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非散记(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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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看护野天鹅
  世上最最匪夷所思的职业,莫过于看护野天鹅。
  春色将暮,今日我走过废墟公园,在一个大湖边,看到一块木牌上写着字说,飞来了一对黑天鹅,落在这片水域。他们要请一个人,专门看护。
  在广淼的水边,我忽然笑出声来。如果让我来看护一对野天鹅,我必将日夜不得安宁,并且可能很快忧愁至死。因为看护野天鹅,就等于
  看护上帝
  看护时间
  看护幽灵和魔鬼
  看护一个宇宙之君
  看护灵魂不要出窍
  看护一段婚姻
  用寡情绝义
  看护你的身体干干净净
  看护一个人不要老去
  流水啊向西奔腾
  看护死与生
  因为它们是野生的黑天鹅,天地的尤物,我们怎么可以看得住它们呢?我们是在第六天被创造出来,而它们呢?也许早就被制作好了,只不过一直放在造物主的口袋里。它们最最贴近他的气息,熟悉他的每一个决定与手势,偶然的失误,以及追悔莫及的叹息。
  在它们几乎漆黑的羽毛里,像黑夜一样骄傲的漆黑羽毛里,有一两根白羽,那是专门用来警醒人世的,是在死亡即来之际,像高悬的明灯一样照着身后之路的;它们极其修长的项颈,柔软如蛇,是失败的意识和形而上学的无用变体;而它们鲜红的嘴颊,是玫瑰从烈焰中被抢出,于瞬间冷凝而成的。
  所以,一个人怎么能看护得住野天鹅呢!所谓看,目之所及,不过是区区一方空间,而野天鹅展翅高飞,说走就走,绝不留情,你又奈何?所谓护,雨打雷劈,风吹日晒,我们泥做的身子,水做的心肠,走滩过河,常常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帮助它们?我们同类,心与心还相距十万八千里呢,何况它们是异类!而且还有一个巴别塔,让我们与它们言语不通。
  让不同的族类共处,总让我胆战心惊。想象一下,这个看护者与它们一起的日日夜夜,是否相互间充满了猜疑与嫉恨?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孤苦无助的看护人,可能因为他的傲慢与偏见,招致天鹅的共愤,而被它们活活啄死;或者这个看护者,是个狭隘偏激之人,他会在水里投毒,置天鹅于死地,也未尝不可!一念既起,肯定也就一意孤行了。
  可是,如若我就是野天鹅的看护人,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样心比天高的尤物,怎么也落得命比纸薄的情境?我突然觉得它们就是两个命运多舛的天使,因为一个错误,突然遭到贬斥,于一个深夜,从翻飞的天空,垂直坠落到此处的湖中。不要以为它们还能振翅起飞!它们的翅膀,如今只能用来划水了。在它们反复潜入又浮出的浅薄水面上,这对翅膀已经成了羞耻的证物,正在一遍遍坐實,它们食用嗟来之食,苟延残喘的低等水禽的一生。
  或者,它们的前世,就是亚当和夏娃。当时在果园,作为亚当肋骨的夏娃竟然说:可是我们如果不尝试一下,怎么就知道,对我们的警告是真的呢?求知的欲望,必然带来无知的丧失。真是有知皆羞耻,识字忧患始!
  在暮春的遗址公园,我再一次回望水上的黑天鹅,这对来自天上花园的、美不胜收的尤物啊,正所谓
  要想让一座花园美不胜收
  就必须让一棵树
  永远不能原谅
  另一棵树
  让一片草叶,永远
  听不懂另一片草叶的话语
  只剩下清澈的眼睛
  观望这个花园
  美不胜收
  让鸟儿没有心脏
  好在它一点儿
  也不能感受到悲伤
  这么无知无邪
  美不胜收
  让昆虫们
  为了分食一只翅膀
  纷纷落水
  让世上没有救赎
  所以万物才会这样
  美不胜收
  禁欲的颜色
  如果世上万物都有颜色,那禁欲又是什么颜色?
  一个词也应该有颜色。存在于人心中的事物,一件一件,都应该拥有颜色。只不过,这些事物的颜色,会经常游移。
  比如禁欲,她觉得应该是一种白。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混合了一点其它冷色的白。就是在一个白雪覆盖的湖水里,参入一点绿叶的汁液,或者苔藻腐烂后的剩余,或者海蓝色的石英碾成的粉末,或者把紫色的花草用石头捣碎加入……这种模糊的浅白色,会经常游移,从白绿色,到白蓝色,到白紫色,飘忽不定。
  所以禁欲的人最好是居住在一个湖边。她虽然也住在一座城里,却把这座城,看成是一个纸板盒搭成的模型,所以并不妨碍她一再地、让自己意念到达远方的那个湖泊。
  怎样的湖,最贴近禁欲?她觉得应该在北半球。她极力用她能初步认知的景物,去比拟她想象的云天水外的湖。这个湖应该在冰岛,或者接近北极圈的地方。那里冬天很漫长,到处是一派冰雪聪明的自然景观。地表被火山灰覆盖,而植物会沉下心来,努力贴着冻土生长;慢慢摸索,向下寻找温暖,而不是向上——因为阳光很微弱,很短暂,很不好保存。
  所以那里的动物,都很敬重自己的皮毛,知道要用修养和克制,保护自己的外化之物。比如北极狼、北极狐,都不愿意习得快速奔跑的动作;相反地,它们采用一种中速行进。这种沉稳,实际上是它们妥当处理欲望的结局。
  还有鲸鱼,在远处的冰山那里,露出脑袋来吐气,也是极尽小心翼翼。还有海豹,偶尔也在水面上光临出没。它们尽量把欲望控制在海平面以下,尽量不让事物把它们淹没。所以如果要沉入海底,它们也是精心策划,鼓足勇气,一点点潜入,并做好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的打算,而不是像一条船只,在汹涌的海面上遭遇了风暴,并可能会在瞬间,被电光石火颠覆。
  然后极光莅临。太好了,她想,一种像从磨砂的节能灯泡里发出的光源,总是模糊的、浅淡的,混合了多种元素。最关键的是,它克制得无比完美,像古代的数学家所说的那种黄金比例,或者像古代的哲学家所说的,那种一直存在于人心中的极致物象。   这时候她最好住在湖边的一座木屋里,炉火要寒冷,但只要不把人冻死就可以,只要让她有力气写完一个故事就可以。
  “你实际上是以爱的名义,书写爱的缺失。”她听到一个句子这样对她说。
  割芦苇的人
  今天,我在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看到了这个割芦苇的人。
  我突然被他吸引,并且用大半个下午的时光,追随他的踪影。他有一条小船,上有一把停船的竹篙。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船停靠在河流的左岸,而他正在弯腰收割岸边的芦苇。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他的割刀,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看到死神手里的割刀一样(我们只在书籍的插图,或某人隐约的口述中,偶然见到那把镰刀)。
  我没有想到,当我过桥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已经把他的船只,挪到了河流的右岸。所以与其说,我在下午追随他的身影,还不如说,是他在跟踪我的步履。但是让我感到惊恐的是,我只看到他在一把一把地收割芦苇,却从来没有看清他手中的器物。
  现在我回想他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他的脸色了。就像我们手绘一张死神的画像,我们画好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一个耷拉下来的帽兜,画好了他干瘦的手指,以及锋利的指甲,面对他的脸庞位置,却突然惘然若失。是画上皮肉,还是仅仅骷髅?还是他的另一个生动的样子,在我们的认知无法到达的地方?而且,说到底,我们到底有谁,见过他的真容?
  而两岸的芦苇啊,真是生动。正是春天,暖阳绵延无边,硕大的叶子正在疯长,似乎要把河流整个霸占。我忽然不知道,在两种势力的对峙中,我该站在谁的一边。我刚刚还怜悯青翠的芦苇,又于瞬间,恨不得自己的双手,也生出镰刀,把疯狂的植物赶尽杀绝。
  而恰到好处的是,当我抬起双眼,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正遥对着新的市政大楼(现在叫做行政服务中心)。这个建筑物,充分显示了这个世纪,此时此刻,在这个星球的这个角落的一种审美和仪式。无以言表的国家机器,是坚不可摧和朽木不可雕的综合体,是万众敬仰的圣殿和万民糟践的废弃之地。
  我的目光,沿着流水,看到了大厦,以及落在草丛中的村庄。一架巨大的飞机,越过高楼的上空,噪音之后,便是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桥墩与水面,哀鸣不绝。而在河岸右侧的空地上,像宿命那样,出现了两辆轿车,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携带着自己的猛犬宠物,正在奋力奔跑。
  这时割芦苇的人,刚好举着一捆割好的芦苇上岸。他非常吃力地向前,像那个举着石头上山的人,不无悲伤地知道,这些石头又将滚下山来,而他似乎只有用钉子,把自己的四肢钉在一个木架上,才能让人们听到他的发声。
  我发现了词语的贫困,当然,还有想象力和信念的匮乏,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详尽地表达,我在此地看到的,如此宏大又琐碎,疏离又粗暴,完整又残缺的,城市化现场!
  这一切,发生在我離开这里之后,近二十五年。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曾经的温柔贫寒之地。曾经流水细软,鸟尾修长,植物不可方物。
  新年旅馆
  新年第一天,在南方,她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车站旅店醒来,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旅店刚好临街,靠近这个小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从凌晨就开始的市井生活,已经娴熟地进行了两三个小时。这里的人们,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可见她已跨过了大江大河,越过了习俗偏见,终于在自己灵魂的荒地上,投宿到一个未知的角落。
  这是一家极其简易的旅店。刚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没有看到洗浴用品,不禁心想:对于一个极其疲累的人来说,有一张睡觉的床,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后来,她在离镜子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几乎够不到手的架子上,发现了浴巾与牙刷等。第二天早上,她才意识到,浴巾与牙刷都是成对出现的,这个有点浪费了,她想。又过了好久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她是在一张大床上醒来的。对于一个独自旅行的人,这些双倍的用具,和过于宽绰的空间,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冰冷的奢侈,是一种伤心的隐喻。
  昨晚入睡前,她在墙上看到的一些斑点,不由得想起了伍尔夫的短文《墙上的斑点》。要是在多年前,她一定会连带想到《达洛维夫人》,想到她在海滩上一边绘画,一边回望某先生在沙地上漫步,一颗心变得忐忑不安。她突然不清楚,他是朝她走过来,挥手向她致意,还是离她而去,挥手与她道别。无数的时间与流水,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昨晚她还看到了房间里黄色的墙纸。多么巧合,她想到了吉尔曼的《黄色墙纸》。要是在多年前,她肯定会连带想到,墙纸下匍匐的那个女人的身影,身影下挣扎的爬行的手指,手指正在绝望地撕裂墙纸,墙纸下又传来她的喘息……
  可是昨晚她什么都没有想。她既看不到沙滩,也看不到撕裂的墙纸。她在沉沉睡去之前,只记得市声离她越来越远。当她在发亮的天光前,在隐隐临近的市声中醒来之时,只是简单地对自己说:这是一家干净的旅店,干净得像这个中年的旅客。
  几天前,她的左手说服自己的右手,让一种交通工具,把自己的身体,运输到这个陌生的南方小镇。现在又一天的暮色降临,命运已把她置身于这个车站旅店,紧挨着一个十字路口。
  她记起了尤金·奥尼尔。在临死的一家旅店,他曾不无哀伤地想到:他出生于一家旅馆,怎么可以又死在一家旅馆呢?
  可是对于不常出门的她来说,不禁暗中祈祷:主啊,你没有让我出生在一个旅馆,请赐我,死在一个未知的旅馆吧!
  鬼魂出没的地方
  能把一群野鬼关在围墙里的,也只有这个遗址公园了。
  你可能不明白,它的围墙也不高,怎么可以囚禁这么多魂魄?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世上一个爱字,就可以让一个人永坠地狱;一条规章,可以束缚万众于城墙之下;更别提,人间有无数自愿的投降,数不清的奴役,存在于眼睛和文字难以企及的地方。
  所以,我深信不疑,在这个园子里,关押着许多鬼魂。要不,我每次经过围墙外面,总是看到大片大片的云朵,朝着围墙里面挪移;遇上大风的日子,云朵简直就是飞奔而去。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意念可以让河水倒流,更不用说,由水滴组成的云朵,会轻易地,被围墙里的意念夺取。这些棉厚的白色物体,在被抓走的时候,披头散发,几近支离破碎。可是一旦进入围墙里面,马上又聚拢过来。这时候,它们就像抽刀断水之后的流体,在它们由衷的软弱里,生长出经久不衰的坚忍。这时,在围墙上方的天空,浮云就成了鬼魂的爱侣,虐恋的它们,在偌大一个园子里,肆意嬉闹,为所欲为。   我相信园子里住着鬼魂,还因为园子外面的马路上,上演着悲情的车水马龙;汇集的匆忙短暂,不知所终,让经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携带着忧伤,当然或许也有欢乐,可却像秋霜那样稀薄。
  像今天这样晴朗的天气,你在园子里,是肯定找不到鬼魂的任何踪迹的。听说它们没有重量,那就可以用任何形式,依附在任何物体上。园子里的草木,都按照秩序生长,这一点,估计已经死亡的帝王最为清楚。所以松柏苍翠,在山坡高处,享得雨露阳光;灌木藤蔓,在阴影低處,夹缝杂生。
  有时候园丁也过来作业,可是他因为出身贫寒,虽然也学了些知识,工作时难免捉襟见肘。所以你将看到,一意孤行的帝王,在春时也难免闲散起来,他会让园丁在长椅上昏昏睡去,而自己出手劳作——让闲花野草凋零,而栽种他喜爱的芍药梅竹。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在倾塌的石头构件旁,看到稀有的植物茂然如初,我并不吃惊。我知道一个人的皮肉死亡,绝不意味着他的魂魄消亡。
  既然鬼魂出没,不拘形式,我也就不用刻意去寻找了,遇见的不定都是它们的化身。从西边游人稀少的正觉寺门进去,一会儿便到了一潭湖水旁。忽然听到禽鸟的鸣叫,一抬头,竟然平生第一次看到野雁,飞得那么低,居然看到了它的肚腹,圆润丰满,蓝绿的羽毛,闪闪发光。这好比不小心看到了神祗,看到了他的一只兽角,以及他粗心大意,露出的一只健壮的蹄子。这时你不免会在慌乱中捂住脸,转身离开。
  夕阳临近西山时分,我已转到园子的西北角。在起伏的山丘间行走,步道上,坡地上,树干上,忽然洒满了金子。说到金子,当年园子里,没有被洗劫一空的金子,估计都被鬼魂们搬出来,当作玩具嬉耍了。对于远离俗世的它们来说,钱财并没有什么意义,正如它们手上的光阴,多得到了让人厌烦的地步,所以随地丢掷,像丢掷骰子那样自由任性。说来也是,谁愿意跟鬼魂论理呢?不一会儿,它们就大把大把地将金子扔到湖水里。抬头的时候,忽觉晚霞绮丽,才明白,由于水中的金子数量繁多,也把天上的云朵,染成红色了。
  因此鬼魂的格物顺序,与我们世人是截然不同的。比如我们只有一生一世,所以执着于因缘际会,珍重忠贞长情,对待离弃背逆,绝不饶恕。而鬼魂呢,由于虚妄不死,所以对天长地久的事情,早已失去耐心;对于所谓不渝,更是嗤笑不已。或许就它们而言,最适合的言行则是:转过身,世上再无绝情的人;或者,每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天色渐晚,就着最后一些光亮,我看到前面有个小巧可人的湖泊。园子里的湖水真是多啊。所以在春林未初盛、春水已初生的二月末,尤其是几日前下了一场薄雪,而后晴和转暖,湖水便变得分外清澈,清澈得几乎见底了;而且夜色越深,湖水越是清幽,这多半也是雪水消融的缘故。果然转个弯,我发现靠近山后的湖畔,都还结着冰呢。
  我半年前路过此处,曾经看到一片特别美好的坡地。那时是盛夏六月,荷叶千里的湖边,有一块青草浅坡,天生着一个绝佳的倾斜。如果你从坡上滚下身来,便可以准确无误地,轻而易举地落入湖中将自己淹没,像水鸟落入荷色,实是天地合一的完美。
  此时此刻,尽管青草枯去,裸露的山坡,仍然是冷骨铮铮的完好,可是没有荷叶掩映,落水的瞬间,溅起的水花恐怕会打湿岸石;其次,假若身首上浮,没有遮挡,恐怕会让鸟兽惊栗;再者,早春的踌躇新绿,也盖不住湖水单薄。想到这,便也明白了,这个时节溺水湖中,估计会有诸多的不完美。
  这样边走边想,不觉到了近南门的主路上。人迹多起来了,轻声细语也有了。可是这是无月的春夜,泱泱湖水,让人影憧憧变得渺小;沉沉夜色,清冷的路灯仅能照见前方几米。在路过一座石桥的时候,我步下台阶,又回头望去——但见远处行人隐隐,步履轻盈地通过桥体,映着漆黑湖水,映着树影婆娑,而后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怎么这么轻易就过桥了,还笑意盈盈地?听人说,过奈何桥,不能回头,还得喝孟婆汤!可是今夜,在一个鬼魂出没的园子里,我好像过桥了,而且在不知不觉中,在一点儿欢欣中就过去了,尽管这点欢欣像初霜那样稀薄。
  在路上的身体与灵魂
  他们说,人的灵魂和身体,总得有一个在路上。
  而今天的我,温热的身体,倚靠着冰冷的灵魂,灵魂又像影子那样,把颓败的身体扶起;就像爱就要爱得干净、把爱献给爱那样,身体和灵魂,终于双双上路了。
  这是大雪节气之后的第二日,天气晴和,云朵纤弱,空气饱含着水汽。我虽然孑然一人,可是难得灵魂紧紧追随着身体,所以虽然孤独,也没有觉得特别可耻。
  我打算搭一辆老旧的公共汽车,向西山进发。街上走来好些老人。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江河日下的午后,从无望的中年悬崖上,朝向一个深渊走去。
  像他们那样,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或公交卡,恍然若失地游荡?袖管上粘着饭粒,前襟洒了菜汤?鞋绳散了,或腰带掉出一截,也全然不知?胡子拉碴或胸部塌陷,也浑然不觉?把曾经的知识全部拱手让出?让全部的智慧倒退到婴孩时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孤苦无助?是什么让他们丧失尊严羞耻?
  我想起了在音像作品中看到的1967年夏天,也称“嬉皮之夏”。旧金山的青年浪潮,正席卷伦敦。穿迷你裙的青春女子,昂首挺胸走过大街,在下水井干活的工人会探出脑袋,止不住大喊“哇”!街边林立的时装小店里,午后阳光明媚,刚刚成年的男子坐在沙发上,观看他的女友,顶着波波头和一条鲜艳的披肩,在镜子前旋转……
  而此时,在装饰了一个影星头像的商店橱窗外,一个捡垃圾的老女人,正好奇地趴在这个巨大头像上,透过影星张开的红唇,向里张望……
  永远都是肉体抛弃灵魂。江山代代,总是年轻鲜活的肉体抛弃老羸陈旧的肉体,也抛弃腐朽变质的灵魂。于同一个人来说,肉身逐年衰败,也终于弃灵魂而去。可怜的灵魂,要怎样努力,才能与肉身形影相随?像古埃及人那样,把肉身制成木乃伊,把心脏取出放在一旁,又写就咒语“死者之书”,祈望灵魂能再次回到肉体。可是肉身被盗被毁的,灵魂又到何处栖息?肉身真的愿意这么长久地被灵魂占有吗?灵魂真的愿意回到腐败的肉体吗?在这场惨烈的情爱关系里,灵魂和肉体,双双遭受的苦难,真是有口难言,罄竹难书!   车子过了镶红旗,封户营,又过了正蓝旗,前面就是植物园,再前面就是西山了。我在起身的瞬间,突然想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想到故事结尾,拉拉在街头与日瓦戈擦肩而过,永不再见。日瓦戈的身影在街头倒下,好像他的灵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倾塌;好像帕斯捷尔纳克的灵魂,眼睁睁看着自己受尽屈辱的肉体崩溃;好像受尽磨难的伊文斯卡娅,远远看着装载着帕斯捷尔纳克肉身的灵柩经过,痛不欲生;好像演员沙里夫,他的肉体即将覆灭,而他的灵魂还在回忆着影片——那满载着农奴、士兵、奸商、政治犯、流亡贵族的列车,在暴风雪中着穿过西伯利亚的茫茫黑夜,而雪原上堆满了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尸首……可是转眼间,春风和煦,远山生色,田园万顷,劫后余生的人,又止不住渴望拥有新的生活……
  终于到了山麓下。我抬眼远眺,才想起今日上山,实则是因为一个朋友病危,心中无比苦闷的缘故。但愿我的眼睛,能借用她的眼睛,再看一眼山河故园;但愿我的肉身,能代表她的肉身,我的灵魂,能替换她的灵魂,移行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向人世的万物一一告别:再见了,鲸鱼;再见了,飞鸟;再见了,玫瑰;再见了,太平洋;再见了,喜马拉雅……
  锦衣夜行
  没有人确切知道,夜行动物是什么样的。但是这四个字总给我无穷的想法。
  我一直偏爱“锦衣夜行”这几个字,尽管我不清楚它的含义;有时候又觉得,它是我脑海里生造的汉字,已经成了我自己的孤独图书馆里收藏的一个词汇。
  我大概知道,“锦衣”表示华丽的衣服,一个身着华服的人,在夜间行路,那将是怎样一件难以描述的事情。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在白天,锦缎柔媚或如花似画?为什么要选择暗夜出行?要以多快的速度行走?飞檐走壁或者踏波水上?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否在做一件于己是惊天动地,于人却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是我又想到“锦衣卫”,想到历史上那个宿命的机构,以及与之相关的许多事物;总是想到渺小的个人,以及他要面对的庞大繁复的命运。
  所以在我的心里,“锦衣夜行”这几个字,已经获得了一种孤独悲凉,又快意恩仇的含義。而且当我想到“夜行动物”,我竟然想到了“锦衣夜行动物”,而且不一定是四足兽,不一定是二足禽,不一定要古书记载,不一定是纲目存录——他或她或它,已成了我的想象力无法自拔的、遗世独立的物种。
  我的心,早已随着“锦衣夜行动物”远去了。所以当深夜的出租车,当这个沉默寡言的司机,把我载过长安街,一路向西,我竟然觉得夜色如水,车轮子就走在十里长街的水面上。我甚至觉出了锦衣的细腻柔滑,可是天鹅绒的里子底下,又似是粗糙的动物毛发,它与长了虱子的华丽袍子又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夜是冥河暗影一样的地方,如果不把玻璃车窗摇上,记忆便会如苦海一般涌来,那滔滔不绝的波浪里,说不定会漂浮过来——古埃及人手制的猫咪木乃伊!
  我在被摆渡的河水上,与我的舟子一起,过了王府井以及辉煌的北京饭店,过了天安门以及深不可测的新华门,过了电报大楼以及西单,白玉兰的华灯突然消失了,换成了昏暗的街灯伫立两旁。在我无数次过往的复兴门彩虹雕塑那儿,我的舟子照常右拐。它的船灯剧烈晃动着,把路边林立的几十家银行大楼抛在了身后。我忽然记起了这些大楼后面,是华丽异常的小众购物场所,是参天耀眼的圣诞树,是宝马香车美人笑语盈盈的地方。霎时间,我在离我自己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突然看到了在时间流水上,那个曾为小事物大喜悲,一度执迷不悟的另一个自己。
  车子在西二环向北疾行,出了绝命的西直门——古时出城的地方,寂寥的道路两侧,立刻变得暗淡无光。这时我才猛然惊醒,原来我与我的影子一起,终于从东交民巷的教堂回来了,终于完成了一个人的圣诞节,终于从此城的东南侧穿越到它的西北角。像所有的旅行一样,当所有的同路人最后都走散了,我能面对的,只有赤裸裸的自己。
  樱花盛开的公园
  我在樱花盛开的公园,反复想,在这里,到底谁最孤独?
  是这个吹肥皂泡的孩子吗?因为有四个大人在一旁看着她,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使她连一分钟的自由也没有。而且她离湖水这么近。感觉寂寞的湖水就要爬上岸来,要拽走她的手,要夺去她的玩具。后来我在一旁的树上,看到了一只风筝,好像是蜻蜓的模样,它悬在树顶上,经年累月都下不来。所以我又想,要说孤独,肯定是这一池的湖水,比这个孩子更孤独;肯定是这只搁浅的风筝,比这个孩子更孤独。
  是这个在岸边岩石上拿着大毛笔蘸着湖水练字的老人,最为孤独吗?他的技艺,是一种高难度而又一无用处的东西。他手上的这个事物,因为总是与汉字,与种族文明牵扯在一起,所以让他忧心忡忡。像春时的大风,夏时的暴雨,秋时的凉月,冬时的尘土,喧嚣于眼,不绝于耳,恹恹于心,负重于肩。可是我又想,要说孤独,肯定是他手中的毛笔,肯定是岸边的岩石,比这个老人更加孤独。因为世上本来没有一种如此巨大的毛笔,日常写字总在书房,用的也总是常规的笔墨。这么大号的毛笔,就如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东西,除了一厢情愿的观赏,除了形而上学的愉悦,别无是处。而这岸石也是,因为总被用来书写,总被用来展示,早已远离了它作为顽石的初衷,所以孤独之情油然而生。
  如若湖水与岸石,都很孤独,到底哪一个更加孤独?在樱花盛开的花园里,我反复想着这个问题。
  是这个独自跑步的男人?是他最为孤独?他看上去四十出头,像理工科出身的人。要是这样,那也不奇怪。他的专业在飞快地更新,他的知识在一日千丈地贬值,这种江河日下的趋势,就如一种腐朽的制度,其惯性下沉的趋势,让他万般无助。况且,他似乎有一些隐秘的心事,让他的目光不断地躲闪路人。况且他跑动的步伐,除了承受着上有老、下有小的重重负担,还要承受自己的初衷和良知的煎熬。
  但是我又想,要说孤独,独自携着器材工作的摄影师,肯定要比这个跑步的男人更加孤独。因为过去曾有几次,他目击了跑步者倒地身亡的过程。他由于担心会于无意中,拍摄到一种死亡,心头时刻被忧愁笼罩着。他在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公园里,苦苦寻找一个合适的镜头,却又止不住朝着岸边的步道张望——谁敢说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人?那个一动不动的垂钓者,那个系着围裙的卖冰淇淋小贩,那个拿着扫帚的清洁工,那个推着独轮车的园丁,那个小步追上前去的女人,她在连声说:“对不起,你听我说,等一等……”上帝啊,摄影师想,为什么春天的天堂这样荒凉?连一个孤独的人也不放过?
  可是所有这些孤独的人,有谁比那个叫佩索阿的人更加孤独呢?他曾在《乌有笔记本》中说:“我是个内心波涛汹涌,而外表无动于衷的人。我要行动,也总在梦中完成。因为一把短剑的重量,自然要超过短剑的念头。我指挥着千军万马,大获全胜,而又独对溃不成军的苦果,这一切,仅仅只在我的内心深处完成……宽敞的长廊落满了尘埃,在那堵宫墙后面,我与我的女友在花园里徜徉。当然我从来没有女友,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爱,我只知道如何在梦中善待爱人……如果我戴上了女士的戒指,那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一只女人的手。在梦中,我就是自己忠诚的妻子。我的脸上容光焕发。在梦中,那是我爱人的脸庞,充满了女性的妩媚……有多少次,在镜中,我的嘴唇触到自己的唇……有多少次,我的一只手攥紧自己的另一只手,那只似乎来自他人的手,轻触着我的头发,就像爱人的手在亲抚……”
  当然,我并没有说,在樱花盛开的花园,我是否比佩索阿更加孤独。我只看到群鸟飞过,一只接着另一只。我反复想,这些鸟儿都去了什么地方。我过去偶尔会看到雏鸟,从枝头跌落;但是有谁见过,死亡之后的鸟儿,从天空坠落?是否鸟儿也自知——来日不多,须提前飞到某个地方,等待末日来临?在鸟界,是否也有同类为其掩埋?我曾听说,所有的野象,会在临终前,走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慢慢躺下,等待时间把它掠走。而在这丰美的水岸溪旁,白骨成山,那山也就成了圣山了,像我们在教堂的地下墓葬群……
  所以要说在樱花弥漫的花园,最为孤独的,肯定是去往末路的飞鸟。暮色四合,我也离开了花园,踏上了地铁回程。可是在黑暗的地下,在这架风驰电掣的钢铁流水席上,我突然看到了两个流动做工的人。女人的年龄似乎稍大于男人。男人满身是油漆和灰尘。他正望着女人,不停地诉说着。女人也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孩子,也像望着一个爱人。她的目光又甜蜜又慌乱,她的神色又镇静又绝望。我忽然觉得他俩之间,有一段苦命的爱情,是有悖于情理又不能断绝于灵魂的那种爱情。
  他们才是我今天见到的,最最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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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辉的《祖父一百多年里的若干个片段》,追述“祖父”百余年生活中极具个人独特体验的片段,把一个辛劳善良、倔强诚实,历经沧桑又甘于承受,沉默寡言又不乏机智的江南农民形象推送到我们面前。作者从时代大背景的缝隙中透视“祖父”百年经历,善于抓住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特征的细节,让不同性格侧面(甚至矛盾的性格侧面)的“小事件”相互参照,“不动声色”地组织文字,百年沉重的历史况味在不乏轻松幽默的叙述中汩汩流淌。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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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阅读的场面非常温馨,自从成了少儿阅览室管理员,许春燕心里就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她瞅着活泼可爱的孩子,搂抱叶许立的双手温柔了,吃的喝的更加顾及叶许立的成长。生活开始风调雨顺,叶许立对此特别珍惜。许春燕上班,叶许立就安静地躺在妈妈温润的肚子里,像一条停泊在宁静港湾里的小船。许春燕空闲时,叶许立运动手指,给妈妈来点情趣,也给自己找点乐趣。当许春燕摸出手机,叶许立就会在里面踢一脚喊,我要听故事了。网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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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奶奶过日子,不怕黑。每天清早醒来,躺在二楼的床上,闻着奶奶用柴火烧饭弥漫出的炊烟味,安心地睁着眼、舒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内心安宁、平和。之后的好几年中,都不曾理会鬼神之说。即使村里死了谁谁谁,或是到一处庙跪一处佛。对于小伙伴如何渲染电视剧《聊斋》音乐与剧情的阴森恐怖,或者大人们夸张地谈鬼论神,都入不了心。村里的石棺并不罕见,也不抱有畏惧之心,平日里还与伙伴们在石棺上爬上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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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日《宁波日报》副刊刊登两大版的《散文大观园里的宁波丽影》,介绍赖赛飞、帕蒂古丽、干亚群等三位宁波女性作家的散文创作。我一直关注她们的创作,想分析一下她们各自的散文语言特色,进而谈谈对散文的創新问题的一点认识。题目很大,体会很浅,难免言不及义,希望讨教于方家。  赖赛飞的散文多写自己的家乡,一座海边小城里的普通人,写自己在这里的生存与生活,写当下现实、此时此地。我觉得她的散文语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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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马路  异乡人终于来到酆城。  异乡人从护城河大桥下来,走了不到一公里,面前出现一条马路。他沿马路向南走了一公里,又沿马路向北走了一公里,没有找到斑马线。  他问路边的一个摊主:“请问先生,哪里可以过马路?”  摊主惊讶道:“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异乡人说:“我想到马路对面,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斑马线,你能告诉我从哪里可以过马路吗?”  摊主说:“哪里都可以过,你想从哪里过就从哪里过。”  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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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岚镇  当山岚升腾致雨滴,从天空掉下来  先落到枫树上  把凝血与灰烬,一再地  送到地上,一再地  毁灭。唯有路旁的香樟  以沉郁清洗沉郁,雨滴是序幕  于香樟下  转换为泪水,我  看见雪,看见正剧开始的那一瞬  像涣散的理念,意义  空白交替呈现  山峰,仿佛鸟影  如荼的幻羽  被和盘托出,平铺  大岚镇  等雪的下午  香樟树阴沉着,默许了  你把双手,插进自身的孤独里  吹着,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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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行  每当内心的承受力即将爆棚时,我就会选择一处适合自己心情的地方,来一次独自旅行。  这次,我选择了江南。  也许是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怂恿,也许是戴望舒的“我想逢见一个丁香般的姑娘”的诱惑,也许是茅盾笔下的乌篷船和鲁迅笔下社戏根深蒂固的召唤,江南,那些“进庄出庄一把橹”的江浙的水乡古镇,一直就魅惑着我,是精神要抵达的地方。  长江、大运河、钱塘江等水系在江浙平原地带衍生出的如织如缕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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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奔忙  日月奔忙。天地隐藏了一把弯刀  一天被砍成两半;一年,也被砍成两半  我这一生是蚯蚓变的,像缩小的长江  从宜宾到上海,谁来砍杀都一样  我从无数家门前走过,拖着一身的刀伤  宿 命  一滴水奔赴大海,等于送命  大海是水的万人坑  我认识很多金沙江、岷江的水  它们在宜宾相遇  烟都没抽一支,又继续赶路  有时连烧酒都留不住  每次看见它们心都碎碎的  语言的阻隔和无法言说的发现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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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山  在南山,嘴角嚼着青色的草茎  她是鲜活的  她是一头好看的麋鹿  风从四面吹来,西面的风里有祝福  南风递来爱  北风警觉,带着一点点的鞭策  最数东风浩荡,说不出动用了多少的忧伤  打开了神经末梢的花蕊  神秘的晨光在她的身体里聚拢  在她的南山,有无数发亮的植物,在缓缓上升  一株桂花树觉察到自己  是其间最寂静的  因为寂静,而忘了前世成群的  孤独……也因为静  听见了一头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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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出  我感慨  它喷薄而出的那一刹那  所有眼睛里的火焰是红色的  那些把火焰藏在眼睛里的人  内心是多么快乐和爽朗啊  他们都在这一刻  看着阳光从东方升起  然后铺展开来  把所有的都染红,照亮,并温暖着  他们自己  则把眼前这大大的火焰  和自己小小的火焰  交融起来  成为内心永远的太阳  扔石头  把一块石头扔进空气之中  不同于把它扔进水里  前者会消失,而后者  会化成一圈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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