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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恬，有人找！”同桌从外面冲进来，嚷道，随即压低声音，“是隔壁班的帅哥，学生会的哦，在教室门口等着呢……”
我连忙跑出去，一看，霎时愣住。怎么会是他？
“你……你找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他的脸有些红，眼睛不安地向四处望，“你对影评有兴趣吗？”
“有。”我点点头，“怎么呢？”
“我现在在学生会负责宣传工作。要成立一个影评社，我想推举你当社长。不知你……”
他究竟在说什么……我想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个“影评社社长”？况且是他……
他向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况是对我。然而，此刻，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脸上的红晕在加深、加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局促不安的他。
教室门口不停地有人来来往往，路经我和他身旁都不禁慢下脚步，好奇地回头张望。在别人眼中，这样的两个人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呢？
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好”或者“不好”，上课铃响了，我和他都急忙跑回各自的教室。
我低着头走回座位，坐定。同桌娅娅压抑不住好奇心，迫不及待凑过来：“哎，隔壁班的帅哥找你干吗？他跟你说些什么？说真的，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很出名啊，咱们年级的风云人物耶……”
“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我淡淡地答道。
“哇！真的假的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娅娅压低喉咙，大惊小怪地说些什么我已经全然听不见了，我想起从前……那不算遥远的初中生活。他一直是风云人物，无论在哪所学校；而我一直是丑小鸭。不过现在，我是只快乐的丑小鸭，但从前，从前不是的……
二
初中三年，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我从不愿意去重温。
我一直长得很瘦。听我妈妈说，我生下来体重只有四斤半，差点没能养活。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瘦得皮包骨头，一张小脸黄巴巴的。
小时候的一场大病，使我说话变得有点口齿不清。小学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都混混沌沌的，还没人取笑我。但上了初中，我的苦难开始了。
初一开学后还没上几天课，一次语文老师提问点到了我，我站起来，只讲了“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这几个字，全班大笑，几个男生还用铅笔盒敲着课桌，发出抑制不住的爆笑。老师被笑声弄得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地问“笑什么？笑什么”，笑声一直持续着，幸而下课的铃声帮我解了围。
放学铃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冲进自行车棚，推了车就走。迎面碰到一群男生，全是我们班的，也来推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瞥见有几个人做出呕吐的动作……那当中就有他。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实在太显眼了。他叫高鹰击，入学成绩是班级第一名，个子比班上多数同学都高半个头，刚一入学就被老师指定为班长。
我骑在车上，泪水拼命地往下流，我不去擦，只是让它流着，流着，直到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到校后，惊异地发现我的课桌不见了，板凳则躺倒在地上。
找了几遍，终于在教室最后面发现了我的桌子，桌面一片狼藉，上面还有几个大脚印。
“谁动了我的桌子？”我脱口喊了出来。
“我动了，怎么了？”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我回过头，看到一张俊秀而傲慢的脸，那脸上有丝毫不想掩饰的轻蔑与嘲弄。那是高鹰击。
那种凌人的盛气一下便使我心生恐惧。我顿时回想起昨天课堂上的哄笑声，如果我和他发生争执，不会有一个人来帮我；而高鹰击却享受着一呼百应的拥戴。我胆怯地闭了嘴。
从那以后我处处小心，轻易不开口。然而，还是会发生躲也躲不掉的事情。
一次轮到我做卫生值日，拖地拖到高鹰击的课桌附近，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吧，移动水桶的时候，一不小心桶里的水摇晃起来，溅到了他的腿上。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听到他大声说：“大家要当心啊，我们班有扫帚星，谁碰到她，谁就会倒霉……”
过了几天，我进教室，在门口碰到他和另一个男生正往外走。他见到我，咧咧嘴，转身回到班上，大声说：“真霉，刚出门就碰到个‘扫帚星’。”全班大笑，而我则满脸通红。
后来我知道了，高鹰击在背后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Ｈ Ｅ Ｌ Ｌ Ｏ ”，就是“喂”。 这个外号很快在男生中流传开来了，他们懒得叫我的真名。
实在是太孤独了，除了拼命学习，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中考我考上了这所全省最好的实验高中。高鹰击也在这所学校，谢天谢地，他和我不在一个班。
可能是进入青春发育期吧，我胖了一些，身上不全是排骨了，气色也好了不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持续地训练自己的发音。在周围人眼中，我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文静女孩，没人知道我曾有口齿不清的毛病。我依然不起眼，可是在人群中我再也不会是那个被单独拎出来，忍受众人嘲笑与鄙视的人了。仅此一点便使我感到了足够的满足与快乐。
在校园里碰到高鹰击，我从来是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就头一低走过去……我躲避他，犹如躲避一朵阴云。是他，曾经令我暗无天日。
曾经，他视我为瘟疫，为何今日又要主动来找我？
三
晚上，他竟然打来电话！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当然，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我这样一个被他鄙视过的小人物，值得他花力气去打听电话号码吗？！
他在电话里反反复复跟我重复了好几遍，我才知道我确实没有听错，他要组建一个影评社，想邀请我出任社长。
我沉默地听着，然后，用很好笑的语气问：“想找语文好一点儿的，你怎么没找你们班语文课代表呢，会想到我？”
他直直地说：“我们班语文课代表？不行，我觉得她干不来。你的语文一向很好，以前……” 他突然停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老同学了，能不知道？”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重复着“老同学”三个字，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没去拭，我用一种听不出温度的声音对着话筒那头说：“谢谢你想到我，但是算了吧……”
娅娅容易被一切闪耀着光彩的人和物吸引，自从她看见高鹰击和我在教室门口那一幕，高鹰击就成了她的一个话题。
“恬子，说来听听嘛，他找你究竟是什么事啊……”
“他说要成立什么影评社，想推举我当社长……”我勉强回答着娅娅的问题。
娅娅吃惊得嘴都合不拢：“真的假的啊？恬子，还是老同学好啊，哎呀，怎么我就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同学呢？他是不是从前就有点喜欢你啊……他一定是看上你啦！”
“胡说什么呀！”
“恬子你不要这么矫情好不好？太虚伪了吧？我不相信你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知道三班那个谢芳菲吧，人家那么漂亮，英语顶呱呱，家里又有钱，听说她对高鹰击都很有那么点意思呢……”
毫无疑问，他是很容易成为女生暗恋钟情的对象的。学习成绩好，家境富裕，长得俊秀，篮球也好游泳也好跨栏跑也好，他什么都能干得出类拔萃。听说他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此外擅长演讲。他走到哪儿都是宠儿。女生对他如痴如醉。
一个幸运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格外充满善意的吗？不妨让幸运像涓涓细流，滋润自己生命的同时亦惠及他人。可是他的幸运满溢出来，像泛滥的河水，一路勇往直前，冲垮堤坝，冲毁沿岸的一切，其他细小生命的呐喊被淹没在他的幸运中了。他不知不觉，只专注、迷恋于自身的力量。
如果，我是在另外一种状况下认识他，大概我也和娅娅一样，和谢芳菲一样，和其他不在少数的女生一样，以可以和他说上话为荣，我将仰慕他，乃至爱恋他。
然而那三年彻底毁掉了这种可能性。多么不幸啊，我恰好是他的猎物。
一个猎物。那意味着什么呢？
三年的生活如同陷落在一个晦暗不明的深坑里，孤单、无助、芒刺在背。随时要准备应付没有来由的恶意。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可是我被选定了，因为我难看的气色，因为我结结巴巴的发音，我成为那个被他看不惯的人。
经常地，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心就没来由地一阵惊跳。那三年中的每一天都在一点点偷走我的力量，偷走我的勇气，偷走我的信心。几乎只差一点点，我就被恐惧与孤独摧毁了。
四
我当选了班级的生活委员。说实话，虽然是个芝麻绿豆般不重要又很麻烦的官，我还是挺激动的。我没想到当老师问谁适合当生活委员的时候，班上会响起有节奏的喊声：“夏恬！夏恬！夏恬！”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整齐地喊出来，脸上顿时热辣辣的，心跳得怦怦响，我想，那是高兴吧。
生活委员掌管班级钥匙，每天早上负责开门。
第一天开门就遇到了麻烦。钥匙先是插不进锁眼，好容易插进了，不管左拧右拧那门都是纹丝不动。大冬天的，为了开个门我头上都冒汗了。
“让我来帮你试试好吗？”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我回过头，脸立刻燃烧起来，怎么又是他，高鹰击！
“哇，Ｈ Ｅ Ｌ Ｌ Ｏ 来了，快跑！”迎面走来的几位男生立刻四处逃窜，尤其是他， 还发出怪叫。班上的女生大多掩嘴窃笑，没有人可怜我。
我呆呆地朝座位走去，一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铅笔盒。“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弯腰准备帮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笔。“嗨嗨嗨！别动！”他赶快喝住我，快步走过来，然后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他的笔盒，潇洒地往垃圾篓里一扔。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冲向走廊，号啕大哭，听到背后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天！我得赶快去洗手！”
在走廊上哭了整整一节自习课，我知道，我还得在这个班里呆下去。我只怪自己：“谁让你不争气，长得这么瘦，让人老以为你有什么病！说话又这么口齿不清，让别人嫌你！”
现在，这个又长高了一大截的男生却微笑地对我伸出手，想接过我手中的钥匙帮我开门！
“不了，谢谢你。我自己来。”我慌乱却坚决地说。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可是居然没有立刻离开。
我继续拧着钥匙，一慌乱着急，力气就用得不大对头，只听嗒的一声，钥匙竟然断在锁眼里！
我又羞又恼，心里有一个冲动，就是不管不顾拔腿逃离这个尴尬的场地。
看得出他也相当尴尬，脸上勉强保持着微笑：“对不起，是不是……”这时身边陆续有同学到了，他的话只说了半截。
算起来，初中三年，我跟班上男生讲的话不会超过十句。照毕业照时，没有男生愿意站到我的后面，照片洗出来后，我的后面没有人，而两边的男生挤挤的。
“对不起，是不是我害你……”他到底想说什么？而在围在教室门口等待开门的同学们眼中，这个场景就是，我，在和隔壁班的帅哥，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窃窃私语！
当门终于被弄开之后，娅娅像在生物课上通过显微镜观察青蛙的切片一般看着我，半晌，她简直是闷闷不乐地开了口：“夏恬，真是看不出来啊，高帅哥对你真是情有独钟啊……”
我急了：“娅娅，别乱说了，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情，被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娅娅阴阳怪气地说：“真的没有吗？都有人说你是现代版的灰姑娘了……”
五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简直坐实了我的灰姑娘身份。
全年级的秋游活动，其中有项内容是滑旱冰。
大家许久都没有这么疯狂地玩过，只见一个又一个身影呼啸着从我眼前掠过，男生女生们滑得就像要飞起来！
一个身影向我飞快地滑过来，速度太快了，就在经过我身边时，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本能地一把抓住我，带着我也滴溜溜连转几圈，然后他一条腿跪倒在地上才终于稳住身体，避免了跟硬邦邦的水泥地“亲吻”。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发出阵阵笑声，还夹杂着喊声：
“高鹰击向夏恬求婚了！”
是的，没错，那个抓住了我以避免摔倒的人是高鹰击。
我和他都当场愣住。他单腿跪着，第一次比我矮。周围的人一个劲起哄，大家的情绪正处于极度亢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当事的两个人只是默默相互注视了一眼，谁也来不及看到对方眼神中那分难堪与无奈，还有突然发现是对方时那骤然来临的落寞。此刻两人如此靠近，但两颗心却相隔遥远。新年即将来临，而时光的流水暂时还不能将人们不愿面对的一切统统冲走。
哄闹中只见高鹰击动了动嘴唇，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对不起”三个字吧。
娅娅已经认定我和高鹰击之间有微妙故事，她把听来的有关高鹰击的所有鸡毛蒜皮都告诉我。她开朗合群，天性爱好八卦，消息自然比我灵通得多。
“哎，夏恬，你知不知道，谢芳菲都吃你的醋了！听说为了你，她和高鹰击闹矛盾了……”
谣言是长了腿的，某天放学路上，谢芳菲居然拦住了我。
她家和我家不在一个方向，看来是观察好了我回家的路线，特地在此等我的喽。什么时候，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夏恬变得如此被人重视了呢？
她穿着一条橙色的连衣裙，一看就是价格昂贵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她张嘴便说：“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么了不起。你有三头六臂吗？可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一看她那张美丽而倨傲的脸，我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那么自负，那么不假思索，那么不怕伤害他人，长期以来世界的运转都是围绕她一个人来进行的，于是养成了习惯，只思考与自己一个人有关的事情。她或者他拥有的，是像高马力的快艇一样所向披靡的人生。
我突然觉得受够了，受得够够的，一点都不想继续忍耐和压抑下去，我静静地说：“你把他拿去好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请让开，我要回家了。”
六
我知道谢芳菲找过你。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不过，请看在老同学的分上，让我把话好好说完，好吗？
这是他的开场白。
约我见面的纸条是课间休息时他自己送来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走进我们班，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径直递到我手中。班级里顿时一片惊呼。
“夏恬！你们是不是真的恋爱了？”娅娅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因为我还做不到向别人展示心灵上尚未结痂的伤口。但是，我决定去赴高鹰击的约会，放学后在小树林见。
夕阳洒落在林子里，透过枝丫在地上投下一个又一个光斑。他倚着一棵枫树站着。我迟疑地走了过去。这真是诡异的情景。夕阳很美。树林很美。男孩很美。而我的心中，只有巨大的惊疑。心中有一个冲动，就是站住，转身，然后飞奔离去。事实上我担心自己随时会做出这些动作。我一点也不想面对与他有关的一切。面对他，就是面对不堪的过去，面对一个怯弱、卑微的自我。
可是，他已经迎了上来，对我说了开头那段话。
似乎是一种长谈的架势。然而下面久久陷入沉默的是他自己，仿佛准备好了的话在一瞬之间不翼而飞了。
半晌，他踌躇着再次张口，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艾琳达》。”
很巧，我还真的看过这部影片。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突然醒来，那时是午夜１２点，我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央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这部影片：《艾琳达》。
那个叫艾琳达的十来岁的女孩子，倔犟、孤独，被女教师深深地厌恶。没有人理解她。妈妈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无法腾出太多的心神来关注女儿的内心世界以及她面临的困境。在午餐时间，艾琳达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其他人都在用餐，只有她坐在外面，孤独一人，不停地回头望向教室，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女教师一下一下用力咀嚼的下颚，犹如强硬意志的体现；学生们安静地埋头吃饭。只有艾琳达，她是不会被邀请与抚慰的。
艾琳达一次次地往沼泽地跑去。没有人烟的荒草甸子披着金黄的夕阳，美得惊人。但这是一块禁地，因为危机暗藏的沼泽随时有可能将人吞没。
艾琳达也曾经鼓起最大的勇气妥协，她重新回到教室，在课堂上高高地举起了手，女教师却视而不见，自顾自说着：“好的，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女教师布置大家轮流读课文，在将要轮到艾琳达的时候绕开了她，点了后面同学的名字。女教师利用自己的权威抹杀了她，视艾琳达如不存在一般。艾琳达霍然起身，再次向沼泽地跑去……
在深陷沼泽的时候，妈妈终于赶来，艾琳达得救了。
得救意味着生活依然要继续，意味着艾琳达要重新回到孤独的境地，在充满恶意的环境中尽量坚强地生存。午饭时间，她依然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没有人与她和解，她也不想与她对抗着的现实和解。孩子们陆续端着饭食走进教室。这时，一个小女孩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外艾琳达的身影。她想了想，放下刀叉，起身，走出教室，坐到了艾琳达身边。
她不发一言地坐下来。坐在弱小无助、无人声援的艾琳达身边。两个小小的孩子坐在那儿。
在那一刻，我是多么为艾琳达感到欣慰啊。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把《艾琳达》看作一部“我一个人的影片”。就像有的书或者某一篇文章，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书，一个人的文章——你太喜欢它了，以至你只愿将它珍藏心间，不愿与他人分享。为什么，他要跟我提起这部影片？我为艾琳达哭泣，为艾琳达欢笑，那是因为，在艾琳达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这样一种情感，怎么可能是他所具备的呢？
他似乎从我眼中看到了所有的疑问，他在一个树墩上坐下来，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他开始说话，我很难搞清那是不是在对我说，他的语调近似独白。
是的，我不是艾琳达。幼儿园的时候，我的儿童画被选中，用框子框起来，作为送给国际友人的礼物。小学三年级，我取得围棋比赛少年组全市第一名。
好像我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充满许许多多竞赛并且总是获胜。生活的内容就是获胜、获胜，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确实很让人意气风发。
一个身处这样环境里的人是不大习惯反省的。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提醒过我。总之我就这样到了现在。
到了这所中学，渐渐地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基于你的位置，大概是不能理解我这种感受的。原先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算不了什么。总有人能够拿出比你的级别更高的获奖证书。学习成绩，别说稳居第一，连稳居前１０名都是件谈何容易的事情。竞选学生会主席，我也落败了，只当了个宣传部长……我的世界发生了倾斜，说实话，相当惴惴不安。
我的每个夜晚都开始陷落在梦境中。总是那种被追逐的梦，或者，从高处跌落的梦。梦见追赶我的人越来越近了，我的双腿却陷在流沙之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在梦中不停地催促自己，跑啊快跑啊，可是腿像灌了铅，奔跑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种感觉真的相当绝望。
有一次梦见自己在一个峡谷里，似乎有人在追杀我。什么人要追杀我？杀手在梦中从未现身；为了什么原因要追杀我？朦胧中心里知道似乎有一个人是可以帮助我的，我想去寻求庇护，然而却记不清他的住处，更糟糕的是连他的名字也忘了……
没有人知道，我完全被恐惧攫获了。我害怕落败，害怕遭到驱逐与漠视。表面看我一切如常，但在内心深处，我明白了自己的不堪一击。我开始懂得一个道理：
就算你再小心，那个被淘汰出局的人依然有可能轮到你。
原因可以有千百个。发生的时机也完全无法预料。
也就是说，我也可能是艾琳达。我们谁都可能是艾琳达。
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会想起一些平时从未想过的人和事。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在艾琳达身边悄悄坐下来的小孩；可事实恰好相反，或许，我充当的，是把艾琳达赶往沼泽地的那个角色。
我想，无论我做什么都已无法赎回我对你犯下的罪孽。时间是单向流淌的，过去已无法改变。
但还是希望你知道，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
有很久，树林里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没有。过一会，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知多久，我停止了哭泣。被泪水洗濯之后，心灵有一种轻灵通透的感觉。我抬头仰望着天空。茂密的枝叶在空中交叉，只透出一点点蓝天的罅隙，那浓绿的叶片竟然让我联想起大海的波涛。这看似平静的校园，谁知道在人心的深处又在发生些什么！那里，大概也像深深的海洋，有着永不平息的动荡吧。
而现在，终于有人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竟然是一个完全没有意想到的人。
这就是世界的奇妙，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
我们在林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没再说话。我想，我和他，都终将会懂得，有时候，仅仅是一个安静的陪伴，便是那么弥足珍贵和温暖心灵。
“夏恬，有人找！”同桌从外面冲进来，嚷道，随即压低声音，“是隔壁班的帅哥，学生会的哦，在教室门口等着呢……”
我连忙跑出去，一看，霎时愣住。怎么会是他？
“你……你找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他的脸有些红，眼睛不安地向四处望，“你对影评有兴趣吗？”
“有。”我点点头，“怎么呢？”
“我现在在学生会负责宣传工作。要成立一个影评社，我想推举你当社长。不知你……”
他究竟在说什么……我想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个“影评社社长”？况且是他……
他向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况是对我。然而，此刻，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脸上的红晕在加深、加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局促不安的他。
教室门口不停地有人来来往往，路经我和他身旁都不禁慢下脚步，好奇地回头张望。在别人眼中，这样的两个人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呢？
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好”或者“不好”，上课铃响了，我和他都急忙跑回各自的教室。
我低着头走回座位，坐定。同桌娅娅压抑不住好奇心，迫不及待凑过来：“哎，隔壁班的帅哥找你干吗？他跟你说些什么？说真的，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很出名啊，咱们年级的风云人物耶……”
“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我淡淡地答道。
“哇！真的假的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娅娅压低喉咙，大惊小怪地说些什么我已经全然听不见了，我想起从前……那不算遥远的初中生活。他一直是风云人物，无论在哪所学校；而我一直是丑小鸭。不过现在，我是只快乐的丑小鸭，但从前，从前不是的……
二
初中三年，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我从不愿意去重温。
我一直长得很瘦。听我妈妈说，我生下来体重只有四斤半，差点没能养活。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瘦得皮包骨头，一张小脸黄巴巴的。
小时候的一场大病，使我说话变得有点口齿不清。小学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都混混沌沌的，还没人取笑我。但上了初中，我的苦难开始了。
初一开学后还没上几天课，一次语文老师提问点到了我，我站起来，只讲了“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这几个字，全班大笑，几个男生还用铅笔盒敲着课桌，发出抑制不住的爆笑。老师被笑声弄得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地问“笑什么？笑什么”，笑声一直持续着，幸而下课的铃声帮我解了围。
放学铃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冲进自行车棚，推了车就走。迎面碰到一群男生，全是我们班的，也来推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瞥见有几个人做出呕吐的动作……那当中就有他。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实在太显眼了。他叫高鹰击，入学成绩是班级第一名，个子比班上多数同学都高半个头，刚一入学就被老师指定为班长。
我骑在车上，泪水拼命地往下流，我不去擦，只是让它流着，流着，直到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到校后，惊异地发现我的课桌不见了，板凳则躺倒在地上。
找了几遍，终于在教室最后面发现了我的桌子，桌面一片狼藉，上面还有几个大脚印。
“谁动了我的桌子？”我脱口喊了出来。
“我动了，怎么了？”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我回过头，看到一张俊秀而傲慢的脸，那脸上有丝毫不想掩饰的轻蔑与嘲弄。那是高鹰击。
那种凌人的盛气一下便使我心生恐惧。我顿时回想起昨天课堂上的哄笑声，如果我和他发生争执，不会有一个人来帮我；而高鹰击却享受着一呼百应的拥戴。我胆怯地闭了嘴。
从那以后我处处小心，轻易不开口。然而，还是会发生躲也躲不掉的事情。
一次轮到我做卫生值日，拖地拖到高鹰击的课桌附近，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吧，移动水桶的时候，一不小心桶里的水摇晃起来，溅到了他的腿上。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听到他大声说：“大家要当心啊，我们班有扫帚星，谁碰到她，谁就会倒霉……”
过了几天，我进教室，在门口碰到他和另一个男生正往外走。他见到我，咧咧嘴，转身回到班上，大声说：“真霉，刚出门就碰到个‘扫帚星’。”全班大笑，而我则满脸通红。
后来我知道了，高鹰击在背后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Ｈ Ｅ Ｌ Ｌ Ｏ ”，就是“喂”。 这个外号很快在男生中流传开来了，他们懒得叫我的真名。
实在是太孤独了，除了拼命学习，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中考我考上了这所全省最好的实验高中。高鹰击也在这所学校，谢天谢地，他和我不在一个班。
可能是进入青春发育期吧，我胖了一些，身上不全是排骨了，气色也好了不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持续地训练自己的发音。在周围人眼中，我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文静女孩，没人知道我曾有口齿不清的毛病。我依然不起眼，可是在人群中我再也不会是那个被单独拎出来，忍受众人嘲笑与鄙视的人了。仅此一点便使我感到了足够的满足与快乐。
在校园里碰到高鹰击，我从来是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就头一低走过去……我躲避他，犹如躲避一朵阴云。是他，曾经令我暗无天日。
曾经，他视我为瘟疫，为何今日又要主动来找我？
三
晚上，他竟然打来电话！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当然，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我这样一个被他鄙视过的小人物，值得他花力气去打听电话号码吗？！
他在电话里反反复复跟我重复了好几遍，我才知道我确实没有听错，他要组建一个影评社，想邀请我出任社长。
我沉默地听着，然后，用很好笑的语气问：“想找语文好一点儿的，你怎么没找你们班语文课代表呢，会想到我？”
他直直地说：“我们班语文课代表？不行，我觉得她干不来。你的语文一向很好，以前……” 他突然停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老同学了，能不知道？”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重复着“老同学”三个字，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没去拭，我用一种听不出温度的声音对着话筒那头说：“谢谢你想到我，但是算了吧……”
娅娅容易被一切闪耀着光彩的人和物吸引，自从她看见高鹰击和我在教室门口那一幕，高鹰击就成了她的一个话题。
“恬子，说来听听嘛，他找你究竟是什么事啊……”
“他说要成立什么影评社，想推举我当社长……”我勉强回答着娅娅的问题。
娅娅吃惊得嘴都合不拢：“真的假的啊？恬子，还是老同学好啊，哎呀，怎么我就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同学呢？他是不是从前就有点喜欢你啊……他一定是看上你啦！”
“胡说什么呀！”
“恬子你不要这么矫情好不好？太虚伪了吧？我不相信你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知道三班那个谢芳菲吧，人家那么漂亮，英语顶呱呱，家里又有钱，听说她对高鹰击都很有那么点意思呢……”
毫无疑问，他是很容易成为女生暗恋钟情的对象的。学习成绩好，家境富裕，长得俊秀，篮球也好游泳也好跨栏跑也好，他什么都能干得出类拔萃。听说他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此外擅长演讲。他走到哪儿都是宠儿。女生对他如痴如醉。
一个幸运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格外充满善意的吗？不妨让幸运像涓涓细流，滋润自己生命的同时亦惠及他人。可是他的幸运满溢出来，像泛滥的河水，一路勇往直前，冲垮堤坝，冲毁沿岸的一切，其他细小生命的呐喊被淹没在他的幸运中了。他不知不觉，只专注、迷恋于自身的力量。
如果，我是在另外一种状况下认识他，大概我也和娅娅一样，和谢芳菲一样，和其他不在少数的女生一样，以可以和他说上话为荣，我将仰慕他，乃至爱恋他。
然而那三年彻底毁掉了这种可能性。多么不幸啊，我恰好是他的猎物。
一个猎物。那意味着什么呢？
三年的生活如同陷落在一个晦暗不明的深坑里，孤单、无助、芒刺在背。随时要准备应付没有来由的恶意。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可是我被选定了，因为我难看的气色，因为我结结巴巴的发音，我成为那个被他看不惯的人。
经常地，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心就没来由地一阵惊跳。那三年中的每一天都在一点点偷走我的力量，偷走我的勇气，偷走我的信心。几乎只差一点点，我就被恐惧与孤独摧毁了。
四
我当选了班级的生活委员。说实话，虽然是个芝麻绿豆般不重要又很麻烦的官，我还是挺激动的。我没想到当老师问谁适合当生活委员的时候，班上会响起有节奏的喊声：“夏恬！夏恬！夏恬！”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整齐地喊出来，脸上顿时热辣辣的，心跳得怦怦响，我想，那是高兴吧。
生活委员掌管班级钥匙，每天早上负责开门。
第一天开门就遇到了麻烦。钥匙先是插不进锁眼，好容易插进了，不管左拧右拧那门都是纹丝不动。大冬天的，为了开个门我头上都冒汗了。
“让我来帮你试试好吗？”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我回过头，脸立刻燃烧起来，怎么又是他，高鹰击！
“哇，Ｈ Ｅ Ｌ Ｌ Ｏ 来了，快跑！”迎面走来的几位男生立刻四处逃窜，尤其是他， 还发出怪叫。班上的女生大多掩嘴窃笑，没有人可怜我。
我呆呆地朝座位走去，一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铅笔盒。“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弯腰准备帮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笔。“嗨嗨嗨！别动！”他赶快喝住我，快步走过来，然后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他的笔盒，潇洒地往垃圾篓里一扔。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冲向走廊，号啕大哭，听到背后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天！我得赶快去洗手！”
在走廊上哭了整整一节自习课，我知道，我还得在这个班里呆下去。我只怪自己：“谁让你不争气，长得这么瘦，让人老以为你有什么病！说话又这么口齿不清，让别人嫌你！”
现在，这个又长高了一大截的男生却微笑地对我伸出手，想接过我手中的钥匙帮我开门！
“不了，谢谢你。我自己来。”我慌乱却坚决地说。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可是居然没有立刻离开。
我继续拧着钥匙，一慌乱着急，力气就用得不大对头，只听嗒的一声，钥匙竟然断在锁眼里！
我又羞又恼，心里有一个冲动，就是不管不顾拔腿逃离这个尴尬的场地。
看得出他也相当尴尬，脸上勉强保持着微笑：“对不起，是不是……”这时身边陆续有同学到了，他的话只说了半截。
算起来，初中三年，我跟班上男生讲的话不会超过十句。照毕业照时，没有男生愿意站到我的后面，照片洗出来后，我的后面没有人，而两边的男生挤挤的。
“对不起，是不是我害你……”他到底想说什么？而在围在教室门口等待开门的同学们眼中，这个场景就是，我，在和隔壁班的帅哥，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窃窃私语！
当门终于被弄开之后，娅娅像在生物课上通过显微镜观察青蛙的切片一般看着我，半晌，她简直是闷闷不乐地开了口：“夏恬，真是看不出来啊，高帅哥对你真是情有独钟啊……”
我急了：“娅娅，别乱说了，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情，被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娅娅阴阳怪气地说：“真的没有吗？都有人说你是现代版的灰姑娘了……”
五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简直坐实了我的灰姑娘身份。
全年级的秋游活动，其中有项内容是滑旱冰。
大家许久都没有这么疯狂地玩过，只见一个又一个身影呼啸着从我眼前掠过，男生女生们滑得就像要飞起来！
一个身影向我飞快地滑过来，速度太快了，就在经过我身边时，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本能地一把抓住我，带着我也滴溜溜连转几圈，然后他一条腿跪倒在地上才终于稳住身体，避免了跟硬邦邦的水泥地“亲吻”。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发出阵阵笑声，还夹杂着喊声：
“高鹰击向夏恬求婚了！”
是的，没错，那个抓住了我以避免摔倒的人是高鹰击。
我和他都当场愣住。他单腿跪着，第一次比我矮。周围的人一个劲起哄，大家的情绪正处于极度亢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当事的两个人只是默默相互注视了一眼，谁也来不及看到对方眼神中那分难堪与无奈，还有突然发现是对方时那骤然来临的落寞。此刻两人如此靠近，但两颗心却相隔遥远。新年即将来临，而时光的流水暂时还不能将人们不愿面对的一切统统冲走。
哄闹中只见高鹰击动了动嘴唇，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对不起”三个字吧。
娅娅已经认定我和高鹰击之间有微妙故事，她把听来的有关高鹰击的所有鸡毛蒜皮都告诉我。她开朗合群，天性爱好八卦，消息自然比我灵通得多。
“哎，夏恬，你知不知道，谢芳菲都吃你的醋了！听说为了你，她和高鹰击闹矛盾了……”
谣言是长了腿的，某天放学路上，谢芳菲居然拦住了我。
她家和我家不在一个方向，看来是观察好了我回家的路线，特地在此等我的喽。什么时候，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夏恬变得如此被人重视了呢？
她穿着一条橙色的连衣裙，一看就是价格昂贵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她张嘴便说：“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么了不起。你有三头六臂吗？可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一看她那张美丽而倨傲的脸，我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那么自负，那么不假思索，那么不怕伤害他人，长期以来世界的运转都是围绕她一个人来进行的，于是养成了习惯，只思考与自己一个人有关的事情。她或者他拥有的，是像高马力的快艇一样所向披靡的人生。
我突然觉得受够了，受得够够的，一点都不想继续忍耐和压抑下去，我静静地说：“你把他拿去好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请让开，我要回家了。”
六
我知道谢芳菲找过你。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不过，请看在老同学的分上，让我把话好好说完，好吗？
这是他的开场白。
约我见面的纸条是课间休息时他自己送来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走进我们班，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径直递到我手中。班级里顿时一片惊呼。
“夏恬！你们是不是真的恋爱了？”娅娅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因为我还做不到向别人展示心灵上尚未结痂的伤口。但是，我决定去赴高鹰击的约会，放学后在小树林见。
夕阳洒落在林子里，透过枝丫在地上投下一个又一个光斑。他倚着一棵枫树站着。我迟疑地走了过去。这真是诡异的情景。夕阳很美。树林很美。男孩很美。而我的心中，只有巨大的惊疑。心中有一个冲动，就是站住，转身，然后飞奔离去。事实上我担心自己随时会做出这些动作。我一点也不想面对与他有关的一切。面对他，就是面对不堪的过去，面对一个怯弱、卑微的自我。
可是，他已经迎了上来，对我说了开头那段话。
似乎是一种长谈的架势。然而下面久久陷入沉默的是他自己，仿佛准备好了的话在一瞬之间不翼而飞了。
半晌，他踌躇着再次张口，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艾琳达》。”
很巧，我还真的看过这部影片。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突然醒来，那时是午夜１２点，我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央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这部影片：《艾琳达》。
那个叫艾琳达的十来岁的女孩子，倔犟、孤独，被女教师深深地厌恶。没有人理解她。妈妈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无法腾出太多的心神来关注女儿的内心世界以及她面临的困境。在午餐时间，艾琳达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其他人都在用餐，只有她坐在外面，孤独一人，不停地回头望向教室，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女教师一下一下用力咀嚼的下颚，犹如强硬意志的体现；学生们安静地埋头吃饭。只有艾琳达，她是不会被邀请与抚慰的。
艾琳达一次次地往沼泽地跑去。没有人烟的荒草甸子披着金黄的夕阳，美得惊人。但这是一块禁地，因为危机暗藏的沼泽随时有可能将人吞没。
艾琳达也曾经鼓起最大的勇气妥协，她重新回到教室，在课堂上高高地举起了手，女教师却视而不见，自顾自说着：“好的，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女教师布置大家轮流读课文，在将要轮到艾琳达的时候绕开了她，点了后面同学的名字。女教师利用自己的权威抹杀了她，视艾琳达如不存在一般。艾琳达霍然起身，再次向沼泽地跑去……
在深陷沼泽的时候，妈妈终于赶来，艾琳达得救了。
得救意味着生活依然要继续，意味着艾琳达要重新回到孤独的境地，在充满恶意的环境中尽量坚强地生存。午饭时间，她依然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没有人与她和解，她也不想与她对抗着的现实和解。孩子们陆续端着饭食走进教室。这时，一个小女孩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外艾琳达的身影。她想了想，放下刀叉，起身，走出教室，坐到了艾琳达身边。
她不发一言地坐下来。坐在弱小无助、无人声援的艾琳达身边。两个小小的孩子坐在那儿。
在那一刻，我是多么为艾琳达感到欣慰啊。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把《艾琳达》看作一部“我一个人的影片”。就像有的书或者某一篇文章，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书，一个人的文章——你太喜欢它了，以至你只愿将它珍藏心间，不愿与他人分享。为什么，他要跟我提起这部影片？我为艾琳达哭泣，为艾琳达欢笑，那是因为，在艾琳达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这样一种情感，怎么可能是他所具备的呢？
他似乎从我眼中看到了所有的疑问，他在一个树墩上坐下来，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他开始说话，我很难搞清那是不是在对我说，他的语调近似独白。
是的，我不是艾琳达。幼儿园的时候，我的儿童画被选中，用框子框起来，作为送给国际友人的礼物。小学三年级，我取得围棋比赛少年组全市第一名。
好像我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充满许许多多竞赛并且总是获胜。生活的内容就是获胜、获胜，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确实很让人意气风发。
一个身处这样环境里的人是不大习惯反省的。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提醒过我。总之我就这样到了现在。
到了这所中学，渐渐地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基于你的位置，大概是不能理解我这种感受的。原先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算不了什么。总有人能够拿出比你的级别更高的获奖证书。学习成绩，别说稳居第一，连稳居前１０名都是件谈何容易的事情。竞选学生会主席，我也落败了，只当了个宣传部长……我的世界发生了倾斜，说实话，相当惴惴不安。
我的每个夜晚都开始陷落在梦境中。总是那种被追逐的梦，或者，从高处跌落的梦。梦见追赶我的人越来越近了，我的双腿却陷在流沙之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在梦中不停地催促自己，跑啊快跑啊，可是腿像灌了铅，奔跑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种感觉真的相当绝望。
有一次梦见自己在一个峡谷里，似乎有人在追杀我。什么人要追杀我？杀手在梦中从未现身；为了什么原因要追杀我？朦胧中心里知道似乎有一个人是可以帮助我的，我想去寻求庇护，然而却记不清他的住处，更糟糕的是连他的名字也忘了……
没有人知道，我完全被恐惧攫获了。我害怕落败，害怕遭到驱逐与漠视。表面看我一切如常，但在内心深处，我明白了自己的不堪一击。我开始懂得一个道理：
就算你再小心，那个被淘汰出局的人依然有可能轮到你。
原因可以有千百个。发生的时机也完全无法预料。
也就是说，我也可能是艾琳达。我们谁都可能是艾琳达。
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会想起一些平时从未想过的人和事。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在艾琳达身边悄悄坐下来的小孩；可事实恰好相反，或许，我充当的，是把艾琳达赶往沼泽地的那个角色。
我想，无论我做什么都已无法赎回我对你犯下的罪孽。时间是单向流淌的，过去已无法改变。
但还是希望你知道，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
有很久，树林里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没有。过一会，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知多久，我停止了哭泣。被泪水洗濯之后，心灵有一种轻灵通透的感觉。我抬头仰望着天空。茂密的枝叶在空中交叉，只透出一点点蓝天的罅隙，那浓绿的叶片竟然让我联想起大海的波涛。这看似平静的校园，谁知道在人心的深处又在发生些什么！那里，大概也像深深的海洋，有着永不平息的动荡吧。
而现在，终于有人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竟然是一个完全没有意想到的人。
这就是世界的奇妙，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
我们在林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没再说话。我想，我和他，都终将会懂得，有时候，仅仅是一个安静的陪伴，便是那么弥足珍贵和温暖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