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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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抬眼看见长东坐在六楼的台阶上,西风顿时整个人都傻了,长长吁了口气出来,惨白着脸,慢慢地往上走。
  他太像长安了!
  年轻时候的长安就他现在这副模样,乌黑的眉眼,白净的皮肤,喜欢眯着眼睛看人,嘴角挂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微笑。就这么一个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男人,在跟西风生活了二十四年之后的某天里忽然就跟这个世界水火不容,无端地生出一场大病,耗到灯尽油枯,最后心怀怨恨跟所有爱过他的恨过他的人连再见都懒得说,毅然决然地去了另一个地方。
  从春天到冬天,再到初春,西风被这件事折磨得像魇住了一样,在梦里浑身瘫软,经历的事情变得似是而非,令人无所适从。逝去的人逝去了,活着的人仅仅是活着而已。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会有多少意外在明天等着她。她变得惊恐不安,厌倦而焦虑。
  现在她最害怕看见与长安有关的人或者事,尤其讨厌看见长东,因为每看见他一次,她就觉得长安又活过来一次,接着再死过去一次。她要再重新经历一番由生到死的过程和折磨,心情一下子就糟透了。
  但是这家人从来就不会体谅别人的心境。从长安走后,他们就围绕在她身边,好像是丢了一个,生怕把另一个也弄丢了似的。先是那一对可怜的老人,死了儿子,跟她这个死了丈夫的人,因为悲伤的程度差不多吧,他们家的老大就自作主张把他们合并同类项归纳到一起,让他们住在一起,吃喝在一起,悲伤在一起,一起抱团取暖。这样做的好处是,对别人无疑就成了解脱,不用他们劳神费力。对这样的安排,西风没有反对,她甚至还有些庆幸,那间她和长安住了十多年的大卧室不至于空荡荡,沦落成为一个巨大的陷阱。她把自己搬出来,住进小卧室,把大卧室顺理成章让给俩老人住。他们是长安的父母,长安是他们的亲骨肉,那间屋子里就算有长安的魂魄什么的,他们也不会害怕。相反,他们还会像具有某种神奇功能的花草那样,把长安留存下来的气息覆盖掉,甚至全部吸走。这样一来她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会害怕,不会疑神疑鬼,总觉得长安就躲在卧室的某一处,冷不丁会跑出来跟她说话。怀着这种想法是很令人崩溃的。
  春节前夕,老头老太太回家过年去了,西风一个人在空屋子里过完漫长的假期,那间大卧室就像是一个黑洞,随时要把她吸进去。节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找人把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把不用的旧家具旧东西清理掉,让屋子换个样子,免得睹物伤情。
  西风刚刚平复下来,这家的长子,长庆又找上门来,死皮赖脸要把他正在读高二的儿子小东塞给她,说让小东跟她做个伴,不然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意思。他们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想让小东寄宿在她家里,让她照顾着蹭吃蹭喝,白用她这个保姆。要是以前,如果他愿意,她也无话可说。偏偏是现在,她哪里还有那个心情?
  现在长东又来了。他来做什么呢?她已经跟他们家没什么关系了,要有也是以前有。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还要一遍遍来提醒她,她是他们家的寡妇?
  但是她做不到转身就走,对他不理不睬。他毕竟是长安的弟弟,她的小叔子,于情于理她都要招呼他。活在这个世上不是你想见谁就见谁,不想见谁就不见谁的事,有些事由不得人。道理西风当然懂。
  然后她就撂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有气无力的抱怨声:你咋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顺便买点菜就回来了。
  西风下班途中路过一家超市,里面时令青菜半成品熟食应有尽有。现在她回家了,根本就不想再为这个冒然闯入者再跑出去一趟。
  长东说,不用买,一会我们出去吃饭。
  西风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开了门,然后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出去吃吧。她心里明白,冰箱里除了一点剩米饭,几乎没什么可吃的,现在一个人吃饭她很少买东西回来,可以说简单到了极点。
  两人一前一后往小区外面走。门口东边就有家兰州牛肉面馆,以前他家人来了基本上都固定在那家吃,图个实惠快捷。这次也不例外,一说出去吃饭西风自然就想到了兰州面馆,——以前都是长安领着他们去吃饭,她从来不跟着,这次却只有她和他。她在前面走,长东在后面跟着,一边走还一边扣手机,她不理他,只管走自己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跟手机捆绑在了一起,眼里谁都没有。
  忽然长东追上她说,咱们去吃火锅吧,我已经团购好了,海底捞。说完他晃了晃手机。
  哦?西风颇有些意外。
  怎么能让你请呢,西风说。请他们家人吃饭都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固定模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忽然改变了游戏规则,西风的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天气正好吃火锅哩,一边吃还能一边跟你说话。长东说。
  西风在心里琢磨,不知道长东要跟她说啥。
  2
  这天中午吃火锅的人不多。他们选了靠窗户的位置坐了,在等菜上来的空当里,两人像运动前的热身一样,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家常。
  长东说,你好像瘦了。
  没有吧。西风回答。
  是不是上班太忙了?长东说。
  一直就那样,医院啥时候都少不了病人。
  服务生推着小车过来送菜,两人停止了说话。服务生是个年轻小哥,穿着火锅店的统一制服,上面套着白围裙,戴着塑料透明口罩。西风像看哑剧一样看着他把菜品一盘一盘从小推车上拿下来摆在架子上。服务生走后,两人一时间也无话可说。西风猛然想起,她跟长东单独吃饭这还是第一次。
  她刚嫁到他们家的时候,长东才十二岁,当时还在上初中,他因为跟长安长得太像,让西风觉得奇怪,总是忍不住去打量他。那天中午一家人在院子里围着长条桌吃午饭,长安搂着西风的肩膀对长东说,这是我给你娶的嫂子,赶紧叫一声。长东的头一下子就低下去了,眼睛掉进碗里,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是害羞的缘故,从心底原谅了他。再后来,她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听长安念叨着,长东上高中了,长东上大学了,他念叨的目的是跟她拿钱回去。那些年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事情,大哥的大嫂的,弟弟的,父母的,侄子侄女的,这个有事了,那个生病了,总是这事那事,每一件事情都跟钱扯上关系。她厌烦听这些,结果无非是钱源源不断地从这边流出去,倒进了那边的深坑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无可避免要生活在钱的阴影当中,然后再迎来下一个循环。有时候失血还没两天,新的抽血动作又来了——总是有理由。这给西风的感觉是,长安娶了她,人在一边,心在一边,人和心是分开的。娶她等于娶了一个帮工,帮他养他那一大家子人,至于她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原来的老窝才是他的家,她跟他在一起的不过是一个临时住所,一个供吃饭睡觉的地方,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她一直就是一个人在过自己的日子,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黑洞吸进去。   长安体检的时候发现肝上长了个小东西,起初医生说可能是肝囊肿,因为他没有症状,能吃能喝,肝功能也正常。一个月后再去复查,葡萄大的肝囊肿长成了苹果大的肝囊肿,且左右两侧肝叶上长得都是。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恶种子把他的肝脏当成了优质的培育基地,霸占了不属于它们的地盘。随着果子的不断长大,它们的性质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从肝囊肿转变成了肝癌。
  他们去了一趟北京,做完介入治疗之后那些长大了的邪恶的果子被打下来了,但新一茬的果子又迅速崛起,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多的数量入侵了他的肝脏,对此专家们也束手无策,只能摇头让他们出院。
  对他的病情,从一开始长安就知道得很清楚。好像这些东西是他怂恿它们长到身体里去的,他知道治不好,所以才懒得去治。他说去了也没用,也就这样了。他拿出比以往更冷漠,更决绝的硬心肠,甚至说,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用挑衅的神情看着西风,直到她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用这种方式折磨她,也折磨自己,借以减轻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他刚年过五十,五十岁还不算老。他还有能力跟西风斗嘴吵架,跟他的一群哥们出去喝酒买醉,为他那一大家人出谋划策,当他们的主心骨。
  然而,从北京回来后,他整个人就像被剔除了筋骨一样,迅速地委顿下去。他彻底把自己当成了病人,住进西风工作的医院里,再也不肯多说什么。医生护士让干啥就干啥,西风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进进出出,他看见她跟看见其他人一样。他像石头一样沉默,只有撕裂般的疼痛和高烧,才能让他的嘴巴裂开一条缝。他没有留下半句遗言,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或许他认为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人走茶凉,什么都不是自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下子就把心给冷了。最后阶段他基本上是任人摆布,恨不得把剩下的时间一口气给过完。
  三个月的时间里,大家看他垂死挣扎,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兔死狐悲的怜悯,而他看大家,就像溺水看堤,越看越远,于是腔子里的那颗心早就结成了冰。
  西风只是在忙,在医院和病人之间穿梭,徒劳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忙得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她忙忙碌碌,只是为了要把一个去意已决的人留下或者是按照医院的方式打发走,撵出自己的生活。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长安已经不存在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跟他说,还有很多委屈没有来得及对他抱怨,好像转眼之间她就被他丢弃在尘世,成了他的一枚遗产。
  长东也算是他的遗产。有长安这个亡人夹在其间,所以这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十二分谨慎。长东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毛头小子——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顾把眼睛埋进饭碗里的那个长东了。他教了十多年的学生,早已学会了侃侃而谈,能准确把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从杂乱无章的语言中提炼出来,所以他知道怎样说话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能贴着对方的心。她是他哥的女人,是他的嫂子,他心里当然清楚她以前是如何讨厌他和他的家人,嫌他们是她的负担,是她肌体上衍生出来的毒瘤,也知道她瞧不起他们。但他们一家却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没有受过她的接济和照顾。所以他也不能让别人说,他哥不在了,这家人就不认这女人了。
  当西风告诉他,不久前长庆一家为小东的事来找过她,她没有答应的原因是自己照顾不了那么大的孩子——经历了你哥的事,我整个人都被打垮了,哪还有精力去照顾小东?西风恼火地说,小东又不是没父母。
  虽然拒绝了,但是跟长东提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愤恨难平。因为她不想长东再提这件事来为难她,抢先一步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
  长东说,他们真是的。以前我哥就给家里人都交代过,有难处找他想办法,花了他的钱,就不许骚扰他的小家庭。我哥不是糊涂人,是我们这一大家人连累了他,把你也拖累了这么多年,不然你们俩的日子肯定比现在过得好多了,我哥说不定也不会得那个病。以后他们再来找你,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帮就不理他们。要不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找他们说。唉,主要是我大哥太老实,日子过得艰难,大嫂又过于精明,受不了穷,就胡乱打主意。
  同样的话从这家人的另一张嘴里说出来,多了些体己的味道,西风听了颇感意外。长东不愧是教书先生,完全跟他那泥巴腿子大哥大嫂不是一回事。长安最后的那几个月,长东跟学校请假,连课都没去上,守在医院里陪他哥。长安的后事,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西风心里其实是挺感激他的。
  西风顺着长东的话又聊了一会老大家的事。老大家有三个孩子,小东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小东是违反计划生育偷生的。那些年为了偷生一个儿子,那两口子不惜一切代价,活得跟老鼠似的,东藏西躲,最后儿子是生出来了,日子也彻底过毁了。
  长东告诉西风,他大侄女婚事已经定下来,年底就要结婚。说到这里,西风才想起,老大家媳妇以前跟她说过,让她看医院里有没有合适的医生帮忙给姑娘介绍一个,但西风因对老大一家人有成见,就没当回事,忽然听说姑娘准备结婚,就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长东说,找的是他们庄上的人家,小伙子考上了公务员,在乡政府上班。西风心想,那姑娘长相不错,个子也高,这样的归宿似乎也不错。
  这顿饭吃到快结束的时候,长东才跟西风说,他的工作已经调到城里来了,下午刚把手续办完。西风颇感意外,难怪他要请她吃饭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该请。几年前就听说长东要调到城里来,但一直没有音讯——可能是关系没走到位吧。
  调城里来好,早几年能调来就好了。西风说。
  长东也笑着说,是啊,做梦都想调城里来,就是调不来,这会手续办好了,还觉得跟做梦似的。
  西风问,是哪所学校?
  长东说,第七小学。
  原来是七小。
  西风说,离我这很近呀,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长东说,我也没想到,以前联系的都是中学,几年都调不过来,这次七小缺老师,他们问我来不来,我心想管他咋样,来了再说。我那会还不知道七小在哪儿,来了一看,原来离你家很近。
  手续都办好了?
  嗯,都办好了。   那住的地方呢?学校有没有宿舍?
  没有,来了租房子住。
  租房子住?你知道东区的房子有多贵吗?这几年东区发展太快,房价都飙到四千了,很普通的一间房,也敢问你要个千儿八百。西风说。
  这么贵?长东也愣住了:我在镇上租一间房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你们这儿的房子……
  西风就说,要不你先住家里吧,房子的事回头再慢慢想办法。此话一出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倒希望长东赶紧说一句,我出去租房子住吧,不麻烦你,当她是客套话。但是长东没这么说,事后西风想起来,这简直就像一个事先设好的局,就等着她往里跳,偏偏她就傻乎乎地跳进去了。
  长东说,那我就先住家里吧,安顿下来再慢慢找房子。
  3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没办法了,那就住吧,反正大卧室也空着。房子装修好以后,西风还是在小卧室住着。她家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主卧室挨着阳台,房间很大。长东来了以后,她仍然让他住大卧室,自己住小卧室。
  周末,长东就住进来了。他基本上用不着带什么东西——长安生病期间用过的被褥,床单之类的西风都扔掉了,他用过的东西,诸如书籍,mp3,手机,衣物等,老头老太太愿意带回去的都带走了,他们不要的剩下的部分西风都当废品处理了。屋里现在除了一张床、柜子,再无其他。阳台上的花草,是长安曾经精心侍弄的,她把它们搬出去丢到楼下的花坛里,不到一下午的时间就被人一盆不剩地拿走了。她没心情再去管这些植物,找到新主人它们会活得更滋润。
  现在她一个人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待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感觉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留下来的物品都是西风清减过、用紫外线灯杀过毒了的。
  一开始,西风很不适应长东住在家里,心里总是懊悔得要命。尤其是心不在焉的时候,猛然撞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有撞鬼的感觉。好在长东年轻,且常常扬着一张笑脸,就算她把他错看成长安,那也一定是年轻时候的长安。
  她认识长安的时候,长安还是名军人,军装在身,更显得气宇轩昂,硬朗而俊美,让当时正处在做梦年龄的西风,不由自主地犯了花痴,一见倾心。那时候西风正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当见习护士,长安的战友到省城出差,不小心撞碎了膝盖骨,就住在西风实习的病房里,长安充当临时陪护,俩人就这样认识、发展到相恋。长安转业到地方企业工作的时候,西风的工作关系也一同转到了企业所在的职工医院。
  这样的决定对于西风来说,是跟着一个男人背井离乡,但是对长安来说,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地盘,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生活在这里,他就像一条鲑鱼,成年以后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活得兴高采烈,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一大群,整日里聚会不断,吃吃喝喝,忙得不亦乐乎。
  相比之下,西风的生活就显得有些凄凉——她很快就出现了水土不服,像中毒一样哭哭啼啼,抱怨,发脾气,忧郁得一塌糊涂。但是她的抱怨和发脾气不仅没有换来长安的抚慰和关爱,反倒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基本成了家常便饭。为家务活吵,为喝酒吵,更多的时候是为钱吵。吵了很多年,两人依然在一个屋檐下苟且,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尤其是长安得了肝癌以后,西风简直是紧张得要命,以为自己也得了肝癌,到了世界末日。直到检查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心安。
  很快,西风就适应了家里有个叫长东的年轻男人,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一惊一乍,把他错当成长安。长东就是长东,长安就是长安,他们不是一回事。长安临死前死灰色的脸,下陷的眼窝,以及皮包骨头的四肢,奇大无比的肚子都是西风拼命想忘记的。其实,那才是真实的长安。
  可能是因为白住她房子的缘故吧,长东倒是表现得很好相处。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勤快,打扫屋子,整理房间。西风住的小卧室除外,他不会进去打扫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他在清扫。还有一点就是他主动进厨房做饭。中午西风下班回来,他已经把饭菜烧好了,弄得西风都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下班,她就不像过去那样磨磨蹭蹭,能早走一会是一会,紧赶慢赶往家跑。但多数时间他还是抢先一步,老师坐班时间相比医院要弹性一些,所以西风吃现成饭的机会自然是比做饭的机会多多了。
  西风自己都说,再这么吃下去,我都该减肥了。
  长东听了,就冲她笑笑,然后慢悠悠地说,你不胖啊。
  一个月过下来,到月底西风发现自己的生活费省下不少。她拿钱给长东,长东不要。西风就去商场买了一件衬衫送长东。长东说我上学四年花了你和我哥不少钱,你不要跟我算这个账。
  西风说各是各,坚持让他把衬衫收下。长东拒不接受,让西风把衬衫拿到超市去退掉。两人为这事拉拉扯扯,一个给,一个不要,虽然后来长东拗不过西风把衬衫收下了,但闹得面红耳赤一脸的狼狈。
  西风就说,以后生活费一人一半,钱算在明处。
  一天中午西风下班回家,见客厅里坐着一长发姑娘,个子挺高,胸脯很鼓,正诧异着,长东从厨房走出来,对姑娘介绍说,这是我嫂嫂,又对西风说,这是我同事。
  西风招呼了一声,就进卫生间洗手去了。等她出来长东已经带着姑娘离开了。西风去厨房,米饭已经在电饭锅里闷好了,一个时令青菜炒好在盘子里扣着。
  这样的日子渐渐多起来。西风回家很少碰见长东,有时候午饭是做好了的,有时候她回家做好饭,也不见长东回来。后来就成了她一个人做饭、吃饭。刚开始她还担心做自己一个人的饭,万一他回来了不够吃咋办。可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长东的晚饭从开始就不在家里吃,他要么说要跟同事一起吃饭,要么说有同学找他,后来西风就不问了,她怀疑是因为她不吃晚饭的缘故,他不好意思在家给自己做饭吃罢了。西风晚饭只吃水果。
  姑娘来过之后,长东就很少回来了。西风知道他找到了吃饭的地方,睡觉暂时还回来,不过也回来得很晚。有时候西风刚睡下,听见门锁轻微的咔嚓声,知道他回家了。有时候她睡得比较沉,他多久回来她也不知道,也不便问。   早饭他们习惯各吃各的,长东上班不赶时间,一般去得比较晚,所以西风走的时候他要么才起床,要么房门紧闭,西风也闹不清楚他在不在屋里。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人,因为有时间差,相互影响的可能性很小,比如洗漱的时候,两人从来不会在同一时间出现,也就免去了尴尬。唯一让西风觉得不便的是,长东来了以后,她去凉台的机会减少了,以前她还时不时去凉台眺望一下。她家凉台后面的景色很好,有一片树林,树木都长起来了,有合欢,桃树和水杉,春天的时候,花开得很热闹。但现在除了晾衣服,她一般不去凉台,就是晾衣服收衣服的时候也是匆忙走过,不好意思在屋里停留。有一个周末,知道他回家去了,就安心逗留了一会,对卧室做了一番打量。其实,长东还是挺讲究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有一只玻璃水杯,旁边放了两本书,屋里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好奇把书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的一本是《中华名赋集》,里面全是文言文,她惊讶他能耐住性子读得下去。随手一翻,正好看到一段: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素束,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蹬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西风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人美到增一分就太长,减一分就太短了呢?这是身高吗?是形容肥瘦吧。天下真有这样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的女人,估计也美不到哪里去。宋玉把她夸得跟天仙似的,还说人家偷窥了他三年,他都不曾动心。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这个臭男人,他不偷窥人家怎么知道人家在偷窥他呢?
  西风联想到上次长东带回家的那个鼓胸脯姑娘,不知道两人现在啥情况。
  另一本是东野圭吾的《幻夜》,封面上是一只令人浮想联翩的红色高跟鞋。西风想读一下这本书,但又不便开口问他借。等到周末,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屋里查看,不料却找不到这本书了。床头柜上抽屉里大衣柜里都找过了,只有他的几件换洗衣物,书人家拿走了。做这些事的时候西风明知道是在自己家里,却还是像做贼一样,心跳得很厉害,她甚至想,他会不会也选择她不在家的时候,像这样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窥一番?
  她只有睡觉的时候房门是锁上的,其他时间都是虚掩着。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晾在凉台上的衣服,被收进来搁在沙发上,外面下雨了。再一看,晾衣架子还在衣服上面撑着,整整齐齐摆了一摞,看样子他是捏着晾衣架拎回来的。她把晾衣架取下来,衣服收进自己屋里,再把晾衣架拿到阳台上去挂在晾衣竿上。
  她好久都没见长东了,晚上他有没有回来,她根本就不知道。睡眠不知不觉好起来,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现在特别贪睡,好像要把以前欠下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十点一过就沉入梦乡。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是处在半失眠状态,睡眠支离破碎,说没睡着吧,好像一直在昏睡,说睡着了吧,醒来却两眼发胀,恍恍惚惚,感觉像在梦游。从长安生病开始,她就这个样子,开始她认为是长安生病的缘故让她压力过大造成了睡眠障碍,后来长安不在了,她又认为是悲伤过度让她这个样子,再后来,她归罪于恐惧。医生建议她换个居住环境试试,她去睡医院的值班室,去开房住宾馆,结果睡眠照样差劲得很。她自己都有预感,照这样下去,她大概都要抑郁了。
  意外的是睡眠忽然好起来,居然能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也不像过去那样昏昏沉沉,轻松了不少,气色也明显好转了,就连紊乱了的生理周期也不知不觉变得规律起来。她跟同事利用假期结伴去山里住了几天,回来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朋友熟人开始试着给她介绍对象。以前这种话哪敢说?知道她不肯,说了也白说。
  她光鲜起来,别人看着也就有了信心。虽说已经四十六岁,但看上去最多像三十八九岁,没有生养过的身子也没走形,依然是该瘦的地方瘦,该圆的地方圆。
  他们问西风要找个什么样子的,她嘴上说,就我这样的你们看着办,差不多就行,其实仍然是没往心里去。直到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个活物出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有名有姓约她吃饭的时候,她才乱了阵脚。
  男人比她大三岁,儿子读大学了,刚离了婚。此人一米七左右,说话的时候嘴角有点歪,看人的眼神游离不定,衣着按西风的要求也不够体面,起码的洁净都没有做到。因此料定此人是长期遭受老婆欺凌惯了的受气包,是被离婚者,是一块被前妻用旧了给甩出来的破抹布,脸上还残留着日积月累的怨气和不满。这样的人,保不准就是一个赌徒,在某一处的赌桌上赌输了,思谋者要在下一处翻本的那种人。西风一杯茶没喝完,说句有事就拍屁股走人。
  这件事之后,西风认真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一个人过日子简单。不跟谁纠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去哪玩了,只要口袋有钱,拎着包说走就走了。
  那老了怎么办?难道说再婚就像往银行存钱一样,趁着手头宽裕的时候存点钱进去,没钱花的时候拿着存折去取点钱出来——事实是这样吗?按照这个逻辑,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存了二十四年的钱,最后落了个竹篮打水人财两空,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是猪逻辑。
  4
  天气忽然转热,一步就跨进了夏天。小卧室没有装空调,如果开着窗户睡觉,空气流通,倒也不觉得热。可是门关上,风进不来,屋里就闷热难耐,出汗不说,还根本就睡不着。但是,不管长东回不回来,西风都不敢开着门睡觉。刚热那几天她就出去散步,十点多回家,发现长东的卧室门是关着的,搞不清他回来没有。她洗了澡出来暂时不热了,躺下一会又开始出汗,她爬起来把门开一条小缝,感觉好了一些。再热了可怎么办呢?心想还是应该装个空调。中间又连着下了几天雨,等西风准备周末去看空调的时候,长东给她发短信说,学校放假了,他要回家去了。
  这一下空调又不用买了。屋里已经有两台空调,长东住的那间屋一台,客厅一台。床上睡不住的时候,西风就在客厅铺了席子睡,主卧室依然空着。长东刚走那几天,开始她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长东会突然开门进来,所以睡衣穿得整整齐齐。过了几天,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也就无所顾忌,穿了胸罩底裤在屋里荡来荡去,窗帘也懒得合上,谁想看谁看,满不在乎。   西风最不喜欢这样的季节,浑身像裹了浆糊,总让人有窒息之感。不像冬天,冷的时候你穿厚一点,找温暖的方法很多。烤火,或者躲进被窝,要不洗个热水澡,总是很惬意。但是夏天就讨人嫌,热起来要人命,无处可躲,还让人焦虑不安。
  一天,同事怂恿西风跟她去瑜伽馆,说天热最好的运动方式就是去做瑜伽,因为毛孔都张开了,筋骨也容易拉开。西风去了,不到一百平米的瑜伽馆里,堆积了四五十个高矮胖瘦不等老少不均的各色女人。她们穿着短而小的弹力瑜伽服,一些人的脂肪烂棉絮一样从胸口、腹部毫无章法地挤了出来,谁看谁蒙羞。房间里窗户紧闭,也没有装空调,完全就像一个大型的烤炉。女人们在里面烤红薯,蒸乳猪,煎咸鱼,死了命地折腾。所有人都相信,折腾一圈,身上的脂肪就会像香蕉皮似的剥下去一层,摇身一变就成了窈窕美女,所以都特别卖力,心甘情愿在这里挥汗如雨,享受着满屋子里浑浊的空气。西风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就水土不服,赶紧逃了出来。
  整个夏天西风都过得无精打采,心烦气躁,什么事都懒得做,对所有事情几乎都失去了兴趣。以前无聊的时候还听听音乐,读读书,现在音乐和书,简直就像毒药一样,音乐听到耳朵里是噪音,书还没拿出来,光想一想书名,就心浮气躁,再看那些黑体字,简直就跟雷峰塔似的,令人喘不过气来。夜里她又开始失眠,深更半夜披散着头发在屋里走来走去。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骨外科的周医生,给西风介绍了他家的亲戚,是个副处长,年龄比西风大一轮,照片见了,除了头发稀疏,人稍胖一些,长相似乎还说得过去。这件事西风答应得很爽快,倒不是看重他的身份,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一个在社会上很能混的男人,智商情商都不会太低,交往起来不会让人很难堪。
  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名叫月半弯的茶社。开车过去,出了城,再往北走有十几公里就到了。周围有大片的竹林,小桥流水,长长的回廊,一栋一栋的小木屋像小蘑菇一样,隐藏在竹林深处。
  周医生开车,带着夫人和西风一起,副处自己驾车过去。见了面一一握手,副处拍着周医生的肩膀说跟名医吃个饭太难了,跟参见皇上似的。轮到跟西风握手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点点头说,美女。旁边那俩顿时没品地起哄大笑,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要赶紧了。
  四人分别落座。俩男人挨着坐,边打渣子边抽烟。这边西风一侧坐着周夫人,另一侧是副处。菜很快就上来了,红的红,绿的绿,冒热气的冒热气,冒冷气的冒冷气,都被精心装扮过,赏心悦目地摆在瓷白色的器皿里端上桌来,一颗颗像翡翠像玛瑙像宝石,就是不太像食物,让人不忍下箸。
  他们三人忙着说话,西风也不插嘴,问到她了就答一句,要不就只管笑。副处说话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招呼她一声,遇到有刚上桌的菜肴就替她夹一筷子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西风道谢,再无多话。
  喝茶是饭后的事情,周医生两口子推说有事茶就不喝了,要走人。周夫人给西风使了使眼色说,你们俩慢慢喝,慢慢品。
  他们一走,西风顿觉有些紧张。服务生过来换茶具,见他们俩人,就问,你们是坐雅间还是坐外面?
  西风忙说,就坐外面吧,外面凉快。说完瞟了一眼副处,发现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服务生把茶洗好泡好,随后就离开了。
  这茶感觉咋样?副处端起面前的小茶碗喝了一口问。
  茶是普洱熟饼,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兰香袭人。茶色在奶白色的玲珑茶碗里,色泽浓烈如玫瑰盛开,像红酒。
  西风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嗯,不错,她说。
  从茶碗的缝隙间瞄过去,副处正瞅着她。西风垂下眼皮,忙啜茶一口,只觉舌间滚烫,又无法吐出,只好强忍着咽下。事实上她不喜欢喝熟茶,有股陈旧阴暗的味道,不如喝生茶来得痛快,入口是原生态的苦涩,随后却是令人回肠荡气的甘甜。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时会有大段的空白。说的也都是些很无聊的话题,简单委婉,朴素礼貌。一壶茶喝完,副处说走,西风就跟着走。走到停车场,上了副处的车,西风心里说,像不像上了贼船?于是自己在心里笑,突然觉得松弛下来。
  5
  西风中午下班回家,忽然看见长东从厨房里钻出来,顿时吃了一惊,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不是明天才开学吗?
  昨天就报到了啊,长东懒洋洋地说。长东皮肤晒黑了,人也瘦了,不过看上去挺精神。
  又可以吃到你做的饭了,吃饭的时候,西风假装轻松地说了一句,说完才发现这么说好像不妥。但是长东已经咧嘴笑了,说那你就多吃点。然后两人边吃饭边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卉卉,长东说,放假在家正好有时间,把卉卉接回来给她补习了一下功课。卉卉开学读初一。
  哇,卉卉都这么大了。说起下一代,西风顿时心生感慨,觉得自己老了一大截。长东离婚后,卉卉判给了前妻,奇怪的是当年害长东抛弃妻女的相好,后来不知道为啥没有跟他成一家。
  你和那个女同事进展得咋样了?多久喝你的喜酒?西风问。
  长东说,去家里看了一趟回来就算了,人家嫌弃咱。长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西风点点头。这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不过她还是安慰他说,这种事要看缘分,别太认真,以后慢慢再遇。
  印象中长东单身的时间似乎也不短了。
  长东笑笑,说,这算啥啊,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记得你有个著名的受伤理论,什么一般伤口七天愈合,复杂一点的需要一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好了,套用你这个理论,我跟她连复杂伤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般伤,七天就好了,没啥大不了的。
  这之后西风就很少和长东坐在一起聊天了,她觉得跟小叔子聊天有点怪怪的,四不像的关系,藏着掖着,还不如不聊。他们又恢复到先前那样,午饭一起吃,晚饭谁也不管谁,晚上他继续神出鬼没,互不干扰。
  一天上午西风正在给病人做骨穿,手机滴了一声,知道是短信就没去看。忙到快下班的时候看手机,原来短信是副处发过来的:在上班?空了请你喝茶,看能不能给加点分。   西风笑了,回了一个好。上次他短信问西风给他打多少分,西风说五十。西风问他,你给我打多少分?他说我不打,我都没及格,凭什么要给你打?这人不讨人嫌,但也不讨人喜欢。看他短信,还有些孩子气,有时他会发条段子过来,有时只问一句:在上班?
  西风回过去,就没下文过来了,而且是明知故问。等他再发段子过来,西风就回一个表情。不是微笑就是龇牙咧嘴的笑,要么捂着嘴笑——反正是五花八门的笑。笑,总没有错吧。
  西风下班,走到楼下,后面有一辆白色吉普SUV开过来,车窗摇下来,是副处。他朝她招手,上车。他说。
  到了饭店她给长东发短信:中午有事不回去吃饭。短信回来得很快,就一个字:好。
  副处从洗手间出来,听见西风的手机响,说了句,还挺忙啊?
  西风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副处摆摆手说,你让她点。西风点了虾仁冬瓜和一个时令青菜。副处点了黑椒牛排,南瓜浓汤和红酒。
  饭后两人聊天。副处说,我那个三年前就不在了,周医生跟你说过吧?宫颈癌。你那个是肝癌?哪年不在了的?去年?哦。
  西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两个死人夹在两活人中间,算怎么回事呢。顿时兴趣索然。
  下午到了班上,西风还在想这事。知道他老婆不在了,还当是不久前刚发生的事,不成想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么,他说这话啥意思呢?标榜他重情重义?还是想说他单了三年了,对这事不着急,有耐心慢慢找,还是在暗示她,他着急了想加快步子走快点?这人让人琢磨不透,浑身上下好像裹着一层厚厚的盔甲。你那个是肝癌——他说这个,是介意呢,还是怕传染?想到这里,西风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宫颈癌是有传染性的,比肝癌可怕十倍都不止。宫颈癌患者的男人是隐性带毒者,就像一个卧底,一个特务,一个复仇者,会在适当时机把宫颈癌病毒传染给他的下一任性伙伴。
  性伙伴——这三个字就这样阴险地跳了出来,像蝎子一样,狠狠地蜇了西风一口。哦,原来她不是在找对象,而是在找性伙伴。他也一样。这才是事物的本质,一语中的。他约她,绝对不是表面吃饭喝茶那么简单。他想要她,想干她,想跟她发生关系。把手机号给她就是说他满意了,打分是为了试探她,看她有几分愿意,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她主动送上门去。
  那么,她愿意吗?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性就那么回事,它既不是毒蛇猛兽,也不是蜜糖甜点,对她来说不稀罕也不拒绝,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有也不多,没有也不会遗憾。最后一次性生活距现在差不多快两年了,两年不做,她不是照样好好的?偶尔回想起来,画面是模糊的,停留在印象深处的是两具叠加在一起的肉体,不停地撞击对方,她像在看一场无声的哑剧:男人勃起来的样子,紫胀得像只小萝卜。奇怪是不做了,她连其中的滋味都忘记了,身体居然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做就忘记了吗?这大概就是人为什么要不断做这个事的原因——不做谁都想不起来,做完立马就忘记。
  问题忽然就透明了,他的盔甲也给剥了下来。但怎么做西风心里依然是模糊的,自己也闹不明白该怎么办。就在说完宫颈癌之后的一个下午,下班前西风接到副处的电话,说晚上一起吃个饭,我一会去接你。没等她回答,他就匆匆忙忙把电话给摁了。
  绝不是因为他忙才这么做的,而是他拿准了她会去才这么做的,甚至是故意这么做,像是给她下达一项指令,简明扼要,她收到就必须立即执行,他无须跟她啰嗦。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西风心里有些不满,有些愤愤然,可是当她走到楼下,还是没忍住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寻找那辆熟悉的白色SUV。白色很显眼,但是停车坪只有一辆白色小轿车。她把目光收回来,心里有些失落。心里说,既然你不在,那我就回家去了。你来晚了不能怪我。
  到家手机也没响,说明他根本就没去单位接她,如果去了找不到她他会打电话过来的。可能他说的是来家接她吧。她没理解对。
  她用了几秒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去的问题。去还是不去?人家一说去你就答应,太没面子了吧,好像自己一直在等着人家约,可是拒绝,又恐伤了对方的面子,没有以后了。西风摇摇头,原来人心这么复杂。接下来她就去卫生间冲澡,心想冲澡出来答案也就出来了。冲澡出来,心思又转移到哪件衣服穿上比较好看:是穿套裙还是穿连衣裙?
  没等她磨磨蹭蹭收拾利索,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副处打过来的,她等了一会才按下接听键:下楼。他简明扼要,口气还是那么霸气。
  这次他们去了一个村子,门口挂着一排大红灯笼,进了楼门,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青砖碧瓦,像过去财主家的宅院,一个穿红着绿打扮成丫鬟模样的姑娘领着他们进了二楼的一间宴会厅。西风顿时傻眼了,一屋子的男人,准确说是一屋子的半老男人,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搓麻将的搓麻将,有十多个,满屋子的乌烟瘴气。
  他们俩进去,那些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该干啥干啥。
  副处丢下她走到麻将桌跟前。有人说,处座,要不要摸两把?他摇了摇手,冲那人笑笑,然后就立在人背后看。
  西风还站在门厅那里,一双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心里直后悔不该来,这哪是自己来的地方?埋怨副处事先不跟她说清楚,知道这么多人就不来了。也怪自己心眼实,没提前问一声,以为就他们两个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发上坐着的人忽然向她招手:美女,过来喝茶。
  那人跟副处年龄相仿,模样看上去也差不多,头发稀疏,短而肥的一双手十指张开搁在隆起的肚子上。西风笑了一下,坐过去,他殷勤地替她叫了一杯茶,随便聊了几句,也没有多余的话。
  菜上得差不多了,服务员过来招呼客人们上桌。等这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西风发现主宾位坐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们叫他刘局。刘局显然是这群人中的核心,是贵宾,是月亮和星星的关系。副处的位置和刘局之间隔了两个位。他们招呼西风坐过去,西风因为跟这些人都不熟悉,担心自己坐错地方,就站在那里迟迟不动。招呼他喝茶的那人说,跟我们处座坐一起,晚上让他多喝几杯。其他人听了只管笑。   副处也不说话,也不招呼西风坐过去还是坐那里。西风端着水杯,假装喝水,继续磨蹭。等多数人都落座了,西风就找了个副处旁边的旁边位子坐下去。她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跟他坐一起,尤其是在他什么都不表示的情况下,她更不能傻呵呵地坐过去,那太丢人了,她跟他还没熟到那个份上呢,让她去贴着他。再说官场上的人都半拉神经病,不知道心里想啥呢。后来西风才发现整个晚上她就这一件事给蒙对了。
  接下来就是敬酒,喝酒。西风喝的是果汁。集体举杯的时候,她端起来应付一下就过去了。酒过三巡,男人们的表情开始松动,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活络起来,说笑话的说笑话,讲段子的讲段子,端着酒杯找人碰杯的碰杯,气氛一下就热闹了。开始还有人说开车不能喝酒,旁边马上就有人纠正说这不是理由,代驾是干吗的,开个车算啥啊。
  副处也说自己不能喝酒,身体不给力,医生让禁酒。旁边就有人指着西风说,是你说的不让他喝酒?西风闹了个大红脸。那人扭过头去说副处:处啊,你真没出息,我要是你,今天非喝醉不可,有人伺候你还怕个啥?喝吧,大不了她不伺候我去伺候你。
  然后就是挨个敬酒。那人走到西风跟前就不走了。手指着西风杯子里的液体明知故问,这是啥?果汁还是酒?上了酒桌不喝酒你说这行吗?西风说,我不会喝酒。那人说,你没喝咋知道不会喝?喝了才知道,不喝哪知道?西风说我没喝过,真不会喝。那人说没喝过就更应该喝了,不会学呀,啥都是学会的,没见谁一生下来就会喝酒是不是,一生下来会喝的那叫奶。
  众人大笑。
  那人说,赶紧跟我学吧,我包教包会。西风说,男女有别,有些事儿是学不会的。那人呵呵一笑,说哪些事学不会你说来我听听。西风绕口令一样说:喝酒学不会。那人说,没听说过嘛,眼镜片儿,头发辫儿,红脸蛋儿,不喝不知道,一喝吓一跳。尤其是你们女人说不会喝酒,那纯属说瞎话,宰相肚里能撑船,女人肚里能装人,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儿,装点酒算啥啊,还说不能喝?喝!
  西风站在那里有点慌乱,看看副处,又看了一眼招呼她喝茶的那个人,然而这两人和周围的人一样,都是满面红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那人演对手戏,像看耍猴一样。这让西风心里叫苦不迭,知道自己掉进老狼窝里了,不被人算计是不可能的,不喝很难堪,喝了同样会很难堪,除非这会儿她把脸一抹,眼珠子一瞪,撕破脸皮跟他们说,老娘认识你们是谁啊,谁跟你们喝!然后把杯子一摔,拂袖而去,留下一群老狼大眼瞪小眼,岂不快哉?
  西风信马由缰,胡思乱想,旁边这只老狼还在一个劲儿苦口婆心:给美女敬酒美女不喝,你说我这脸往哪儿搁?
  西风接过酒杯,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横,说声好好好,我喝就是了,承蒙领导看得起,别说是让我喝酒,就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说完英勇就义一样把酒杯往嘴边一推,咕咚一声,一杯酒就灌下肚了。
  有人鼓掌,有人大笑。
  西风以为这一回合就结束了,正准备道声谢赶紧坐下去喝口水,嗓子眼里正冒着火。没想到那人忽然说,这是毒药吗?请问。西风笑。那人又说,你笑就说明这不是毒药对吧,我哪能舍得让美女喝毒药,有毒药我自己留着喝,你说对吧?
  西风继续装笑,但笑容有些僵硬。
  那人说,这样吧,既然不是毒药,那就再喝一杯。我俩碰一个,这叫好事成双。
  西风越发不敢说话了,端起酒杯就去碰,只听叮的一声,玻璃亲密地碰撞结束,她端起杯子还像刚才那样一仰脖子灌下去。后来还有两个人过来跟她喝酒,说不能厚此薄彼,跟熊处喝了不跟他们喝。原来那人姓熊,真是个熊玩意儿。西风猜这几个家伙都是副处的同僚,职位相当,才故意拿她穷开心的。推脱不过西风又喝了几杯,这次虽然是分几次喝下去的,但还是感觉有些上头,脸颊发烫。中间有一会她和副处的视线碰到一起,他抬起下巴,意思问她咋样。西风伸出食指摆了两下。他掏出手机亮给她看,然后发短信给她:给他们敬个酒,自己想办法少喝。
  西风心里说,放屁。能少喝谁还喝?摆明了是想让我喝醉。但是她还是顺从地站起来,走到了主宾位。心里说这世间没有白吃的食儿,算是不欠他的。
  ……西风醉得一塌糊涂。她应该是有些酒量的,以前跟着长安出去应酬,有时候还替他喝几杯,脸不红心不跳跟没事人一样,但这一群男人,是狼,她不喝醉绝无可能。直到西风喝得天旋地转,趴在酒桌上。恍惚中她记得有两个丫鬟打扮的服务员一左一右把她搀扶到车里,然后小轿车一路摇摇晃晃开到她家楼下。年轻司机把她从车里拖出来,摇晃她肩膀问住几楼,她口齿不清地说,六楼。
  他送她上楼。她蛇一样缠在他身上,搂着人家腰叫长东。到了六楼,司机问住哪边,西风笑起来,说你还跟我开玩笑啊,哪边都不知道。你掏钥匙开一下,哪边能开开就哪边。
  长东开门出来,看着醉醺醺的西风,跟司机道了谢,把她扶进小卧室。西风看见床便一头栽过去,顿时天旋地转,人好像飘起来了一样。眼前的长东看上去忽远忽近。他帮她脱掉鞋子和袜子,拽她起来脱身上外套的时候,她好像怕摔着了似的抱紧他的脖子,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好像还笑着跟他说啥了,她记得不是很清楚。感觉像在做梦。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胃里一阵翻腾,她醒过来。意识渐渐恢复,开灯,去卫生间呕吐。哭天抹泪狂吐一阵,感觉把胃都要吐出来了。洗漱的时候,见镜子里的人满脸通红,五官都有些变形,忍不住叹了口气。拉开门,忽见长东站在门口,着实吓了一跳。两人都站在那里看着对方不说话。西风摇摇晃晃走回小屋,坐在床上愣怔片刻,关灯,接着倒头便睡。
  这一夜睡得非常纠结。酒精的缘故,睡得一点都不踏实,醒来睡着,再醒来睡着,断断续续。她感觉自己像膨胀了一样,肉身沉重,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累得精疲力竭。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上晒着,她热得不行,口干舌燥,嚷嚷着要渴死了,让长安去给她买水喝。然后就梦见和长安走在一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印象中走了很长时间最后走进一家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带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桌子上架子上到处都摆的是些瓶瓶罐罐,看样子像是一间实验室。医生拿出其中的一只玻璃瓶指给他们看,说那是他们的受精卵,一会要放进西风的身体里面去。西风透过玻璃看过去,瓶子里确实有一串像葡萄样大小的东西,浅黄色的,圆滚滚,每一颗上面都有鼻子有眼,都望着她笑。   西风顿时惊醒过来。睁开眼,看了一下手机,差五分钟八点,去上班显然来不及了。她给主任打电话谎称自己生病了,要请一天假。打完电话她又躺了一会儿,回想梦里的情景,觉得十分怪异,她居然梦见了长安。梦里的长安不是生病时候的样子,人看上去挺精神,满脸微笑。最让西风难以忍受的是梦见他们去医院看胚胎,瓶子里那一串葡萄一样的东西,有鼻子有眼。
  ——西风四十岁那年,他们确实去过省城的生殖中心。西风的熟人诞下双胞胎试管婴儿后,西风就开始打这个主意,她让长安跟她去生殖中心试一试。因为问题出在长安身上,但长安对这事一点都不热心,觉得根本就没有希望。因为每次从医院回来,他都要经受好长时间的心情抑郁期。三十岁以前,西风对生孩子的事情蛮不在乎,说生不了正好,免得她受罪。她害怕生孩子,看身边的女人生孩子,做人流,吓个半死,自己少了这些麻烦,不用带环吃避孕药做人流多好啊。可是长安想要孩子,想生个孩子,他总觉得生不出孩子很丢人。父母见了问,亲戚朋友问,都以为他们潇洒,赶时髦当丁克,经常找上门来给他们做工作,说养孩子多好多有趣,让他们抓紧时间赶紧生一个。每当这时候西风就自告奋勇承揽责任,说是自己想晚一点生孩子,想多玩几年,不想被孩子拴住。她说得越无所谓,长安心里就越有所谓。
  他不跟她商量,私下里找医生看病吃药,一年又一年,心里慢慢生出了绝望。他曾经跟西风说,过了四十岁还生不出孩子,就去领养一个回来。结果西风坚决反对,西风的意思是没有就算了,她不喜欢孩子,也不想养别人家的孩子。这样一来,长安也无话可说,病根在自己身上,说话本来就气短。对西风的话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办法。
  等年龄稍大,西风忽然对生孩子的事热络起来,说他们也能借助现代科技生出属于自己的后代,能赶一回时髦,非让长安跟她去试一下不可。她说自己四十岁了,再不试就没机会了,试了不行也不后悔,命该如此。
  做完检查,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长安偷吃了那么多药都白搭,精子还是量少畸形。但接待他们的赵博士说可以用单精注入的方法提高卵子受孕的机会。抱着这个希望他们往省城跑了三趟。做检查,定方案,第二次去省城住了一个多月,西风每天都去医院打果纳芬,肚皮都打肿了。十天左右,卵子长大成熟,一次取了六个成熟卵。赵博士说西风的卵子质量很好,如果六个卵都受孕的话机会就很大,说不定能生下多胞胎。因为长安的精子量再少,在浩浩荡荡的精子大军中找出六个精锐小分队还是不成问题的。两人听了这话都特别兴奋,从医院回来,晚上在旅馆里忍不住又做了一次。长安说,说不定西风身体里还存了一个卵,刚刚长大,碰巧了就碰上了。
  三天后他们去做移植胚胎,赵博士告诉他们,受孕的三个胚胎都给放进西风的子宫里了,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生个三胞胎,差一点的话生个双胞胎,生一个是肯定没问题。他们差点都要欢呼起来了,要不是医生交代西风必须卧床休息,不能用力,她都要跳着走了。长安当着医生的面亲了亲西风脸颊,把她搂着送进休息室。她的麻药劲还没过去,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长安守着她,两眼含泪,他比她要高兴一百倍,他做梦都想要个孩子。
  胚胎移植回西风体内后,连续又打了一个多月的黄体酮,照B超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有一个胚胎发育了。西风不信,让医生再看看。她说怎么只有一个啊,两个多好。但是长安已经知足了。他请假在家照顾西风,不许她起床,什么活也不让她干,说她是国宝。他跟西风说,以后他再也不跟她吵架了,再吵架他就不是人。他说她为了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不管以后有没有孩子他都会疼她,爱她。唉,真是乌鸦嘴,不幸的事又让他说中。胚胎两个月的时候停止发育,西风去医院做了终止妊娠手术,这一打击是致命的,长安也因此一蹶不振。
  6
  西风起床,发现长东在厨房里忙乎。等她洗漱完毕,早餐已经摆上桌了。绿豆粥,一小碟凉拌黄瓜,几片黄灿灿的油煎馒头。西风忽然觉得自己饿坏了,伸手捏了一片馒头就喂到嘴里。
  吃完早饭,长东上班走了,西风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感觉还是头重脚轻,胃里不舒服,心里也生气。昨晚的事,副处做得太过分了,她以为就他们俩,没想到那么一群人,他事先不说也就罢了,去了还装得一本正经,故意让她出丑卖乖。什么意思呢?真是不可理喻。西风的心里像爬进了无数只毛毛虫,一时间又疼又痒。
  正想着,短信就过来了,真是心有灵犀啊。副处假惺惺地问她:还好吧,上班没有。
  西风瞬间就愤怒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好你妈个蛋!她把手机一扔,决定不理他了。一个破处有什么了不起。
  躺了一会,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出去买菜。好好做顿午饭,不然说不过去。昨晚醉成那样了,也不知道长东咋想,显然他也不好意思问她。她躺倒就睡,外套和袜子还是他帮忙脱掉的,她记得脱外套的时候,他抱她起来,他们好像搂在一起,好像……她想不起来了。不过,裙子没有脱,她穿着裙子睡了一夜,好好的一条亚麻长裙,被她蹂躏得不像样子,早晨起来才把裙子换下来。还有,她记得半夜起来去上卫生间,他穿戴整齐站在门口看着她,肯定是听见她在里面惊天动地,不放心才在门口等她。
  西风买了猪排,莲菜,山药和樱桃萝卜,准备炖一锅排骨汤。平时都是随便炒两个菜,太简单了。到家她就把排骨清洗干净,加了食材大料和枸杞一起放进砂锅里煲了。不一会儿,满屋里都是溢出来的肉香味。
  长东回家也拎了一兜东西,有西红柿有黄瓜有鸡蛋,有水果,其中还有一串紫葡萄。
  买这么多东西!西风说。看见葡萄顿时联想起梦里葡萄一样的胚胎,心里一阵翻腾。
  长东说,我以为你想喝点酸汤,就专门买了西红柿。
  呵呵,我以为你想吃点排骨,所以就炖了排骨汤。西风说。
  那就再拍个黄瓜吧,长东说着就往厨房里走。
  西风拦住他说,男人不能老进厨房,不然娶不到媳妇。
  他们笑着看对方,感觉却不一样了。一场醉酒,滋生出一种叫做温情的东西在他们中间蔓延,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以前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不是朋友,不是亲戚,不是房东和租客,本来是小叔子,但因为失去了哥哥,小叔子也就名不副实,两人的关系成了四不像关系。有提防,有担心,有不满,有割舍不断的牵连,现在呢,以前那些好像都不存在了,是他们想错了,误会了对方。重新在心里调整了坐标发现她或者他都不是他们原来想的那样,她和他其实都很好。   从这一天开始长东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西风也过来看,两人一起喝茶、聊天,像新近才认识的老朋友似的,有时聊天会聊到半夜,然后互道晚安,各自回屋休息。西风出去应酬,给他发短信说一声。他也一样,跟同事吃饭了,单位有活动了,都会跟她汇报。最近的一个周末,因为下雨,长东没有回家,主要还是他不想回去。他请她去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余下的时间两人一起买菜做饭,喝茶聊天。
  有一次西风回家,见凉台晾的衣服他帮忙收回来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的床上。不由想起以前,他捏着衣架连衣服一起拎回来堆在沙发上的情景,恍然醒悟——原来他会叠衣服,只是不想摸她的东西而已。衣服是人皮,也难怪。想想也觉得好笑。
  转眼到了十月份,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阳光透明干爽,令人十分惬意。医院里病人也不多,谁有理由在这么好的天气里生病呢。
  副处还像个鼻涕虫一样,时不时给西风打电话。有时西风接了,有时不接。接了无非是不咸不淡地说两句,问她在做什么,上班没有,忙不忙。对于那晚醉酒的事他是这样解释的:都是他的朋友熟人,他请客,他们答应去吃饭的条件是他必须带上女朋友。副处说我要敢给你玩小动作暗示什么的,结果会比这还惨。西风想,能惨到哪里去?大不了你也喝醉。这充分说明了什么?这家伙不够意思,不够爷们,太卑鄙阴险了,让女人当炮灰,太不是个东西。西风怀疑他可能还有别的女朋友,恐怕还不止一两个。后来他再请她吃饭西风就断然拒绝,说不敢去了,鸿门宴啊,小命要紧。有时候电话里西风明明答应了,临时短信放他鸽子。这年头谁稀罕吃你的饭,去是赏脸,是你面子大。西风不打算给他面子了,他没面子,有面子的人是周医生。再说,西风没有把他清理出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想看看这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觉得他先退出比她拒绝他要好看一些。
  放假前夕,他打电话给西风说,出去玩吧?云南双飞。
  西风说,去不了,科里俩小妞结婚,我答应主任要加班。西风没有说谎,她是上了三天班,休了四天假。
  七号下午长东从老家回来,西风坐在窗前绣十字绣,因为实在无聊她网购了一幅名为《沉思》的人物画,用来消磨时间。她打算绣好后挂在小卧室的墙上。
  长东进门,她就发现他气色不对,脸色发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就是太累。问吃饭没有,说不想吃,想睡一会儿。他进卧室就把门关上睡去了。西风煮了粥,去敲门不见答应。推门进去,发现他在床上昏睡,额头摸上去烫手,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二。她给他打了退烧针,绞了冷毛巾敷在额头上。温度降下来以后,西风端了粥喂他吃了半碗。夜里去看他,体温仍在三十八度以上,又给他吃了一片对已。半个小时后,他大汗淋漓,西风凉毛巾换成热毛巾,帮他擦了汗,又替他换了条干净床单。西风说,你待遇不低啊,专职高护,别忘了发加班工资。把他弄利索了,西风要去睡觉,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别走,他说。
  西风犹豫了一会儿,去关了灯,然后在他旁边躺下。
  但她无法入睡。长东却偎在她身旁很快就睡着了,似乎很累很累,在梦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伸手摸他的额头,一点都不热了。但她还是睡不着,脑子里有一些亮闪闪的东西在不断地跳跃、翻滚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忽然睡过去了。长东起床去卫生间冲澡都没有把她吵醒。他冲完澡过来,就躺在旁边看着她。
  她睡着了的样子像个小女孩似的,一会还咬咬嘴唇,一忽儿不知梦见什么了,眼皮颤动着好像在笑。看她纠结的样子长东忍不住把嘴巴凑过去轻轻亲了她一下。她还是没有醒,他又亲了一下。
  这次她醒过来了,张开眼睛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他。
  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吻她。西风仿佛重新坠入了梦境,被一些簇新的感觉包裹着,身子发烫,动弹不得。
  他抚摸她的身体,温柔地去亲吻她的嘴唇,脖子,吮吸她已经不十分饱满的乳房……
  她抓紧他的肩膀,双腿紧紧缠在他的腰上,感觉自己像被吊在了悬崖峭壁上,然后拱起身子拼命往上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有一会,西风感觉自己被抛到高空中,身体好像被炸开了似的,奇异的快感让她浑身颤抖,像井喷一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她开始往下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她用力裹紧了他。
  平静下来,他亲了亲她,翻身下来,躺在她身边。
  她心里十分诧异——长安永远都是草草了事,她还没开始他就已经结束。他却一直照顾着她,极力迎合她。她从来不知道做这事是这样子的。原来是这样子的。
  怎么会这样?等风平浪静之后,她不好意思地说。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心满意足。
  到了班上,她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身心都还没有从高强度的刺激中恢复过来。上班第一件事是跟着主任去查房。她是副主任护师,每次查房都少不了要跟着,她走在人群后面,心不在焉,像个木偶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她在想他。她为啥没有拒绝他呢?她不仅没有拒绝,甚至还怂恿了他。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胃口很好的人,甚至有些冷淡。跟长安二十多年她从来都没有主动过,可是换了长东,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表现出不合时宜的疯狂。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难道在心底里,她把他当成了另一个长安——对他隐含了某种期待?
  他会怎样看待她呢?她在床上的表现,他会不会笑话她?他真的是令人称奇。他和长安可是亲兄弟,差别怎么就那么大。长安是老实到死,这个家伙,女人却一堆,风流成性。前妻,前妻之前的女友,前妻之后的小三,还有那个胸脯鼓鼓的高个子女同事,还有西风不知道的那些艳遇情史。他和她,这算怎么回事呢?是爱还是性?
  不到九点钟,西风已经把这些问题在脑子里想了一百遍了,从情欲高涨,面红耳赤到怀疑恍惚,心里有如过山车一般。她确实给自己出了道难题。
  手机响,她打开一看,是副处发来的短信:
  “女秘书搭县长的车,县长禁不住摸秘书的腿。女秘书问:你记得《邓小平选集》第二百一十六页第七段写着什么吗?   县长脸红,急忙收手。
  回到家后,县长迫不及待翻开邓选第二百一十六页第七段,只见上面写道:胆子要再大点,步子要再快点,该做就做……
  县长拍着大腿大呼:哎呀!理论知识不强,活该去撞墙!”
  西风想,这个县长不是理论知识不强,恐怕是实战能力不强吧。想到这里她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一件事:那副处不是女朋友太多,而是底气不足,才这么一直吊着她,原地踏步。不然怎么可能一直这样?
  过了十点半,她就开始盼着下班。想知道两人再见面是什么状况——是不好意思,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走廊里有人喊她名字,说有人找她。她拿不准是谁找她,跑出去一看,见长庆两口子领着老头老太太等在楼道里。她顿时张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们。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时候来。西风的脸忽地就红到了耳根。
  咱妈又病了,过来瞧瞧。长庆媳妇说。
  咋不好?西风的目光在老太太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三个儿子跟她长得都很像。
  头晕,走不动路,腿还肿……长庆媳妇哇哩哇啦说了一大堆。
  西风打断她,转身去值班室拿了医疗卡。这张卡好像就是专门为他们家人准备的,长安在的时候两张卡都不够用,还得用现金支付。这不,上面刚刚有了点钱,他们就来了。
  挂号,看医生,检查缴费,西风领着他们在医院里转圈子。快下班的时候,长东过来了。
  西风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见面,心里顿时乱套了。他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来的?不会是刚刚才知道的吧。西风把手上的B超单递给长东,让他带他们去做检查。说自己要去科室看一下,然后就走开了。
  西风回到科室,主任叫她去他办公室。西风去了,主任指了指椅子让她坐。
  西风说,我刚有事出去了一下。
  主任说,我知道,他们又来找你看病。你老公兄弟几个?
  西风说,三个。
  主任说,那怎么还找你?是不是你们当时遗产没有分割清楚?
  西风说,当时抚恤金,丧葬费和养老金退回来的钱不到七万块,我添了三万,给了他们十万。家里存折也给他们看了,没剩下多少了。他们家经常来要钱,我们根本就存不住钱。
  主任说,你给了他们十万块,当时他们没说啥吗?
  西风说,说啥?你指哪方面?
  主任说,没说房子的事?他们会不会觉得房子也有他们的份呢?然后就不停地来找你的麻烦。
  这一点西风还真没想到。房子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写着他们两人的名字。去年年底他们这个小区新开盘的房价是三千每平米,按这个价格算她家房子八十平米,值二十四万。现在房价涨到四千就是三十二万。按遗产继承法,这套房的一半要三个人分,她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们也不够,假如他们家人那样想的话。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西风的心头就压上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7
  他们一前一后到家,午饭西风打算还像以前那样让长东领他们出去吃就是了。
  长庆媳妇春节过后就没来过她家,上次找她去的是医院。她进门见屋里大变样了,顿时好奇心大增,这间屋子看看,那间屋子转转,连厨房厕所都不放过,挨个看了一遍,然后就扬着她惯有的大嗓门,在客厅里嚷嚷开了,哇,弄得跟新房似的!
  听得西风心里一跳一跳的。
  唉,这房住着多舒服啊,亮亮堂堂,干干净净,看咱们住的那跟猪窝似的。她不停嘴地唠叨。
  当她知道长东住在这的时候,就指着长东说,我就说么,他婶子不让小东来住,是你把地儿给占了呀!
  长东说,这哪跟哪啊,我调过来没地方住,暂时先住一阵子,等学校有房了……
  西风忽地站起身,冷着脸说,我的房子我想让谁住谁住。说完她一扭身就进了小卧室。
  客厅里的那几个大眼瞪小眼,长庆媳妇小声嘀咕了一句,西风没有听清她说的是啥。
  长东起身打圆场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吃完饭大哥大嫂你们去看小东,我陪爸妈去医院,办完事我给你们打电话。然后就领着他们往外走。长东走到最后,他在小卧室门口停了一下,见西风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想叫她一起去,知道她不会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干脆啥话也不说,跟着往外走。
  下午去医院相对要简单一些,西风拿了报告单领他们去看医生。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同的是身边跟的那个人由长东代替了长安。
  医生都是熟人,该问的问,该说的说,说完了再开几样药,嘱咐病人拿回去吃。
  长东先走一步,拿了西风的医疗卡去楼下缴费拿药。西风走在后面跟医生道谢。医生悄悄捏了捏西风的手,小声说,他们怎么又来了?西风一脸苦笑。医生又说,知道你不容易,给他们开点药打发走算了,糖尿病哪治得好,换个人就要让住院了。
  长东送走他父母哥嫂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西风在小屋里躺着,没有开灯。她曾经在心里谋划了无数种跟长东见面的情景,唯独没想到的是把他们一家人都见了。难道说前公公前婆婆前大伯子前妯娌要继续连任?她在心里冷笑。
  嫁给长安本身就是个错误,不然她也当不了寡妇。现在长东仗着年轻勾引她,好像算准了她会上钩,故意让她难堪,出她的丑。这家人就是毒瘤。以前是,现在还是。
  看见长东,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长东说,你吃饭没有?
  西风不说话。
  长东在床边坐下说,我把他们送走了。
  西风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长东俯下身来抱她,西风把他推开了。长东又抱,西风还是推他。这次长东事先有准备了,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唇。并三下两下把自己脱光,然后贴着她的身子躺下。西风一时没有了主意,就由着他来折腾,感觉自己的身体彻底沦陷了,当了叛徒。整个过程让她焦虑而愤怒。身体的争夺战持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又做一次。西风说,把后半辈子的都做完了。   然后他们坐下来吃早餐。咖啡,煎蛋,面包切片。
  饭后时间尚早。西风忽然说,你们家人是不是觉得这套房子也有他们的份?
  长东吃惊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给了他们十万块钱,是不是嫌少?
  长东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西风说,你不会装糊涂吧。你老实告诉我,他们来看病是不是你早就知道?
  长东说,我妈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三天两头看医生。我在家的时候已经领她去镇上看过病了,我哪知道他们要来?
  你不知道,那就是老大两口子的意思。如果他们觉得这套房子有他们的份,想打房子的主意,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找个律师来,我们把账都算清楚,免得三天两头来折磨人。我现在已经成寡妇了,折腾不起。
  长东张大嘴巴看着她,脸慢慢地红到耳根上。你怎么这么说呢,他们找你,是没有把你当外人。要是当外人,就不来找你了。我哥不在了,我们还是一家人,谁也不会把你当外人。大嫂说话就那样,你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你说得多好听!你们没有把我当外人,那你们把我当傻子吗?西风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长东一张脸由红变青,脸上已经有了愠色。他强忍着不快说,你嫌他们来找你,以后不让他们来找就是了。你说我们一家人都在打你的主意,打你房子的主意,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要讨厌我住在你这里,我就搬出去住,你别把话说那么难听。以后我保证不让他们再来打搅你,我们家人虽然穷,但也没穷到要打你主意的份上。我哥临走前跟我说过,说他对不起你,没有给你留下子女,他说只要你没结婚,就永远是我们家的人,让我多照顾你。看来是我想错了,是我们家人给你添了麻烦。
  那你哥说没说让弟弟娶嫂嫂?西风那会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寡妇的不幸,心中压抑的委屈,以及跟长东不明不白的性事,都让她陷入困境。于是她不管不顾地说,你是怎么照顾我的呢?床上照顾我是吗?
  她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长东瞪着她,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顿时脸都气青了。
  西风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去问问你家人,想要房子明说,我可以搬出去住,不用你们撵,你们只需要把属于我的那份给我就行了。
  长东气得浑身打颤,站起来门一甩就出去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连西风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家的房产证以前是长安收起来的,她从来就没有打开看过。长东走了之后她就从大立柜的抽屉里把房产证找出来看,发现里面夹了一张A4打印纸。她把打印纸展开,见上面写着:属于我名下的房屋所有权将归西风所有,特立字据。后面是长安的签名,日期是去年三月八日。长安还在自己的名字上面郑重其事地摁了一个鲜红色的指纹,下方加盖了大鹏律师事务所的公章,有一个名叫刘力伟的律师也在上面签了名。
  原来长安立了遗嘱,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西风拿着房产证癔症了半天,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不过,如此说来,长安比她想得更多。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会跟长东吵架了。晚上长东也没回来,西风大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也没听见开门锁的声音。第二天一天又过去了,接下来的一天眼看也消失了。长东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连个气泡都不冒。可见男人才是世间最无情的动物,放下身段做爱,提起裤子走人,半点情分都没有。这让西风有种被轻视、被侮辱了的感觉,心情特别糟糕。
  最初几天,西风下班回家,在开门的时候,还时不时会想,长东会不会在家?他回来了她怎么办?时间久了,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却想,要不要把门锁换了?干脆来个彻底的,再也不想这事了。但是门锁最终没有换成,因为接下来那段时间实在太忙,进入冬季以后,寒冷,雾霾,病人都跟赶集似的往医院跑,西风忙得四脚朝天,哪还有精力顾及其他。忙是治疗一切情伤的特效良药,缓解了她心中堆积如山的绝望和对长东滋生来的恨意。
  其实她只需要打电话或者发个短信,或者步行十几分钟去他上班的小学,假装偶遇就能找到他,但是她知道那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只会给自己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那样做。他没打算娶她,她也没打算要嫁他。因为一场性事,重走回头路,她知道可能性不大。倒是长东的到来,开发了她沉寂压抑已久的欲念,她不知道为此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感到羞耻。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她接到副处的电话。副处生病了,他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问她,能不能去他家里一趟。我快不行了,他说。
  问清地址和他生病的症状,西风准备了点药就骑车去他家了。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感冒只是个幌子,偶尔咳嗽两声,远没有他说的快不行了那么严重。快不行了?西风心里好笑,但表面上不露声色。她按医生对待病人那样做了一些常规交代和用药指南,接下来就是坐下来喝茶聊天,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假装起身给她斟茶,从一侧沙发移过来坐到了西风的身旁,并温情地把她的一只手攥在掌心里,轻轻地抚摸着。西风虽然没有感觉,但也没有拒绝。她怂恿了他接下来的一连串的动作,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面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但关键时候,她还是推开了他。
  如果在长东之前,他步子迈得大一些,速度快一些,西风或许还能跟他把温吞水一样的性事进行下去,说不定还会嫁给他。但是现在不行了,西风的胃口被长东吊得老高,心里有了标杆,副处软硬件哪方面都很难达标,吸引不了西风为他献身,连试一试的可能性都彻底消失了。
  西风以自己正在特殊时期为由婉拒了他,但是看副处一脸受挫的表情,知道他不信。不过好的一点是,他没有进一步去查证西风是不是说谎,彼此都不难堪。
  从他家出来,西风就知道跟他到此结束,不会再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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