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赵，作家，编剧。作品有随笔集《春暖花痴》、《命犯桃花》、《花不棱登》、《浪漫的浪》，小说《动什么，别动感情》、《内衣》，电视剧《动什么，别动感情》、《我爱你再见》，电影《青春期》多种。
　　
　　我从没有真的对一个人内疚过，只有对婆婆。而有些人，你是一辈子也没机会对她说“对不起”的。
　　
　　去年五月，婆婆去世了。昨晚，我梦见她抱着我哭，说很寂寞，想我们。在梦里我也哭了，内疚地说回北京就会去看她。
　　梦是怎样结束的，忘记了，只记得在梦里我们都哭得很伤心。在梦里我哭着想，以她的倔强性格，一定是有极端的寂寞，才会来告诉我们。
　　婆婆很漂亮，以至她每次住院，总有生人把她的年龄猜小二十岁左右。那时候她就笑得很端庄很开心，像是在努力地扮演五十岁。
　　婆婆非常非常爱我的丈夫唐大年，可是他们两个却经常争吵。每当他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外人，开始我还在旁边观看、劝解，后来也懒得说了，我知道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种特别的感情表达方式。
　　唐大年告诉过我，公公去世之后，婆婆就一直对活着没太大兴趣。这个我是领教过的，在我和唐大年恋爱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她失踪了。
　　婆婆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你们不要找我，过两天，自然会有人通知你们。爸爸的书画集出版了，你也有了赵赵，我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唐大年是被婆婆娇生惯养大的，马上慌了手脚，完全不运用理智，连夜开车回山西老家找她。结果，她根本没有回山西。晚上回到北京，我们哪儿也不敢再去，就在家里守着电话。第二天，我拿着婆婆床头的电话研究，查出了她离家前打过的最后几个电话，所有的电话都是熟悉的号码，只有作协招待所的有点奇怪。我们没抱太大希望地打过去电话问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回答，这里确实有个叫马中行的客人，是前天晚上来的。
　　服务员带我们到房间门口，转身就走了。看着门把手上挂的“请勿打扰”，唐大年说我自己进去吧。一会儿，他出来了，眼睛红了，只说：“她还活着。”我进去，看见婆婆歪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打着呼噜，样子很安然。屋里很冷，我们沉默地把她放倒在床上，然后帮110把她抬上急救车。茶几上有一盒冰激凌——她是怕吞不下那么多安眠药，所以搀在冰激凌里吃下去了。
　　在医院里，经过一系列抢救，婆婆很快醒了，医生也觉得奇怪，她竟然没有受到一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傻，就是有点幻觉。她对我抱歉，然后自己纳闷，为什么没有死。那时我只担心唐大年，担心他休息不好，承受不住。然后我就出差了，回来的时候，婆婆已经可以出院。但因为她是离家那天晚上吃的药，在沙发上昏坐了两天两夜，导致臀部和垂在沙发扶手上的左臂内侧肌肉因长时间压迫而坏死，下半年还是进了一次医院。她心情好了些，可能经过前面的事情，不好意思再给我们添麻烦，不再提自杀的事情。那两次住院，我们比以前亲近了些，有些不方便男人来做的事，就由保姆或者我来做，那时我自称“接尿小能手”，总是把她逗得嘻嘻笑个不停。
　　之后的生活很正常，她和以前一样，每天从早到晚窝在床上看电视剧，反感别人在电视剧播放的时候来看她，没有好的电视剧时又抱怨别人都把她忘了。她染棕黄色的头发，穿牛仔裤，率性得像个年轻人。唐大年说小时候在山西，婆婆就总是穿裙子骑车，胸前斜挎着包，带他下馆子，众目睽睽之下抽烟喝酒，让他觉得难堪。他一边说着难堪一边笑，说上学的时候老师来家访，投诉他成绩很差，婆婆悠悠地说：“我对我儿子只有三个要求，一是吃好，二是休息好，三才是学习好。”那之后老师就不再来了。婆婆还给唐大年写病假条，好带他去看内部电影，容忍他未婚同居，带朋友来家里打几千块钱的长途电话，开PARTY，要知道，那只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然而不管唐大年说多少趣事，我眼里所看到的婆婆，始终是一个悲观的、乖戾的老人。婆婆长年不下楼，她总以为别人会因为公公的去世，在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她。在她去世前两个月，曾在电梯里碰见一位新寡的老太太，老太太好心地问：“你最近怎么样？”婆婆头一昂，看着天花板：“我很好。”
　　“你一个人还行吧？我老伴刚刚去世，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
　　婆婆不管那套，瞪起眼睛，声音大了起来：“我不想说这些。”
　　电梯门开了，老太太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这就是婆婆的典型行为，我有点喜欢她的任性，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脾性，活得很痛快……
　　婆婆活着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和她的感情有多深，我总是躲着她，即使同在家里，也是她看她的电视，我玩我的电脑，最多的交集就是每次从她房门经过，我们会互致微笑。她去世后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像往常一样从她门前走过，我甚至习惯性地准备好了微笑，可是马上看见那张空荡荡的床，突然就伤心了。
　　有时候我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她，后来明白，因为她身上有种彻骨的孤独，看见她，就似乎被那种孤独猛地打了一下。在她去世之后，我却一直在反省：为什么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能让她减少哪怕一丁点儿的孤独感？
　　婆婆，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再孤独寂寞。但愿在别处，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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