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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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四月,我奉老板之命,从南方的深市飞往北方的Q市谈一个项目合作。正逢Q市樱花烂漫,引来不少赏花的外地游客,我却无心赏景。事情不顺利,耗下去不会有什么进展,当机立断,决定撤退。
  打道回府前,我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位老领导——平教授。是的,这属于临时起意,理性思维告诉我需要这么做,不是因为想念这类情感情绪。与平教授见面不在此行计划之列,他已经退休五年,而我的时间与精力都不允许在无效的事情上做耗费。由于手头事情不顺利,于是想到他。这次的合作方是一家石墨烯科研所,平教授是这家研究所的前任所长,他曾有过一段高校任职的经历,记忆中大家都称他教授。科研所现任所長周博士,是一位38岁的年轻人,珍惜仕途,作风谨慎,滴水不漏且油盐不进,合约反复了几个回合,在几处细节问题上寸步不让。我送给他的“小礼物”,一只知名品牌的黑科技产品,最新款折叠手机,被他以“太贵重”为由退了回来。那是我自掏腰包买的,公司没有这笔经费。折叠手机不算什么,投石探路而已。这是一个大项目,如果对方肯做出百分之一个点的让步,我方收益就会多出七位数。我暗示周博士,我老板生意之所以做这么大,公司发展到上市,靠的不仅仅是一流的专业水准,讲规则也是我老板的为人标准与制胜法器之一。弦外之音,如果他肯做出一些让步,这份多出来的收益,我们愿意给他一定比例的分成,分配规则由他定,而且可以保障他的安全。周博士仍然态度坚决,铁板一块。这哥们给我的印象,就像练过“铁布衫”,功夫炉火纯青,拿凿子都砸不出一个印儿。
  我没有恼羞。职场打拼多年,我早已被磨砺成那种冷眼看世界的人,脸上可以笑得阳光、温和而无害,处世风格以及处理问题,习惯于秉承冷静理智的思路和态度,我不喜欢情感用事,也不会为什么事让情绪轻易波动。周博士没有错。利益最大化,这是谈判桌上永恒的规则。问题可能在我,方式或方法欠妥?或是坐上谈判桌之前,功课没有做足?
  商务谈判我也算是久经沙场,这么“梗”的主,多年来罕遇。这些年领教过各种各样难对付的谈判对手,但这种把表示友好的礼物给退回来,还是头一遭。他是国有单位,在不违反规章与程序的前提下,稍稍做出些妥协,双方受益皆大欢喜。可他宁肯自己不得好处,也必须要单位的利益最大化,把我方利益压至最低处。周博士彬彬有礼又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令我尴尬,也使我多少受到打击,表面上我不亢不卑,不悲不喜,事实上我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反思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我想起平教授。
  虽说已经退下来多年,毕竟是老领导,或许还可以打个招呼?或许人走茶凉,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管他呢,先不要想结果,见个面再说。平教授在位时,我们有过两次成功且愉快的合作,那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对我很赏识也很照顾,而年轻时候的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既没请过他一顿饭,也没送过他半毛钱礼物。
  我打算请教授吃个饭。昨晚在周博士的办公室遇挫后,一个人不愿回酒店房间,以走路的方式缓解焦虑。在一条两旁栽着樱树的小道上,发现一家私房菜馆。特意进去了一眼,内部陈设华美优雅,赏心悦目又无比舒适的程度,不输于迪拜的七星酒店。我进去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服务员领我看了一个名为“溪园”的房间,还要领我看第二个房间时,我站在“溪园”门口说,不用再看,就它了。室内温馨敞亮,一尘不染,配备有典雅的中式茶台,铺着洁白餐布的餐桌靠窗而立,茶具和餐具是清一色的景德镇青花玲珑瓷,窗台上摆着一盆由粉、黄、紫三色组成的蝴蝶兰,花朵错落有致呈扇面形状,春意盎然。在这种地方用餐,菜价一定配得上它的环境,这不要紧,有这笔预算。这次来本要请周博士吃饭,周博士贵贱不吃,见了两面,每次见面地点他都定在办公室。我老板——那位年轻的亿万富豪说过,想花的钱花不出去,有可能影响财运的。
  从菜馆出来看看时间不算太晚,我打电话给教授。这个号码已久不联系,突然拨打它,连我自己都觉得突兀。电话拨出前,特意点了下教授的朋友圈,确定他人在Q市,早上他还在露台上伺弄花花草草。他住的是复式洋房,拥有一个令无数城市人艳羡不已的近百平大露台。摁了拨出键,那头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在这边脑补着两个人坐在“溪园”的情景,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我和教授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兄弟,品茶,赏花,酌酒,共享美食,回忆美好过往,“顺便”谈谈手头的项目。
  铃声响到自动断掉,教授没接。
  晚上十时,在忙什么?追剧?看书?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少,不会这么早就入睡。正疑惑着,教授把电话回了过来。他手机上还存着我的号码,张口就喊出我的名字,这让我昨晚在周博士那儿遭受过轻微挫伤的心,获得明显的安抚。
  我先对自己的“突然现身”进行合理解释:临时出差,来得突然,所以没能事先知会,明天离开,想看看他。我表达了明日共进午餐的心意,也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他中午不能出来,那就晚上。我可以改签机票,延迟回程。如果晚上也不能出来,我就到他家里去,哪怕只坐十分钟。反正要见上一面。
  没想到教授说,小袁你来了,照理我应该请你吃个饭,可是明天一早我要去医院,中午不知道能不能完事,怕是够呛。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感失落。忙问,您怎么啦?要紧吗?明天我到医院陪您。
  教授道,你不用来,做个检查就回去了,托了熟人,走绿色通道,明中午一点前应该能结束,完事后我找你,饭就吃不成了,你等我电话,下午找个说话的地方,喝杯咖啡吧。
  我心里惦着溪园,道,要不,明晚一块吃饭?   教授说,我现在夜盲症越来越厉害,晚上尽量不出门。你啥时回去?
  原计划的行程是明天下午的回程机票,我说,后天。
  教授说,那好,明下午,等我电话。
  通话结束后我在手机上查看航班信息,明晚有两趟回程航班,一班19时的,一班21时的,但这两班商务舱和经济舱都满座,只有头等舱有空座。头等舱比商务舱票价贵出1200元,而我出行的顶格标准是商务舱。后天一早的航班商务舱有空座,我在凯越酒店商务间多住一晚的费用是1700元,不过这个符合标准,不违公司程序。于是改签了后天一早的航班。
  我有了一个上午的空闲时间。仍然没心情赏景。在酒店270度海景餐厅用早餐时,我琢磨着,见教授,空着两手也不合适。送个什么礼物好呢,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他什么也不缺。早餐后我从酒店出来,信步在附近闲逛,看到酒店相邻有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身不由己走进去,在一个滋补品专柜看到海参,想到教授明天要去检查身体,那就它吧,补养身体是个合适的说辞。既不会太便宜拿不出手,也不会像折叠手机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对海参我不陌生,自打近些年事业有了起色,我定期给岳母买海参。岳母是北方二线城市的邮电局退休职工,在岳父过世后投奔深市的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帮我们带孩子,我们每月给她五千元酬金,当然,这份钱不能与带孩子划等号。岳母喜欢吃海参,她今年69岁,两颊透出红润,常年不感冒,小区邻里每每问她保养秘方,她都谦虚地摇头说没啥秘方,我女儿女婿常年提供辽参,一天一根。每说这话时,岳母言语间充满自豪。以前我总觉得,人老了会把很多事情看开看淡,但从岳母身上我发现,哪怕年近七十,仍然醉心于享受街坊熟人看她时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一开始她并不是一天吃一根,这玩意贵,天天吃也是个负担。这几年我收入确实实现了较大幅度的增长,抛开日常通胀因素,仅换房这个事,房贷也成正比地大幅提高。可岳母对人说天天吃海参,说多了自己也认真起来,确实以一天一根的频率践行。每次一批吃完,我或妻子丹丹没能按时买回来,她会在幼儿园傍晚接孩子的时间里,一个电话打给丹丹,说她今天有点事不能去幼儿园接外孙女了。她说到做到,撂下电话就会锁门出去,在外面晃悠到很晚才回来。孩子被闪过两次后,我们再不敢大意。丹丹对我说,妈身体还不错,不怎么进医院,也就吃个海参,我们就知足吧。嗯,我知足。女人是家里的灵魂人物,她们安好,便是晴天。
  我在海参专柜挑海参。辽宁产的一个品牌,野生淡干,原价一斤八千多,恰逢商场搞活动,八折优惠。还有四千一斤的,人工养殖,品相也很好,服务员说你自吃还是送礼?送礼的话四千的也相当不错了,一般不常吃的人吃不出好赖。我毫不犹豫说,家里老人吃,要野生的。服务员很高兴,麻利地把一只托盘摆在柜台上,抱起一罐贴着野生标志的海参,哗啦啦倒出一部分,一股自然清新的海味扑鼻而来。我低头嗅了嗅,纯正的优质海参味儿。说是野生,其实我清楚,现在哪来的真正野生,就是深海养殖,用的药物少一些罢,淡干过程不加盐不加糖尽量不用添加剂防腐剂。这类东西,一斤八十多个头,个头和小手指差不多,发出来会膨胀三到四倍那么大,口感Q弹,和平时海鲜酒楼里那种松弛软烂毫无鲜味儿的海参完全不一样。我买了一斤,拣品相好的一只一只挑出来,服务员按每盒五两的量,分装进两只精致的礼盒。

2


  下午2时我准时来到教授家附近的星巴克。寻找座位时,瞥见玻璃幕墙外,一个熟悉的面影划过。我连忙转身迎出去,果然是教授。却又与印象中的教授迥然不同。
  在此之前的十年里,我和教授有过两次会面。一次是十年前,那时候我硕士毕业第三年,就职于深市一家石墨烯科研所,所领导带队前来和教授签订一个合作协议,我因头脑还算灵活又天生酒量大,有幸成为跟班之一。合约签署当晚,教授做东请我们一行人吃饭,教授坐主座,喝白酒,使用2两的杯子,端起一杯一口干掉,颇有梁山好汉的豪气。那时候的教授,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三杯落肚,我们一行五人有两个瘫软在椅靠上,再一杯下来,又一个趴下,喝到最后,酒桌上我方人员只剩下领导和我。教授对我印象很深,说我酒风好,像年轻时候的他。我喝酒没有经历过特殊训练,家里也没这氛围和土壤,我爸是五线县城的儿科医生,平日滴酒不沾,偶有什么场合,三两二锅头就人事不省。我却天生好酒量,听我姐说我姥爷在世时好酒,一斤半不醉,那就是隔代遗传,有这个基因。
  第二次和教授见面是五年前的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回头看,这些年每年的新项目都是从春天出发的。那时我仍然在深市那家研究所,已经可以单挑,带领两名比我资历浅的年轻同事前往Q市,和教授谈一个课题合作。仍然教授做东请吃饭,酒桌上教授谈笑风生,挥斥方遒,和我们谈哲学,谈生死,也是那时候,我了解到,平教授不光是石墨烯领域的专家,还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心灵导师。那晚我喝多了,后来他还谈些什么,我记不得了。我两位年轻的同事始终保持清醒,他们完全被教授折服,说教授就是教授,在生死这样的大事上,看得比普通人都通透、明白。那时候的教授,是我敬仰和羡慕的对象。他是我眼中的强者,成功者,我向往他的生活方式,领导之位,专家光环,住市中心带露天花园的海景大房,吃个饭都可以做一场心灵疏导,收割尊敬和崇拜的目光。
  那是和教授的第二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合作。那次合作后不久,教授年龄到点,从位子上退下来。而我,由于在石墨烯领域小有名气,深市一家頗负盛名的民营企业,新三板上市公司,通过猎头公司找到我。当时我很留恋研究所的安逸和稳定,却扛不住高薪诱惑,跳槽了。关键是,新老板有魄力,给了我一个有分量的职位,以及与职位相对应的权限,通俗点讲就是职业经理人。我体验到被尊重的感觉,那种舞台上做台柱子的存在感,我无力抵抗。之后几年,我忙于加班、出差、项目、谈判、各种应酬,以及恋爱、结婚、生女、养家,银行账号上余额的变化越来越醒目,属于个人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我和教授渐行渐远,一度失去联系。
  教授的变化让我微微惊讶。头发全白了,五年前见面时还满头黑发,可能是染的,但现在不染了。面部轮廓小了一圈,原本饱满圆润的双颊,此时有些凹陷,皮肤变得松弛,肤色也变得黯淡。与面部变化相对应的是,魁梧的身材仿佛缩小了一个衣服号,整个人变得单薄。还有他的精神状态,眼神里不再闪烁往日光泽。我找不出更具体的言辞来描述,这么说吧,记忆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挺拔大树,仿佛遭遇一场秋风劫持,岁月榨去了他的风华。   我表情平静,没有把惊讶表现出来。我到吧台点咖啡,问教授喝什么。教授似乎没听到,也似乎琢磨别的事分了神,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问我喝什么。我说卡布其诺,他说来一杯同样的。
  找了个靠窗的座,双双坐下,我把手里的海参靠着他的座位边放了。
  教授将其中一只袋子拿起来,抽出里面的盒子看看,又放回去,说,这东西挺贵的,你这是干吗?
  我说,没几个钱。
  想想他曾经给予过我的帮助,送他什么都不过分。
  那就受之有愧了。教授不再推辞,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么突然?昨晚猛一听你来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听错了。
  我表情依然平静,心里面翻滚着无地自容。记得教授以前有规矩,见面需提前预约,没有预约不见客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攻为守,反问他怎么了,去医院检查哪方面的问题,要不要紧。
  教授直直看着我,发了一会呆,神情有些恍惚,突然眼圈红了。
  这让我措手不及。也是万万没想到的突发情况。一个大男人,一个我曾经向往的代表了某种生活方式的人,有一天坐在咖啡馆,在我面前裸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
  半年了,已经半年了,都怪我,怪我自己。他说。
  到底怎么了,慢慢说。我隐隐不安,但依然保持平静和冷静。
  半年前我就有了感觉,教授缓缓道。
  那时候总是咳嗽,他的气管有几十年的老毛病,再加上人上了年纪,器官功能退化,他以为是老气管炎作怪,他讨厌去医院那种地方,当气管炎自己给些药,时好时坏的,直到一周前,那天早晨起来锻炼,突然头晕心慌呼吸困难,摔倒在阳台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于是去了医院,接下来几天,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气管没问题,验血时发现一项肿瘤标志物升高,医生说肿瘤标志物不稳可能与饮食有关,这个标志物没有临床意义,叫他不用紧张,但接下来又让他做加强CT,做完加强CT,又做加强核磁共振,查出他左肺部有块不明阴影,需要手术取出做活检才能确定。那天他崩溃了!肺上的问题,那玩意长在肺上,相当于判死刑的……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家没有这个基因,他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他不信这事会轮到他,没办法接受呵!又换了家医院,今早六点多就起床过去,又抽了七管血,找了熟人,都是一流的专家,这家专家同样让他做加强CT,做完又让做加强核磁共振。明天周六,后天周日,检查报告到周一才能出来。
  我心里忐忑呵,不是这一天,这一周我心里天天经历着十二级地震,每晚只能勉强睡上一两个小时,教授道,我感觉地狱向我敞开了大门,我不想去呵!
  还没有最终确诊是吧?我听明白了大致情况。
  最终结果下周一会出来。教授说。
  那您干吗在这儿胡乱猜测吓唬自己?自己折磨自己?
  肯定有問题,要不然干吗又做加强CT又做核磁共振?教授说,两家医院都这样,而且都是一流的医院和专家,咳嗽缠绵不愈,肿瘤标志物升高,不明阴影,肯定有问题,换谁可以做到不胡思乱想?
  人生无常呵,我心底里经历着海啸,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教授和我说话时,有意挺挺脊背,让自己坐得端直。一早空腹到医院抽血,然后在医院折腾整个上午,就我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也是个考验的体力活。别说他这把年纪。还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我叫他靠在沙发靠背上说,不用让自己绷得这么直。
  他说,你看,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教授眼神里游弋着丝丝缕缕的恐惧,那是邂逅死神时特有的恐惧。每个人都有自己恐惧的事情。恐惧是一种致命的情绪。它残酷地剥夺一个人的安全感,让一个充满自信和阳光的人变得胆怯而畏缩。它能摧毁一个人生命里的荣光,还能粉碎一个人的尊严。教授眼神里的恐惧,我似曾相识。
  三年前我岳父查出重疾,从发病到去世半年时间。确诊前也是加强CT,加强核磁共振,各种检查好一阵折腾,所以我多少明白一些检查身体用上“加强”二字意味着什么。当时确诊后我们和医生商量好打算瞒着岳父,但仅瞒了一天,那些检查手段像贴了标签似的,根本瞒不住,除非病人是傻子。岳父崩溃了几次,一家人也被折腾得够呛。但还是接受了。不接受能行吗?面对,治疗,几番生死考验,受了不少罪,人还是走了。岳父去世对岳母的打击非常大。岳母总结岳父这一生,就是太无私了,太爱操心,把爱毫无保留都给了孩子和家人,一点不给自己,所以早早就把自己身上那点精气神给熬干了。从那时起,岳母格外注意保健、保养,听说海参可以提高免疫力,吃起来毫不手软。还好,现如今我们有这个能力。我当初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跳槽,就是因为对购物自由的极度渴望。那之前我对贫穷拮据的恐惧,就像眼前的教授恐惧尚未确诊的病魔。
  我想给教授一个微笑,咧咧嘴,却没能笑出来。表情仍然是平静的,我说,您这种心情,我经历过。
  你经历过?教授不信,喝了口咖啡,摇摇头,开什么玩笑?这么说着,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看着他因咳嗽变红的脸,我感觉心脏猛一阵紧缩,看到他拿着雪白的纸巾捂到嘴边吐出一口痰物时,我尤其心惊肉跳。所幸,他把纸巾摊开认真地瞅了瞅,上面没有出现令人担心的东西。教授明显舒了一口气,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暂时放下。我喊服务员要来一杯温开水,让他别喝咖啡了,喝白水。除了这些,我无能为力,几乎做不了任何可以帮到他的事。我忽然有些难过。
  没事,没事,教授喝了两口白水,似在安慰我,又安慰自己,说,这样子断断续续很久了,可能刚才喝咖啡喝急了,呛到了,说你的事,你经历过?
  上次见面是五年前,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我说,那晚您请我们吃饭,我喝醉了,就是因为当时状态不好。
  我想起来了,教授说,那晚你确实有点问题,那晚你喝了不少,在座位上有点坐不住,我当时心里还奇怪呢,你原来酒量蛮大的,我和你们聊天,你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当时就那种状态,不是心不在焉,是魂不附体,但为了工作我不能不强撑着,必须扛到酒局结束,后半段您还在谈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您知道当时我正在经历什么吗?
  什么?教授专注地望着我眼睛。
  那个事情,至今我没和任何人讲过。我说,我尽量让自己举重若轻,因为那阵子时不时会感到腹痛,起初我以为喝酒喝的没在意,有天晚上和一哥们喝酒,喝到中途突然呕吐,这哥们是医院外科大夫,他提醒我不要大意,一定要去医院做个检查。改天我去了医院,抽血,CT,一番折腾,检查完第二天我就出差来了Q市。就是这天,当我下了飞机往酒店赶的路上,接到我哥们的电话,他说,结果出来了。我叫他发我看,他一开始不发,只是严厉地要求我,立即停下手头工作返回深市医院,需要尽快做个小手术。我说荒唐,迫在眉睫的工作怎么可能说终止就终止?研究所是你家的?项目是你家的?工作完不成我不能回去。哥们见我这个态度,可能他认为我属于那种内心强大又意志坚定的人,于是把检查结果拍照发我手机上。报告单显示,我的肝部发现一处疑似癌变病灶,当时目光一触到“癌”这个字眼,我就崩溃了,第一感觉就是自己要挂了。但当晚约定了您和我们的饭局,我不能缺席失礼,只能强作镇定参加。那晚您安排的酒宴,桌上有什么美食,我没心情吃一口,只想着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场酒了,当时的感觉是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沾酒了,甚至不知道生命还能苟延多久,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杯接一杯地喝……饭后两位同事意犹未尽,去酒吧尽兴,我没去,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想恸哭一场,却哭不出来,只是趴到马桶上,吐个天翻地覆,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苦胆水都吐出来了。这期间我哥们不停地打我电话,他打电话是想告诉我,叫我不要胡思乱想,我这个情况还没有到死人的程度,可我不接,手软,四肢无力,接电话的力气已经丧失,不想说话,也没心情听别人说什么,吐完后酒也醒了,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睁着眼睛躺到天亮,没睡一分钟。满脑子胡思乱想,想到了遗嘱的事,那个夜晚,我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
  这是我哥们宏伟经历过的生命惊吓。宏伟和我同岁,是一家知名酒庄的创始人,品遍世界名酒,拥有17家红酒庄,遍布国内十余个大中城市。本来我想和教授说“我有一个朋友”,怕缺乏说服力,便把宏伟的体验移植到自己身上。这么干的时候,我一时也无法相信,我这种对别人的事很少关心的人,竟能这样情感用事。但话已出口,如水泼出,只能顺着道往下滑。
  那次和教授喝酒时我确实状态不对。因为当时我正在遭遇失恋。前女友和我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房子、收入这类俗事,也不是三观不合等原因,主要是前女友认为我不够爱她。理由是我不黏她,她主动联系我的时候远远多于我主动联系她。她说这让她很累。我没办法解释这个事情。我很忙,忙于工作、挣钱,我很少主动和工作、业务之外、以及存在利益关系之外的人联系,就连在老家生活的亲爹,我和我爹的通话,十有八九是我爹主动找我。我爹了解我,前女友却不像我爹那样了解我。我不是那种情感热烈外露的人,但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可她需要那些形式,或者说仪式,她需要甜蜜的语言,朝夕的陪伴,而我,不仅不能够随时陪她逛街吃饭购物,偶尔说几句甜蜜的话也非常困难。她对我不满,经常翻来覆去追问我是不是真的爱她。问得我很烦。有几次和客户谈事,我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她找不到我,以为我躲她电话,单方面下结论我不爱她了。这样反复次数多了,我的耐心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当有一天她提出分手,我没犹豫就同意了。事实上我心里很伤感,只是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得很强烈,也没有进行挽回。她表示很受伤,然后真的离开了。那阵子因为失恋带来的痛苦,每上酒桌,端起酒杯不醉不休。
  后来呢?教授听得很投入。他的眼圈再次发红。我不确定这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亦或二者皆有。
  您还记得吗?我说,当时您邀请我们在Q市停两天,正是樱花绚烂时,我也想留下来看花,可是哪有心情。簽完约第二天,我就匆匆回去了。回去就住了院,做了手术。所幸发现得比较早,属于超早期,严格讲,细胞还处于癌前病变阶段,可能医生见得多,根本不把我那个情况当回事,手术做的是微创,术后在医院待七天就打发我回家了,然后调养了几个月就恢复正常了。
  术后有没有做其他治疗?
  没有,医生说不需要,除了住院期间打了些术后消炎的点滴,出院后没有再用任何药物。
  后来有没有出现复发?
  没有,恢复得非常好,一切都好好的,五年过去了,越来越好,您也看到了。我隔着咖啡桌,冲教授张开双臂,双手握拳,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我身上没有肥肉,因为长年健身,每周两次每次在健身房两个小时的挥汗如雨,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除了健康需求,更主要一个原因是职业需求,我需要保持和职务相默契的干练形体,至少从外形上像一个精英人士。
  我把这个故事讲得很逼真,仿佛真的经历过。这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还有讲故事的天赋和表演潜能。
  教授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你真的做过切除手术?
  是真的。我认真地点点头。
  教授再问,真的好了?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了,我说,如果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术前差不多有三天时间,我由于自己吓自己,夜里不能睡,白天不能吃,精神和体力消耗得太厉害,这对即将手术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因为手术本身就是个伤元气的事,也因为此,术后恢复比预想得慢了一个节拍。照医生的话说,我那个情况根本就不叫个事,正常情况两个月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的,我用了三个月才恢复。
  这是宏伟的亲身经历。五年过去了,宏伟现在活得好好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由于被死神惊吓过,五年来他特别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戒了大酒,不再熬夜,定时锻炼,保持愉快情绪,他现在的状态比我都好。他和我讲当时的惊吓体验,那些细节烙在我记忆里。他做了个总结,有一部分患病者确实是被自己吓死的。吓死自己的不是别的,正是恐惧这种自我意识。他说,疾病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恐惧带来的自我摧残。   教授开始沉默。很显然,他相信了我的故事。他没有理由不信。谁会把这种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呢。
  五年前,你32岁?教授问。
  是的,我那场惊吓,比您早了三十多年。我说,这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过,除了我那哥们和主治大夫,没有人知道,连我爹都不知道,单位里的人知道我进过医院,具体做的什么手术,没人知道,如果不是您今天提到这个话题,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和您讲这段往事。
  教授把身体靠在沙发靠上,他明显放松下来。
  用含蓄、间接的方式,对别人的心理和行为进行干预并产生影响,暗示作用往往会使他人不自觉地按照一定的方式行动,或者不加批判地接受一定的意见或信念,这是心理学的心理暗示理论。现实生活中,心理暗示无处不在,比如随处可见的广告宣传,使用的就是暗示手段,尽管我们并不认为广告能够影响到我们购物,事实上无形当中,我们的衣食住行,对日常用品的选择,都在无时不刻地接受着各种暗示。在健康领域,心理暗示的作用尤其不可忽视。它不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生理。前一阵我岳母体检时查出甲状腺结节,之后很久天天捂着脖子说脖子疼。丹丹拿回一瓶药让她每天吃一片,说是可以消肿散结,吃了两天就再没听她喊疼。我问丹丹给她妈吃的什么神药?丹丹说哪有什么神药,瓶子里装的不过是维生素片。
  通常说来,心理暗示对于感性和缺乏认识、思辨能力的人,作用较为有效,而对于学识渊博、思辨能力强的人,未必有作用。
  我无法把握说这些对教授会不会有正面效果,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我又说,您现在要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态,把体能调整到最佳状态,先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我这情况跟你当时的情况还有一段距离,毕竟我这结果还没出来,教授若有所思道,还真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我知道,暗示发挥作用了。
  教授换了种语气又道,我们好几年不见,一見面就和你聊这么沉重的话题,我这是干什么,咱们换个话题。
  我笑笑,说,三年前我升级当爸爸了,女儿上幼儿园了。
  时间像坦克一样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当年因失恋我夜夜酩酊大醉觉得全世界都变得黑暗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五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是一个三岁女孩的爸爸。我和丹丹是闪婚,朋友介绍的。她在广播电台做栏目策划,彼此感觉还不错,性格也可以相互接受,又都到了结婚年龄,就结了。
  教授哦了一声,从神情看,他对小孩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问,你这次来Q市有什么事?
  没事。我说。
  工作上的麻烦,我决定不和他讲了,永远不。
  真没事?没事你来干什么?
  就是出差路过,以前来,每次都跟打仗似的来去匆匆,这次时间宽裕些,明后天刚好周末,我没必要急着赶回去上班,樱花开了,看看樱花吧,顺便看看您。
  听说你这几年混得还不错?
  谁说的?
  这圈子很小。
  只能说还凑合吧,以前是煎饼果子自由,现在实现了超市自由,去超市进口区随便推一车东西不用肉疼了,买套杰西亚正装戴块卡地亚手表也不会有压力,但是要开保时捷吧,还有点困难,买倒买得起,养起来会费劲儿。
  关于自己的现状,我没有故意谦虚,也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教授点点头,不错,我早就看出来,你小子很能干,会有出息。
  什么叫出息,我很少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我爸也经常这样说。这给我带来的暗示就是不停地向前拼,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向上挺进,今天一定要比昨天好,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好,否则就像没成长一样。事实上这样子真的好吗?不好下结论。我现在供职的企业,发展前景还不错,老板给我的待遇也可以,当然,这份待遇基于我给企业创造的价值。如果我不能创造效益,千好万好所有的好,都是空谈。去年底公司效益超出预期,除了绩效收入,老板额外奖励给我一辆E级奔驰,主要用来上下班代步与商务接待。我没有为此沾沾自喜,只是感到更大的压力,如果未来干得不那么理想,老板随时收回车钥匙也不是没有可能。工作上我是有名的拼命三郎,这些年不论给公司还是自己的小家庭,确实创造了称得上可观的价值,就拿我的家庭来讲,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收入大幅增长带来的妻子和女儿生活质量的飞速跃升,换了一套带露台的大房子,女儿上的是私立幼儿园,双语的,摄像头24小时连接到家长手机和家里电脑上。这一切都是丹丹的安排,我平时没有时间陪伴她们,在孩子的问题上我基本没有发言权。不仅女儿一切都要用最好的,丹丹自己的消费水准,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认识我以前,她穿衣服也就几百块钱的标准,现在几千元的衣服买起来不眨眼;以前化妆品用欧珀莱,现在连资生堂和雅诗兰黛都不用,只用莱珀妮和海兰之谜。日常使用的包包也不断升级,以前买个蔻驰都要纠结两天,现在只用路易威登和夏奈尔,她振振有词的理由,买别的包都是消费品,而LV和小香是投资品,不仅永不打折,还年年涨价,保值。
  我一直弄不明白,女人为何对奢侈品有着如此狂热的痴迷,我所知道的是,这类东西一个最关键的特质,贵。女人在拥有并使用它们的时候,它会像名片一样让人知道,她过得不错。但是对我来讲,哪怕我妻子去菜场买菜都背着经典款的夏奈尔,我也未曾觉得我们已经跻身于这个城市的某个层次,比如说稍稍上流一点的阶层。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似乎没多大变化,除了花点小钱不会去计算了,我真没什么变化。照样靠脑力赚钱,加班,出差,应酬,谈判,熬夜,夜宵吃两桶康师傅泡面,交通高峰为了不耽误时间挤地铁。有一次一场大酒后回到家,吐得肠胃都要倒出来,吐完倒在卫生间地板上呼呼大睡,丹丹吓哭了,像拖死狗一样把我从地板上往床上拖,哭着说,老公以后我不允许你再那么辛苦了,我再也不胡乱花钱了……一觉过后,第二天我恢复正常像没事人一样去上班,她也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下班回来再次谈起台里一个主持人又买了一只爱玛仕凯莉,而她,至今连一只爱玛仕的入门款还没有。她又说,老公,爱玛仕比夏奈尔还保值,这才是最值得投资的包包……我就纳闷了,包包再贵,再牛,不就是个包吗,只要使用就会有损耗,怎么就被商家神化成投资品了?并且竟然还让女人们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们的谎言从而乐此不疲?不过我不会把这种心思表达出来,我的默许和纵容成了她强有力的后盾,以前是我挣五十她花一百,现在是我挣五百她花五百二。尽管我不会对她为什么有着如此强烈的虚荣心追根溯源,但我会在能力范围内配合她的虚荣,尽可能让她满足,她可以从中获得快乐,我也可以从中获得满足感和成就感。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爱,可以确定这是责任,是我应该做的,为了家里这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和氛围,我的任务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欲望不息,负重不止。如果一定要从自己身上找出一点改变的话,那就是,随着年龄、阅历和收入的增长,生活中让我羡慕的事物越来越少,拒绝的事情越来越多。   是的,看上去我过得很好,非常好。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是个阳光乐观、积极向上、前程无量的八零后,我老家的父亲常常以我为傲,在老家左邻右舍的长辈眼里,我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听我姐说,邻居大嫂每每教育小孩的时候总会这么说,你看人家袁XX,那么年轻都当CEO了,手底下管理着几千人,一年挣的比你爸一辈子都多,你可不能像你爸这样窝囊一辈子……事实上我只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经常感到压力山大,活得特别累,不仅痛苦和焦虑会随时造访我的内心,我也会恐惧,恐惧业绩下滑,恐惧失业,恐惧还不上贷款,恐惧职位被九零后的后起之秀取而代之。
  我和教授聊了我的心理状态。
  这是有问题的,教授说,你这种状态我经历过,这些天每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不断地检讨自己,年轻时候是不是太拼了,把身体给透支了,我对不起这具躯体呵,我过度地使用它,劳累它,却没有好好地珍惜呵护它,我要那些干什么?我真正使用到的有多少?我买了那么大的复式房子,头两年新鲜了一阵,不过两年工夫,楼上那一层我一年都上不了几次。
  现在做这些检讨没有意义,我说,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每个阶段也有每个阶段的问题,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一切都会过去。
  这道理我懂,教授说,可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摊上这种倒霉事儿。
  我劝教授不要悲观,不一定有想得那么糟。
  我和教授在咖啡馆坐了约两个小时。他似乎还要倾诉,脸上却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从星巴克离开时,他只拎了一只海参袋子,把另一袋还给我,让我带回去。我让他把两袋都拎走,他坚持只拎一袋。我不愿在公众场合为这点事相互推让拉扯,不再坚持。
  从星巴克出来,我送他过了马路。他家住得不远,我想一直送他到家门口。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非常愿意多陪他一会儿,是的,从见面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他的神情里透露出的隐隐落寞,那是退休老人与社会隔离后特有的神情。我愿意陪他,哪怕多那么几分钟。可是走完斑马线,他就让我止步,坚决不让我再送。我主动拥抱了他,在我有力的双臂环抱中,他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这让我想到远在老家的父亲,有一次离家时我主动拥抱父亲,父亲也有同样的反应。我想这是因为很久没有与人发生过亲密肢体接触的特有反应吧。我再次感到心里突涌而出的难过,不知为教授,还是为父亲。
  松开双臂,教授坚持要看着我转身他才肯离去。我转身朝着回酒店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暮色里,我看到教授在马路边朝我摆着手,我也冲他摆摆手。
  我没有立即回酒店,而是找了家花店,请花店老板给我插了一盆蝴蝶兰,花朵颜色为紫红,粉红,白色与黄色。老板说,后面这三种颜色,比紫红色贵出一倍的价格,我说没关系。我的要求只有一个,美丽。老板插完花,我满意地点点头,比我在溪园看到那盆蝴蝶兰还有生机,美得让人想哭。一共九枝,我定的数字,寓意天长地久。
  我留了教授家的地址,把剩下的一盒海参也留下来,委托花店老板,明天早上把花与海参一并送到这个地址去。
  从花店出来,我一个人在Q市黄昏的街道上踽踽独行。街道两边的樱花云蒸霞蔚,映得傍晚的天空一片粉红。自然的美,永远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魅力,我忍不住在一棵樱树前驻足,拿出手机,从不同角度认真地拍了一组樱花的特写照片,发给丹丹,让她和女儿以及岳母,看看Q市的樱花。发出这些照片时,我忽然心生歉意,多少年了,我曾答应带她们到日本看樱花,因工作忙没能实现过,也计划过多少次带她们出去旅行,又多少次因重要项目而临时取消行程。
  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从身边经过,看我对樱花专注地拍照,阿姨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笑着道,小伙子,外地游客吧?你再往前走两公里,晚上可以看看我们Q市的灯光秀,就QQ广场那儿,每晚八点半灯光秀正式开始,可迷人啦,来一趟Q市,不看灯光秀会遗憾的!
  一个陌生人,我没主动向她询问景点的事情,她却主动推荐景点并给我指路。Q市人民的热情好客也让我惊讶,这在我所生活的深市,是难遇的事情。深市街头,路人们大都行色匆匆,他们忙于工作挣钱,忙于编织人际关系网,他们没有时间给游人指路荐景,甚至连自己也没有闲情赏景。

3


  一早航班返回深市,飞机落地后我轻车熟路到机场停车场,取了车子,驱车回家。四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给这个世界平添一份慵懒的气质,我的心情却感受不到丝毫放松或惬意。我想着遇挫的合约谈判,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出牌。
  途中接到教授发来的语音留言,点开了,教授的声音传过来:兄弟呵,一早收到花店送来的礼物,你何必这样破费呢?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好转了些,昨天你跟我谈的那番话是有效果的,昨晚竟然睡了个囫囵觉,要知道之前连续一周都没睡得这么好过。退下来这些年,交际少了,以前的客户,熟人,包括我带过的学生,都不怎么联系了,难得还有人记得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他不再称我小袁,而是喊我兄弟。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刻忽然确定,此次Q市之行,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个事,便是与教授的这次见面。
  他又说,兄弟,记着我们的小秘密,我这个事情,不想其他任何人知道,没人帮得上什么忙,有的人还会看笑话,人心复杂呵。
  我回复他,老哥,您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放心,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不想任何人知道,嗯,我懂。我想起那天早晨他朋友圈里晒花园风轻云淡的图片,而那几天,他正经历着因各种加强类恐惧检查带来的情绪的惊涛骇浪。
  周末我陪丹丹和女儿去了儿童游乐场,这也是岳母得到解放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丹丹和孩子玩得很尽兴。每逢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从她们脸上看到自然流露的幸福神情。这种时候我也会融入这种快乐,甚至内心会被这种快乐融化,从骨子里感到欣慰,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但这种美好滋味并非天天有,因为我不可能每天都陪伴在她们身边吃吃玩玩。最常见的情况是,陪着她們往往一顿饭还没吃完,我大脑里就开始想着如何应对明天的会议和工作。周日晚上我又陪丹丹去看了一场电影。在这场电影之前,我记不得已经爽约过多少场和她的电影约定。让我感恩的是,丹丹是个独立而且通达的女人,她不黏我,也不要求我黏她,不论我怎样的理由爽约,她都没有抱怨过,她甚至经常对女儿说,爸爸工作辛苦,我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给他添乱……看电影对我和丹丹是一件奢侈的事,当电影散场从影院出来,丹丹柔软的手挽在我臂腕里,我们漫步在午夜夜色里时,我希望时光就此静止,让我们可以静静地品味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然而这也只是一厢情愿。我更清楚,对我们来讲,这样的奢侈品只能偶尔享用,没办法成为日常。   周一上班后,我把此次Q市之行和老板进行了沟通。老板是位八零后,小我三岁。他父亲——集团董事长,五年前在70周岁正式退休后,由他接管了集团的大权。集团另几位重要股东是他母亲和两位姐姐,不过她们都不插手公司具体事务,倒是两位七零后的姐夫都在公司任职,他们在老董事长退位权力交接之际,试图夺权,但很快都被这位八零后的小舅子以强有力的手腕给及时干掉,余党也铲除得干干净净。集团上下重要岗位,换了一批他亲自选拔的年轻人才。老板敢于大胆用人也擅长用人,五年下来,公司充满了欣欣向荣的蓬勃感。这位年轻的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让我拥有了如今这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生活,兢兢业业并忠诚地服务于公司,成了我的基本职责。
  我没有和老板讲我与教授见面的事。老板做事重效率,不问过程,只问结果,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尽管不会对花时间看望一位退休老人这样的事情持否定态度,但也不会赞赏和肯定。我直奔主题谈了合约的不顺与周博士的强硬态度,请老板给予最后定夺。
  老板意味深长看着我,沉默许久,嘴角流露出让人琢磨不定的笑意,他道,老袁,是不是我们给铁布衫的筹码还不够?需要加加磅?
  我摇摇头道,我有一种直觉,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困惑,是不是我们那套老思路有问题,不适应眼下的形势了。
  老板若有所思,又道,你应反思,是否最近状态不好,矛不够锐利,攻不动铁布衫的盾?
  我感到腹背受敌。但不能喊痛,更不能就此退却。我说,再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再想想。
  老板脸上不怒不喜,他拒绝作决策,而是把球踢给我。他道,老袁呐,你知道,这个项目对我们公司未来的战略至关重要,如果这次谈不好,你可以考虑休休假,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
  我说,我明白。
  我明白,如果这个项目弄砸了,我就可以从这个位子上滚下去了。这就是真实的职场。尤其私企,不养闲人。捕到猎物,才能有肉吃。没有猎捕的能力,让贤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从老板那儿出来,我回到自己办公室,让助理送来一杯现磨咖啡,靠沙发上刚想休息一下,不过一分钟便有人敲门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是我的副手,他拿来一份名单,想和我商议一个事,公司要提拔八名部门经理,报名的有十八名。我扫了一眼名单,一半以上是九零后。我叫他和人事部门开会合议,制定一个规则,秉持合理、公平、公正的原则,减掉其中十位,方案拿出来再来找我。他是希望和我合议这个减人的名单,而我的态度让他失望。不过他没多说一句话,只是点点头说声明白,带上门离开。
  周一这一整天的时间,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工作不能像往常那样专心致志、全神投入。对我这种工作狂来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负性状态。在职场久了,除了工作,我很少关心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因为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有人说我冷漠,缺乏人情味儿,连我亲姐都说我,那是个自私自利、生性凉薄的铁石心肠、冷血动物,因为她经常打电话向我倾吐遇到的讨厌的人或不如意的事,我每每告诉她我很忙,这些事你就不能自己解决吗?次数多了,我被定义为“凉薄”和“冷血”;还有我姨父,在老家所在的五线县城投资房地产,是的,是投资,不是自住,他家已拥有两套房子,两年前他看到房子价格突然疯涨,就到处借钱买第三套,打电话開口向我借20万,说周转一下,我说我背着银行六百万房屋贷款,每个月还款压力巨大,一时拿不出这笔现金,我姨父很不高兴,那以后他在我们亲戚们中到处散播这个事,说袁XX真不是个东西,他那么有钱,住豪宅,开豪车,一年四季坐飞机满世界飞,向他借点钱他竟然说没有!这话通过我姐传到我这里,我心里不是滋味,他可能早已忘记十余年前我刚参加工作那阵,他因为孩子结婚向我借过五千块,至今未还。这种时候我姐会站在我的阵营上,说那五千块还不如喂了狗。我叫姐姐不要再提。这类事情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让它尽快过去,不纠缠它也就不让自己受困扰。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不管什么样的事,好的事还是不好的事,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过去,都会成为过去。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反而觉得这样挺好,既然别人眼里我属于无情无义的人,所以我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大家都会见怪不怪,我自己也没有负担,日常生活反而省却很多麻烦,人情来往中那些婚丧嫁娶,我很少参与,关系过得去的给个红包,关系一般的,就算收到请柬顺手往垃圾筒一丢,视而不见,别人也都习以为常,而我也不会有什么牵绊。我见过酒桌上称兄道弟搂着肩膀喝酒的男人,关键时候在背后相互捅对方刀子。也见过在一起好得除了老公什么都可以交换的女人,背后不仅抹黑闺蜜还会偷闺蜜的男人。那些人际间各种虚伪的表演,演技或高明或拙劣,以及各种矫情的作妖行为,我通常一眼看透。我觉得那些人活得虚伪,不如我这种冷血的人诚实、真性情。
  然而今天我的状态却有点反常,这不像是我。
  下午下班后我没有马上回家,在电脑上批阅出差那几天积压的内部文件,一直到晚上十点。待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拿出手机,翻开教授的号码,对着教授的名字瞅了一会,拨出去。
  今天出检查结果,我一直惦着这个事。
  我一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这个事竟然让我放不下。
  接通了。教授像上次那样一口喊出我的名字。
  结果出来了吧?我问,怎么样?
  出来了,教授声音有些沉闷,说,各路专家意见也汇总过来,肺上那块东西,专家们一致认定,不像是那种不好的东西,有一位有经验的专家说,大概率是一块脂肪化生。
  脂肪化生是什么东西?隔行如隔山,对医学界这些专业术语我一头雾水。
  教授说他也不懂,大体就是像一块黄色肥油似的东西,也纳闷了,内脏器官上怎么会长出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专家也说少见,不过听专家的看法,这块东西问题不大,临床常见的是长在肝上,他这个长的地方特殊,做个微创取出来就行了,不取也不碍事,许多老年人长在肝上的都是终生携带,不影响寿命。
  哦,没事就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身体某处一根紧绷的神经也顿时松下来,想说句祝贺的话,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词汇。   有事,有个大问题,比较严重,教授语气沉重道,这次检查心脏内发现了一个肿瘤,比较大,久治不愈的咳嗽就是这个引发的,一直当肺炎和支气管炎治疗,耽误了半年,一场大手术是逃不掉了,需要打开胸腔,打开心脏,把肿瘤取出来。
  我心里倏地一沉,刚刚放松的神经又刹时绷起来。
  心脏内肿瘤?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例。
  教授声音里透出凄惶,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个手术没有选择,必须做。我唯一能选择的是,选择在哪家医院做。大夫说了,这个手术不能耽搁,越快越好,估计就在一周之内,我实在没有办法,必须住院,听大夫的。
  那,这个肿瘤的性质?我小心翼翼地问。
  几位专家的意见一致是,这种情况的肿瘤,百分之六十是良性,教授说,具体情况还要开腔后活检才能正式确定。
  我握着手机,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我冷静视察内心深处那个自己。内省可以使内心积压的情绪得到释放。果然,我在哭,泪雨滂沱。然而拿着电话与教授通话的我,却掉不出一滴泪。我不流泪已经很久,即使在别人的葬礼上,我从来没有哭出来过。上一次流泪在20年前,那年我17岁,因母亲病逝。
  喂,喂,你在听吗?教授问我。
  我在听,我……
  你说这倒霉的事怎么就让我摊上了?兄弟,我接受不了哇。教授声音里渗透着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惶惑。
  我想说,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了。也想说,人类最公平的大约就是疾病这事,它不会因为你有钱、有地位或者有学问而绕着你走,也不会因为你恐惧、拒绝而放过你。我还想说,不论怎样的人,活得如何好,或者活得如何不好,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谁也不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这都是大实话。不过很多时候实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不如假话中听。假话有时候更能够担当麻醉止痛的重任。
  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的,良性肿瘤,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小心地挑着词汇,尽管知道什么样的词汇在这样的事情面前,都显苍白无力。
  你那天说得没错,我现在面临一场战役,需要拿出战斗力去抵抗这场病魔。教授自语道,术前最重要是保障好饮食和睡眠,把体力调整到最佳状态。
  关键还要调整好心态,我说。
  我还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又咽回。稍许沉默,我问,颜老师在身边照顾你?
  教授的私生活我了解无多,只知道他多年前离异,之后又再婚,小颜是他的再婚妻子,小他20岁。
  哦,哦,教授在电话那头支吾了一下,道,小颜和我分开已经几年了。
  我心里又蓦地愣了一下,没表现出来。我没问什么原因,不知“分开”是分居还是离异,我没敢问。我说了声对不起。
  没什么,教授主动解释。
  目前他和颜老师的状态是分居,分居是从五年前他退休时开始的,他说这个不怪小颜,他和她之间本来就存在问题,不止是年龄差和代沟问题,价值观也不一致。这些年石墨烯是个热门行业,教授在位上那些年,有些前来寻求技术合作的人,从他这里找不到口子,就从小颜那儿想办法。她经不住诱惑,试图从他这里拿些项目。和她生活那些年,教授从没亏待过她,但就这个事情上,他守住了底线,从来没给她开过口子。她对他有意见,有怨恨,两个人的矛盾就这样积下了。她也沒什么错,年龄差那么大,她跟他图什么呢,就为了他那点工资和积蓄?她看不上呵。就在教授办理退休手续的头一天,她带着家里的存折,从他那儿搬出去了。教授没拦她,他知道她跟他在一起不开心,她还年轻,她应该过她想要的生活,他不能耽误人家是不是?教授在郊区还有一套房子,是个联排,属于婚内资产,她喜欢那儿的环境,就给她了。她走以后,教授很不开心,郁闷了好久,现在回头看,心脏里长出这个病疙瘩,应该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只是他没有觉察到,关键是一开始它也没有症状,不知不觉把它养到现在这么大。
  那就是说,您和颜老师的婚姻还是存在的,只是两个人不住一起了?我小心地问。其实我关心的是,教授面临手术,有没有人照顾他。
  这个婚呢,马上就要离了,教授道,办手续也就在这几天了。
  离婚?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为什么要在这几天离呢?
  她知道了我要手术,就提出了离婚,而且要求,必须在手术前把手续办妥。我请求她,能不能缓一缓,手术之后再办手续?她不同意,她不愿承担术后离婚的道德压力,还有舆论压力。我答应她了,手术前无论如何,把离婚这个手续给她办妥。
  我感到心里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尖锐工具掘出一口冰窟,不是凉,是寒,寒意森森。我忽然想哭,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眼睛却仿佛得了干眼症,流不出一滴泪。
  半天,我想到他和前妻还有个儿子,以前在国外读书。
  沉默一会儿,我问,手术必须要做,身边总得有个人吧?您儿子会回来陪着?
  教授道,和前妻离婚时儿子被带英国去了,在那边读完书就没再回来。他现在工作了,成家了,也有了孩子,很忙,我这个事我没告诉他,一来不想给他添麻烦,二来我们这些年基本也没什么联系了。
  我心里那口冰窟在迅速扩大,大到我一时难以承受的程度。
  那,手术怎么办?我脑海里闪出一个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景,一个上了年纪的重症患者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室门口没有一位亲人。
  我有个侄儿在Q市,前阵子就是他一直陪着我在医院跑前跑后做检查的,也是他把这个事透露给小颜的,他原本是好意,希望小颜能回来看看我,没想到……不过你放心,手术这个事,他会帮着张罗的。他让他媳妇从公司请了年休假,到时候在医院轮流陪护我。他媳妇很贤惠,一听我这个情况,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而且已经把娘家妈从老家喊过来了,帮他们照看孩子。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内的寒意稍有所减。
  今天和专家沟通了几个小时,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教授继续说,做手术大约需要六七个小时,之后在重症室住两三天,没问题的话转入普通病房,如果恢复顺利的话十天左右可以回家,然后还要观察一阵是否需要安装起搏器,然后需要静养……我会消失几个月,到时候我会在朋友圈告诉朋友们,我到国外度假去了。   嗯,这样也好。我忍了忍,没让眼泪掉下来。
  对了,小袁,你说,手术后一定会好吗?会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
  我不是专业医生,教授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想他未必想得到真实的答案,只不过寻求心理安慰。
  我相信会好的,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不是什么大手术,您放心,不会有后遗症。
  医疗方面的事情,我不懂,只是下意识地信口拈来。开心脏还不是大手术,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除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好,我把你说的当成美好祝愿吧,教授说,兄弟呵,记着我俩的秘密哦,这个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放心,老哥,我说,我的秘密也在您手上。
  教授顿了顿,道,要说呵,都面对生死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呵,可是,可是,就算人生要落幕,我不想在毫无意义的同情声中落下去。
  没错,我说,我们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兄弟呵,知道你惦着老哥,老哥记心里了。
  可是我什么也帮不到您。我说。
  這已经足够,教授说,我对朋友,从无奢求,更何况在你这儿,我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窗口。
  只要您想说话,随时留言给我。我说。
  我不能保证可以随时接听他的电话,但可以保证通过留言方式及时和他交流。
  等老哥手术恢复好了,会打电话给你报好消息,希望下次再来Q市的时候,我可以请你喝顿小酒,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那就一言为定,我等着喝您的酒。我尽量让语气平静如常。
  结束通话,我握着手机半天无语。内心好一阵悲怆,想恸哭,最终还是被理性控制。这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坐了很久。这是我到这家公司五年来,第一次深夜独坐办公室没打理任何工作性事务。只是发呆。宽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市中心璀璨的夜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和城市的繁华背道而驰。我看到内心里突然生出一块从未有过的伤口,隐隐作痛,不知道这伤从何而来,没有人击打我,它就这么出现了,存在了,而且没来由地不断扩大。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没向教授询问手术日期,不是疏忽,是故意没问。
  这个手术日期,我知不知道,都没有实际意义。我能飞过去陪他手术?还是术后能留在医院做几天陪护?我一样都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工作日程表一个月内都是满的。差不多八个月了,我都没能回一趟老家看看我亲爹。父亲七十五了,每次来电,言里言外都会流露出埋怨情绪,他希望能够经常看到我,我却没办法让他满足。深市离老家一个小时飞机的航程,高铁的话四个小时,可是我父亲见到我的次数,这些年平均下来,一年不到两次。我不是个孝顺的儿子,我甚至会经常找出些父亲的毛病,来为自己的不孝进行开脱。比如他爱唠叨,每次见面,尽喜欢絮叨些废话,没一句我爱听的,也没有耐心去听。
  我也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女儿三岁了,三年来我陪伴她的日子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三个月。常常我晚上到家她已经睡了,第二天她起床时我已经上班离家。周末好容易一家人都在家,或许一个电话,我又要出门应酬。这些年我保持联系最密切的是我的各大客户,一些特殊身份的客户,我不仅定期请他们吃大餐,喝茅台,逢年过节还会登门拜访,当然这不是因为感情或牵挂,这是工作需要,社会也需要这样的礼仪,不这样做的话,工作过程中出什么麻烦都是不好说的事。多年以来我像蚂蚁搬家,不断地从外面往家里搬运回各种物资,也像忠于职守的运钞车,为银行账户上数字的不断增长而不辞劳苦。
  这天夜里,我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掐着心脏,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中我要回家看望父亲,在登机前发现身份证丢了,翻遍所有口袋找不到身份证的影子,我在机场贵宾通道的安检入口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眼睁睁看着飞机飞上蓝天,而我已经办了托运的行李,被从空中甩下来。那些我买给父亲的礼品,零落四散,散落在茫茫荒野中。我终于哭了。边跑边哭,如同二十年前母亲去世那晚,年少的我从梦中醒来,哭着喊爸爸。
  极度的焦虑和伤感,把我从梦中击醒了。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我没有时间去焦虑,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多愁善感,我像往常那样来到公司,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微笑,与遇到的每一位同事友好地打招呼,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我再次和周博士通电话,鼓足勇气,说出一二三个理由,试图说服他接受我司标准,让出合约中几个百分点的利润。
  周博士很客气,他在电话里道,袁总,实事求是地讲,我确实非常认可贵公司在业界的盛名,贵司的产品质量和服务品质都走在国际一线行列,作为民营企业里的佼佼者,我非常乐意和你们达成合作,但是,您有您的需求,我有我的准则,您需要为企业创造效益,我也要为我服务的机构创造价值,您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请求您让给我几个点的利润,然后我给你个人分成,您能为了满足自己这点私利,违背职业操守,背叛您的老板和为之服务的企业吗?您觉得合适吗?您能做到吗?
  我沉默了。我做不到。不是我不爱钱,是我深知,在职场混,还有比金钱和利益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坚守。不守规则是混不下去的。
  您不能背叛您的老板和您的企业,同样,我也不能为一点私利损害我供职机构的利益,您要改变一下自己的认知,现在的国企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什么固若金汤的铁饭碗了,我们和民企一样,同样面临残酷的竞争压力,如果贵司还有足够的诚意做这个项目,那么,我仍然愿意和您继续坐在谈判桌前,公开透明地谈合同,摆事实列依据,拿数据说话,希望通过真诚、愉快的合作,达成双方的共赢。
  周博士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决。
  我考虑了三天,决定妥协,遵守严格的商业规则,尊重周博士的底线,公开透明地谈这个合约。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和老板进行了一场谈话,同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不能说服老板,我只能让出这个职位,让给有猎捕能力的人。
  听了我讲述和周博士的通话过程,老板望着我,嘿嘿冷笑一声道,老袁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国企干部和以前不一样了?还真穿了铁布衫,刀枪不入?   确实让我们遇到了。我说,直觉告诉我,大环境变了,资本领域讲究顺势而为,商场也一样,但凡赢家,都懂得顺应大势,我们的指导思想需要扭转一下,以前那一套,行不通了。
  你的意思是,这次合作按铁布衫的标准走?
  我坦率道,通过和周博士的接触,我发现这个人特别“梗”,特别难啃,不过,这样的人有积极的一面,靠谱,有底线,原则性强,和这种人共事,不用担心关键时刻掉链子。
  老板沉吟着,脸上和平常一样流露着若有若无、不可琢磨的笑意。他道,这个铁布衫,太精明,竟然把你都给策反了,把我们的利润压榨到最低,你真能接受?作为一名经理人,你应该清楚,我们做企业,利润就是生命,关键时候,什么信仰,情怀,当不了饭吃,更没法变成工资发给员工,发不了钱就没有工人给你干活,没人干活就是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我仿佛站在悬崖边,做好了卷铺盖滚蛋的准备。周博士那儿铁板一块,我老板这边不给我退路,合约如果失败,企业不会死,我面临死路。不过,我确实想休个假,好好陪陪孩子家人,回去陪陪老人。也是在这一刻,我又忽然发现,不管别人如何说我冷血,可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让我牵挂,无法割舍。
  我不悲不喜,不疾不徐,向老板道,周博士为他工作的机构负责,为他的员工负责,和这样的人合作,放心。
  老板嘿嘿一声,瞅着我的脸,示意我说下去。
  我继续道,这个项目如果按他的标准来,我们利润虽少,但还是有的,如果不做,就一分没有。另外,做这个项目,我们的目标不单纯是利润,从战略层面看,这是一次新技术的尝试,对我们未来的转型,也是一个良好开端。
  呵呵……老板突然仰頭靠在宽大的椅靠上,发出一串诡异的笑。
  这串突然而来的笑,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老板突然打住笑声,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我道,老袁呐,你以前只能给我打工,现在呢,你可以自己做老板了。
  我琢磨着老板的弦外之音,说,我没你这个命。
  沉默了一下儿,我又道,这些年像驴子拉磨,其实我干得很累,我确实想休息一阵。
  老板也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道,谁不累?谁不像驴似的拉磨?我还推石头上山呢,累死了脚底下也不敢松劲,难道等着石头滚下来把自己砸死?想撂挑子?几千名员工等着吃饭呢!这磨子你还得给我拉下去,不拉磨,你想把驴皮剥了做阿胶?
  一个星期过去,合约签了。签约地点安排在深市。我邀请铁布衫带领团队来的,顺便参观了我们的公司、工厂,体验了我们的企业文化。我仍然感激我的老板,他的托付和信任,让我和妻女拥有了一份还算有品质的生活,也让我忠于职守的信念不会轻易动摇。一个月过去,我回了一趟老家,陪父亲待了两天,父亲和继母仍然住在县城那个面积不大的小院里,我帮他们更换了经常漏水的自来水管道,去了一趟花卉市场,买了两棵四季桂,种在父亲的小院里。又一个月过去,我始终没有接到平教授发给我个人的任何信息,只是从朋友圈,看到他一个月前的动态,他在国外,度假中。
  这时候我和铁布衫已经逐渐熟悉。有次因业务通电话,在两处专业数据问题上,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和铁布衫争执了半个多小时,最终铁布衫认可了我的看法,向我妥协。谈完工作,铁布衫突然道,袁总,说句题外话,之前听说你属于专业型的管理人才,做事特别认真,还真是名不虚传。我问,谁跟你讲的?铁布衫道,我们前任老领导平教授曾经打过一个电话给我,专门说起你,他说你这个人非常专业,是个靠得住的人,如果有合作,尽管可以放心。我心里忽地一震,问,什么时候的事?铁布衫说,大概两个月前吧。我说,还说别的了吗?铁布衫笑笑说,没说别的,我和平老师联系不多,大家都忙,他现在正忙着度假呢。
  我不动声色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如果判断没错的话,两个月前,应该是我离开Q市之后,教授入院手术之前。
  我心里热泪滚滚,却仍然哭不出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暂时脱离一天繁忙的工作,我会时不时想起教授。手术做得怎么样?胸腔被打开,心脏被打开,伤口一定会很痛,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安装起搏器?身边有没有个人给汤汤水水地做个可口的饭菜?好几次拿起电话,点开那个号码,想拨出去时又打住。我能为他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
  教授瘦削的身影,无数次从脑海里闪过。我的生活仍然没有改变。照样加班,出差,谈判,熬夜,仍然像一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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