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rhxumingzh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没有人说得清湖究竟有多大,装下多少水。就知道天上落下来的雨,田里塘里装不下的水都到了河里,小河大河的水都到了湖里。一千年一万年的水,没有尧和舜之前的水,没有秦皇汉武之后的水,大禹不曾治过的水,屈大夫最后托身的水,汉字半边的水,浮过东吴后来又把它淹没的水,李白读作酒、杜甫读成泪的水。那时的人一定是说不清楚,大概也没想说得太清楚,就用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八百里。后来的人常常捉住这个数字问:八百里是什么?半径,直径还是周长,或者平方?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向课本之类的东西查找答案。有了它就可以放下心来,碰到对的就打√,错的就打×。
  湖不相信这个。它一涨起来就冲决堤垸,淹没房屋,扫荡被人定为陆地的东西。它也会落下去。那样子,就只是把南边来的几条河归到一起,浩浩荡荡往北流,让你忘记它是一座湖。没有哪个答案能够约束一座湖。
  我想起那一年在草原,学骑马把一匹马骑跑了。牧人骑马去追,半天才把它追到。回来后问他跑了多远,他说一杆路。草原上的远和近他没法问清楚。再远也是一根套马杆的长度。八百里在遥远的塞北,有着同样源自古代的知音。那时的世界,还没有刻上一个个自以为是的数字。人们好像也不需要这些数字。他们知道,好些事情你没法用数字说清楚。
  积水成渊,那么多岁月积聚在里面,谁说得清楚呢?亿万年的水里面,它不可能只有鱼虾。它的名字叫云叫梦叫洞叫庭。两个女人跑到湖上找她们的夫君。夫君不在,她们流下泪来。泪水滴到竹子上,竹就成了斑竹。一个在人世间走投无路的书生,沿着一口井走下去,就到了湖底下。那里有宫殿,有龙王,还有龙女。他只是往那里送了一封信,就娶了龙王的女儿做老婆。不用说,住房问题、就业问题,连老婆一起解决了。记得那时候看到一湖水浩瀚无边,深不可测,想到帝子乘风、柳毅传书之类,每每为之心动,恨不得马上找谁借一只钗子,划开湖水,看看底下到底都有些什么。
  那时候当然没想到,有那么一天,水真的就没有了,亿万年的湖把它的底袒露在我面前。
  一开始还有一些水。水跟着风,尽力要给湖底披上一层纱。水一定是累了。像数字化的慢镜头,慢下来的水稍一停顿就成了泥。风试着像拂动水那样拂动泥。可是风吹不动停下来的泥,只好把它放下。风漫无目的,在泥地上乱跑。它找到一条缝隙,就牵着缝隙跑起来,不久就把它传给所有的泥。泥块代替水,把湖底碎成一块一块。
  周围的泥块,全带着深颜色的湿意,中间有那么一块,却已干得发白。一层细嫩的表皮往上翘了起来。翘着翘着,就地打一个滚儿,就成了一卷。也有那么一两块,站起来就停在高处不动了,好像踮起脚在朝什么地方瞭望。看了才知道,原来底下有一块塑料布。上面印着五里牌超市字样,有门牌号,还有电话号码。号码代替不了水。因为连接不到地底的水,阳光就搁浅在这上面。泥地的干枯,就从这里开始。
  泥地上有不少神秘的图案。它们不同于一般的裂痕,分明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刻画在上面的。有些像古代的狂草,又像抽象画派自天机中盗得的线条。不同的是,狂草和抽象派的线条像水在狂流,像风在飘飞,差不多都是朝外的,释放的。这里的图案总是缠着一个地方,有些像果壳中的宇宙,有游移,有扭动,有挣扎,有嘶喊。阴与阳,生与死,电闪与雷鸣,宇宙间有的一些事物,这里也有。它是如此神秘,又如此之美,震撼处让人惊心动魄。就想,传说中的神性,是否就寄居在这些图案上?转弯处的坡度,是否来自龙女身上某处地方?停顿处莫非龙王一怒?
  画下这些图案的是螺和蚌。水干涸的时候,它们在追逐着水,因水而生,随水而尽,这些湖水养育的精灵,是水将尽时留下的绝笔。还有什么比用生命刻下的东西更动人心魄的呢?一只蚌随着下沉的水陷入泥中。水还是没有了,泥在变干,裂开的地缝只够它把嘴稍稍打开,喘息一下或是喊上一声。也可能相反,它挣扎着把自己打开一条缝,喊了一声,泥地开出一条缝,所有的泥地都跟着开出了缝。另外一只蚌,因为干渴把自己打开。它不知道,它的身子是最后一个湿润的地方。有好些小螺蚌拖着一根根线条挤在它身边。它打开的时候,它们就一下拥进它的里面。最后,它们一齐在图案的中心干成空壳。
  有两只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把自己的一边壳嵌进另一个中间。在最后的干渴中,它们真正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看到它们的时候,夕阳正照在它们开成百合一样的蚌壳上。光溜溜的外壳,带点儿浅红色花纹,闪耀着质感的光辉。阳光像是某种宗教。没有水,它们双修合练,诵念阳光,直到舍弃肉身。
  在一个裂出来的泥块上,我意外地看到一张人脸。泥块是人脸的轮廓,两只眼睛是两只螺壳,嘴是一只打开的小蚌壳。不知道那两只螺蛳,代替人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河蚌想代表人说些什么?
  我没有看到鱼。有时会看到它们的遗迹。一条七八斤重的草鱼,半埋在沙土中。不知道它是怎么从人那里逃出来的。太阳已经把它晒干。有轮子从它身上压过。鳞片一块块翘起,倒像是开裂的湖底浓缩到一张鱼皮上。一具头骨,身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看得出来,曾经是一条鲤鱼。张成圆圆的嘴,一生都从那里喊出去了,进来的是风,是沙土。什么地老天荒,什么沧海桑田,都已经看过,两边的眼睛已经空成对流的洞,出出进进无非是风沙。
  我没有看到江豚。记忆中有着光溜溜的身子,总是游得很快。可是它能游到哪里去呢?它不能游到一百年以前,把现在的湖退还给现在。它也不能游到三百年以后,出发的这一段它没法省略。
  人的痕迹倒是看到不少。有不少摩托车压过留下的痕迹。地如此空旷,摩托车在这里横冲直撞,打上一个个×。摩托车过去,是人的脚印。我看到一条被人丢弃的下水裤。从鞋子开始,连裤带裆一直到腰,人可以把自己的下半截全都装在里面。穿上它之后,人就可以带着电走进水中。人到了水里,水和电却不会来到人身上。电会在水里找到鱼。鱼没有办法。不管大鱼还是小鱼,跑得快的刁子鱼,还是可以扎进泥里的鲶鱼,只好跟人一起上路。它们会坐上摩托车。摩托车连着公路,连着鱼市场。那里有很多鱼。各种各样的鱼像集会似的,从湖里赶到这里。鲢鱼三块五,草鱼四块,青鱼八块,鳜鱼十块,一条鱼一个数字。
  鱼都走了。剩下一条下水裤。人装在它里面的记忆,就是迈开步子走路。对于一件走路的工具来说,上半截可以忽略不计,它只要把自己拉开呈一个人字的模样,把一只脚放出去搁定之后,趕回来提另一只脚。一切就定格在那一刻,浑浊的水在它身上干成泥巴,草在它旁边长起来也全然不觉。它一心一意做出走路的样子。记忆中,从一条鱼走向另一条,从一个数字走向另一个数字。
  一条废弃的传送带,笨拙地扭成龙蛇的样子。旁边的沟漕,是挖沙船留在湖底的巨大疤痕。那些湖沙就是从这条伤口出发,经由这样的传送带走上岸去的。上岸的沙成了路面,成了墙壁,成了县财政报表上的数字。在这里,挖沙成了一项支柱产业,多的时候,一年向县财政上缴七个多亿元。沙是沙的价,卵石是卵石的价,挖沙人是挖沙人的价。听他们说,前些年从挖沙船上掉下去一个人,只要二三十万元,现在涨到四五十万元。成本增加,沙价也会跟着涨。湖里的沙和鱼,最后都连到报表上,成了数字。一切就像运数。
  放眼望去,一望无边全是荒漠的景象。不远处有不少沙卵石丘,像沙漠中的魔鬼城。波浪雕过,扔在那里,交给风。偶尔有一凼水,悄悄躲在自己的浑浊里。水好像知道,这时候需要躲藏。
  有不少地方,一大片一大片,就像碎石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螺蚌壳。脚踩上去,整个湖底一片碎响。那响声是有厚度的,从鞋底往下,直到下面沉默的泥。不禁就想,这其实就是一座城市。几百上千万人的城市。水没有了,城中的居民全都只剩下空壳。一个螺蛳一张圆睁的嘴。分两边打开的蚌,整个儿就是一张大开的嘴。世界在泥地上喊着。
  还好,它们还喊得来雨水。入冬之后的一场雨,不多。凼里的水开始往外流。很小的一条水,流出来就淌成一大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螺蛳,就着水散布开来,就像一片星光海。有水就有鱼类。湖的神性好像都在水这里。
  责任编辑:曹景峰
其他文献
2016年2月25日 星期四 晴  今天,唐老师让我们去小白鹿农庄领养“宝宝”。我领养了一棵无花果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无花果树。它虽然没有一朵花,但仍然博得了我的喜爱。  它的枝条粗壮有力,向四面八方伸展,并且每一根枝条上都长着尖刺。  它一点也谈不上美丽,甚至有些丑陋,但它富有力量,像一个拿着武器的战士。我对它非常敬佩。  2016年2月29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我又一次见到我的“宝宝”。
本刊讯 6月8日下午,福建省福鼎市政协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三楼大厅举行“‘太姥文化——山海文明的对话’《太姥文化》首发式暨文化旅游展示会”,以电影语言的叙述方式全面展示福鼎“太姥文化”的全貌。十一届全国政协副主席陈宗兴、全国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副主任刘敬民,陈绍军、卓晓銮、刘振辉、叶梅生等福建省、宁德市、福鼎市有关领导,谢冕、翟俊杰、韩静霆、瞿弦和、于殿利、蒋建伟、高尔纯、巴根等文化出版界领导和作家,还
【摘 要】当下,“儿童本位”的缺失,是阻碍小学语文课堂焕发生命活力的重要因素。为找回迷失的“童趣”,语文课堂教学必须立足儿童本位寻找视点,把握切入点,追求“彰显文气”“链接地气”“归位人气”之“三气”连枝效果,从而吹绽课堂的“意趣”之花,使课堂焕发儿童的天性,舒展儿童的烂漫,激发儿童的智慧。  【关键词】阅读教学 回归 儿童本位  “儿童本位”,简而言之,就是坚持以生为本,坚持真实,坚持从学生的疑
儿时,外公经常借一座大院完成他对我的教训。这座大院,此时就在我的面前:何应钦故居。  泥凼街上的何应钦故居坐落于山腰,由前厅、两厢及正厅构成四合大院,均一楼一底,院中天井用石板镶嵌,站在大院的门前远眺,云烟深处,便是广西的十万座大山。何应钦出走的年月,除了牛马走出的山道,真正意义上的路是没有的。1945年,他代表国民政府接受日本人投降后,回故乡,才有人在峰峦中凿开一条毛坯路,够一辆小车进来。  外
1941。波兰  需得有一场大雪  荷枪实弹的士兵。厢式火车  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未知的恐懼  五岁的安德烈  他带上了心爱的玩具和星光  他把行走的火车当成甲壳虫  他的手里  捧着一个红艳艳的苹果  冬日书  它们努力向一个方向靠  一小撮  一小撮  逼出一生中  全部的翠绿
年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扫灶屋的扬尘总是重点。母亲带领我们盖上水缸,搬出铁锅,移动碗柜,天翻地覆地清扫,但灶屋里仍是黑漆漆的,又潮又暗。然而,就这扁窄狭小、烟熏火燎的小房,却是我儿时最喜爱的地方,玩累了就往灶屋里钻,摘掉背上的书包就往灶屋里跑。因为,那里有菜羹,有姆妈,有火钳。  鄂东一带,火钳往灶膛添柴拨火是很有学问的。灶膛的火要烧四处:炒菜煮饭的铁锅为主要、烧水蒸菜的汽罐不能忽视、灶膛里烧开水
(接上期)  十一、董文炳臂断汴京 鬼神争夺大汗命  忽必烈一行人在蒙哥的接应下,很快歼灭了金兵,跟随蒙哥来到了兀良合台的营帐。兀良合台居中而坐,蒙哥、忽必烈、董文炳进来后分列左右,众人刚刚杀了一批金兵,掩不住脸上的畅快之情,和兀良合台说了,兀良合台也拍手称快,直言这是长生天在帮助蒙古。兀良合台又听忽必烈说三峰山已破,完颜哈达正回军向汴梁而来,甚感快慰,痛快地说道:“灭金的时刻就要到了,托雷大王令
有不少朋友问:“创作历史题材小说,最难之处是什么?”我以为,最困难的也是最重要的是人物形象的立体化。  其实,不但“历史题材”,其他题材作品也都是给当代人看的。你即便是历史学家,熟通历史掌故,写出的小说如无形象,今人也不肯买你的账。人们掏出自己的血汗钱买书,要的就是人物形象有立體感,贴近人心,贴近阅读的情趣。  也有小说家,尤其是长篇小说家,认为写小说最困难的是谋篇布局,我以为这应是小说作者认为自
“除了一张书桌、一个小橱子及一张单人床,房间里再放不下任何东西,下榻于此,我不免幻想这仄狭空间岂不像一则警示预言……”这是国际知名摄影师范毅舜对法国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在20世纪50年代所设计的拉图雷特修道院里那些隐秘而紧如蜂巢排列的修士住所的描述。他初见那些逼仄的隐修室,只觉得简直就是压抑人性,但最后却为之改观,或许只有这样的房间,才能逼迫人更能诚实地面对内在。  我虽不曾有如此苛刻的体验,
刚登上去嵛山岛的轮渡,阵阵潮湿的带着淡淡海腥味儿的海风满面扑来,啊,大海,我来了!  我们久居北方的人对大海的向往,是常住海边的人无法理解的,我不顾轮渡管理人员的劝阻,出了船舱,独自来到了船尾,想亲近一下大海, 一个大大的浪花扑面而来,我没有躲避,反而很兴奋,咸咸的,淡腥的海水,让我深深陶醉。也许是阴天,海水没有平时的蓝,深沉的颜色更显现出了海的苍茫,海天一色,好辽阔,我们的心胸似乎也变得开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