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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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岁的刘金荣站在马寨镇一家大药房的门前,拿着一台半旧的国产手机打电话。她微胖、敦实,扎着马尾,穿一条暗蓝色的连衣裙,在被摩托车卷起的尘土中眯着眼睛。街道两旁的人们努力吆喝着麻辣烫和冰激凌,四周充斥着高音喇叭的叫卖声。
  过去十余年间,她由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在数年半信半疑之后,终于被拉拢进入全能神教会,聚会、祷告、传福音,甚至一度“官”至“教会带领”。
  刘金荣高中毕业,丈夫是高级电焊工,家里有一栋六层小楼,其中五层租出去变成了宾馆。她受过教育,也并不缺钱。至今,她仍然试图反思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被拉入到那个组织严密、纪律严格、又确实给她带来过精神安慰的团体中去。但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懊恼。
  “咦,骗人嘞。”刘金荣不断用浓重的河南话说道。
  如今,她成了“神家的叛徒”。

遇见


  她拒绝、嘲讽、不屑一顾;他们亲近、讨好、百般拉拢——“那是第一个打动我的人”。
  14年前,刘金荣25岁,刚刚结婚。丈夫和公公祖辈信奉天主,平时没任何仪式,但每年都要过圣诞节。只有婆婆有些不同,在信奉一些无法说清的东西。
  刘金荣并不感到奇怪。在这个郑州西南角的中原农村,人们总会愿意信相一些神神鬼鬼的人和事。刘金荣婚前,也曾半认真半稀松地信过一个叫“见证主”的组织——刘金荣说不清楚具体教义,只知道是个根据《圣经》变异的地方小型宗教组织;她周围的亲戚中,还有不少人信仰一个叫卞玉梅的女人——一个靠戏法和跳大神为生的当地人。
  但刘金荣说,那些都是生活中的调剂,她从未当真。直到遇到了白丽。
  白丽给刘金荣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咦,那长得可不咋地。”多年后,这个性格骄傲的女人撇着嘴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就是那手指头可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人。”
  白丽是刘金荣婆婆的“客人”,听口音,来自外地。她自称随丈夫调动来到郑州,丈夫到郑州来当某地税务局局长。
  初次见面那天,刘金荣刚从一个“见证主”的聚会上回家。白丽见了她,自来熟地问:“你干啥去了?”
  “参加聚会。”刘金荣回答。
  “太好了,真是神的安排。”白丽兴奋地说,“我想来传福音,在家一个月都不敢来,我想你是新媳妇啊,肯定会不愿意啊。”白丽亲热地问,“那你觉得你信得好不好?”
  “不好。坑钱的。”刘金荣气哼哼地说。她虽然把这种聚会当做一种消遣,但很厌烦其中的规矩和直白讨要钱财的做法。
  白丽在刘金荣家住了一个星期。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不停地帮刘金荣洗衣服、收拾屋子。干活间隙,或念叨《圣经》里的事情,或突然讲一个故事,比如“诺亚造方舟”“洪水灭世”之类。
  刘金荣听得烦,顶了一句,“你说信神有啥好?我听说,人家打你左脸,你还得把右脸给他。人家要你外衣,你还得把内衣给人家。我可不是这样脾气!”
  白丽听了,竟然很高兴。她对刘金荣说,“那是恩典时代的事情。现在,我们进入了国度时代。神这次来,是狮子性格,很威严。有人打你左脸,你就打他左脸,还要打他右脸。他要你外衣,你不但能要他外衣,还能把他内衣都扒了。要欺负你,没门!”
  刘金荣觉得这样的阐释很新鲜。“你们信的这是个啥?”
  白丽回答:“全能神。”
  这也是刘金荣第一次知道这个名词。
  住到第三天,白丽送了她一本书,叫《羔羊翻开小书卷》,里面是些简单易懂的《圣经》故事。没事的时候,刘金荣也翻一翻,“也就当个故事书看看”。
  一周后,白丽要走了。离开前,留给她一本稍厚的书。晚上纳凉时,刘金荣随手翻了一下,就把书扔了。“里面说,神的道成肉身是个女性,这太荒诞了。”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想法。但婆婆劝她“要信一信”,见她懒得搭理,还为她把书捡了回来。
  刘金荣身体一直不好,婚后就辞去了土地所化验员的工作,跟着在工厂做电气焊工人的丈夫当学徒。每天学徒后回家,有些无聊,她很想找点事做,可找来找去,只看到婆婆领回家里的一群信神的人,把饭吃得精光。刘金荣讨厌这些人。
  白丽离开后,又来了一个叫宋伟的女人,说辞和白丽相差无几,基本是世上一切都是“神”在安排。宋伟见面就管她喊“姐”。“看着比我还老呢,还喊我姐。”刘金荣不搭理她。
  宋伟说,“人家来是受神的美意。要不是神的差派,你这么看不起人,谁还来呢?”
  刘金荣还是不理。但这些人对她极为客气,看得出是费尽心思讨她好,她也不太好意思生硬地把她们撵走。
  很快,刘金荣怀孕了。她回娘家安胎,直到儿子出生,才又回来。为了避免和“神家”信众接触,刘金荣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逗儿子玩。但有一天,她忘了锁门,一抬头,有个女人已经站在了屋里。那个女人没说话,直接唱起歌来。
  “就是用流行调儿唱神的词儿。具体是啥调子,我给忘了,但是特别好听。”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当时就想,咦,这人长得这么丑,可唱歌这么好听。”
  刘金荣有点嘲讽地说,“你们神家人才挺多啊,你长得这样,还唱得挺好。”
  “我以前五音不全,就因为信了神,神赐了我这么好的音。”对方见刘金荣有兴趣,很高兴,“以前来的人都给你读书啊读书,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喜欢唱歌。你就是离神太远了,但是神还是不愿意抛弃你。这都一年多了,你把神拒之门外,神得多伤心啊。”
  几年后,刘金荣终于被拉进了全能神教会,她才知道,这种策略叫“摸底”:摸清发展对象的好恶,对症出招——他爱吃肉,就给他买二斤;喜欢打麻将,就陪他打三天,只要他能信神。
  但当时,刘金荣只是被歌声吸引了。迄今,她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她一直记得这个人,“那是第一个打动我的人。”

聚会


  读书、抄写、光碟和“弟兄姊妹”;“征战撒旦”和实用主义——“真的开始有点相信了”。
  接触全能神一年多以来,刘金荣第一次对这个群体有了一点点兴趣。那个对她唱歌的人便说要带着她去参加“聚会”。
  刘金荣对这种活动并不陌生。实际上,在她婆婆家经常举办的就是一种“聚会”。聚会上,信徒们会轮流读“经书”,再一起讨论近期信神的心得和疑问。教会的负责人一般会对负责接待聚会的家庭先做一番考查,住所须较为宽敞,且家人不能反对,而且要具备一定的经济条件,能为信众提供吃喝用度。
  刘金荣被唱歌的女人说服,一起去参加聚会。出门前,一直对她冷淡的婆婆主动提出帮她照看孩子,她因此十分开心。
  但刘金荣没有真的被带往聚会地点,而是在马路上遛弯。一路上,唱歌的女人反复对她讲,“我们都是神的儿女,能来到神的面前,可不容易,以后要常去聚会。”就这样一直聊了两个小时。
  分手时,对方给了刘金荣一份“问题答案”,并说,“你写字这么好,能不能把问题答案帮着大家抄抄?”刘金荣高中毕业,在当地算是学历不低。
  “问题答案”的内容,是对全能神教义的宣讲,以通俗易懂的问答形式呈现。比如,提问:全能神既然是耶稣的再来,为什么不显神迹奇事呢?答复:全能神就是耶稣的再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类似的问题被印刷为一本书,共100问,512页,免费发放给教徒。
  刘金荣拿到的只有十几页纸。唱歌女人要求她用复写纸抄一式三份。多年之后,刘金荣反思说,如果当时只要她抄一份,她可能会胡乱应付,但是用复写纸抄三份,下笔必须十分用力,才可能三份都清晰,无形中使她减慢了抄写的速度,也在潜意识里开始阅读理解纸上的内容。
  从被动地听故事,到读书、听歌,到主动抄写,刘金荣毫无意识地一步步进入了“神”的领地。
  几天后,一个二十出头、名叫小双的女孩来到她家,收她抄写的文书,还给她带来了一张光碟,讲的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外国片子,中文配音。等到她深入全能神教会以后才发现,这样的光盘在信徒中散布很广,由于对光碟的大量需求,甚至有些卖影碟的小贩还做起了这类生意,大量复制,卖给信徒,每张一元。
  不过那时,刘金荣还是第一次接触。她好奇地看了。里面的配音很像那种拿腔作调的劣质译制片。她一边看,小双一边在一旁为她讲解,“地上的人盼着神来,神造天造地造万物,但神来了,地上的官民不容他,还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刘金荣回了一句,“那都是骗人的嘞。”
  小双没有反驳她,反而开始和刘金荣拉家常。其实,按照“神家”的规矩,传福音时不允许拉家常,只能说“神话书”里的内容。但年轻的小双似乎没那么教条,她告诉刘金荣:她一家四口都信神,她原本在工厂上班时处了个对象,快要结婚了,最终被妈妈搅黄了,现在跟着家里人到处传福音。刘金荣听着,觉得小双有点可怜。
  几天后,另外一个女孩又来找刘金荣,一见面,就“数落”她,“听说就你问题多。人家一群人都信了,你咋那多问题?”她说要带刘金荣去见一个人,“上面派了一个信神信得可好的人来,你有啥问题你问她。”
  刘金荣闲着没事,便想看看这个“信得可好”的人是否有更高的能耐,就跟着去了。聚会地点就在不远的隔壁村,到了门口,一个人热情地招呼,“来了姊妹。”刘金荣虽然一直对全能神的教义充满鄙夷,却很喜欢这个教里信徒一律互称“弟兄姊妹”,觉得“可亲”。
  当时,屋里已经坐着两位老人,传教的妇女正在讲解“神借用人来与撒旦征战”。刘金荣坐在一边听了两句,嘲讽的毛病就犯了,接了一句,“咦,那撒旦多厉害,神都斗不过,人还斗得过嘞?”
  传教的女人大概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接不上话,便黑着脸出去了。很快,带路的姑娘把刘金荣叫了出去,“你总提古怪的问题,你自己不信还影响人家两个老人信。”
  刘金荣被轰走了。
  之后一段时间,再没人来找她传福音,但家中仍然有大批“神家”的人出出进进。婆婆每天要么是在家做饭给“神家”的人吃,要么是在家吃过饭就出去“聚会”,对儿媳和孙子几乎不闻不问。
  刘金荣开始心生不满。在当地农村,媳妇生了儿子,婆婆会把儿媳捧得很高,对孙子也百般呵护,但刘金荣在婆家却全无此待遇。她丈夫虽然是厂里电气焊的一把好手,得了优秀工人奖,但老实木讷,不爱说话,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对于家中往来的人们从不多嘴过问,也不关心婆媳之间的别扭事儿。刘金荣开始觉得生活苦闷,又无处诉说。
  几个月后,又一个“姊妹”找到了刘金荣。
  那个女人对她说,“听其他弟兄姊妹讲,你唱歌也好,写字也好,可为啥这么伤神的心呢?今天神又提示我,让我来到你身边,你还是得来到神面前。”
  刘金荣顶了回去,“我不信,你看我婆子信神那样,也不管看孩儿。”
  来者看出了刘金荣的烦恼,对她说,“你婆子不好,就是因为你离神太远。你得让神去改变她。你要是离神近了,神让她给咱看孩儿,她不得让干啥干啥。”
  刘金荣联想到,她第一次被人带出去准备参加聚会时,婆婆确实主动提出过帮她带孩子——或许这真是神的作用?刘金荣第一次觉得,信神可能真会对她产生些实际的作用。
  这个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之后一周都住在她家,反复向她宣讲“神有大能”,从超越俗世的“神将灭世”,到最实用主义的“信神可以调节她和婆婆的矛盾”,刘金荣也终于明白了,究竟“全能神”都有什么能耐。
  那是2004年年底。不久,印度洋海啸爆发,洪水滔天,房屋垮塌,尸体四处漂浮。在刘金荣与一系列“神家”人士接触的过程中,这次自然灾难被宣讲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征兆;“神的工作”——召唤更多信徒来到神面前——即将结束;一旦神不再工作,便是世界末日之时,届时将只有三分之一人类能够存活,只有信神,才能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   这里没有书店、电影院或者茶馆咖啡馆。一年多前,才开始有人组织以爬山、旅游为主的“快乐户外”活动。即使神勇无敌的广场舞,也只在两年前才刚刚抵达这里。
  “我回想一遍,如果我有一份正经工作一直做下去,绝对不会去信这个。”多年后,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绝大多数信这个的,都是这个情况:本地人,有饭吃,不愿意吃苦挣钱,闲着没事。”
  但在教会里浸淫了一段时间,对灾难的恐惧渐渐消退后,刘金荣再次厌倦了。一次聚会时,她当众宣布,她通过招工进了一家工厂,她要去做口罩,不再来了。
  “你是教会带领,那么多人的生命,你说丢就丢了?”上级问她,“你要是不信了,撒旦就把人的命都掳去了,你对得起谁?”
宣扬“全能神”教的读物。摄影/ 董洁旭

  “我就对得起我自己。”刘金荣生硬地回答。
  但组织没有放弃她。上班后,每天都有“姊妹”在工厂门口等她。有一次,还带她去见了一个叫小童的大学生,说是“上面派来的”,为她答疑解惑,刘金荣把人家问得哑口无言后,得意地离开了。
  如果一切顺利,刘金荣本可以和全能神教会就此分道扬镳。但几天之后,工厂以偷东西为由将她开除了。她不承认自己有过盗窃行为,“谁偷一次性口罩呢?就是给我婆子拿了点东西绑豆角架。”她甚至认为,那可能是婆婆与人合谋为将她拉回神身边而使用的伎俩。
  在“神家”弟兄姊妹的努力下,刘金荣再次回到了“神面前”。但因为之前的行为,她被降职了,贬为“带新人”。
  一次,刘金荣去别人家里传福音,为了使人信服,她在严寒中帮人家做牛食、喂牛。冷风刺骨,她突然感到十分委屈。
  “我虽然在农村长大,但从小就没干过这些粗活,现在为了传福音,要帮陌生人喂牛,受苦受累没人管,耽误吃饭也没人管……”她回忆说,那一刻,与婆婆之间的矛盾,丈夫对她苦闷的不解,日常生活的百无聊赖,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感觉人生前景黯淡无光。
  后来,刘金荣才发现,周围的“弟兄姊妹”——最年长的70多岁,最年轻的还在上高中——大多都正处于各自的困境。人际关系不顺、身体状况不好,或者生活中遭遇依靠自己难以克服的逆境。他们大多无法从苦闷中自拔,将对神的归顺视为一种解决方案和安慰剂。神告诉他们,“现在受一点委屈,将来咱站在万人之上,你就知道多荣耀”。
  而一旦信神,他们便沉溺于精神安慰之中,远离世俗,现实中的问题更无法解决。他们变得贫穷且古怪,世人指点议论,他们感到孤立无援,只有教会的弟兄姊妹才面容亲切,互相理解,于是便更深地依赖神明的扶助。在刘金荣的估算中,她接触过的全能神信徒“能有千八百人”。
  大概是为了挽救刘金荣,她回归不久,上级给了她一本书,名叫《话在肉身显现》。这本书是全能神最重要的文献,32开,1506页,系统阐述了全能神的全部思想。“有啥问题想不开,神在这里都能告诉你。一星期后,我来拿书。”上级对她说,最后还加了一句,“按说,你以前的表现都不该给你这本书。”
  这些书籍通常要求信徒用锡纸包裹。教会告诉他们,蛇(教会内部指“警察”的暗语)会用仪器测出这些神话书籍,但用锡纸包裹后,仪器便失去了作用。刘金荣后来把这些书放在了一个膨化食品包装袋中,包装袋外表印着一头卖萌的小牛。
  实际上,借阅这本书本身就意味着对于信徒的信任。只有资深的虔诚信徒才有希望见到这部文献。这是一种待遇。神家用这种方式暗示刘金荣,她再一次被信任了。一周后,上级问她,“看了吗?”
  “看了,没找到想要的。”她回。
  “你得向神祷告。”

祷告


  下跪、祈祷与灵名,在世俗中消失,在神界中重生——末世要来了。
  这是全能神教中为数不多的仪式。
  全能神教没有食物忌口,没有入教礼,没有固定教堂。但已经担当过“教会带领”的刘金荣竟然还未曾知道祷告的事。
  “咋祷告?”刘金荣问。
  “人不配见神。祷告时你得闭上眼。”对方说,“虔诚地跪在地上,要是嫌太硬,跪在床上也行,神也不要求你。只要你的心面向神灵,对神说,‘开启我吧,让我看见你的奥秘吧。’”
  刘金荣在一旁看着,笑得不行。
  “神在那看着呢。你不怕遭惩罚吗?”她被训斥了。
  “就那瞬间,我突然有点害怕。本来咱就有点迷信嘛,什么神啊鬼啊的,她一说,我就老实了。”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但她还是不会做。对方说,“那你就答‘阿门’。”
  祷告了几次之后,刘金荣才真的不笑了。
  全能神的祷告和传福音拥有一套自己的语言模式。比如,他们将读经书称为“吃喝神话”,把在一起讨论叫做“交通真理”,将“效果”说成“果效”,将诅咒称为“咒诅”。这种方式利用词汇倒置和通感修辞,将语言打造出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间离效果,既可以产生宗教感又不至于令中国本土受众无法理解。对于生活在县城和农村的信众来说,既抽离又家常,有着奇妙的吸引力。
  祷告结束,上级批评刘金荣,“你都信了这么长时间了,连祷告都不会。祷告是神与人的另一种相通。你跟神说说心里话。你不能再背叛神了。”对方还告诉她,“只有祷告了,神才会记得你,祝福你,灾难来了,神才会知道你是谁。所以你还得起个灵名。”
  刘金荣听过周围信徒们的灵名。为了显示诚意,大家一度起的都是“忠心”“追随”之类的名字。后来,教会要求信徒把灵名改得更世俗一些,于是很多人都改成了“刘×”,取灭世时“留”下的意思。但到底怎样起名,也没有固定的规范。
  两三天后,刘金荣在街上偶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孟宇之类的名字。这个热爱唱歌的女人在头脑中突然闪现出“梦雨”这两个字。这更像十年前女孩们喜爱的QQ名,刘金荣决定以此作为灵名。   再去聚会时,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大家。从此之后,世俗的刘金荣消失了,神家的梦雨出现了。
  学会了祷告又有了灵名的梦雨不再拒绝传福音和参加聚会。但她凭借自己的资深地位和文艺才能,保持着一种自由散漫的参与态度,想去就去,懒得去就躲一躲,中途又找过几次工作,弟兄姊妹们没人说她什么。
  很快就到了2005年,刘金荣30岁。
  那年年底,她在一家热水器配件厂当工人。但在大多数“姊妹”看来,在灭世即将到来时,还浪费时间去工作,属于“撒旦的搅扰”,她需要被拯救。她们频繁地来找她,刘金荣也频繁地陷在聚会、纠缠的“姊妹”和流水线工作之间。“心就静不下来。”她回忆。
  那一天去上班前,几个姊妹来拉她一起去聚会。她推脱着,还是去上了班。但开车床时,没有集中注意力,“嗖”地一下,她右手的食指被车床冲掉了。
  工友们关切围过来,但刘金荣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下午一定要去参加聚会。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曾经听到的不信神的报应故事。“我吓得啊。我当时想,可能真的是神在管教我,在拦阻我。”
  住院后,她一反常态,每天祷告,不停地给周围每个人传福音,晚上不睡觉,领着同病房的人唱歌。很快就过年了。病情轻的都出院回家,整栋楼里只剩下刘金荣和另外两个病房的两个病人。她就大声唱,好让另外两个人也能听到。
  不久,残疾姊妹梦雨回归聚会。她不再嘲讽“弟兄姊妹”,虽然,有时仍然会有些疑惑,但都存在心里,不再像以前那样脱口而出;所有过去她不屑一顾的规矩,现在她都认真去履行。曾经叛逆骄傲的刘金荣,终于成了虔诚而忠实的信徒梦雨。
  时间一点点过去,梦雨活跃在一个个聚会和传福音活动中。2008年,发生在中国的大事不断。先是拉萨发生暴力事件,之后是汶川大地震,紧接着又遭遇奥运圣火被抢夺。教会内部开始把这些零散的事实串联起来,以印证“神即将灭世”的预判。他们声称北京奥运肯定无法召开,中国要大乱。当然,这都没成事实。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全能神所言的真正灭世是在2012年12月21日。信徒们都在为那一天做着准备。

堕入


  “尽本分”、制度、封闭空间与极度恐惧——癫狂与清醒,“我恨邪教。”刘金荣说。
  刘金荣的堕入是从2011年下半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虽然对全能神教会愈发亲近,但仍没有失去世俗的欲望。她保持着一个中国农村妇女的终极梦想——盖房。
  刘金荣是个节俭的人,近乎吝啬,这一切都是为了盖房。他们已经没有土地可耕种,拥有一栋住房不但在村里有面子,更能带来实惠的房租收入。刘金荣丈夫在工厂里的上司是她的姨夫,听说她家要盖房,还特意派了她丈夫几次出差去香港,这样可以拿到较高的补贴。这既是对家人的照顾,也是对这个每年都评为模范的员工的奖励。
  积蓄加上借贷,2010年时,房子终于建了起来。
  其间,她的弟兄姊妹们常常登门拜访,告诉她,“神马上要结束工作了,灾难来了,要房子有什么用?”
  但让她烦恼的是另外的事情——尽本分。这是神家的另一个暗语,意思是交钱财。全能神内部对于钱财的收敛并不是强制性的,至少在刘金荣十几年的经验中是如此。他们更善于通过一种感化的方式,让信众自觉交钱。
  “人家有跑腿的,有搞接待的,你总得占一样么。”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有时候就交个三十 、五十的。”
  尽本分,教会内部也有着严格的规定:必须有三人同时在场见证,交钱者还需自己书写一份声明,表示“尽本分”属自愿。钱和声明一同层层向上递交。囿于制度设计和教会内部营造的恐惧感,底层信徒一般不敢贪污。但偶尔也能听到传闻。“有一次听说别的地方一个小区带领卷了几十万跑了,教会让大家一起祷告咒诅他。”刘金荣说。但她也说,那是她听到的唯一一次。
  普通本分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本分”——负责保管大量的教义书籍资料,以及接待教会高层管理者住宿。这通常由极其资深且信得过的教徒担当。由于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一个信徒承担这项工作后,身份就被隐藏,很少再参加聚会。刘金荣说,她的婆婆如今就在尽这种特殊本分。
  全能神教会还有严格的“转会”制度。一个信众若想从一个“牧区”转往另一个“牧区”,手续极为繁琐——其信徒身份由“路条”证明,但路条并不由“转会者”自身携带,而是由转出“牧区”的上层管理者,通过一个特殊的通道,转交给转入“牧区”的上层管理者。
  保密要求非常严格,是全能神教会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比如,《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份教会《工作安排》这样写道:“要防止总打电话、说话没智慧让人抓住把柄,被跟踪追捕。”教徒入会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告知:一旦被抓,不要牵连弟兄姊妹;如果要告密,就想想犹大;如果被释放,必须有半年的隔离期,这段时间内禁止去往任何弟兄姊妹家,在路上和弟兄姊妹相遇,也不能打招呼。
  刘金荣没遇到那些极端的情况,她在弟兄姊妹的“骚扰”中坚持守着自家房子的工地。
  房子终于盖好了。六层小楼,其中五层租出去开了家宾馆,家里每年有三万元房租收入。还账也不着急,刘金荣松了口气。姊妹来的次数更多了。刘金荣想了又想,拿出两千块钱,像样地尽了一次本分。
  没有了迫近的生活目标,刘金荣更频繁地参与聚会。到2011年时,教会内部生活也明显在向所谓的世界末日宣讲倾斜。
  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视频资料成为主要内容,与普通新闻报道不同,信徒们看到的大多是灾难惨状的细节特写,比如从垮塌的房屋下挖出的半截尸体。信徒们被要求密集地观看这些影像,同时被灌输“这就是末日来临的前兆和将最终大面积降临的景象”。不想变成这样?那就虔诚地信神吧。
  刘金荣说,全能神教会对于信徒有要求,凡信神者,不能读神话书以外的任何书籍,不许看电视剧,只能看灾难类新闻。大量、高频、残忍的灾难视频集锦,给信徒们的感官带来极大刺激。许多人陷入不想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不看的境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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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超级推销员”李克强一年内五次出访,共签下1400亿美元大单。其中铁路仍是主角,引人注目的还包括能源、基建、金融和民生领域。金额最高的大单是访问英国时,英国石油公司与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签署的液化天然气供应协议,达200亿美元。  这两年,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各个外交场合不遗余力推动中国装备“走出去”,推销的产品并不仅限于高铁,领域越来越宽。2013年11月访问中东欧时,李克强推荐了4G技
在电影《BJ 单身日记》中,主人公布里奇特·琼斯是个32岁剩女,一个平淡多年、有些急不可耐要将自己嫁出去的女人。然而,身边的男人们说,女人恋爱就是抢凳子的游戏,过了三十岁没有男友的女孩,就像音乐停了还没有找到凳子的人,出局了。  在中国,有学者研究发现,超过一定年龄、还没有结婚的农村男性被认为是异类,不但自己觉得抬不起头来,还很容易成为被村民们有意无意排斥、隔离的人群,“单身汉到哪,人家都不放心”
8月22日至23日,由中国国务院侨务办公室、贵州省人民政府和中国新闻社共同主办的第八届世界华文传媒论坛在贵州省贵阳市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刘云山致贺信,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艾力更·依明巴海出席开幕式并致辞,全国政协副主席韩启德致贺信。  来自5大洲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400余位海外华文媒体代表,以及中国内地媒体负责人、传媒专家等齐聚一堂,以“海外华文媒体200年——薪火传承与时
韩美妮  (作者系美国华盛顿智库“美国进步中心”高级政策分析师)  6月7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为期两天的会晤中,共同签署了一项协议,双方同意加强在气候变化领域的协调与合作,通过两国气候变化工作组,推动气候变化领域的务实合作,包括利用《蒙特利尔议定书》的专长和机制在内的多边方式,逐步削减氢氟碳化物(HFCs)的生产和消费,同时继续把氢氟碳化物包括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公约》及《京都议
1945 年 4 月 24 日,德国,美军在 Ellingen 的一个教堂内发现纳粹掠夺的大量艺术品。  柏林律师洛特·弗雷米(Lother Fremy)在一次偶然看电视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的两个客户超过70年。  电视报道,在慕尼黑的一所公寓里,警方查获了一起艺术品藏匿案,这其中包括德国犹太艺术家马克思·利伯曼(Max Liebermann)的名作《海滩上的骑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