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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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第一件证物出现在了沃尔特·艾克特的桌上,就在那间上锁的办公室里,只有他有钥匙。东西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整齐地贴着他的名字,没有寄件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
  一块廉价的胶合板,像是从建筑工地的墙上抠下来的,上面贴着一张传单大小的海报。它可能是镇上某个活动的广告—— 一支没人听说过的摇滚乐队、一场没人去看的前卫艺术展——但它似乎没打任何广告。
  纸灰扑扑的,被煤烟、泥沙和城市的烟雾熏黑了。木板右下角刻着一行日期——1973 年10 月17 日—— 对于现在的沃尔特来说,这已经是41 年零1 个月又14 天前了。
  上面的图像:一个脸涂得很白的小丑,双眼上画的黑色十字架稍微有些倾斜,看起来像“X”。他头戴一顶圆锥帽,黑色的绒球与松松垮垮的白色制服相映成趣。小丑的手里抱着一副婴儿骨架。
  头骨是人类的,但有些不太对,似乎被放大了许多。有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缝,沿着头骨和脊柱的交接处越裂越宽,也越来越暗。在镜头的视野之外,你能想象在一次可怕的打击下碎掉、塌陷的骨头,以及裂缝之下的那片黑暗。胸腔肋骨看起来也像人类,但与头骨相比,小得不自然。
  腰部以下的骨骸,完全不像人类。
  沃尔特·艾克特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几乎调查过各种事件——家暴、出轨、保险欺诈、纵火、小偷小摸,甚至谋杀;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案子。悬案。双亲,一个孩 子,被遗弃的房子。半杯咖啡;床,铺得一尘不染;衣服, 挂得整整齐齐;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嗡嗡作响地运转 着;电视,还开着。
  房子好好的,日常生活的痕迹还在。而米勒一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沃尔特不确定是什么促使他去查这个案子。这甚 至都不是他的案子。过去还在警队时,他从搭档唐那里 继承了这份档案。沃尔特本该积极找寻新的客户,比如 在社交媒体上搜寻通奸和不正当行为的蛛丝马迹什么 的。但那张海报有点儿东西,那段日期也有点儿意思。它们让他想起了什么,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萦绕在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沃尔特没去找寻新业务,而 是为四十多年前悬而未决的这桩案件追寻起了线索。
  1973 年秋天,镇上迎来了一场嘉年华。米勒一家看着挺幸福,做着美国梦。嘉年华离开小镇之时,米勒一家也随之消失。
  他们的房屋完好无损。唯一值得注意的是13 岁的查理·米勒的房间。他最喜欢的棒球运动员海报已经被 翻转面向墙壁;他收集的棒球卡片从塑料套里取出来, 正面朝下的分散在床上;壁橱里,他的毛绒小动物们都是小时候的玩具——全被摘掉了眼睛。
  米勒一家失踪三天后,一群孩子聚在一块空旷的停车场玩耍。捉迷藏进行到一半,停车场的尘土微微向西扬去,露出两具完整的成人骨骸。骨骼已经老化,上面淡淡的颜色,仿佛是埋在沙土里多年留下的痕迹。两具遗骸并排躺着,手牵着手。最终通过牙科记录确认为贾斯珀·米勒和安妮塔·米勒夫妇。
  查理·米勒至今下落不明。
  第二件证物和第一件一样,就这么出现他上锁的办公室里,落进沃尔特·艾克特手里。就好像它一直在那儿,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扁平的灰色罐子,装着一卷旧胶片。沃尔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想起这栋楼地下室的储物柜。他在办公桌里找到钥匙,下到阴冷、昏暗的空间,挖出了前搭档唐留下的旧电影放映机。这人从来不会扔掉任何东西,看样子沃尔特也养成了他这个习惯。
  影片是黑白的,画面有些抖动,和那些老电影一样时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镜头定格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手术台。一个男人走进来,从画面左侧走到右侧。他脱掉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地上,然后脸朝上躺上手术台。他双手摩挲着双腿,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
  他的手指在身体两侧不安地抽动。他睁着双眼,盯 着天花板,从未看过一眼镜头。影片继续噼啪跳动着, 几道幻影在场景中掠过,沃爾特不知道这是摄影技术的 瑕疵还是故意的拼接。
  另一个男人从画面左侧进入,在手术台前站定,冲镜头笑了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外科医生长袍,但没戴口罩或手套。他的动作粗鲁且夸张,就像默剧里的演员。他向左伸手,出了镜头,再收回来时手上拿了一把手术刀。他对着镜头展示,尽可能让刀刃在黑白画面中闪烁出光芒。做完这些,他便在手术台上的人胸口上划出一道精准的切口。他从男人的锁骨到盆骨间,画出一条黑白分明的线。手术开始了。在接下来的 15分钟影片里, 外科医生解剖了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他看起来全程都很清醒。他的手指再次抽搐,敲打着手术台,接着他握紧拳头浑身僵硬,连脖子上的筋也紧绷起来。他的嘴定格在或许是痛苦、疯狂、谵妄的笑容里,但他完全没有试图逃开。外科医生割开了他的胳膊、腿,脸颊,甚至十根手指和脚趾。刀刃的运作每次都是笔直且真实的。每一刀过后,血迹都被一丝不苟地擦去。皮肤被剥开,钉住。外科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动摇。影片没有配乐,但可以想象随着每个动作跳跃的欢快音符。
  当皮肤和肌肉在胶片的间隙逐渐消失、只剩下骨头时,外科医生再次伸手到镜头左边,拿回一把银色的木槌——即便在不足的光线下,木槌也闪闪发光。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的骨头,被一根接一根地彻底粉碎了。外科医生离开了画面,但或许没离开房间。这很难说。或许他在等待、呼吸,就在镜头之外。
  又过了一分钟,镜头依旧牢牢地定格在曾经还是个 人的那堆残骸上。
  这一分钟结束后,外科医生后退着进入画面里。从那里开始,影片就像在倒叙播放。尽管沃尔特检查了投影仪——同样是从唐那儿继承来的——仍在正常运 行。外科医生举起槌,骨头又恢复如初了。他把刀从盆骨往上划向锁骨,皮肤愈合了。
  在影片结尾,死人从手术台上站起来。他没有穿衣服,但却拉着外科医生的手,他俩一起,一个微笑着,一个颤抖着,面对镜头鞠躬。然后依然手牵着手,走出了画面。   镜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停留了30 秒。在影片最后5 秒,屏幕上有一段日期一闪而过:2015 年12 月14日——這是沃尔特·艾克特未来第3 个月零7 天后的日子。他在一个狭小的、光线不足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一幕。屋里弥漫着陈旧的咖啡和香烟的味道,以及充斥着黑色幽默的陈词滥调与威士忌,最重要的,还有恐惧。
  这些证物之间似乎没什么关联。沃尔特都还不确定这算不算证据。只有沃尔特的妈妈坚信它们一定是。沃尔特的妈妈有通灵能力,或者说自称有。她以前甚至有自己的广告电话。他童年的记忆里尽是嘈杂的电话铃声,就像热带的鸟整夜叽叽喳喳吵闹不停:迷失的灵魂来寻求劝慰和希望;令人头晕目眩的哭泣,迫切想要听到他们想听的东西。
  沃尔特屏住呼吸,以免被听到。他偷听着:帕拉莫斯的珍妮询问他妈妈关于自己工作的事;他还听到来自丹佛的约翰担忧自己的身体健康;圣玛丽教堂的科克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真爱;还有来自哈佛城的蒂娜,她每天都买彩票,并愿意支付每分钟2.99 美金给他妈妈,只为买幸运数字。
  2015 年12 月14 日,是沃尔特·艾克特未来的第2个月零27 天。他妈妈从养老院打来电话,告诉他那些证据——胶片和照片——是有联系的。有两件事沃尔 特从来不和他妈说——他的工作和梦。他和他妈通常只会聊聊《双峰镇》以及到底谁杀了劳拉·帕尔默①。
  沃尔特从未真的相信他妈的通灵能力。但当他盯着夹在悬案卷宗上查理·米勒的照片时,他妈给他打来了电话,这让他的背脊发凉。
  他没告诉过她任何关于米勒一家的事,也没告诉她此时此刻这个悬案卷宗就摊开在他桌上。那两件物证他只字未提,甚至没提过它们的存在。但她知道了,还告诉他它们是有关联的。
  在他挂断之前,她说:“ 还会有更多。勒缪尔·梅森。这名字出现在我梦里。找到他。”
  挂了电话,沃尔特把米勒的档案塞进公文包里。他把贴在那块胶合板上的小丑照片和那卷胶卷也塞了进去。按照他所谓的直觉和他妈所谓的预言,沃尔特冒着 9 月狂风大作的天气去了当地的图书馆,做了一些严肃又有些荒谬的搜索工作。
  弗吉尼亚·梅森,1863 年至1887 年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波茨敦,是牧师勒缪尔·梅森的妻子。众所周知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人,协助丈夫履行牧师的职责,在他们的小镇上深受爱戴。她以组织妇女慈善活动和烘焙义卖而闻名,所有收入都用于支持克莱门特先生和他那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对全镇来说,她一生最大的悲剧就是从未给牧师生过孩子。
  ①《双峰镇》是1989 年拍摄的惊悚电视剧,曾获金球奖。故事围绕居住在双峰镇的女高中生劳拉·帕尔梅的离奇死亡展开。后文的侏儒也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故事就是这样。 人们都这么说。 但还有其他传言。
  有些故事说,有那么一棵树,据说恶魔会在那里出现,然后弗吉尼亚会在夜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无法入睡。还有故事说,尽管她的丈夫不在身边,去了秘鲁传教,弗吉尼亚还是怀孕了。据说,弗吉尼亚确实生下了一个婴儿,这与镇上居民对梅森家无子无后的非议恰恰相反。但是什么样的孩子呢?是像谣言那样生来就充满了悲剧、疯狂、扭曲和畸形?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一些传言说,勒缪尔·梅森根本不是什么传教士,而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丈夫,很少离开妻子身边。
  公共记录可以证实的是,弗吉尼亚·梅森英年早逝。或者说,至少有一块在教堂墓地边的墓碑,表明她是被基督徒埋葬的。她的死因不明,怀疑是得了某种可怕的疾病。因为在弗吉尼亚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她丈夫,几乎没人见过她。
  勒缪尔·梅森伤心欲绝。镇上的一些好心人与他不 期而遇时,总听到他和弗吉尼亚讲话,即便在她死后。偶尔,还会听到他和一个孩子说话,他把孩子抱在空荡 荡的臂弯里,哼唱着摇篮曲。
  有些谣言还说弗吉尼亚的坟墓遭到了亵渎,但也只是谣言。
  还有更离奇的故事。弗吉尼亚的尸体是在一棵树上被发现的,只有零碎的几块布黏着骨头,头骨还挂着几缕头发。尸体被夹在树弯里,手臂和腿都蜷缩着,呈环抱姿态,臂弯中间有一处约莫孩子大小的空间。这具遗骸据说是弗吉尼亚·梅森下葬三天后发现的——如果那些确实是她的骨头的话,那这么短时间不足以让她腐烂到这种地步。
  两个月后,刻有弗吉尼亚·梅森的墓碑在教堂的墓地里竖起,而发现尸体的那棵树出现了用白色粉笔写的字:谁把金妮放在了树上?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也是一段被写入公开记录的事件,刊载在波茨敦当地的报纸上:在弗吉尼亚·梅森去世三个月后,勒缪尔·梅森消失了。
  他完全无迹可寻,再没有出现过。
  在他失踪前一天,嘉年华来到了小镇。而他消失后的第二天,嘉年华也离开了。
  在勒缪尔·梅森失踪的新闻报道上,附带了一张小丑的照片,粗糙的颗粒状黑白图像让人很难判断抱着畸形孩子骨架的小丑是否是同一人。油彩过于厚重,他可能是任何一个隐藏在白色面具后,眼睛上画着黑色十字架的人。
  谁会想到去对比这些照片呢?要不是他妈打电话告诉他,勒缪尔·梅森这个出现在她梦里的名字;如果不是报道勒缪尔·梅森失踪的报纸上恰好有一则“游乐集市”离镇的消息,沃尔特也不会去对比。
  沃尔特认为,这些证据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这不是广告,这是一则邀请。
  “它回来了。”沃尔特身后的一个声音说。
  他转过椅子,掩饰自己受到的惊吓“,什么?”
  图书管理员身材修长,神情紧张,像一匹小马驹。她的双手向着他面前散放的报纸挥动着——上面是关于嘉年华的故事,正如沃尔特所想的那个嘉年华,来了
  又走。管理员双手停住,垂下来,紧握在身前。
  “这个嘉年华,”她说“,我很确定在哪儿看到过。”她从沃尔特面前那堆报纸里拿起最上面那张,是今天的本地报纸。她匆匆扫了一眼,皱起眉头,又放了回去。   “或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图书管理员耸了耸肩,但依然皱着眉。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刚把拿着的东西放错了地方的人,一个他們发誓从未放过的东西。
  那根他妈妈打电话来时触动沃尔特恐惧的手指似 乎又碰到了他。他忍下了想要抓住管理员肩膀的冲动, 他想摇晃她,要求她说出知道的关于嘉年华的一切。
  沃尔特·艾克特尽可能平静地,尝试着露出最迷人的笑容。他望着图书管理员的眼睛,问道“: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第三件证据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它还算不上一件证据,但随着他的深入挖掘,追寻着薄弱的联系和无法解释的巧合,沃尔特将会在博物馆的目录上遇到一件光彩熠熠的全彩复制品,并将其归档。
  原作现收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玻璃罩下,是一件衬衫,发掘于游牧草原战士的墓葬品中。据考证这位战士生活在13 世纪上叶,窝阔台汗时期。衬衫保存完好,织物上绣着各种语言的文字,好像每一部分都是由不同的人缝制的。
  上面的文字讲述了一则童话。一位女孩,训练一群乌鸦变戏法并听从简单的指令。就像所有美好的童话一样,它也掺杂着最残酷的黑暗。这个女孩,只知道是谁的女儿,没有名字。在她把所有的技巧都教给鸟儿们后,她让它们把母亲和继父给生吞活剥。
  乌鸦们听从了指令。
  乌鸦是饥饿的邪鸟。一旦完成了任务,它们会连无名女孩的眼睛也吞噬掉。不清楚它们这么做是为了惩罚她还是怜悯她。毕竟,谁愿意余生都背负着对父母剜肉剔骨的名声四处游荡呢?只有最没心没肺的生物才会像这样,原本长心的地方长着羽毛。
  乌鸦吞掉女孩的眼睛和她所看到的一切后,它们带走了她。故事里从未提去了哪里,只说在之后的日子 里,女孩跟随着她驯养鸟儿翅膀的声音,行走于世上。 尽管故事会像乌鸦一样,四下周转,但尚未发现这个童话的其他版本。它是如何被缝在一位草原战士的衬衫上的,没人知道。
  在童话结尾,有一个日期,远在游牧民族们不可能预测到的未来——1985 年6 月17 日。
  “当然,这不是同一个嘉年华。”图书管理员的父母给她取名玛丽安,这似乎保证了她未来的职业发展。
  她一边说着一边摆弄沙拉餐叉。沃尔特知道她很害羞,但他也很清楚,等第二杯葡萄酒下肚,她的脸颊泛起娇艳的光泽,她就会打开话匣子。
  “这个嘉年华,我去过……一个……在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去的,在我妈离开后。”
  玛丽安迟疑了一下,沃尔特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顿,玛丽安继续说了下去:
  “我当时还太小,不记得任何一场秀了。我只记得 牵着爸爸的手,相信我们一定会在嘉年华上找到妈妈, 带她回家。”
  玛丽安脸红了。这是她整晚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沃尔特呼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憋气。他发现自己身体前倾,仿佛这样凑近就能引出更多话似 的,但却适得其反。玛丽安伸手拿过一根法棍,掰得稀 碎,却一片都没放进嘴里。
  沃尔特靠向椅背,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显露出来。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妈是个灵媒。”他说。
  他的手指在抽动,他伸手去拿酒杯以掩藏这个动作。他不记得上次告诉别人是什么时候了,而且这不是他想说的。他愤世嫉俗的部分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操控玛丽安,给她点自己的信息好让她接着说下去。但为了什么?对查理·米勒和勒缪尔·梅森来说已经太晚。他从来不是一个沉迷未解之谜的人。现实就是这样,悬案并不能支付账单。
  但2015 年12 月14 日还在未来,还有可能;或许在他的未来还存在着希望。所以他得知道。
  玛丽安抬起头,一脸警惕,似乎怀疑沃尔特在拿她开玩笑。
  “我很抱歉。”沃尔特摇摇头。玛丽安的表情柔和下来。
  “没事。”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让他俩都很诧异的举动。她的手伸过桌子,碰了碰他的。这是件很温柔的事,十分短暂,她的手指只是轻轻敲了敲他的骨节,仅此而已,很快便收了回去。
  内疚像一把刀。玛丽安身上打开一道裂痕,沃尔特 看到了她贯穿始终的渴望。突然间,他不在乎什么嘉年 华了。突然间,沃尔特想告诉玛丽安,他曾经屏住呼吸、紧贴电话,偷听妈妈对命运的预言。他想告诉她一件真 实的事,为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欺骗行为道歉。这种需 求在他心中涌动,让他的记忆清晰起来,他又回到了那 里。
  雨水拍打着窗户,蒸腾而起的雾气在墙上留下奇怪的影子。沃尔特紧握着电话听筒,屏住呼吸,沉浸在一种他十岁的幼小心灵无法理解的共鸣之中。但他打从骨子里清楚,他和他妈以及她的委托人之间都有某种联系。雨水和电话线构成了一道屏障,将他们与世界隔开。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或缺的,他没法解释。如果他打破了连接,如果他呼出一口气,让他们知道他在那儿,那他妈妈的预言将永远不会实现。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且压抑,沃尔特几乎无法呼吸。此时此刻,他仍在屏气凝神,倾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耳 语。这让他害怕。他吞下杯子里的一大口酒,冲刷掉记 忆。它们太具象了。他压下想要说话的冲动,把这种冲 动推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殆尽。
  他不会问玛丽安关于她爸的事,或者纠结她说出“妈妈”这个词时的语气。他也不会告诉她关于自己的生活琐事。随着这个决定,一种新的冲动涌上沃尔特心 头,他知道自己无法抗拒。在这个夜晚结束前,他要向 玛丽安展示一些可怕的东西,他会吓到她。
  因为他很害怕。
  多年来,他的工作让他明白,人有多么容易分崩离析——友情、亲情,即便是孑然一身。人类是脆弱的。如果他向玛丽安敞开心扉,而她也向他敞开,那他们就 得对彼此负责,这不是沃尔特想要或需要的。矛盾的 是,他之所以害怕,正是因为他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人 对他负责。2015 年12 月14 日是在未来,但如果不是他的未来呢?如果他从来都不是关键人物,仅仅是个旁 观者,被困在外面呢?   玛丽安奇怪地看着他,沃尔特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他放下酒杯,很遗憾已经空了。他转而伸手去拿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即便如此,他说话时喉咙还是很干涩。
  “你知道米勒一家吗?他们70 年代的时候住在这个区,后来消失了。”
  当他说出这话时,沃尔特很清楚这样不对。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发生了变化,一根线断了。玛丽安把双手放回膝上,缩紧了肩膀。
  “我的邻居,菲比格太太认识他们。”玛丽安盯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尖利“,她91 岁了。”
  “她对他们的遭遇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玛丽安几乎没吃面前的意大利面,只是用 叉子不停地转着面条。她的盘子就像一块雷区,用意面 搭了巢,里面缠着各种大块海鲜,被酱汁的河流包围着。
  “菲比格太太告诉我,周围的人都怀疑那对夫妇虐待孩子,但没人说什么,因为那时的人们对这种事都闭口不谈。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种事保持沉默。”
  玛丽安终于抬起了头,这几乎像一场控诉。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中,沃尔特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对他,对他俩来说,可怕的事情就要来了。沃尔特的头就像被重击了一下,他望着玛丽安,她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类。
  她仿佛始终跑在他前面,双眼漆黑如墨,她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纸张。她指尖的螺纹散发着图书馆特有的灰尘味道,让他想起书的背脊,以及鲜有人翻阅的、被时间冲刷过的古老书目卡,上面依然一丝不苟地印着杜威十进制法数字。她是一位先知,一个神谕者。在她骨子里的某个地方,深埋着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因为必须得二选一,善良或残忍。沃尔特赶紧抓住了玛丽安的手。
  “我能给你看点儿东西吗?”
  玛丽安把头转向一边,思索着。有那么一刻,沃尔特觉得她看透了自己,知道他很危险,在权衡风险和回报。
  “行吧。”玛丽安伸手去拿钱包。
  结完账,他俩走了两个街区到沃尔特的办公室。他关掉灯,打开放映机,看着玛丽安观看影片。沃尔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一个伴侣,一个可以分担负担的人?或者确认自己没疯,有另一个人说“是的,我也看到了”?他的脉搏跳动着,望着玛丽安眼中反射出的光影。尽管屏幕上的画面很恐怖,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手指蜷缩起来,紧绷地靠着沃尔特的办公桌。即便握紧了手,她还是微微前倾,等待着。
  就是这个,沃尔特想,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到底是什 么。空气发生了变化,就在一瞬间,充斥着咸甜的气味, 就像爆米花和苹果棒棒糖,尝起来像闪电。
  不管是什么,从他身旁掠过,在舌头上留下了电流 的余味。日期闪过屏幕,玛丽安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抬起手捂住了张圆的嘴。
  “什么……?”沃尔特说,“不要。”他伸手去够她,但为时已晚。玛丽安碰到他的指关节,他抓住她的手。
  “等等。”他说。
  玛丽安越过他,撞上他的肩膀,让他失去了平衡。他追上去,只看到了出租车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街道上的水坑反射出交通灯和霓虹灯的光芒,夜里有刚下过雨的气息。出租车在一团尾气和红宝石般燃烧的车灯中驶离。空气中弥漫着汽笛般微弱嘈杂的叹息。沃尔特抬起手,但出租车没有减速。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二天,沃尔特回到图书馆。他询问玛丽安的状况,桌旁的年轻人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然后告诉他玛丽安今天不在。但他在说这话时,无意中把目光转向了磨砂玻璃门的办公室。于是,沃尔特在一张旧的借阅卡背面留下字条,塞到年轻人手里。
  “帮我把这个给她,好吗?”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抱歉。沃尔特在一张堆满了书本和纸张的桌前呆呆地站着。23 分钟后,玛丽安出现了。她彬彬有礼,很难接近。她给他带了几本书,帮他找到了深埋在档案室里的文章,却没做丝毫停留。他注视着她,但那个有着纸一样的皮肤和墨水般深邃双眸的野性生物已经消失了。溜进了角落,无影无踪,一去不复返。
  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伤害了一个只想和他做朋友的女人。
  “玛丽安,关于昨晚……”他说道,而她把一本厚厚的城镇记录放在了他身旁。
  “没什么好说的。”玛丽安紧抿双唇,和沃尔特追问玛丽安去向时,桌子后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有学校专门教图书管理员这种表情吗?
  沃尔特的手在自己和她之间犹豫徘徊。在玛丽安转身离开前,他垂下了手。这个话题彻底结束了。
  困惑、不确定。沃尔特躲进了自己的墙后面。关于失踪和无法解释的故事围绕着他,就像前来栖息的鸟儿,就像嘉年华的帐篷拔地而起。
  有这样一个故事:三男七女从养老院消失了。留在那里的医生和护士从那一刻起,只能倒着说话。
  还有一个关于歌剧的故事,只上演过一次。讲的是莎乐美要求砍掉圣约翰头的事。主演在最后一幕途中走下舞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当茫然的观众还在试图弄清楚这次离场是否是表演的一部分时,乐池上方的照明设备脱落,指挥当场死亡。
  在马里兰州的猪猪山上有一座骨坑,是新罕布什爾州斯普林菲尔德的一个藏骨殿。而在1757 年,印第安纳州盐田镇的居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沃尔特做着研究。他梳理了新闻报道、阴谋论网站、出生和死亡记录。他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逃避什么,抑或是试图隐瞒什么。
  沃尔特做了些梦,有时他想追上玛丽安,有时他想超越她,还有些时候他只是在害怕地奔跑。
  这是沃尔特·艾克特根据研究得出的结论:镇上从未有过任何嘉年华的广告。只有一些故事报道称,说它曾到过哪里又消失了,收拾起行囊,继续下一站。
  这也是沃尔特·艾克特打从骨子里就明白的道理: 如果你没被邀请,就不能参加。除非你愿意放弃一切, 放弃所有,让嘉年华把你带走。
  而沃尔特·艾克特不知道的是:他自己是否足够渴望它?   在那里!
  当沃尔特再次找到他时,男孩戴上了一个狼头—— 大张着嘴,仿佛在咆哮时凝固了,玻璃眼珠反射出路上苍白的光芒。
  这里还兜售炸蟋蟀,一美元十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一串,嘎嘣脆。
  老鼠皮也很不错。刚剥下来的新鲜的皮,堆上刨冰,淋上任何你想要的口味的糖稀。
  试试你的运气吧,夫人们,先生们。奖品一定会让您满意!只要您不惜一切,付出惨重代价。
  沃尔特几乎又找不到男孩的踪影了。他躲进了一顶帐篷,沃尔特跟了进去。
  观众席的座椅围绕着中间的圆形秀场。一束灰蒙蒙的聚光灯照射在男孩身上,他仰起头,嚎叫出声。声音被捂在狼头骨里回响。
  灯光之下,毫无疑问,那些淤青、深紫色的疤痕都深深刻印在他象牙般的骨骼上。
  男孩蹲伏下身,光突然熄灭。一群狼,真正的狼,没 有披著人皮的狼从座无虚席的人之间爬过。戴着兔子 面具的观众屏息凝神,身体前倾。狼群没有理会他们, 座位间,有水缓慢地滴落下来。男孩蜷缩在圆场中间, 瘦得皮包骨。伤痕累累的手臂环抱住狼头标本,他在等  待。
  沃尔特看不下去了。他逃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另一个帐篷。里面有一个男人, 一个小丑,聚光灯照在场地中央。
  小丑站在一张桌后,对着自己缝缝补补。他低垂的 眼睑上画着十字架。他小心翼翼地工作着,把缝合处拆 了又重新缝上。他一直轻柔地哼着歌。一首摇篮曲。针进去又出来。线绕成了悲伤的眼泪,却不会弄脏他的 妆容,还将铁锈色的骨头与闪闪发光的鱼鳞连接起来。在他旁边,孩子的头骨大得夸张,有些肿胀。一道细微 的裂缝从头骨延伸到沃尔特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些别的帐篷,里面放着其他展示品。一个女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她的双腿坚持不懈地踩动踏板。血液流动着。沃尔特望着血的痕迹,从车轮流回她心脏,到她的双腿,再到她的手臂,然后再循环。她的皮肤是透明的,自行车也是透明的。
  一群乌鸦围绕着她。如果她慢下来,血液便会停止流动;如果她慢下来,乌鸦会吞掉她的双眼。
  沃尔特不停地奔跑,飞快穿过嘉年华。他穿过算命师的帐篷,塔罗牌像落叶一样追着他的脚跟;他经过世界上最强壮的人:一具活骷髅,玩着抛环游戏。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寻找某个人。那个人的眼睛如墨水般深邃,背脊是一排卡片目录,她的皮肤上保存着上千本图书馆丢失和烧毁的故事。他必须亲口告诉她,他很抱歉,他要握住她的手不松开。
  但他找来找去,只发现了一位蛇女—— 一半机械, 一半血肉。盘踞在满是锯末的圆形表演场里,以25 美分的价格兜售谎言。他还发现了一个手拿银槌和手术 刀的外科医生。一支由七位老妇和三位老头组成的乐 队,吹着长笛、木琴和号角,打着鼓,用彼此的骨头演奏 着。
  展品无穷无尽。它们一直有股爆米花、棉花糖和闪电的味道。沃尔特继续跑着,却到不了任何地方。嘉年华上总有那么些角落,某些诡计让他近在咫尺却又无法靠近。毕竟,如果没有观众,没有人在场外观察,表演将如何进行下去?
  这是梦,这一定是一场梦。尽管,睡之前他明明把靴子擦得锃亮放在门边的垫子上,早上起床却发现靴子脱在床边,沾满了灰尘。还有他头发上那股浓浓的油彩味道。他的手掌甚至还残留着碰触那位图书管理员的感觉,他没有勇气横跨桌子伸出的手,跨越千年的鸿沟。一旦被邀请,一旦邀请被拒,它便永远不会再来了。
  这一定是梦。
  因为现在,沃尔特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欲求。如果真的去了嘉年华,他就会待在那里不是吗?如果他们邀请了他,让他留下,亲爱的上帝啊,他为什么不呢?
  更重要的是:他要怎么才能再回到那里?
  作者的话
  巡回嘉年华、马戏团和狂欢节一直让我觉得很有趣,同时又有点瘆人。我想通过这个主题,捕捉雷·布拉德伯里作品的那种味道。一方面是梦幻般美好的嘉年华,另一方面是一些黑暗可怕、不可名状的东西。很难相信那些让游客眼花缭乱的表演只是单纯想赚你两个钱,而没有别的奇怪的目的。另外,由于主角是一名侦探,故事整体多了一种好莱坞经典黑色电影的感觉。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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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的脑子里也曾一度充满了饥饿以外的各种情感,但这些喜怒哀乐早已消失殆尽。就像曾阻止风穿过面颊的那些肉一样,渐渐从身体上掉落,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幸福没了。贪婪不见了。愤怒、爱和快乐都无影无踪。  现在,有且只有饥饿。  沃尔特的关节和大脑一样僵硬,他在荒凉的街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直到不久前,这里还是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饥饿感不断折磨着他,成了他存在的全部理由。  饥饿一开始对他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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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吉恩·杜塞特是一位混合型作者(自称),目前居住于马萨诸塞州的剑桥。擅长中篇及长篇小说,共有二十多部科幻和奇幻小说出版,其中包括《太空飞船》、《隔壁飞船》和《外星人的频率》,“不朽”系列,《固定与固定的救赎》、《虚构》、《双双》,以及即将出版的《启示录七》。  就在马切里博士的咖啡杯自行重组那会儿,USFS“埃尔温号”上的船员们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路易斯·马切里博士当时没在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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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东西昨晚杀了我们的鸡,一只公鸡,三只棕色母鸡。地面结着薄冰,我从冰上踏过,冰面裂出一串细碎精巧的纹路。我来到残骸前,鸡毛与骨头四下散落着,暗沉的血流了一地。和家乡不同,这里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冰和灰色的雨落在树上,将树枝压得低垂。树仿佛就此丧失了为生存而抗争的意愿。这些树盘根错节,阴森可怖,丝毫不似我记忆中家乡高大壮丽的黑色森林。唯一相同的,是徘徊在森林阴影中的怪物。  鸡舍的大门被掀了下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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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你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你发现列个清单对此挺有帮助的,比如这样:  你明白的事:  《时间的皱纹》就是狗屁。你不会因为莱莉·朱也认同霍尔登·考尔菲尔德,并且认为蜘蛛挺可爱的,就会顾虑这本书是不是她最喜欢的童年书籍。莱莉的观点是不可信的。  食堂的饭菜难吃到爆炸。汉堡吃起来像猪食。你最好自个儿从家里带吃的,或者患上厌食症。  你曾经试过想当个厌食症患者,因为你想搞个更明显的、不健康的应对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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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段时间,赛博朋克成了网络流行语。美国科幻作家、理论家布鲁斯·斯特林,就是赛博朋克小说最早的创作者、宣传者之一,被视为这个运动的领袖。圈内朋友们戏称为赛博朋克的“布鲁斯主席”。  《自行车修理工》描写的是最典型的赛博朋克场景:高科技背景下,破破烂烂的街头生活。它也是这个文类的代表作品,获得了1997年雨果最佳中篇奖。  很久以前,本篇已经引入国内。但经典值得重温。另外,这是个更好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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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吧,时间啊。你是如此美丽。”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浮士德》  序幕:在阿尔卡迪亚①的旷野  被追上的话,就会死。  尚未起跑,我的心便已狂跳不止,体内的血液也如沸腾了一般。  我重新系紧凉鞋的绑带,直起腰看向身后的少女。她的起跑线在半赛程(约90米)之后,但这个距离并不保险。她和侍女们谈笑着,大大的眼眸中充满好奇,注视着这边。  女中豪杰阿塔兰忒是位擅跑的少女。她纯洁无瑕,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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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又刮得紧了。息暴人纷纷把身体探进乌云之中,任由风暴无情地摧残着他们,直到他们自己化成雨和云。  “看那儿,希拉。” 妈妈抓着我的肩膀,指着天空说。  她那因关节炎而变形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上的老茧被洗衣服的水泡成了淡红色。她的手指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指向悬崖上的那一簇簇阴影。  “看到那两个息暴人了吗,就在那儿。几乎快消失了。要不是他们执意要这样,风暴也不会带走他们。”她啧了一声,“瓦里尔,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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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贝拉·巴拉兹(赫伯特·鲍尔的笔名)于1884年8月4日出生在匈牙利,是位多产的童话和传说故事作家,也是国际上公认的电影早期最重要的电影评论家和电影制片人之一。受家庭影响,他从小便对童话、传说故事充满着兴趣。1914年,一部两卷本的《中国小说集》在德国出版,其中收录了《水浒传》部分章节及《聊斋志异》的部分单篇故事,让巴拉兹对《聊斋》式的中国传说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意识到:世间万物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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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他的爪子伸进我的胸膛,没有弄破一点儿皮肤。他在感受我的灵魂。  “真的很对不起。”他重复道,“但你的时间到了。”  我有些晕眩,但还是朝着沙漏的大致方向挥了挥手,“还没有。”我喃喃地说。他皱起眉,转过头。“还没有。”我重复了一遍。  他的爪子不再在我的身体里探索。“行吧,”他说,“严格意义上讲,你还剩15秒。时间到了,契约便终止了——你签的那份契约。”他淡红的双眼离我只有几英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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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过嫩绿的稻草尖,亲吻铺在平房屋顶那茶色的黄麻草时,阿婆已经在屋外的走廊上了。天色未亮,但无大碍;她四十多年前就习惯了摸黑干活。只要有黄麻和工具,她就能开工。针和线,刀和粘鸟胶,它们各有用处,阿婆的巧手能随心所欲地将黄麻编织成型。线在阿婆的手中绷紧了;起初并不受劝诱,接着便一点点地顺从了她的命令。锋利的边缘偶尔会刺破阿婆的手指,她默默地将血甩到一边,动作熟稔从容、小心谨慎,绝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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