分落在了稻草上,或者周围的石头上,密密麻麻铺满地面。
  “它们把工蜂从菜园里接过来了,是吧?”拉尔夫说,“梅尔,事不过三。”
  皮尔斯用尖尖的指头戳了戳梅尔,让他站回到原来的地方,梅尔不小心多走了一两步。飞行的蜜蜂放慢了翻腾的舞蹈,似乎等待什么,竖起的触角微微颤抖。嗡嗡声渐渐消失,低沉的隆隆声又再次响起。这是蜜蜂们表达“专注”的方式吧,梅尔心想。
  “念。”皮尔斯说道。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蜜蜂们的专注。
  空气很是清冽,刺眼的阳光洒满燧石表面。梅尔回头看了一眼宅子,门窗已经被关上了。他感到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气:“甜蜜的女神,锋利的女神,主人死了——”
  蜂群应声炸开。
  “就像是有人踢了一脚篝火。”在厨房吃午饭的时候,拉尔夫这样形容道。梅尔点了点头:蜜蜂就像金色和黑色的火花一样四处飞溅,溅到他们身上便成了蜇伤。梅尔尖叫着往后一跳,结果撞到了皮尔斯;两人拉扯着对方跑开。即便梅尔当时很惊慌,但还是意外地发现管家那双干瘦的腿竟然能伸那么长,两只皮鞋踏在石子路上飞驰而去,朝着厨房里逃。
  梅尔受的蜇伤不算严重,只是手上满是粉色的包,说不上很疼,痒痒的。一分钟后,拉尔夫毫发无损地到了,带来了皮尔斯的帽子和蜂巢的新情况。
  “蜜蜂没有成群,”他说道,嘴里塞满了奶酪和腌菜,“蜂后还在等待。但是蜜蜂明显被激怒了。”
  皮尔斯皱起眉头,透过夹鼻眼镜看着梅尔。
  拉尔夫咽下食物,说道:“仪式和要念的话都没有问题,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厨娘用手臂护着梅尔的肩膀,说道:“你是说这是梅尔的问题,对吧?我一点也不确定梅尔是不是合适的人选,这孩子的情况有点……特殊。”
  拉尔夫说:“既然主人死了,我们这样的下人就不该让梅尔做这做那的。”
  一头雾水的梅尔躲进厨娘的臂弯里,心脏怦怦直跳。梅尔在宅子里的定位一直是令人好奇的谜团:没有特定的家务,但是谁的家务都在帮。整个宅子都是建立在身份和职责的基础上的,而梅尔没有任何的身份和职责。但是惹人注意不是什么好事;梅尔更喜欢待在黑暗的角落里,反正家里这样的角落有很多,厨娘一般会劝大家说“随这孩子吧”,梅尔不喜欢佣人们好奇的目光,比如拉尔夫若有所思的凝视,或者皮尔斯愤怒的眼神。
  管家布满蜇伤的脸红肿起来,斑斑点点的样子就像是厨娘做的波特酒切达干酪①。“我认为佣人们在厨房餐桌上讨论德拉斯主人不太妥当。”他说,“那孩子不重要,”厨娘动了一下身子,张口欲言,但是皮尔斯又说道,“换成任何一个佣人都一样。”既然皮尔斯这样说了,厨娘便坐直身子闭上了嘴。这很重要,我也很重要。梅尔心想,但是没有说话。
  皮尔斯气呼呼地看向拉尔夫:“蜜蜂也不重要。”
  拉尔夫一口将啤酒饮下:“等到果园不再结果,蜡烛都用完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蜜蜂们肯定有什么想得到的东西。”
  “可你说蜜蜂没有成群。”见拉尔夫点头,管家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么蜜蜂即便想得到什么,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负责洗碗的女仆从拉尔夫后头探向前,“先生,我们要传话给镇上的人吗?”皮尔斯瞪了她一眼,她便缩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让镇上的人成群去闹吧,”皮尔斯说,“根据法律和传统,宅子里的事情由不得外人插手,要是谁提出异议,只有死路一条,或者……”他凝视的目光渐渐飘向远方,带着些许迟疑,但是梅尔还是躲闪起来,“或者无法得到我们的庇护。”
  说完,皮尔斯继续讨论服丧期的各种仪式和工作分配,大家很快在餐桌上聊了起来。拉尔夫走到门外去,梅尔跟在后边,依旧低头回避那些好奇的眼光。
  “拉尔夫,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和厨娘还有皮尔斯没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就像墙上挂画不见的位置一样留白的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到底是什么?但是梅尔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如果蜜蜂真的成群了,会发生什么事?”
  园丁停下脚步,转身警惕地望了一眼梅尔身后的房子。“孩子,别沮丧了,不然皮尔斯会变本加厉的。他以为一切都围着宅子和传统来运行的,却忘了宅子本身就和所有的生灵一样归属于这片土地。和我们一样,蜜蜂也不喜欢改变,就这么一回事。”
  “但是,蜜蜂真的成群后,会去哪里呢?”
  拉尔夫低头看着梅尔,眯起眼睛:“孩子,你在长大。最好让厨娘给你做些新衣服。或者……也许我有适合你的东西。”他拿着烟斗敲了敲靴子底,摇摇头,“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哎,天知道我们该拿你怎么办。”
  “蜜蜂会去哪里呢?”梅尔追问。
  拉尔夫转身望向菜园的墙和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离去,离开我们的田地,去往其他宅子。我猜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会怎样。皮尔斯会这么说,这用不着我们操心,算是说对了一次。好了,别问了,我有活要干,你也是。”
  园丁迈着重重的脚步走上小路。但是梅尔还站在原地,琢磨着“其他宅子”是什么意思,还有“离去”和“离开”的意义是什么。
  那盒手稿就在旧花园的棚里,放在帆布下边,周围都是生锈腐坏的工具。多年前梅尔就发现了盒子,当时它半埋在垃圾坑的灰烬里,表面黑漆斑驳、布满烧痕,银色配饰也黯淡了。梅尔发现盒子里的宝贝后,就把它转移到了废弃的棚子里,以防别人发现。手稿上记载着词语,以及解释某些词语的词语,远比女仆引用的俗话或是皮尔斯要求每隔七天早上要读的字帖①更有迷人。手稿的第一页写着“关于意义溯源的思考”,下方写着“由迦勒②·德拉斯发现并注释”。   “意义”便是梅尔查的第一个词语,仔细翻阅了几页,手稿没有装订也没有页码,前后顺序不清。在昏暗的走廊和屋内低声的谈话声中很难听到“意义”这个词,因此梅尔对“意义”充满着求知的欲望,有时就像食欲一样强烈。但手稿中没有收录“意义”的条目;找到M开头的词语那一页记录的却是:
  装饰音③,名词。多个音符之间的单个音节延长唱法,为演唱圣歌(例如《神秘歌》)的特有唱法。源自旋律④;或蜜蜂⑤,由蜜蜂飞行路径曲折变化引申而来?
  梅尔翻看完了大半部手稿。像蜜蜂曲折地在田野中飞行一样,梅尔跟着词典的条目采集了无数词义的“谷粒”,以便在无眠的长夜中躺在厨娘房间额外铺设的简易小床上思考这些词语的意义,例如今天他看到蜂巢想到的那个词一样:
  专注的,形容词。表示深切注意,或源自服侍或者等待?
  蜜蜂,你们服侍的是谁呢?梅尔想着,为什么你们在等待呢?窗外传来一阵嗡嗡声,脏兮兮的窗玻璃上有一个爬动的影子;梅尔用指尖跟着影子画了一个圈,说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第二天,厨娘在准备服丧期用的馅饼,她一边擀面皮一边说,“虽然是个奇怪的梦,但是感觉却很真实。要不是因为太荒诞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梅尔就像平时一样躺在窗边的小床上,一排蜜蜂从窗帘底下爬了进来,爬过枕头和这孩子的脸颊,直接钻进他嘴里。每一只蜜蜂都带着一小滴东西,在月光下像是一粒粒闪闪发亮的珍珠,等蜜蜂再次从梅尔嘴里飞出来的时候,那滴东西也不见了。”
  梅尔还记得,蜜蜂的脚很扎脸。蜜蜂爬过嘴唇、牙齿和舌头的时候,它们的绒毛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蜜蜂闻起来混合着大麦、车轴草还有暗褐色香獐子的味道——梅尔想起在赶集日的时候,旅行商贩的四轮马车里就有这种气味。
  “梅尔把仪式搞砸了,蜜蜂很生气。”待在壁炉那边的内夫说,“那一滴滴的东西就是毒液,对吧。多死一个人,仪式就可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的话仪式才能顺利完成,蜜蜂想要的就是这个。”
  朝他飞过来时,蜜蜂那庄严的队伍沉默地前行,翅膀收拢一动不动;当它们往回爬过窗框,消失在视线之外时,它们仿佛不是飞走了,而是坠入了黑暗之中。厨娘在自己的床上哼了一声,翻过身子,半醒着含糊地问了一声。梅尔没敢回应她,于是她又安静下来,没多久就轻声打起了鼾。
  一楼女仆在忙针线活,此时抬起头来——每个人在不忙家务的时候都在缝制黑布——她摇了摇头。“涂了蜂蜜的舌头会说真理,”她引用道,“梦意味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启示。”
  那一滴滴的液体不是甜的,味道特别酸,还像厨娘的冬糕①一样辣。蜜蜂把液体一次一滴地滴进梅尔的舌头和喉咙;梅尔小口小口地呼吸,强忍住干呕的冲动,僵硬地躺在小床上,心里又畏又怕。
  坐在门边的凳子上的拉尔夫对着烟斗咳嗽。他不做针线活,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尽管他的手指能够灵活地把蚜虫从花苞里弄下来,不伤及一片花瓣,但是用来对付丝绸和亚麻布还是太笨了。“那可不是蜂蜜,”他说,“那是蜂王浆,蜜蜂用来喂养新一任的蜂后。”他拿着烟斗指了指梅尔,“梦意味着改变,还有好运。”
  啪的一声,厨娘将面皮果断地扔进平底锅里。“那么,这孩子很快就会见证好运的降临,但是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之改变。”
  在场的每个人出于各自习惯性的判断,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只有梅尔一如既往地坐着一动不动。女仆的“涂了蜂蜜的舌头”,拉尔夫的“改变”,抑或是内夫的“再来一次仪式”,无论哪一种说法都让梅尔内心颤抖得好似快速振动的蜜蜂翅膀。蜜蜂毫不停歇、默然无声地寻找它们想得到的东西,那会不会也正是梅尔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梅尔曾在宅子里和佣人们身上寻找,在菜园和远处的田野里寻找,在棚里那盒手稿里寻找。蜜蜂想得到的是“意义”吗?
  梅尔站在图书室门前,一只手指顺着下巴和脖子的褶子摸了摸,那里的皮肤一直发痒。手稿对梅尔有巨大的吸引力,以前梅尔总是去图书室借光看。但德拉斯主人在世时,去那里看书会让梅尔感到畏惧。主人曾要求梅尔在图书室里坐上一整晚,没有坐在厨房烤炉后角落的凳子上那么舒适,坐在地毯中央那冰冷的皮革椅子上时,周围空气中弥漫着泥煤和灰烬的烟气,这呛人的味道来自主人的威士忌。有时,德拉斯会忙于算账,账本里记录的是宅子及周围田地的收支。有时,他会侃侃而谈——不像是和梅尔说话,更像在对宅子倾诉——谈的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旧事:战争、谋杀以及与远方势力的交易。有时,他只是喝醉了说醉话。他从没有直视过梅尔。尽管梅尔不喜欢成为眾人的焦点,但是他更担心主人什么时候会看自己。梅尔只好盯着眼前褪色的镀金书页,生怕和主人对视之后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不过,如今在刚挂起来的黑色厚窗帘后边,那双眼睛彻底闭上了,梅尔不再担惊受怕了。梅尔心想,图书室里也许留下了什么东西,能够帮助自己理解在漫漫长夜里坐在椅子上看不懂的字典、佣人们令人困惑的言行,以及蜜蜂的奇怪欲求。要转动门把进入图书室有点困难,里边磨损的地毯上依旧放着那把椅子。梅尔站在原地挠挠头,一想起主人临终那天的怪异气氛,微微颤抖了起来。接着,里面传来了谈话声。
  有那么一会儿,梅尔恍惚地以为,主人的离世、仪式还有蜜蜂的夜访都只是一场梦而已。但是里边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刺耳,和德拉斯的低语声完全不同。而且主人在世的时候绝不会允许别人在图书室里这样大声讲话。说话的人正是厨娘:“……事不宜迟,不然要被人看笑话了。或许结果会更糟。天知道镇上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皮尔斯尖细的声音补充道:“更重要的是,维持宅子的体面是我们的责任所在。我绝不会让……那件丑事抖搂出去,让外人知道。”
  拉尔夫回话了,他的措辞一向冷静,吸着烟斗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梅尔能听到的只有“别捅了马蜂窝①,”听来似乎有些奇怪,因为拉尔夫对于马蜂一向深恶痛绝,“以免它们混进蜜蜂群里去。”他会举起自己的拐杖说出这句话。
  “那么看来我们意见一致,”皮尔斯说,“不必再说了。”厨娘嚷嚷着表示赞同。几把椅子吱嘎作响,然后是脚步走动的声响。梅尔偷偷地退回到走廊的地毯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接着退回到拐角的地方,赶在房门打开前下了楼梯。   那天晚上,厨娘鼾声大作,梅尔却清醒地躺着。梅尔因为盼着蜜蜂回来而睡不着,再加上胸口和腹部的疼痛——这种变化就像昨晚蜜蜂的来访一样可怕而奇妙。“新一代的蜂后,”拉尔夫这样说过,“梦意味着改变。”蜜蜂用辛辣的液体给梅尔带来了什么东西?窗帘放下了——还有几个星期才会再次拉起——但梅尔伸手滑动窗框,暖风带着春天的三叶草的气味吹过来,月光也溜了进来。
  尽管蜜蜂可能会出现,但是温柔的微风吹得梅尔睡意连连。梅尔再次想到“专注”这个词,提起了窗帘的边缘。
  一只蜜蜂飞了进来。
  不是昨晚那般无声无息、列队而来的蜂群,只有单单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毛茸茸的,慵懒地在空中画了几个圈,最后落在梅尔胸口盖着的毯子上。
  “你好,蜜蜂。”梅尔低声说。
  蜜蜂扭动身子以示回应,前进的路径不像波浪那样弯弯扭扭,而是直走到毯子的一个角。它不再往前,而是向右转一圈,回到出发点,再次摇摇晃晃地爬行起来。
  “你醉了。”梅尔说。以前,德拉斯主人几乎每晚都会像这样走路,在图书室里踉踉跄跄地绕来绕去,然后瘫坐到椅子上,最后终于瘫倒在了临终的床上。
  蜜蜂向左转了一圈,重新开始了醉步。一次又一次,左右交替,蜜蜂粗略地画出了一个圆圈,中间划了一条锯齿状的线。
  “这是蛋?“梅尔猜测。蜜蜂继续它的舞蹈。“还是葫芦?月亮?”
  厨娘哼哧一声,翻了个身。梅尔安静了下来,看着蜜蜂爬行,直到一道月光挡在了它的面前;蜜蜂撞上那道光后便停了下来,飞到空中,绕着梅尔的头顶飞了一圈,从窗帘底下飞了出去。
  再也没有蜜蜂从窗外进来,只有晚风、月光还有远处夜莺的啼鸣,梅尔也终于进入了睡梦。
  梅尔被太阳唤醒,从床上坐起身说:“是指南针。”
  蜜蜂那曲折的路线指向麦田的方位,朝南稍稍偏西。早上刚做完家务活,梅尔就走上了蜜蜂指引的路。麦田除了缺少劳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皮尔斯说,他们都在哀悼德拉斯主人所以不劳作。但是拉尔夫摇头说:“他们已经不听宅子的管教了。”
  穿过麦田就是西边的路。梅尔来到路上,这里离镇上的岔路不远,但是要往北走就偏离蜜蜂的路线了。正前方是牧场,遍地是奶牛的排泄物。牧场更远处有一条小溪,这便到了庄园的尽头。再往前是连绵的山丘和树林,仿佛沉睡的绿羊群。一路上并没有其他宅子。梅尔一直走着,直到太阳越过头顶。渐渐的,太阳又被年岁古老、鲜有访客的树林隐去了踪影。
  树林中矗立着一些石块,梅尔一开始以为是一些野生的树木。但是在变幻的光线中,梅尔可以看见石头上的手臂、突起的胸脯、有着蜂窝一样纹路的长袍,还有那些灰蒙蒙的眼睛,和皮尔斯的眼睛十分相似。这些石像破败不堪、杂草丛生,位于一个方形区域的三条边上。第四条边被白垩和燧石垒成的石墙拦断,石墙后放着一个巨大的女性雕像,从头到脚都覆着一层纱,石像表面还雕琢着枝叶的纹路和长长的“之”字形线条。
  “德斯波伊娜①。”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梅尔惊了一下,转身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双深邃哀愁的眼睛,络腮胡须宛如树木一样野蛮,身上的粗布衣服做工十分粗糙。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宅子的女主人②’,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头衔更为恰当。女神真正的名字和本体是一个谜,在每一代照看此地的女性中母女相传。”他的声音宛如石像一样沧桑,但语气凝重,措辞小心。“你从何处来,姑娘?”
  “自德拉斯庄园而来,”梅尔说,思考片刻,又加上了称呼,“先生。”
  “你往何处去?”
  “我随蜜蜂而去。”梅尔说。
  这回轮到男人思考了片刻,那副皱眉深思的模样让梅尔变得警觉起来。
  最后,他转身离开,同时侧过脸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鸡蛋给你填肚子。”
  他似乎并不像坏人,梅尔想,他说出的话就和我在书里读到的一样,他可能知道些什么。“谢谢你,先生,我确实饿了。”
  两人沿着垒墙走了几分钟,前方渐渐出现了峭壁。两人走进围绕岩间浅洞搭建的营地之中:一个棚子、一张蕨草铺成的床、一摞堆在洞口的绿色书籍。梅尔坐在一个树桩上,男人拿来了两个盛了某种茶的锡杯、骨头制成的小茶勺,还有先前提到的鸡蛋。鸡蛋很小,是蓝色的,煮热了但没全熟。
  两人静静地吃东西、喝茶,各吃了两个鸡蛋。吃完,梅爾小心翼翼地碾碎蛋壳。“这样女巫就没法拿它来做船了。③”男人严肃地点头说道,把自己的蛋壳也碾碎了。他又给梅尔倒了杯茶——茶叶似乎是用树皮和小花煮出来的——然后他盯着自己的茶杯,“那么,德拉斯主人近况如何?”
  “死了。”梅尔说完,男人抬起头瞪大眼睛,弄洒了半杯茶水。梅尔这才懊悔自己太口无遮拦了。
  “你是说,死了!死了。我没听闻此事。”
  “先生,刚过了三天而已。”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冲动,也许是受到茶或者树林的影响,也许是自身涌起的勇气,梅尔又说:“三天了,但这个消息还没传出去,宅子里现在是管家皮尔斯在负责,没有外人知道主人的死讯,不过我们通过仪式告诉了蜜蜂,但是它们拒绝了这个消息。”
  男人大笑了起来,笑声就和这茶水一样怪异而苦涩。“是吗?古人相信,吃下蜂蜜会预言真理。无名的女神德斯波伊娜——你所见的石像——蜜蜂爬进了她的纱里喂养她,所以她知道了很多秘密。如果蜜蜂选择拒绝这个消息,只有一种原因:消息本身就是假的,它们的主人并没有死。”
  “但是我亲眼见到了主人的尸体,先生。”就在今天早上,佣人们把尸体从卧室搬到了楼下的会客厅,放进拉尔夫做好的棺材里。棺材是用橡木做的,上面的涂漆还没干,材料都是用地下室里散落的零件凑出来的。“我拿走零件的时候没有损坏任何东西。”拉尔夫说道,不过皮尔斯还是气得脸都红了。敞开的棺材里,尸体已经变得发白肿胀,还带着一股酸酸的泥煤气味;和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梅尔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想,毕竟,主人并没有得到蜜蜂的启发。   “哦,我相信那个男人死了。他的名字叫雅各。但他不是德拉斯主人。他有一个姐姐叫底波拉①,一个哥哥叫迦勒,雅各是年纪最小的弟弟。”
  梅尔想起了突然中断的对话、墙上曾经挂过肖像的空白处,还有德拉斯主人拿着总是喝空的酒杯来回踱步的样子。“他们两个还活着吗?”
  “哥哥还活着,成了一个可怜鬼,虚度时光,浑浑噩噩。”
  “那么,他才是正当的主人!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他们不会让他回去的。”
  梅尔深吸了口气,胸腔跟着收缩。“我想皮尔斯和拉尔夫会抗议,厨娘会突然发脾气,我到底去哪里……”去哪里寻找答案呢?梅尔想。
  “拉尔夫,来源于‘狼的集会’。”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在自己的茶里捞出一根小树梗随手扔了,然后抬起眉头往上看,“你没有父母吗?至少有母亲吧?她会在镇上给你缝衣服和做饭,让你有个依靠。”
  “先生,我自己会做饭,也会缝衣服。我还会磨犁和修篱笆。但是我和镇上的人合不来,甚至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一样。我……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处于边缘’,是这么说的吗?”
  男人点头,接着却又皱眉:“不,姑娘,你用错词了,你说的是很糟糕的那种‘边缘’②。”
  “那你觉得——”梅尔停下来,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可能太傻了,心中又渐渐升起一丝恐惧,“抱歉,先生,但是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你觉得蜜蜂是想让我跟随路线穿过树林去往别处吗?”
  男人再次大笑起来,脸庞被一道道苦涩的皱纹割开,宛如被树挤裂的石头。“姑娘,没有穿过树林的路,我找了无数次,找不到任何的意义,只是遇到越来越多的迷雾,每一条路都会重新回到这里。宅子不会让我离开。”
  “先生,宅子已经乱套了!哦,请告诉我吧,如果你知道那位哥哥在哪里,或者姐姐也行——”
  “死了!”男人站了起来,与其说是喊叫,不如说是在咆哮,“她已经死了,那个妓女和她的公子哥恋人都被利剑穿心而死,尸体都腐烂了。哥哥虽然还活在世上,但也已经腐烂了,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就像你的蜜蜂一样拒绝所有的消息,反而在所有古老的传说和更古老的石头中去寻觅真理。”
  “我很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
  “走开!”他吼道,一头栽进蕨草铺成的床里,“孩子,走吧。”他轻声说道,一只胳膊搭在脸上,“走吧,快走吧。你爬进了错误的纱里。我不需要你的蜂蜜。”
  梅尔朝石像那边走回去,刚走到一半,男人喊道:“姑娘!”梅尔没有停下脚步,“家里有一份手稿,就放在图书室里,稿页散装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盒子上有银色配饰。是一本词典,你见过吗?它还放在那里吗?”
  “还在家里。”梅尔并没有说谎。
  “好,”过了片刻,他又说,“词语会误导人,姑娘。小心别上当。”
  “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梅尔问。男人不再说话,但在树叶间跃动变化的微小光斑之中,有什么东西嗡嗡地闪过。
  梅尔在树林中跟丢了蜜蜂指引的路线,已顾不上细想那个男人有多吓人,也顾不上细想他讲的故事又多么令人震惊。也许宅子里的“边缘”藏着秘密,书本和蜜蜂藏着答案,但现在宅子里某些聊以慰藉的角落更让梅尔想念。
  梅尔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换作平时皮尔斯肯定要用藤条抽他了,但是管家今天和拉尔夫在楼下的会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依旧尖细。厨娘漫不经心地用木勺子敲了一下梅尔的头说:“棺材破了,德拉斯主人半个身子都滚出来了。”
  “他不是主人。”梅尔想说,却没说出口。
  “拉尔夫从地下室里拿上来的把手出了问题。”一楼的女仆说,“人们常说,银制的东西一旦被埋藏,就是归于黑暗。毫无疑问,确实不走运。”
  “拉尔夫应该多打几个钉子,就这么简单。”内夫偷笑道,“棺材太小人太重。”
  厨娘拿起勺子追着内夫要打他。梅尔趁机溜出门,走上通往菜园的小路。是时候看书了,那本迦勒的书,梅尔心想,但是首先要去告诉蜜蜂。
  太阳西沉,蜂巢沐浴在金黄的余晖中,宛如在燧石间镶嵌了一幅画。梅尔站在裹着黑色绸布的桩子前。要念出口的话很快就浮现在了脑海中,仿佛梅尔在单一而强烈的光线和笼罩着整个宅子的不安情绪之中瞥见了那些字眼,在蜂巢的隆隆声和脑海中回忆起那个男人的话语中偷听到了那些字眼:
  甜蜜的女神,锋利的女神,
  主人住在昏暗的森林,
  心碎,悲伤,面容扭曲,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让我等候,让我停留。
  哦,别走,别让我走。
  一只蜜蜂从蜂巢里飞出来,盘旋在空中。黑色的双眼在阳光下闪着光。梅尔抬起一只手,蜜蜂轻轻地停在手上,爬了一个小圈,小心翼翼地将尾刺扎进了梅尔的手掌中。
  疼痛感来得非常强烈。两天前的蜇伤还算轻,伤痕早已褪去,但是这次就像是手碰到了熔化的铅水,灼烧的感觉从指尖往上而去,一直传递到了手腕。梅尔疼得嘶了一声,声音尖得像一只受惊的猫咪,强忍着想握紧拳头捏碎蜜蜂的冲动。不过,蜜蜂自己向前倒了——尾刺从腹部撕裂脱落,毒囊仍像小小的心脏一样抽动——然后彻底倒下了。
  梅尔站着,眼见蜜蜂颤抖着,最后彻底不动了。被蜜蜂蜇过的地方红肿发炎,梅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太阳被挤成了一个发炎的红斑或者那只不过是一个蜇伤然后拉尔夫在关切地叫唤还把冰凉的白垩土撒在伤口上然后他們回到厨房厨娘很生气但似乎不是在生梅尔的气或许真的不是接着梅尔到了床上尽管夕阳的余晖还是从窗帘下边透进来①。厨娘在说“蜇伤好像害这孩子发烧了,都怪该死的皮尔斯要搞那个仪式。”然后梅尔想说“不不不不是我的手受伤了而是我的胸口我的双腿之间我的思想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我问错了东西梦意味着改变”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只剩下沉默和睡眠。
  随后,像是在梦中一样,蜜蜂再度飞舞起来。这次指着北边,穿过宅子,一直指向镇子所在的地方。尽管蜜蜂只是在旁边的一块毯子上低空飞舞,也没有飞那么远,但是梅尔明白蜜蜂想要表达什么。   第二天早上,微风吹进敞开的厨房门,梅尔感到神清气爽。厨娘说:“孩子,快回到床上去,我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再忙活另一个死人的后事。”内尔听了又在偷笑。但是梅尔只是坐在角落里,拿一块面包就着蜂蜜吃。拉尔夫修理棺材前,管家把“不是主人的”德拉斯主人的尸体挪回到了卧室,然后守在那里。等到厨娘上楼找皮尔斯说话的时候,梅尔又离开屋子,朝北边走去。
  从庄园的前门出去,沿着一条老旧的道路走上半英里就到了镇上,差不多只需花费十五分钟。即便如此之近,庄园里也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到镇上去。从镇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但是这期间要穿过四个店铺、一个客栈、一个酒馆、一个集市,还有几百号行人。梅尔站在位于交叉路口的广场上,不知所措地举目四望,只听见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他听到井边传来的水声,顿时有了主意——妇女们来打水了,正聚在一起闲聊。
  “女士们,请问有一个叫底波拉的人住在镇上吗?”
  事实是镇上有三人都叫底波拉。这是女士们的原话,其中一个年纪比梅尔小,另一个是客栈老板娘,来自一个离这里有四天路程远的镇子上。谁知道那个镇的人居然有着多么不同的生活习惯,妇女们纷纷对此同意,说那个客栈老板娘的上衣太过暴露,显然在这个镇上没有正经女人会这样穿的。
  至于第三个叫底波拉的,其中一个女士做了个手指交叉的手势,另一个往地上吐了三口唾沫①。“千万要避着她走路,”一个妇女说,“以免染上她的疯病。”梅尔只是问如何避免此类情况发生,便从妇女们口中套出了这位底波拉的住址。
  底波拉住的屋子在镇子的北边,如果说她真的疯癫,那么从这栋外形普通的屋子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屋子看起来很整洁,门前小路清扫过,门口种着浅色的玫瑰。梅尔敲了敲门,门打开后吸了口气。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年纪太大了,不像是德拉斯主人的姐姐。
  但是女人那放在半掩的门上的手并没有那么苍老,而另一只胳膊残废了,只是搭在身上。她那出于疑惑而抬起的眉毛也还是乌黑光滑。梅尔心想,在这个女人脸上刻下道道深壑的并不是岁月,而是痛苦。
  “抱歉打扰,女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人正要关门。梅尔一只手伸进门里,全然不顾手上的蜇伤在流脓:“德拉斯主人死了。”
  女人眨眨眼,咬了下嘴唇,抓住梅尔的手——传来一阵刺痛——使劲儿撬开。“那里的事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并非真正的主人。”梅尔说,“他的哥哥还活着。”梅尔的心紧缩了一下,仿佛又被蜇了一下,又说,“他的姐姐也是。”
  还抓着梅尔的手的女人呆住了,凝视着梅尔。她的拇指按到了伤口,让梅尔顿时产生了宛如昨晚发烧时的晕眩感。但梅尔将空气吸进隐隐作痛的肋骨和腹部,站得稳稳的。终于,女人低下目光,不再按住伤口,而是抓住手腕,有些心烦意乱地低声说:“我有东西可以减轻你的疼痛。”
  梅尔跟着她进入屋内。屋内和屋外一样整洁,但是梅尔却不禁联想到了森林里的石像;柱子和横梁是半成品,看久了还能发现上面雕刻着有蜂窝纹路的长袍图案。地面铺着长着青苔的燧石,到处放满了植物,它们或是被风干了捆成一束束,或是被扎成花环。屋里的味道好似那个疯男人的茶,还有点像蜜蜂喂给梅尔的液體;但是梅尔的晕眩并没有得到缓解。
  不过,女人抹在蜇伤上的软膏确实管用。刺痛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肿胀也消退不见,薄荷草的香味让梅尔的脑袋清醒起来。
  “好好养伤,小伙子,不然会化脓,”女人说,“在我小时候,园丁懂得更多。”
  “现在园丁还是拉尔夫,女士。”梅尔说。
  “每一任园丁都叫拉尔夫。就像皮尔斯家族的子嗣总是管家,厨娘的面包和她祖母的祖母做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家里的佣人不仅操持家务、打点庄园,他们也维持一切传统。”女人身子往前探向梅尔,恶声恶气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残废的胳膊乱摆;她呼出的气息很刺鼻,带着一股碱味,闻起来像是白垩和燧石的荒芜山丘。如果森林中的男人是混乱和破碎的,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干枯和扭曲的,但是两人淡色的眼中都带着痛苦。就像梅尔上次看到“不是主人的”德拉斯主人的眼睛颜色一样,尽管他已经死了。
  女人盖好药罐子,放回到架子上。“‘规范’,迦勒用的是这个词,就是那些传统。他说过,要保存老规矩。说得好像老规矩需要他来守护一样。”她咳嗽了一下,或许是在笑,对着放满瓶瓶罐罐的架子和悬挂的药草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她那只残废的胳膊摇摆起来,就着动作的余势差点打到梅尔,“看看,我把世代相传的故事和迷信都装了瓶,用来保存并记录那些十几个世纪来从不改变生活方式的人们。”
  梅尔往后退了一步,靠到了身后的一根柱子上,生怕她摇晃的胳膊打到自己,也不敢看她那双眼睛。
  “小伙子,你以为自己给我带来的是新消息?德拉斯主人死了又怎样?佣人们放下窗帘,一个月以后再重新拉上,然后一切还不是没改变?”
  “现在家里没有正当的主人了。”梅尔心怦怦地跳着,挪到了边上,被一个用树枝编成的环挡住了路。
  “先前也没有正当的主人。”女人说,尽管她看起来很是干枯,但还是喷出了唾沫星子,“或许从来都没有过。”
  “蜜蜂很生气。我想蜜蜂要离开了。”梅尔的声音很微弱。
  “只要庄园还在,蜜蜂就在,小伙子。从很久以前,它们就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自从山丘第一次从海中升起的时候就在了。我再说一遍,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尽管梅尔还是困在柱子、树环和女人的绝望之间动弹不得,但当女人的话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梅尔渐渐不再恐惧,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是从庄园里出来的。”梅尔说。
  “我是被赶出来的。”女人说着,扯开连衣裙一侧的带子。她的心脏处有一个可怕的伤疤,肋骨凹陷,连带着左肩膀也压塌变形了,“迦勒以‘规范’的名义,用剑刺穿了我和可怜的戴维·威尔逊。我从沟里爬了出来,但是戴维没有,还有那孩子,那孩子被带走了。一个生,一个死,一个生不如死;我们三个一样惨。”   女人沉默了,后退了几步,重新系好连衣裙的带子。梅尔本可以趁机溜走,但是却直直地站在原地问道:“那个孩子呢?”
  女子用健全的手握住残废的胳膊扭动调整,肩膀发出咔嚓一声。她抱住残废的胳膊,盯着梅尔看:“你知道人们说孕妇见到野兔会发生什么吗?”
  “会生下一个兔唇的孩子。”
  “多么可怕啊。那么,如果一个女人在受孕的时候见过可怕的事情呢?她会生下怎样反常的东西?”
  我现在还不如发烧头晕呢,说不定我的脑袋还能更充满想象力,梅尔沮丧地想道,接着问:“你看到了一只野兔?”
  “我看到雅各的脸就在我上方,”女人尖叫道,“那是我的亲生弟弟!他像是恶魔巡视自己的领地,把他的尾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向我。迦勒太想维持规矩,罔顾事实,反而把我的戴维给杀了——戴维不过是想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罢了——然后毁了我,也毁了他自己,剩下的雅各成了主人。哦,难道这不是迦勒书里的一个故事吗?”
  突然,梅尔非常想躲到厨娘的身侧,想躲到房子昏暗的角落里,想阅读字典上那一排排的字眼。可是,梅尔深吸了一口刺鼻的空气,又问道,“那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看到怪事当然会生下怪物。孩子,哦,那孩子不男不女,或者说是又男又女。脖子下的胎记,就是因为出生时带着的罪孽。”女人抬头望向梅尔的脸,茫然的双眼突然变得有神,目光集中起来,“你刚才看起来好像一个男孩。现在怎么变了?”
  梅尔没来得及回答,女人揪住梅尔的围巾一把撕开。接着,她哀鸣了一声,倚靠在架子上。“我有想过这种可能……但是谁会忍心让这样一个孩子活着呢?走吧,不管你是男是女,回到你的庄园去,拉起窗帘,今后你会继承拉尔夫的名字和养蜂的工作,永远这样下去。”
  正当梅尔打开门的时候,女人宛如叹息一般说了一句:“我给孩子取名叫梅丽莎①。”
  “我想那是‘蜜蜂’的意思。”梅尔说。
  拉尔夫新做了一口棺材,是用和桌面一样厚的木板做的。实际上,这些木板过去就是桌面,那些桌子原本放在正餐厅和图书室里。皮尔斯对此很反感,拒绝把尸体放在里边。现在拉尔夫正在楼下走来走去,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敲敲门板、跺跺地板,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而皮尔斯还在楼上和尸体待在一起。宅子里其他的佣人聚在厨房里给坚果剥壳——为期一周的服丧期里需要坚果面包。厨娘瞪着梅尔,但是木勺子不在她的手边,而她的双手都陷在面团里。
  梅尔拿了一些奶酪、面包,还从餐具室的坛子里拿了腌菜,坐在拉尔夫惯常坐的、靠门的凳子上吃。过了一会儿,厨娘问道:“孩子,你去哪儿了?”
  梅尔咽下食物,反问道:“我的妈妈在哪里?”
  壁炉那边传来内夫的偷笑声——他的手太脏,没法给果仁去壳——内夫说道,“狗是你的妈妈。”
  厨娘举起黏糊糊的手指,对着他摆了摆:“主人可能不在了,皮尔斯先生和拉尔夫可能现在也没空。不过内夫·斯皮特,我还是可以抽你。”
  “可他没说错,那狗喜欢这孩子。”一楼的女仆说,“还记得以前这孩子和那狗蜷在壁炉边,那狗一个劲地舔这孩子。”
  “得让孩子干干净净的,至少别像某些人那么脏。”厨娘哼哼道,依旧气呼呼地看着内夫。
  “狗舌可镇痛、治疣子、清污渍。”女仆一本正经地引用古話来,“所以对梅尔的胎记管用。梅尔,如果狗还活着,它也许早就治好你手上的伤了。”
  梅尔抚摸脖子到锁骨的部位,隐隐约约回想起了热乎乎、湿漉漉、缓慢而有节奏的舔舐。“谢谢,现在好多了。”
  接着话题转向庄园里还养着的几只猎犬,说带到镇上兴许能卖掉。趁这时候,梅尔沿着通往旧棚的路上走去。
  规范,名词。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就是要严格要求;符合要求;品行端正;所有权。最后一项词义很难判断来源,也许源于“财产”②?
  迷信,名词。常理无法解释的知识。来源于“上方”(即敬畏或上等),还是“存活”?
  词语会误导人,迦勒是这样说的。“书里没有答案,”梅尔呢喃道,“书只是……”
  那个“C”打头的词语是什么来着:教义问答?催化剂?啊,“只是问题的目录。”
  目录,名词。名单或是登记表,或许源于“离开”①?或是“选择”②?
  选择,梅尔心想,离开。
  那天夜里,等到厨娘渐渐睡去,梅尔小心地卷起窗帘,抬起窗框,摆脱了床单和睡袍的束缚,赤身裸体地躺在月光下。事情确实改变了,梅尔想着,用一只手从大腿摸到锁骨,然后又从锁骨摸回到大腿。如果你足够专注,如果你主动寻找,你就能找到意义。还有不同的答案,还有别处可去。
  第二天早上,梅尔早早起了床。厨娘侧过身,面朝着墙,她那边飘过来一股混合着坚果、香料和面包的味道。梅尔深深吸了口气,偷偷地溜出房间,穿过走廊和正厅,经过主人的卧室,屋里的皮尔斯正在低矮肮脏的床上轻声打鼾。梅尔下楼经过厨房,内夫抽着鼻子,呈“大”字形摊在积灰的地上。拉尔夫做了一半的棺材放在厨房半路上,这次是用墙壁的嵌板和会客厅的地板做的,仿佛是下了决心要把这座房子拆个精光;梅尔可以看见拉尔夫站在屋外的麦田里,远眺着南边的森林。
  初升的太阳被悬崖遮挡住了光线,蜂巢显得昏暗。但是梅尔能够感觉到,蜂巢里面正在隆隆作响。
  甜蜜的女神,锋利的女神,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你的女主人活着,我在这里。
  但我将要离开。
  隆隆声变得更响了,最后没了声音。蜜蜂从里边飞了出来。这一次不是愤怒的爆炸,也不像那次夜访的庄严游行,蜂群盘旋上升,纷纷落在了崖壁上,最后覆盖了燧石的表面。
  在蜂巢昏暗的口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虽然西边的天空还比较暗,但蜂巢里面更暗,蜂巢中反射出了一点光。一只脚从口子里爬了出来,有手指那么粗,接着是另一只脚,最后出现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三角形的头,头顶上长着金色的绒毛。蜂巢的口子鼓起、拉长,最后撕裂开来,蜂后覆盖着一层绒毛的前胸整个钻了出来,然后是巨大的腹部,上边黑色的带状条纹像黑夜一样黑,像燧石一样光滑,有梅尔的前臂那么长。   有一会儿,蜂后黏在蜂巢上,展开翅膀。然后,它从洞口一跃而起,落到了梅尔的胸口上。梅尔低头看着那双黑色的复眼。蜂后扇动着翅膀,翅膀表面宛如镜子一般反射着昏暗的光线。蜂后的尾刺好似一只钳爪垂在梅尔的腹部;刺尖分泌出一滴葡萄大小的透明液体。
  “如果你敢的话,”梅尔说,“就跟我一起走吧。”
  蜂后往上爬,它的腿抓着梅尔的衣服、皮肤和头发,尾刺轻轻划过梅尔的脖子,毒液落在锁骨处,传来一阵灼烧感。梅尔吸了口气,知道胎记被烧到了,那个红色的印痕见证了梅尔的出生,也见证了梅尔的改变。
  “那么,就这样了。”梅尔說,大步地朝菜园的边界走去,走到悬崖边可以攀登的地方,朝着破晓的东边跑去,越走越远。蜂后和蜂群全部都随她③而去。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女神一词原文为“Mitsress”,来源于古希腊语中“Pontia”,是女神的头衔。在米诺斯-迈锡尼文明中,蜜蜂便是“Pontia”的化身,“Pontia”的女祭司名为“梅丽莎”(Melissa)。
  ①波特酒切达干酪(port cheddar),一种质地松软、表面红斑相间的奶酪,制作时特别添加了波特酒。
  ①此处应指每周的礼拜。
  ②迦勒(Celab),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语中意为“忠诚”。
  ③原文为Melisma。
  ④原文为希腊文。
  ⑤原文为希腊文。
  ①冬糕(Wintercake),一种含有松子、姜和一点樱桃的糕点。
  ①捅了马蜂的窝(stir the wasp’s net)化用了英文俗语“Stir up the hornet’s net”,字面意思为“捅了马蜂窝”,即制造麻烦之意。
  ①德斯波伊娜(Despoina),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地区(Arcadia)的秘教女神。她的真名受到保密,只有在举行仪式的时候才会透露给与会者。在希腊神话中,德斯波伊娜是德墨忒耳和波塞冬的女儿,波塞冬化为一匹公马强行与德墨忒耳变成的牝马发生关系后生下了德斯波伊娜。
  ②女神(mistress)一词亦有“女主人”之意。
  ③从15世纪的欧洲流传下来的迷信说法,如果吃了鸡蛋后不把蛋壳压碎,就会被女巫抓住,把蛋壳当作船,漂到海里去,然后施展咒语,引起大风,使船只沉没从而淹死水手。
  ①雅各(Jacob)和底波拉(Dobora)均为圣经中的人物。雅各,希伯来语意为“欺骗者”,雅各渴望得到长子名分,他用饼和红豆汤换取了哥哥以扫(Esau)的长子名分,并且为了得到父亲的祝福,身披羔羊皮冒充哥哥,从而取代了以扫。底波拉,希伯来语中意为“蜜蜂”,是希伯来人唯一的一位女士师。底波拉率领希伯来人成功地反击迦南的军队。
  ②此处用的边缘(limbo)在罗马天主教中指的是非基督教徒死后所去往之地,一个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地方。
  ①原文为表现梅尔被蜇伤后意识混乱的状态未加任何标点符号,译文也做相应调整。
  ①两个动作在欧洲人的传统中都有辟邪求保佑的含义。
  ①梅丽莎(Melisse),有蜜蜂花的意思,作为名字的时候取昵称就是梅尔(Mel),而Mel在拉丁语中表示“蜜蜂”。
  ②规范(Propriety)和财产(Property)拼写有相似之处。
  ①原文为希腊文。
  ②原为为希腊文。
  ③前文没有明确性别,译文也多直接用“梅尔”,此处作者才明确用“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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