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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大旱。
連咳嗽一声都能点着火。
水田里秋苗干得就像女人染黄的头发。
水塘堰坝干得底朝天，奇形怪状的裂缝里，钻满了死鱼、死泥鳅。
甲鱼、乌龟一丝不挂地跑了，不知跑哪里乘凉去了，只留下一副空壳。嘻嘻哈哈的孩子们拾在手里，成了望远镜。
不得不出门的人，一出门就像碰到火焰，赶忙用手遮住眼睛，还会情不自禁地埋怨一声，这鬼天气！
王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下到哈嘻市职业技术学校的一场及时雨。学校是新建的，因为缺钱，配套设施还不够完善，比如学生餐厅就没有。正发愁，学校来了个王老板。
王是外地人，是有名的投资家，年轻时经营茶叶生意，上了年纪，不想东奔西颠地跑推销，就到初中老同学樊仁的学校，想投资学生饮食这个行业。
王是个痛快人，时任校长也是个痛快人，经樊仁中介，说干就干。双方约定，校方出地皮，出客源，经营方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十年后，经营方所建餐厅及附属设施等，收归学校所有。
四层餐厅拔地而起，一层经营快餐，二层经营面食，三层经营生日派对，四层经营酒店。
没想到生意会这么火！
王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自夸生意火的时候，背地里一群人的妒火也在熊熊燃烧。
生意刚做完五年，学校班子就发生了变动，老校长调走了。
首先发难的是新来的迟校长。
迟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但长的却像个男人，人高马大，站像一棵松，走像一阵风，坐像一口钟。
迟校长说，王在校园里盖餐厅，赚我们学生的钱，也等于赚我们学校的钱。
班子会上，迟校长一石激起千层浪，十几个班子成员开始东倒西歪地咬耳朵。
我们的钱应该由我们来赚。
有人按捺不住地发声了。
樊仁同志，你是副校长，是抓政教的副校长，又是王老板旳老同学，你先谈谈看法吧。
迟校长望着他说，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某种期待。
怎么说呢，樊想了想说，原来学生很难管理，因为没有餐厅，每天放学，学生都到外面街上去吃饭，既不卫生，又不安全，三十多个专业，四十多个班，每天几千名学生逃荒似的外出，又难民似的返回。弄得整个校园乱哄哄的，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我确实有些担惊受怕。
现在呢？迟校长眨了一下大眼睛，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现在当然好了。起码学生吃饭不用愁，南方来的学生喜欢米食，可以在一楼就餐；北方来的学生喜欢面食，可以在二楼就餐；特别是生日期间，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三楼聚一聚，既增进了友谊，又消除了远离家庭的苦恼；四楼可以方便教职工来客接待。
我们学校是全市唯一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也是全市唯一的一所省级示范性职业技术学校。电工班、裁缝班、厨师班、美术班、音乐班、保安班、电脑班、汽车维修班、影视班等专业应有尽有，设置科学、实用、合理，具有毕业即就业的优势，生源一直看好。所以，学生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外市的有，外省的有，甚至外国的也有。
迟校长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他知道她对他的回答有些不满，因为没中她的下怀，甚至还有与她背道而驰的嫌疑。
樊校长刚才抛砖了，看能不能引出玉来。
迟校长闭着眼睛问道。
我不这样认为。
说话的是马副书记，马书记是从省厅空降过来的，平时说话为了标新立异，总喜欢用“我不这样认为”开头。他虽然不是迟校长要来的，却和迟校长有着师生关系，二十年前迟曾教过他的生物。
马书记认为，学校有地方吃饭，不是王的功劳，这功劳应该算在迟校长的头上。如果迟校长不来，学校能有这么景气？即使王来这里盖了餐厅，盖了非常非常漂亮的餐厅，也不会有人来吃的。他更不会赚到钱。
就是就是。
有人开始附议。
迟校长听到这里，猛地睁开了眼睛。她长久地望着马书记，眼角慢慢有了笑容，并不时地用眼角扫他一眼。
樊校长说的有道理，马书记说的更有道理，迟校长最后总结性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学校穷，连餐厅也盖不起，再说生源少，盖了也没有什么用。现在不啦，现在生源多了，虽然学校没什么积蓄，但如果发动教职工，以入股的方式，把王的餐厅买过来，我们自己经营，从长远看，既维护了职工利益，又维护了学校利益，何乐而不为？当年香港，对了，还有澳门，他们后来不是都收回来了么？啊？
我这只是随便说说，千万别传出去，更别传到王的耳朵里去。
散会！
迟校长首先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内容当然很快传了出去，除王不知道，全校的教职工似乎都知道了。
有人开始挑毛病。
米饭里有虫子。
豆芽里吃出了女人的头发。
油条里放了防腐剂。
蛋糕里有蛋壳。
酒里兑了水。
这些不怀好意的议论，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校园。
学生开始三三两两地外出。
餐厅里就餐人数不断减少。
最后发展到了煮了饭没人来吃。
工人的工资发不起了。
王年轻时赚的钱，几乎都花在建餐厅上和添置餐厅的设备上去了。
王这时想到了樊。
他让樊出面，先替他请学校领导，接着请班主任。
一顿又一顿。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
餐厅生意仍不见好转。
万般无奈之下，王想到了转让。
迟校长说，这怎么行呢，你的生意刚开张不久，这时候收你的餐厅，情理不通啊。
说得通，说得通，你这时候收我的餐厅就等于是从火坑里救我。
学校哪有那么多钱，你那餐厅转让费至少也得三百多万吧。 迟校长试探性地问一句。
校长英明！王说。
迟校长暗自得意，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线全闪着金光。
学校吃点亏， 你也吃点亏。
迟校长说。
怎么着？
王不安地问道。
二百五十万吧。
能不能再多点儿？
王小心翼翼地说。
不行，再多了学校就拿不起了。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樊虽然与王非亲非故，作为老同学，却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甚为同情。他听在耳里，却疼在心里。
樊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起身离开了现场。他俩后来是怎么达成协议的，樊一概不知。
樊知道結果是在第二天的上午。
办公室主任通知他，说迟校长要利用上午课间操的时间，在校会议室召开全体班子成员会议。
他走到会议室，人差不多到齐了。
迟校长说，收回餐厅的事已经搞定。王要转让费三百五十万元，学校财力有限，只能拿出三百万元，余下的五十万元，我们采取入股的方式，一次性付清。付清后，股东们就是王了，是余下五年的王！每股十万元。每人限一股，每股限正式教职工，计五股，也就是说只有五个名额，会后开始报名，以交齐股金为准，先来后到，额满为止。散会后， 由办公室把这个意见通知到各专业，再由专业组通知到每一个教职工那里。一人不落，要全部通知到位。
散会后，樊悄悄地问了一句：不是二百五十万元么？
你听错了！
迟校长不高兴地说。
樊也就没有再好意思问下去。
校园里炸开了锅，到处是打电话借钱的教师。
也有的直接开了车，揣着存折，到了银行。
很快，不到半天时间，五名股东产生，动作迟缓者只好骂娘了。
从办公室工作人员那里，樊认真扫了一眼，发现几个校级领导里面，除了他，全都榜上有名！
樊仁没有入股的原因很简单，除了确实没有钱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入股，说穿了就是在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去赚学生的钱。他始终认为，学校餐厅，是为学生服务的，除了炊事人员和有关工作人员，其他人无缘无故地赚学生的钱，夜晚会做恶梦的。
他说，既然王不干了，就立即以学校的名义提前收回，服务学生，无利经营，但寡不敌众。
不久成立了股东委员会。
不久四层餐厅全部发包了出去。
每层每年交承包费三十万元。
他大致算了一下，两年就可以还清股金，到时股东都可以躺在家里数钱了。
学生还是听老师的。
餐厅的生意又一天天好起来。
高峰期，几千名学生同时就餐容纳不下，只好按时段分专业依次进行。
就餐的人越来越多，伙食自然就越来越好。
餐厅再次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
餐厅不断美化、改造、扩建、周边添了诸如贮藏室、小煤棚等很多附属设施。餐厅内外，用高级涂料，一再刷新。太阳能，洗碗机，刷卡设备等一应俱全。
——这些钱却是学校拿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
某种意义上，餐厅是学校的财产，就像别人借去长期无偿的旅游大巴，莫非车在使用过程中跑炸了轮胎，修补费还要车主负担么？车内添个小摆设，或偶尔冲洗一次，莫非这些费用也要车主负担么？
更让非股东不能容忍的是，学校把历史上属于校勤工俭学项目的两个食品店每年通过竟标得的几十万元承包费也拿过去作为餐厅收入让股东分红。
这一下可好，全校几千名师生，共同供养着五名股东。
他们又不是我们的亲爸亲妈！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
因为樊是全校唯一没有入股的校级领导，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非股东的利益，于是找他反映想法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他大致归纳了一下，他们的主要意见有四：一是股金不应该抽走，应该作为学校的收入，上账，让学校无偿使用。现在他们的股金早就通过承包费收入的方式付清了，这就意味着已经单方面中止了股东身份，从抽走之日起，就不应该继续分红。在没参与分红的前提下，从入股到抽走这段时间，学校可以支付利息按历史上最高利息一分支付。二是两个食品店的承包费属于学校集体的勤工俭学收入，应该继续上账，不能让少数人私分了。股东继承的是王经营权，王当初没有享受的待遇，股东们也自然不能享受。三是股东还应该包括校方，因为学校拿出了三百万元，占了三十股，其红利要作为学校的集体收入。四是餐厅承包费是用来扩大再生产的，不是用来分的。如果围绕餐厅新投入的费用，一律从中支取，节余者股东们再分，则表示理解，否则，就等于拿了公款养私娘。
社会上也有议论。
樊决定找迟校长反馈一下情况。
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天他一直联系不上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忽一日，迟校长挺着大肚子，突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乍看就像一个大月份的孕妇前来做B超。
樊赶忙站起来给她让座，沏茶，并递过毛巾，让她擦了一把脸。
她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儿。
可能正值盛夏，阳光每天都不减当年地照着，即使拉了窗帘，办公室里也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想找你谈谈。
迟校长一坐下来就开始给他安排工作，这些年她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于是他拿起笔和本子。
他准备记录。
不用记，她破天荒地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向你通报一下：每天抽出三四个人，其中有餐厅的股东，一日三餐协助门岗值班，严禁学生外出就餐，让他们统统在学校就餐，或在学校食品店买食品充饥。不然，餐厅承包者有意见，食品店的承包者也有意见。他们交了那么多承包费，结果学生都到外面去了，你说这生意还做不做？他们要不做了，或者以后不肯交那么多承包费了，股东们的收入从哪里来？ 这与他有关系么？
他在心里反问了一句。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迟校长说一不二的脾气，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在行动上始终与她保持高度一致。
第二天，学校就启用了新的一日三餐封闭管理轮流值日表，除了他，当天负责人全是清一色的股东。
开始几天是有效的，学生们见门岗旁边到处是领导，到处是自己的老师，谁好意思出去？敢么？再说出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餐馆，因为很多餐馆因为学校的缘故，后来都倒闭了。
关门宰客！
这一下餐厅高兴了。
食品店也高兴了。
他们哄抬物价，一包方便面，要比外面贵两倍；一块蛋糕，要比外面贵三倍；一碗剩炒干饭，要比外面贵四倍！
冲突不断。
门岗处成了师生互殴的角斗场。
而挨处分的却总是学生。
学生开始写检举信了，一封又一封，发红包似的，每天都有人塞进樊的门缝里。
还有个要好的老师，半真半假地发来了这样的信息：打倒贪官樊校长！
没办法，他开始不断地召开不同专业、不同班级的学生座谈会。他想当面向学生了解情况。
座谈会上，同学们七嘴八舌，说得他哭笑不得。
还好，我们可以保持苗条的身材。
影视专业的学生说。
海带里可以吃到彩色的塑料袋。
美术专业的学生说。
餐厅里动不动就黑灯瞎火的，真想赶快毕业，市场需要我们啊！
电工专业的学生说。
厨师还会打人骂人，我在班里咋没学这方面的技能？
厨师专业的学生说。
度量衡是不是调整了？我明明买的是麻花，他们硬说是油条。
裁缝专业的学生说。
……
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他感到胸闷、气短、理亏。
依然持续干旱，青黄不接。学校生源主要来自市辖几个县区，当地老百姓，大都外出找活路了，作为全市唯一旳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这些来自初中的学生，大都是农村的，因为上不起学，有的辍学在家，有的转到了外地。
在后来的班子例会上，有一次，樊向大家如实反映了这些问题，包括那些非股东，曾向他谈过的想法。
听了他的话，全场静若死灰。
迟校长不说话，谁也不说话。
大家都望着迟校长。
半晌，迟校长课堂提问似的，问遍了所有的班子成员，问他们是否听说过与他说的类似的一些信息。他们或摇头，或假装没听见，或干脆说没有。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想说什么，刚开了个头，迟校长就生硬地举了一下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迟校长说，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股东分红时，大家眼红了，当初入股时大门是敞开的啊，是面向全体教职工的啊，那时不主动，现在提意见倒积极。
可我想提醒迟校长的是，那时不仅限名额，而且限了时间。
樊说。
限了名额，为什么有的人入股了？
限了时间，为什么有的人入股了？
迟校长像是生气了。
他这才想起来，迟校长讲话时，一般不高兴别人插话的。尤其不喜欢比他级别低的人插话。
为什么股东是五个校级领导？因为校级领导先得到消息。
为什么股东不是五个普通职工？因为普通职工后得到消息。
樊在心里自问自答到。
当然，迟校长见他有些尴尬，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如果餐厅不端正服务质量，我们也可以放松或取消封闭管理。
如果没有大的问题，封闭管理不仅要搞，还要搞得更扎实一些。真不行，一到开饭时间，就把铁门给我锁上。
樊注意到迟校长说话时，不仅两眼放光，而且还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
迟校长说完，望了一眼马书记，示意他接着讲。
马书记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马书记说完，习惯地缩了缩脖子，还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看上去就像甲鱼打哈欠。
转眼到了冬天，也就是餐厅改成股份制后第四年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真是冷极了。反常极了，一入冬就开始下雪，零零星星的，扔碎纸似的，隔三差五地就在天空里撒上一把。雪花飘成了一首首信天游。
这虽然是诗人抒情的好季节，但对学生来说就是一种遭遇了。特别是餐厅，由于学生洗手、洗碗，由于餐厅工作人员淘米洗菜，积水一层又一层地结成了冰，周边简直就是溜冰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伤。
果然，有一个女生摔断了胳膊。
仅医药费这一项，就花了一万五千多块。
家长找到了学校，问这个钱该不该学校出。
不仅找了迟校长，也找了樊，最后自然找了餐厅。
迟校长可能是被找烦了，于是就召集他們开会，商量对策。
迟校长首先问了餐厅人员，要不要支付一部分药费。
餐厅人员立即瞪大了眼睛，凭什么？我们只管学生吃饭，哪管学生摔跤？
迟校长又问了股东委员会的代表，要不要支付一部分药费。
股东代表说，除非五个股东都同意，否则我们谁也当不了谁的家。
迟校长又问了马书记，学校能不能支付一部分药费。
马书记缩了缩脖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潜台词，有你迟校长在，这事儿还用问我么？
最后，迟校长扑闪着大眼睛，想起似的，说，对了，樊校长，你是管安全的，你说这事该谁负责？
管安全的怎么啦？管安全的就该死么？公安部长也是管安全的，他能保证全国人民都不摔跟头么？
想到这里，樊没好气地说，我是管安全的，学生摔伤了，我有责任，责任在我，她摔伤了，药费该我出，我拿好了。 你这不是说气话么？
听他这么说，迟校长慢慢站起来，凸出的大肚子，与会议桌边磨擦了一下，听声音就像是谁从密封袋上撕下了封条。
要叫我说，她的医药费谁都不必赔，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学生那么多，为什么就她摔断了胳膊？
既然在餐厅周边摔伤了，餐厅有责任，那么，我们学校也有责任，进而镇里也有责任，县里有责任，市里有责任，省里有责任，国家也有责任。因为地皮是餐厅的，也是学校的，也是镇里县里市里省里的和国家的！她干脆去找国务院得了！
迟校长觉得自己越说越有道理，也就越说越神气。
他们都笑了，好像很欣赏迟校长的幽默似的。
但他始终没有笑。
他的的确确笑不出来。
如果迟校长的说辞成立，出了车祸的肇事车辆就可以平安无事了：那么多人都没撞上，为什么单单撞上你了？受害者只好自认倒霉。
如果迟校长的说辞成立，全国就没有必要设这么复杂的行政区划和单位了，只设国家一级政府，大家有事儿都去找国家好了。
他注意到，这些年，迟校长动不动就说出一些自认为在理儿，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也就是没有任何逻辑力量的话来。
这种话除了欺骗自己，还可以欺骗那些不动脑筋一味附和的人。
可能迟到了更年期，樊也到了更年期吧。
他们交往的日子越来越多，而彼此的情谊却越来越少。
朝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晚上，他在梦里，把迟校长批了个狗血喷头。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你为了一己之私，滥用职权，把好端端的学校餐厅，变成了你几个人的私人银行！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餐厅是用公款买过来的，你却利令智昏，竟然把它变成了你们几个人的摇钱树！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为了暗度陈仓，你明修栈道，利用障眼法，用表面入股的假象，企图掩盖餐厅属于学校的事实！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你那也叫入股？所谓的股金，充其量只是暂借学校而已，高额利润，造成了学校资产的大量流失！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餐厅的房子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维修费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炊事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就餐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管理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风险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既然主要是用学校的钱收回来的，餐厅无疑就是公共财产。即使暂时借用少数人少量的钱，也改变不了餐厅的公共性质。你干的完全是蛇吞象的勾当！作为一校之长，你这就是渎职啊！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差点忘了——学校各种服务部，每年的承包费也落入了你们的腰包！为什么勤工俭学收入也成了餐厅的利润成了你们的红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给我闭嘴！
迟校长的眼睛忽然大成了鸡蛋，她指着他说，樊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巡视组的组长？你以为你是纪委的书记？你以为你是反贪局的局长？你要敢揭发我，我就整死你！小样！
他被迟校长的话吓醒了。
冬去春来，万木复苏。只是刚刚过去的冬天，雪也下了，冰也结了，但仍未从根本上缓解持续几年的大面积的旱情。
他的家乡，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已经连续五年靠政府扶贫款度日了。
他们咬着牙把孩子送到了他的学校。
他们总认为把孩子送到了学校就安全了。
送到学校就有望了，送到学校就旱涝保收了。
可是他们不懂学校，不懂学校也是社会，至少是社会的缩影。社会有的，学校也有，社会没有的，学校也可能有。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把学上完。
上学也要吃饭，也要喝水。
既然吃饭，既然喝水，就少不了钱。
又有学生向他借钱了。
这些年已经有不少学生向他借钱了，相识的不相识的，他们约好了似的，理由大抵相同，都是为了吃饭。父母给他们的钱总是不够。他们总认为孩子拿走的钱已经够多了，学生也觉得拿走不少了，可往往是一到星期三，饭钱就吃完了。
是他们奢侈么？
是他们浪费么？
不！决不！
他们心疼钱，就像父母心疼自己。有时两个人买一杯开水，有时三个人买一块油饼，甚至四个人买一份菜。
经统计，辍学的学生越来越多，辍学的原因虽然复杂，但上不起占了大多数，其实他们并不是不想上学。
新生入学，也一届比一届少了。
有一年秋季开学，迟校长找他们开会，研究本年度餐厅的发包问题。他说，承包费降一点吧，承包费高了，窗口经营者就会把损失转嫁给学生的。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说，谁嫌高了谁可以不搞么。
可是他们不搞搞什么呢？他们都是来自周边的农民。他们承包餐厅窗口，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么？他们不搞这个又搞什么呢？承包费之毒有甚于蛇者乎！
话不能这么说，迟校长见樊把唐朝柳宗元搬出来说理，一下子慌了手脚。
至于话应该怎么说，迟校长也没有说明白，后来只好不了了之。
有时，樊真想大喝一声，住手！同事们！爱你的学生吧，爱你的学生就是爱你自己。他们窘迫的今天，可能就是你们无奈的明天。他们需要温暖，需要关怀，需要同情，需要呵护。
——至少，我们不能把手伸向學生。
学生连饭钱都没有了，你还想要什么？少伸一次手，学生或许就可以度过温饱的一天呢。
有时他想，那些向他借过钱的学生，就像远去的候鸟，也许一个更加温暖的地方正等待着他们去栖息，去繁衍，去发展。如果是那样，他会为他们祝福的。
他们不必回来，不必想念留在他这里的欠条。那些欠条，那些有伤尊严的记忆，他早已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撕成了碎片，并随风扬成了缤纷的花瓣。
虽然老师并不富裕，只是靠微薄的薪水吃饭，但老师的心灵从未贫穷过。
当你们叫他一声老师或喊他一声校长的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为你们而自豪，更为自己而骄傲。
学校并不是一块净土，樊常常为身处此境而备受煎熬，坐卧不安。
听说，按照协议，餐厅马上就可以收归学校了。
但愿今后再没有承包费，学生一分钱能买一份货，伙食费能降到一个合理的价位上，真正实现学校餐厅要为学生服务的宗旨。
好久没见到迟校长了。
马书记悄悄告诉他说，校长住院了，怕惊动大家，影响工作，所以没有公开。她的子宫肌瘤已经长到甜瓜那么大了。
马书记说完，用手比了个甜瓜。
难怪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樊问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怪怪地笑了一下，又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
樊忽然发现马书记长胖了，脖子快找不到了，腰要是移植到女人身上，得赶快送到产房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作为她多年的助手和同事，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她了。
樊说。
就在他要动身的时候，手机报到了，一条抢眼的网帖映入了他的眼帘：哈嘻市职业技术学校，五位校级领导，五年贪污学生就餐费和私分学校红利以及勤工俭学款数百万元。有趣的是，文字旁边还有一副插图：一只大馒头与一只小馒头。大馒头是当地超市里卖的，小馒头是学校餐厅里卖的。虽然大馒头是小馒头三倍的个头，但小馒头和大馒头的价格却完全一样！
樊刚读完，猛一抬头，发现一张京剧脸，着实吓了一跳。原来，眉毛胡子白成一片的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对面。
老同学，你知道迟校长到哪里了么？
王虽然好几年没见到樊仁副校长了，可一见面，他还是那么亲切，那么痛快。
王是来向他打听迟校长的。王说有事儿，想找迟校长单独聊一聊。
于是，樊仁把马书记的话，向他老人家复述了一遍。
责任编辑 杨 枥
連咳嗽一声都能点着火。
水田里秋苗干得就像女人染黄的头发。
水塘堰坝干得底朝天，奇形怪状的裂缝里，钻满了死鱼、死泥鳅。
甲鱼、乌龟一丝不挂地跑了，不知跑哪里乘凉去了，只留下一副空壳。嘻嘻哈哈的孩子们拾在手里，成了望远镜。
不得不出门的人，一出门就像碰到火焰，赶忙用手遮住眼睛，还会情不自禁地埋怨一声，这鬼天气！
王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下到哈嘻市职业技术学校的一场及时雨。学校是新建的，因为缺钱，配套设施还不够完善，比如学生餐厅就没有。正发愁，学校来了个王老板。
王是外地人，是有名的投资家，年轻时经营茶叶生意，上了年纪，不想东奔西颠地跑推销，就到初中老同学樊仁的学校，想投资学生饮食这个行业。
王是个痛快人，时任校长也是个痛快人，经樊仁中介，说干就干。双方约定，校方出地皮，出客源，经营方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十年后，经营方所建餐厅及附属设施等，收归学校所有。
四层餐厅拔地而起，一层经营快餐，二层经营面食，三层经营生日派对，四层经营酒店。
没想到生意会这么火！
王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自夸生意火的时候，背地里一群人的妒火也在熊熊燃烧。
生意刚做完五年，学校班子就发生了变动，老校长调走了。
首先发难的是新来的迟校长。
迟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但长的却像个男人，人高马大，站像一棵松，走像一阵风，坐像一口钟。
迟校长说，王在校园里盖餐厅，赚我们学生的钱，也等于赚我们学校的钱。
班子会上，迟校长一石激起千层浪，十几个班子成员开始东倒西歪地咬耳朵。
我们的钱应该由我们来赚。
有人按捺不住地发声了。
樊仁同志，你是副校长，是抓政教的副校长，又是王老板旳老同学，你先谈谈看法吧。
迟校长望着他说，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某种期待。
怎么说呢，樊想了想说，原来学生很难管理，因为没有餐厅，每天放学，学生都到外面街上去吃饭，既不卫生，又不安全，三十多个专业，四十多个班，每天几千名学生逃荒似的外出，又难民似的返回。弄得整个校园乱哄哄的，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我确实有些担惊受怕。
现在呢？迟校长眨了一下大眼睛，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现在当然好了。起码学生吃饭不用愁，南方来的学生喜欢米食，可以在一楼就餐；北方来的学生喜欢面食，可以在二楼就餐；特别是生日期间，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三楼聚一聚，既增进了友谊，又消除了远离家庭的苦恼；四楼可以方便教职工来客接待。
我们学校是全市唯一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也是全市唯一的一所省级示范性职业技术学校。电工班、裁缝班、厨师班、美术班、音乐班、保安班、电脑班、汽车维修班、影视班等专业应有尽有，设置科学、实用、合理，具有毕业即就业的优势，生源一直看好。所以，学生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外市的有，外省的有，甚至外国的也有。
迟校长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他知道她对他的回答有些不满，因为没中她的下怀，甚至还有与她背道而驰的嫌疑。
樊校长刚才抛砖了，看能不能引出玉来。
迟校长闭着眼睛问道。
我不这样认为。
说话的是马副书记，马书记是从省厅空降过来的，平时说话为了标新立异，总喜欢用“我不这样认为”开头。他虽然不是迟校长要来的，却和迟校长有着师生关系，二十年前迟曾教过他的生物。
马书记认为，学校有地方吃饭，不是王的功劳，这功劳应该算在迟校长的头上。如果迟校长不来，学校能有这么景气？即使王来这里盖了餐厅，盖了非常非常漂亮的餐厅，也不会有人来吃的。他更不会赚到钱。
就是就是。
有人开始附议。
迟校长听到这里，猛地睁开了眼睛。她长久地望着马书记，眼角慢慢有了笑容，并不时地用眼角扫他一眼。
樊校长说的有道理，马书记说的更有道理，迟校长最后总结性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学校穷，连餐厅也盖不起，再说生源少，盖了也没有什么用。现在不啦，现在生源多了，虽然学校没什么积蓄，但如果发动教职工，以入股的方式，把王的餐厅买过来，我们自己经营，从长远看，既维护了职工利益，又维护了学校利益，何乐而不为？当年香港，对了，还有澳门，他们后来不是都收回来了么？啊？
我这只是随便说说，千万别传出去，更别传到王的耳朵里去。
散会！
迟校长首先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内容当然很快传了出去，除王不知道，全校的教职工似乎都知道了。
有人开始挑毛病。
米饭里有虫子。
豆芽里吃出了女人的头发。
油条里放了防腐剂。
蛋糕里有蛋壳。
酒里兑了水。
这些不怀好意的议论，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校园。
学生开始三三两两地外出。
餐厅里就餐人数不断减少。
最后发展到了煮了饭没人来吃。
工人的工资发不起了。
王年轻时赚的钱，几乎都花在建餐厅上和添置餐厅的设备上去了。
王这时想到了樊。
他让樊出面，先替他请学校领导，接着请班主任。
一顿又一顿。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
餐厅生意仍不见好转。
万般无奈之下，王想到了转让。
迟校长说，这怎么行呢，你的生意刚开张不久，这时候收你的餐厅，情理不通啊。
说得通，说得通，你这时候收我的餐厅就等于是从火坑里救我。
学校哪有那么多钱，你那餐厅转让费至少也得三百多万吧。 迟校长试探性地问一句。
校长英明！王说。
迟校长暗自得意，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线全闪着金光。
学校吃点亏， 你也吃点亏。
迟校长说。
怎么着？
王不安地问道。
二百五十万吧。
能不能再多点儿？
王小心翼翼地说。
不行，再多了学校就拿不起了。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樊虽然与王非亲非故，作为老同学，却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甚为同情。他听在耳里，却疼在心里。
樊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起身离开了现场。他俩后来是怎么达成协议的，樊一概不知。
樊知道結果是在第二天的上午。
办公室主任通知他，说迟校长要利用上午课间操的时间，在校会议室召开全体班子成员会议。
他走到会议室，人差不多到齐了。
迟校长说，收回餐厅的事已经搞定。王要转让费三百五十万元，学校财力有限，只能拿出三百万元，余下的五十万元，我们采取入股的方式，一次性付清。付清后，股东们就是王了，是余下五年的王！每股十万元。每人限一股，每股限正式教职工，计五股，也就是说只有五个名额，会后开始报名，以交齐股金为准，先来后到，额满为止。散会后， 由办公室把这个意见通知到各专业，再由专业组通知到每一个教职工那里。一人不落，要全部通知到位。
散会后，樊悄悄地问了一句：不是二百五十万元么？
你听错了！
迟校长不高兴地说。
樊也就没有再好意思问下去。
校园里炸开了锅，到处是打电话借钱的教师。
也有的直接开了车，揣着存折，到了银行。
很快，不到半天时间，五名股东产生，动作迟缓者只好骂娘了。
从办公室工作人员那里，樊认真扫了一眼，发现几个校级领导里面，除了他，全都榜上有名！
樊仁没有入股的原因很简单，除了确实没有钱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入股，说穿了就是在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去赚学生的钱。他始终认为，学校餐厅，是为学生服务的，除了炊事人员和有关工作人员，其他人无缘无故地赚学生的钱，夜晚会做恶梦的。
他说，既然王不干了，就立即以学校的名义提前收回，服务学生，无利经营，但寡不敌众。
不久成立了股东委员会。
不久四层餐厅全部发包了出去。
每层每年交承包费三十万元。
他大致算了一下，两年就可以还清股金，到时股东都可以躺在家里数钱了。
学生还是听老师的。
餐厅的生意又一天天好起来。
高峰期，几千名学生同时就餐容纳不下，只好按时段分专业依次进行。
就餐的人越来越多，伙食自然就越来越好。
餐厅再次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
餐厅不断美化、改造、扩建、周边添了诸如贮藏室、小煤棚等很多附属设施。餐厅内外，用高级涂料，一再刷新。太阳能，洗碗机，刷卡设备等一应俱全。
——这些钱却是学校拿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
某种意义上，餐厅是学校的财产，就像别人借去长期无偿的旅游大巴，莫非车在使用过程中跑炸了轮胎，修补费还要车主负担么？车内添个小摆设，或偶尔冲洗一次，莫非这些费用也要车主负担么？
更让非股东不能容忍的是，学校把历史上属于校勤工俭学项目的两个食品店每年通过竟标得的几十万元承包费也拿过去作为餐厅收入让股东分红。
这一下可好，全校几千名师生，共同供养着五名股东。
他们又不是我们的亲爸亲妈！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
因为樊是全校唯一没有入股的校级领导，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非股东的利益，于是找他反映想法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他大致归纳了一下，他们的主要意见有四：一是股金不应该抽走，应该作为学校的收入，上账，让学校无偿使用。现在他们的股金早就通过承包费收入的方式付清了，这就意味着已经单方面中止了股东身份，从抽走之日起，就不应该继续分红。在没参与分红的前提下，从入股到抽走这段时间，学校可以支付利息按历史上最高利息一分支付。二是两个食品店的承包费属于学校集体的勤工俭学收入，应该继续上账，不能让少数人私分了。股东继承的是王经营权，王当初没有享受的待遇，股东们也自然不能享受。三是股东还应该包括校方，因为学校拿出了三百万元，占了三十股，其红利要作为学校的集体收入。四是餐厅承包费是用来扩大再生产的，不是用来分的。如果围绕餐厅新投入的费用，一律从中支取，节余者股东们再分，则表示理解，否则，就等于拿了公款养私娘。
社会上也有议论。
樊决定找迟校长反馈一下情况。
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天他一直联系不上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忽一日，迟校长挺着大肚子，突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乍看就像一个大月份的孕妇前来做B超。
樊赶忙站起来给她让座，沏茶，并递过毛巾，让她擦了一把脸。
她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儿。
可能正值盛夏，阳光每天都不减当年地照着，即使拉了窗帘，办公室里也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想找你谈谈。
迟校长一坐下来就开始给他安排工作，这些年她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于是他拿起笔和本子。
他准备记录。
不用记，她破天荒地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向你通报一下：每天抽出三四个人，其中有餐厅的股东，一日三餐协助门岗值班，严禁学生外出就餐，让他们统统在学校就餐，或在学校食品店买食品充饥。不然，餐厅承包者有意见，食品店的承包者也有意见。他们交了那么多承包费，结果学生都到外面去了，你说这生意还做不做？他们要不做了，或者以后不肯交那么多承包费了，股东们的收入从哪里来？ 这与他有关系么？
他在心里反问了一句。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迟校长说一不二的脾气，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在行动上始终与她保持高度一致。
第二天，学校就启用了新的一日三餐封闭管理轮流值日表，除了他，当天负责人全是清一色的股东。
开始几天是有效的，学生们见门岗旁边到处是领导，到处是自己的老师，谁好意思出去？敢么？再说出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餐馆，因为很多餐馆因为学校的缘故，后来都倒闭了。
关门宰客！
这一下餐厅高兴了。
食品店也高兴了。
他们哄抬物价，一包方便面，要比外面贵两倍；一块蛋糕，要比外面贵三倍；一碗剩炒干饭，要比外面贵四倍！
冲突不断。
门岗处成了师生互殴的角斗场。
而挨处分的却总是学生。
学生开始写检举信了，一封又一封，发红包似的，每天都有人塞进樊的门缝里。
还有个要好的老师，半真半假地发来了这样的信息：打倒贪官樊校长！
没办法，他开始不断地召开不同专业、不同班级的学生座谈会。他想当面向学生了解情况。
座谈会上，同学们七嘴八舌，说得他哭笑不得。
还好，我们可以保持苗条的身材。
影视专业的学生说。
海带里可以吃到彩色的塑料袋。
美术专业的学生说。
餐厅里动不动就黑灯瞎火的，真想赶快毕业，市场需要我们啊！
电工专业的学生说。
厨师还会打人骂人，我在班里咋没学这方面的技能？
厨师专业的学生说。
度量衡是不是调整了？我明明买的是麻花，他们硬说是油条。
裁缝专业的学生说。
……
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他感到胸闷、气短、理亏。
依然持续干旱，青黄不接。学校生源主要来自市辖几个县区，当地老百姓，大都外出找活路了，作为全市唯一旳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这些来自初中的学生，大都是农村的，因为上不起学，有的辍学在家，有的转到了外地。
在后来的班子例会上，有一次，樊向大家如实反映了这些问题，包括那些非股东，曾向他谈过的想法。
听了他的话，全场静若死灰。
迟校长不说话，谁也不说话。
大家都望着迟校长。
半晌，迟校长课堂提问似的，问遍了所有的班子成员，问他们是否听说过与他说的类似的一些信息。他们或摇头，或假装没听见，或干脆说没有。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想说什么，刚开了个头，迟校长就生硬地举了一下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迟校长说，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股东分红时，大家眼红了，当初入股时大门是敞开的啊，是面向全体教职工的啊，那时不主动，现在提意见倒积极。
可我想提醒迟校长的是，那时不仅限名额，而且限了时间。
樊说。
限了名额，为什么有的人入股了？
限了时间，为什么有的人入股了？
迟校长像是生气了。
他这才想起来，迟校长讲话时，一般不高兴别人插话的。尤其不喜欢比他级别低的人插话。
为什么股东是五个校级领导？因为校级领导先得到消息。
为什么股东不是五个普通职工？因为普通职工后得到消息。
樊在心里自问自答到。
当然，迟校长见他有些尴尬，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如果餐厅不端正服务质量，我们也可以放松或取消封闭管理。
如果没有大的问题，封闭管理不仅要搞，还要搞得更扎实一些。真不行，一到开饭时间，就把铁门给我锁上。
樊注意到迟校长说话时，不仅两眼放光，而且还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
迟校长说完，望了一眼马书记，示意他接着讲。
马书记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马书记说完，习惯地缩了缩脖子，还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看上去就像甲鱼打哈欠。
转眼到了冬天，也就是餐厅改成股份制后第四年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真是冷极了。反常极了，一入冬就开始下雪，零零星星的，扔碎纸似的，隔三差五地就在天空里撒上一把。雪花飘成了一首首信天游。
这虽然是诗人抒情的好季节，但对学生来说就是一种遭遇了。特别是餐厅，由于学生洗手、洗碗，由于餐厅工作人员淘米洗菜，积水一层又一层地结成了冰，周边简直就是溜冰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伤。
果然，有一个女生摔断了胳膊。
仅医药费这一项，就花了一万五千多块。
家长找到了学校，问这个钱该不该学校出。
不仅找了迟校长，也找了樊，最后自然找了餐厅。
迟校长可能是被找烦了，于是就召集他們开会，商量对策。
迟校长首先问了餐厅人员，要不要支付一部分药费。
餐厅人员立即瞪大了眼睛，凭什么？我们只管学生吃饭，哪管学生摔跤？
迟校长又问了股东委员会的代表，要不要支付一部分药费。
股东代表说，除非五个股东都同意，否则我们谁也当不了谁的家。
迟校长又问了马书记，学校能不能支付一部分药费。
马书记缩了缩脖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潜台词，有你迟校长在，这事儿还用问我么？
最后，迟校长扑闪着大眼睛，想起似的，说，对了，樊校长，你是管安全的，你说这事该谁负责？
管安全的怎么啦？管安全的就该死么？公安部长也是管安全的，他能保证全国人民都不摔跟头么？
想到这里，樊没好气地说，我是管安全的，学生摔伤了，我有责任，责任在我，她摔伤了，药费该我出，我拿好了。 你这不是说气话么？
听他这么说，迟校长慢慢站起来，凸出的大肚子，与会议桌边磨擦了一下，听声音就像是谁从密封袋上撕下了封条。
要叫我说，她的医药费谁都不必赔，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学生那么多，为什么就她摔断了胳膊？
既然在餐厅周边摔伤了，餐厅有责任，那么，我们学校也有责任，进而镇里也有责任，县里有责任，市里有责任，省里有责任，国家也有责任。因为地皮是餐厅的，也是学校的，也是镇里县里市里省里的和国家的！她干脆去找国务院得了！
迟校长觉得自己越说越有道理，也就越说越神气。
他们都笑了，好像很欣赏迟校长的幽默似的。
但他始终没有笑。
他的的确确笑不出来。
如果迟校长的说辞成立，出了车祸的肇事车辆就可以平安无事了：那么多人都没撞上，为什么单单撞上你了？受害者只好自认倒霉。
如果迟校长的说辞成立，全国就没有必要设这么复杂的行政区划和单位了，只设国家一级政府，大家有事儿都去找国家好了。
他注意到，这些年，迟校长动不动就说出一些自认为在理儿，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也就是没有任何逻辑力量的话来。
这种话除了欺骗自己，还可以欺骗那些不动脑筋一味附和的人。
可能迟到了更年期，樊也到了更年期吧。
他们交往的日子越来越多，而彼此的情谊却越来越少。
朝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晚上，他在梦里，把迟校长批了个狗血喷头。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你为了一己之私，滥用职权，把好端端的学校餐厅，变成了你几个人的私人银行！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餐厅是用公款买过来的，你却利令智昏，竟然把它变成了你们几个人的摇钱树！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为了暗度陈仓，你明修栈道，利用障眼法，用表面入股的假象，企图掩盖餐厅属于学校的事实！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你那也叫入股？所谓的股金，充其量只是暂借学校而已，高额利润，造成了学校资产的大量流失！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餐厅的房子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维修费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炊事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就餐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管理人员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餐厅的风险是学校的，为什么利润是你们的？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既然主要是用学校的钱收回来的，餐厅无疑就是公共财产。即使暂时借用少数人少量的钱，也改变不了餐厅的公共性质。你干的完全是蛇吞象的勾当！作为一校之长，你这就是渎职啊！
你个千古罪人！他说，差点忘了——学校各种服务部，每年的承包费也落入了你们的腰包！为什么勤工俭学收入也成了餐厅的利润成了你们的红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给我闭嘴！
迟校长的眼睛忽然大成了鸡蛋，她指着他说，樊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巡视组的组长？你以为你是纪委的书记？你以为你是反贪局的局长？你要敢揭发我，我就整死你！小样！
他被迟校长的话吓醒了。
冬去春来，万木复苏。只是刚刚过去的冬天，雪也下了，冰也结了，但仍未从根本上缓解持续几年的大面积的旱情。
他的家乡，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已经连续五年靠政府扶贫款度日了。
他们咬着牙把孩子送到了他的学校。
他们总认为把孩子送到了学校就安全了。
送到学校就有望了，送到学校就旱涝保收了。
可是他们不懂学校，不懂学校也是社会，至少是社会的缩影。社会有的，学校也有，社会没有的，学校也可能有。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把学上完。
上学也要吃饭，也要喝水。
既然吃饭，既然喝水，就少不了钱。
又有学生向他借钱了。
这些年已经有不少学生向他借钱了，相识的不相识的，他们约好了似的，理由大抵相同，都是为了吃饭。父母给他们的钱总是不够。他们总认为孩子拿走的钱已经够多了，学生也觉得拿走不少了，可往往是一到星期三，饭钱就吃完了。
是他们奢侈么？
是他们浪费么？
不！决不！
他们心疼钱，就像父母心疼自己。有时两个人买一杯开水，有时三个人买一块油饼，甚至四个人买一份菜。
经统计，辍学的学生越来越多，辍学的原因虽然复杂，但上不起占了大多数，其实他们并不是不想上学。
新生入学，也一届比一届少了。
有一年秋季开学，迟校长找他们开会，研究本年度餐厅的发包问题。他说，承包费降一点吧，承包费高了，窗口经营者就会把损失转嫁给学生的。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说，谁嫌高了谁可以不搞么。
可是他们不搞搞什么呢？他们都是来自周边的农民。他们承包餐厅窗口，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么？他们不搞这个又搞什么呢？承包费之毒有甚于蛇者乎！
话不能这么说，迟校长见樊把唐朝柳宗元搬出来说理，一下子慌了手脚。
至于话应该怎么说，迟校长也没有说明白，后来只好不了了之。
有时，樊真想大喝一声，住手！同事们！爱你的学生吧，爱你的学生就是爱你自己。他们窘迫的今天，可能就是你们无奈的明天。他们需要温暖，需要关怀，需要同情，需要呵护。
——至少，我们不能把手伸向學生。
学生连饭钱都没有了，你还想要什么？少伸一次手，学生或许就可以度过温饱的一天呢。
有时他想，那些向他借过钱的学生，就像远去的候鸟，也许一个更加温暖的地方正等待着他们去栖息，去繁衍，去发展。如果是那样，他会为他们祝福的。
他们不必回来，不必想念留在他这里的欠条。那些欠条，那些有伤尊严的记忆，他早已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撕成了碎片，并随风扬成了缤纷的花瓣。
虽然老师并不富裕，只是靠微薄的薪水吃饭，但老师的心灵从未贫穷过。
当你们叫他一声老师或喊他一声校长的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为你们而自豪，更为自己而骄傲。
学校并不是一块净土，樊常常为身处此境而备受煎熬，坐卧不安。
听说，按照协议，餐厅马上就可以收归学校了。
但愿今后再没有承包费，学生一分钱能买一份货，伙食费能降到一个合理的价位上，真正实现学校餐厅要为学生服务的宗旨。
好久没见到迟校长了。
马书记悄悄告诉他说，校长住院了，怕惊动大家，影响工作，所以没有公开。她的子宫肌瘤已经长到甜瓜那么大了。
马书记说完，用手比了个甜瓜。
难怪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樊问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不这样认为，马书记怪怪地笑了一下，又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
樊忽然发现马书记长胖了，脖子快找不到了，腰要是移植到女人身上，得赶快送到产房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作为她多年的助手和同事，我想我应该去看看她了。
樊说。
就在他要动身的时候，手机报到了，一条抢眼的网帖映入了他的眼帘：哈嘻市职业技术学校，五位校级领导，五年贪污学生就餐费和私分学校红利以及勤工俭学款数百万元。有趣的是，文字旁边还有一副插图：一只大馒头与一只小馒头。大馒头是当地超市里卖的，小馒头是学校餐厅里卖的。虽然大馒头是小馒头三倍的个头，但小馒头和大馒头的价格却完全一样！
樊刚读完，猛一抬头，发现一张京剧脸，着实吓了一跳。原来，眉毛胡子白成一片的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对面。
老同学，你知道迟校长到哪里了么？
王虽然好几年没见到樊仁副校长了，可一见面，他还是那么亲切，那么痛快。
王是来向他打听迟校长的。王说有事儿，想找迟校长单独聊一聊。
于是，樊仁把马书记的话，向他老人家复述了一遍。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