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是一把生死剑，刺入你恨或者恨你的人的胸膛，他必死无疑。如果刺入你爱且爱你的人的胸膛，时光便会在你们的爱中逆转到你出剑之前，你可以重新选择杀还是不杀。”
我每干掉一个人就会想起师父说的话。可是我在江湖上漂泊了数年，却没有一个对手能在我剑下逃生。我不恨他们，但是他们恨我，无论生前恨否，死后必恨无疑。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坐在旅店的屋顶上看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街市，追忆我远远逝去的童年。
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师父和我们生活的断肠谷。这两样东西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大好。师父整天拉着一张苦瓜脸，除了让我练功就是打我屁股，后来我明白天天都要挨打，索性只穿短裤练功，练完后就主动跑到师父面前撅起屁股，恭恭敬敬地说：“您老请打。”他就毫不客气地挽起袖子开打了。挨打其实还不是最痛苦的事，最痛苦的是吃师父做的菜，他厨艺不高，却热衷于烧菜，他能将五颜六色的菜烧成清一色的焦黄色。吃的时候还一个劲地问我好不好吃，我少不更事，误以为天下美味莫过于此，便真心实意地说好吃。有一次，我拿着吃剩下的菜去喂猪，没想到它吃了一口就吐了，我想这畜生真挑食，忍不住揍了它一顿。
断肠谷是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师父在里面种满了菊花。每到秋季，漫山遍野的菊花万艳同芳，将青天白日和青山绿水都染成了大便似的黄色。师父却极为陶醉，穿着儒服戴着儒巾，怡然自得地在东篱下采菊，还故意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南山。而我还必须挥着把奇钝无比的剑刺我们茅屋前的千年老树，师父说，你哪天能将老树刺穿，哪天才能下山。
我十六岁时，师父铸成了生死剑，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师父是个高深莫测的人。他在十六年如一日地铸造着一把宝剑，而这件事连他唯一的徒弟都一无所知。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薄如蝉翼的剑身，像他年轻时抚摸少女的脸庞那么专注与投入。剑身在他的抚摸之下微微颤栗，泛出无数寒光。
他满脸肃穆地说：“这是一把生死剑，刺入你恨或者恨你的人的胸膛，他必死无疑。如果刺入你爱且爱你的人的胸膛，时光便会在浓浓的爱中逆转到杀他之前，你可以重新选择杀还是不杀。”
我从小练武，文化水平不高，听了这些话一时不能理解。幸好记忆力超群，就背了下来。
我从师父手中接过剑，一剑便洞穿了那棵千年古树。从此剑属于我，我也属于剑。我将师父一个人留在了空旷的断肠谷，他将我一个人扔进险恶的江湖。
我并不知道江湖是什么，却奔着江湖而去。我站在官道上一边欣赏着过往的男男女女，一边寻思着朝哪个方向去，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师父说过，到哪个方向的人多，哪个方向一定就是好地方。我刚准备跟着大队人马走，却猛然听到一声老鼠挨打似的尖叫，循着叫声望过去，只见一名骑黑马的黑衣男子正在抢一名村姑的行李。一出师就撞上了江湖上的事，我十分兴奋，冲上去不由分说就给了那男的一剑，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头栽下了马。村姑拾起包裹，狠狠踢了强盗一脚，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杀了我的随从，你得送我回长安。语气蛮横而柔软，像一根绵里针穿进我的鼻孔，欲要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被吓了一跳，马上又强作镇定地反问，他是你随从？
村姑眨巴着一双满含秋水的媚眼说，他已经死了，我说他是他就是。
我看了看，人确实已经死了，既然死无对证，又强辩不过，只得送她回去。其实我可以杀了她，但是我不恨她，而且她是我平生碰到的第一个女人，终究有点舍不得下手。
她骑着马逆着大队人流而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像斗败了的公鸡，押着老牛破车，像逃难一样与我们背道而驰。我不禁暗叫晦气，一出江湖就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丫头，还被她带着去很少人愿意去的长安，真是出师不利。
到了长安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村姑并非村姑，她叫倪虹，是长安郡守的掌上明珠。她并没有对我安什么坏心，进了城门，她就一溜烟跑掉了。我站在行人如织的街市上，觉得如处梦中，我一打听才知道，长安还是个好地方，就是房价太贵，很多外地人买不起房子，只好忍痛割爱，我在路上遇到的都是买不起房子的人。
我在长安最豪华的客栈住了下来，我认为这儿是达官贵人和江湖豪侠出没之地，这里才能看到江湖的影子。可当我住进去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这儿居然住了一大半的达官显贵和一小半的乞丐。达官贵人来这里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收了很多不义之财，不赶紧就地花掉万一哪天被人搜出来势必脑袋不保。乞丐住在这儿就让我十分费解了，现在在长安买一套房子很贵，但是在这样豪华的客栈住十天的钱还是可以买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们为什么不省下钱来买房子？我喝了一会儿酒，突然有些头晕，于是就不想这件事了，毕竟我来这儿是为了闯江湖，想别的都是不务正业。
翌日清晨，晨光还朦朦胧胧，我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乞丐们又要组团出去乞讨了。我连忙抓住一位憨态可掬的老乞丐问，你可知道江湖在哪里？
他瞪着半醒未醒的眼睛嗔道：“什么江湖？”
我连忙塞给他一把铜钱。
他马上完全清醒过来，正色说，长安的江湖就在丐帮。
丐帮是天下第一帮，如今在长安更是首屈一指。很多年前，长安还帮派林立，各帮派经常有事没事互相找着打架，严重破坏了社会稳定。有一次还打到了玄武门，皇帝震怒，下了一道圣旨，把他们尽数驱逐出了长安，但是总不能连乞丐也驱逐出去，最后只好留下了丐帮。丐帮本来只是组织下线弟子乞讨创收，后来帮主远见卓识，决定把帮派做强做大。他们贿赂了一些当朝政要，租下了长安城南的一个废弃衙门，挂了个"丐中之丐"的牌子，吸纳天下所有的乞丐为其所用。后来帮主又看准市场，成立了一个杀手组织，替当官的铲除政敌牟利，收入相当可观。因此，长安城的江湖就在丐帮，而我要入江湖，就必须加入丐帮。
在城南的衙门里值班是件相当无聊的事情，我的工作就是在早晨给出去乞讨的人发个口袋，晚上再把口袋连同里面的银子收回来。闲暇的时间一多，我就情不自禁胡思乱想，我最先想起的是独自待在断肠谷的师父，特别怀念他烧的焦黄的菜肴。 想无可想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倪虹，她的眼眸一直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像一潭表面清澈见底的泥淖，目光一旦停留在上面就会无可救药地陷下去，永远没有自拔的可能。她的头发柔软，如同我所见过的质地最好的蜀锦，当初我们一起骑着马进长安时，风就时常吹着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我想到她时经常精神恍惚，同僚们见我相思成疾，就同心协力替我写了封情诗送过去。过了一天，便收到了回书，回书是这样写的：家父的条件是你必须在皇城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再买一辆四匹马拉的车。
念这封回书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乞丐，当他颤颤巍巍地将这句话念完时，台下众乞丐一片哗然，有人跟我说：“兄弟，你可要想清楚，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水平，想娶她，只能等下辈子，除非你去我们帮的杀手机构。”
当杀手其实是件很轻松的活，只是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杀指定的人，相当于杀猪。唯独让我感到不爽快的是，我本与他们毫无瓜葛，却要杀了他们，他们在被杀时都无比恨我。我常常在睡梦中看到无数张痛苦痉挛的脸向我呲牙咧嘴，他们要向我索命。为了能睡好觉，我去了乐坊，只有蜷缩在一个女人的臂弯里，才能让我像孩子一样安恬入睡。我相好的长相清隽，清纯如水，很像大家闺秀。她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有一天晚上我就躺在她一点味道也没有的香肩上问：“我师父说我的剑是一把生死剑，刺入恨我的人的胸膛他就必死无疑，刺入我爱且爱我的人的胸膛，时光就会在我们的爱中倒回到我出剑之前，我可以重新选择杀还是不杀。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像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媚笑，然后将我揽到怀里说：“也就是说，恨你的人必须死，爱你的人就算在你剑下也死不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有趣的事，要不你刺我一剑试试。”我相信我们彼此深爱对方，就不吝刺了她一剑。然后我坐在床头悠闲地嗑着五香瓜子，等着时光倒流，她从时光另一端苏醒。可是直至天亮，她仍躺着一动不动，血倒是马不停蹄地从她后背倒流殆尽。
我在杀手机构干了四年，这四年我杀了四十余名贪婪或者清廉的官。我每杀一个人心中就会增加一分不安和恐惧，我的每一剑都不是在灭亡一条生命，而是在掏开一条恨的深渊。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去杀一个初为人父的侍郎的情景，当我的剑划过他的咽喉，他年轻的妻子的脸上露出惊恐而深入骨髓的恨。她在我离开的时候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衣角，我挥剑将衣服割断，她却还是抓着那片破布不肯放下。她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兴味盎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居然咧着嘴笑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那个孩子的笑，当我沉浸在他的笑中，一把剑突然从我前胸刺过了后背。我全身冷汗地醒来，突然觉得，我在无味的江湖，尝到了太多恨。
有一段时间长安风声鹤唳，谣传着长安郡守要清除丐帮的消息，很多杀手带着全部家当逃跑了。我数了数，再做几天就可以买到一套房子和一架马车，我留了下来。
除夕之夜。我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缎子衣服，走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我和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是多么格格不入，但是我们的心境也许是一样的，我们都无比喜悦。大红的灯笼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摇曳生姿，就像我此时雀跃不已的心情。不过，今夜对其他人而言只是除夕夜，对我而言，却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将包裹放在倪虹面前，得意洋洋地对她说，这些银子够我们享用一生。
她笑了，笑得像甘泉的水一样甜美，但是她的眼眸却突然显得干涩，像湛蓝的天空飘过一片浮云。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忍不住揶揄道，这些银子该是鲜红色的吧！
我苦涩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她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温柔，我听说你的剑是生死剑，当它刺入你恨或者恨你的人的胸膛，他便必死无疑，当它刺入你爱且爱你的人的胸膛，时光便会在你们的爱中逆转回你出剑之前。是吗？
我颔首。
可以试试吗？她问的时候已经拔出了剑，好像担心我会拒绝。剑微微颤抖，像她葱嫩粉白的手，我此时才得以细细看到她的手，纤细修长的手，让人至死难忘的手。剑身流窜的寒光如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让人莫名不安。
剑已在她的手上，我不能说不可以，尽管在我的剑下至今还未有一人逃生。
我只觉寒光一闪，一丝浓重的凉意就从我的前胸渗到了后背，胸腔里有一股血涌了上来，在我的喉头稍作停留，便飞快地漫过我的嘴角。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我只是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喃喃自语道，时光真的能倒流吗？
我在最后一刻想起了师父和断肠谷，我不禁想回去问师父，生死剑真能以爱恨决定生死吗？
我感到倪虹坐在我对面，一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我每干掉一个人就会想起师父说的话。可是我在江湖上漂泊了数年，却没有一个对手能在我剑下逃生。我不恨他们，但是他们恨我，无论生前恨否，死后必恨无疑。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坐在旅店的屋顶上看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街市，追忆我远远逝去的童年。
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师父和我们生活的断肠谷。这两样东西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大好。师父整天拉着一张苦瓜脸，除了让我练功就是打我屁股，后来我明白天天都要挨打，索性只穿短裤练功，练完后就主动跑到师父面前撅起屁股，恭恭敬敬地说：“您老请打。”他就毫不客气地挽起袖子开打了。挨打其实还不是最痛苦的事，最痛苦的是吃师父做的菜，他厨艺不高，却热衷于烧菜，他能将五颜六色的菜烧成清一色的焦黄色。吃的时候还一个劲地问我好不好吃，我少不更事，误以为天下美味莫过于此，便真心实意地说好吃。有一次，我拿着吃剩下的菜去喂猪，没想到它吃了一口就吐了，我想这畜生真挑食，忍不住揍了它一顿。
断肠谷是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师父在里面种满了菊花。每到秋季，漫山遍野的菊花万艳同芳，将青天白日和青山绿水都染成了大便似的黄色。师父却极为陶醉，穿着儒服戴着儒巾，怡然自得地在东篱下采菊，还故意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南山。而我还必须挥着把奇钝无比的剑刺我们茅屋前的千年老树，师父说，你哪天能将老树刺穿，哪天才能下山。
我十六岁时，师父铸成了生死剑，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师父是个高深莫测的人。他在十六年如一日地铸造着一把宝剑，而这件事连他唯一的徒弟都一无所知。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薄如蝉翼的剑身，像他年轻时抚摸少女的脸庞那么专注与投入。剑身在他的抚摸之下微微颤栗，泛出无数寒光。
他满脸肃穆地说：“这是一把生死剑，刺入你恨或者恨你的人的胸膛，他必死无疑。如果刺入你爱且爱你的人的胸膛，时光便会在浓浓的爱中逆转到杀他之前，你可以重新选择杀还是不杀。”
我从小练武，文化水平不高，听了这些话一时不能理解。幸好记忆力超群，就背了下来。
我从师父手中接过剑，一剑便洞穿了那棵千年古树。从此剑属于我，我也属于剑。我将师父一个人留在了空旷的断肠谷，他将我一个人扔进险恶的江湖。
我并不知道江湖是什么，却奔着江湖而去。我站在官道上一边欣赏着过往的男男女女，一边寻思着朝哪个方向去，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师父说过，到哪个方向的人多，哪个方向一定就是好地方。我刚准备跟着大队人马走，却猛然听到一声老鼠挨打似的尖叫，循着叫声望过去，只见一名骑黑马的黑衣男子正在抢一名村姑的行李。一出师就撞上了江湖上的事，我十分兴奋，冲上去不由分说就给了那男的一剑，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头栽下了马。村姑拾起包裹，狠狠踢了强盗一脚，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杀了我的随从，你得送我回长安。语气蛮横而柔软，像一根绵里针穿进我的鼻孔，欲要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被吓了一跳，马上又强作镇定地反问，他是你随从？
村姑眨巴着一双满含秋水的媚眼说，他已经死了，我说他是他就是。
我看了看，人确实已经死了，既然死无对证，又强辩不过，只得送她回去。其实我可以杀了她，但是我不恨她，而且她是我平生碰到的第一个女人，终究有点舍不得下手。
她骑着马逆着大队人流而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像斗败了的公鸡，押着老牛破车，像逃难一样与我们背道而驰。我不禁暗叫晦气，一出江湖就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丫头，还被她带着去很少人愿意去的长安，真是出师不利。
到了长安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村姑并非村姑，她叫倪虹，是长安郡守的掌上明珠。她并没有对我安什么坏心，进了城门，她就一溜烟跑掉了。我站在行人如织的街市上，觉得如处梦中，我一打听才知道，长安还是个好地方，就是房价太贵，很多外地人买不起房子，只好忍痛割爱，我在路上遇到的都是买不起房子的人。
我在长安最豪华的客栈住了下来，我认为这儿是达官贵人和江湖豪侠出没之地，这里才能看到江湖的影子。可当我住进去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这儿居然住了一大半的达官显贵和一小半的乞丐。达官贵人来这里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收了很多不义之财，不赶紧就地花掉万一哪天被人搜出来势必脑袋不保。乞丐住在这儿就让我十分费解了，现在在长安买一套房子很贵，但是在这样豪华的客栈住十天的钱还是可以买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们为什么不省下钱来买房子？我喝了一会儿酒，突然有些头晕，于是就不想这件事了，毕竟我来这儿是为了闯江湖，想别的都是不务正业。
翌日清晨，晨光还朦朦胧胧，我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乞丐们又要组团出去乞讨了。我连忙抓住一位憨态可掬的老乞丐问，你可知道江湖在哪里？
他瞪着半醒未醒的眼睛嗔道：“什么江湖？”
我连忙塞给他一把铜钱。
他马上完全清醒过来，正色说，长安的江湖就在丐帮。
丐帮是天下第一帮，如今在长安更是首屈一指。很多年前，长安还帮派林立，各帮派经常有事没事互相找着打架，严重破坏了社会稳定。有一次还打到了玄武门，皇帝震怒，下了一道圣旨，把他们尽数驱逐出了长安，但是总不能连乞丐也驱逐出去，最后只好留下了丐帮。丐帮本来只是组织下线弟子乞讨创收，后来帮主远见卓识，决定把帮派做强做大。他们贿赂了一些当朝政要，租下了长安城南的一个废弃衙门，挂了个"丐中之丐"的牌子，吸纳天下所有的乞丐为其所用。后来帮主又看准市场，成立了一个杀手组织，替当官的铲除政敌牟利，收入相当可观。因此，长安城的江湖就在丐帮，而我要入江湖，就必须加入丐帮。
在城南的衙门里值班是件相当无聊的事情，我的工作就是在早晨给出去乞讨的人发个口袋，晚上再把口袋连同里面的银子收回来。闲暇的时间一多，我就情不自禁胡思乱想，我最先想起的是独自待在断肠谷的师父，特别怀念他烧的焦黄的菜肴。 想无可想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倪虹，她的眼眸一直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像一潭表面清澈见底的泥淖，目光一旦停留在上面就会无可救药地陷下去，永远没有自拔的可能。她的头发柔软，如同我所见过的质地最好的蜀锦，当初我们一起骑着马进长安时，风就时常吹着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我想到她时经常精神恍惚，同僚们见我相思成疾，就同心协力替我写了封情诗送过去。过了一天，便收到了回书，回书是这样写的：家父的条件是你必须在皇城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再买一辆四匹马拉的车。
念这封回书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乞丐，当他颤颤巍巍地将这句话念完时，台下众乞丐一片哗然，有人跟我说：“兄弟，你可要想清楚，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水平，想娶她，只能等下辈子，除非你去我们帮的杀手机构。”
当杀手其实是件很轻松的活，只是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杀指定的人，相当于杀猪。唯独让我感到不爽快的是，我本与他们毫无瓜葛，却要杀了他们，他们在被杀时都无比恨我。我常常在睡梦中看到无数张痛苦痉挛的脸向我呲牙咧嘴，他们要向我索命。为了能睡好觉，我去了乐坊，只有蜷缩在一个女人的臂弯里，才能让我像孩子一样安恬入睡。我相好的长相清隽，清纯如水，很像大家闺秀。她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有一天晚上我就躺在她一点味道也没有的香肩上问：“我师父说我的剑是一把生死剑，刺入恨我的人的胸膛他就必死无疑，刺入我爱且爱我的人的胸膛，时光就会在我们的爱中倒回到我出剑之前，我可以重新选择杀还是不杀。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像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媚笑，然后将我揽到怀里说：“也就是说，恨你的人必须死，爱你的人就算在你剑下也死不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有趣的事，要不你刺我一剑试试。”我相信我们彼此深爱对方，就不吝刺了她一剑。然后我坐在床头悠闲地嗑着五香瓜子，等着时光倒流，她从时光另一端苏醒。可是直至天亮，她仍躺着一动不动，血倒是马不停蹄地从她后背倒流殆尽。
我在杀手机构干了四年，这四年我杀了四十余名贪婪或者清廉的官。我每杀一个人心中就会增加一分不安和恐惧，我的每一剑都不是在灭亡一条生命，而是在掏开一条恨的深渊。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去杀一个初为人父的侍郎的情景，当我的剑划过他的咽喉，他年轻的妻子的脸上露出惊恐而深入骨髓的恨。她在我离开的时候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衣角，我挥剑将衣服割断，她却还是抓着那片破布不肯放下。她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兴味盎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居然咧着嘴笑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那个孩子的笑，当我沉浸在他的笑中，一把剑突然从我前胸刺过了后背。我全身冷汗地醒来，突然觉得，我在无味的江湖，尝到了太多恨。
有一段时间长安风声鹤唳，谣传着长安郡守要清除丐帮的消息，很多杀手带着全部家当逃跑了。我数了数，再做几天就可以买到一套房子和一架马车，我留了下来。
除夕之夜。我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缎子衣服，走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我和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是多么格格不入，但是我们的心境也许是一样的，我们都无比喜悦。大红的灯笼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摇曳生姿，就像我此时雀跃不已的心情。不过，今夜对其他人而言只是除夕夜，对我而言，却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将包裹放在倪虹面前，得意洋洋地对她说，这些银子够我们享用一生。
她笑了，笑得像甘泉的水一样甜美，但是她的眼眸却突然显得干涩，像湛蓝的天空飘过一片浮云。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忍不住揶揄道，这些银子该是鲜红色的吧！
我苦涩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她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温柔，我听说你的剑是生死剑，当它刺入你恨或者恨你的人的胸膛，他便必死无疑，当它刺入你爱且爱你的人的胸膛，时光便会在你们的爱中逆转回你出剑之前。是吗？
我颔首。
可以试试吗？她问的时候已经拔出了剑，好像担心我会拒绝。剑微微颤抖，像她葱嫩粉白的手，我此时才得以细细看到她的手，纤细修长的手，让人至死难忘的手。剑身流窜的寒光如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让人莫名不安。
剑已在她的手上，我不能说不可以，尽管在我的剑下至今还未有一人逃生。
我只觉寒光一闪，一丝浓重的凉意就从我的前胸渗到了后背，胸腔里有一股血涌了上来，在我的喉头稍作停留，便飞快地漫过我的嘴角。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我只是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喃喃自语道，时光真的能倒流吗？
我在最后一刻想起了师父和断肠谷，我不禁想回去问师父，生死剑真能以爱恨决定生死吗？
我感到倪虹坐在我对面，一直到我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