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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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嘉是个软弱的人,从小父母就这么说她。
  她自己有时也这么认为。比如她最怕有人让她在两个事物间作选择,就连 “今晚吃面条还是米粥”这种问题她都茫然,“无所谓啊,随便吧。”
  所有用来描述性格的词语用在梅嘉身上都是这种效果: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人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矛盾体。”梅嘉想这话说得太对了。她对于一件事,常常会同时抱有两种看法。这是她怕作选择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从小到大,大小事情常常是父母安排好了的,她自己几乎不曾作过主。
  就算这样,妈妈还是常叹气:“唉,现在你没有小时候听话了。”梅嘉一声不吭。
  但梅嘉觉得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我,那个自我与她本人的表现迥然不同。那是一个狂躁叛逆、刚愎甚至恶毒的家伙,暂且称作“它”吧,梅嘉压制着它,但它在体内疯狂地扑腾着,回敬着妈妈:“小时候我什么都听你的,是因为我傻。现在我没那么傻了。”
  
  今年是特殊的一年,梅嘉要参加高考。那个“它”的势力在这一年膨胀得尤其迅速。梅嘉发现,如果现在叫她说“我爱我家”,她说不出来———这四个字的发音当然没什么困难,但她无法真诚地发自内心地说这句话。
  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脱离”、“叛逃”,梅嘉想这就是“白眼狼”的想法。
  英语课上,老师讲了个句子叫“You made me what I am ”,说它的意思是“是你把我教成这样的”。梅嘉重重地震了一下,此后一直有点恍惚。
  等到上数学课时,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没有真正听懂任何一句话。老师写板书时,梅嘉趴下了,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眼盯着面前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一条线火烧火燎地难受。她知道那是食管———胃酸涌上来了。
  “这下有麻烦了。”梅嘉想。她知道自己的胃病是神经性的,与精神状态关系密切。
  挨完听不懂的课后,梅嘉拼命地喝水,用力地向下咽,想把那些胃酸冲下去。但最终没有用,还是难受。
  她回家找药吃,妈妈问:“你又找什么?”梅嘉不回答。她不敢回答,因为现在她不能保证自己不说出惹祸的话来。现在那个疯狂的“它”正醒着,蠢蠢欲动。
  但妈妈不喜欢她的态度,“倒是快说呀!”她仍不回答。没找到,还是没找到,梅嘉急了,简直像毒瘾发作的人忙着找毒品。如果她找到了,妈妈只会说一句“胃又不好?”事情就这么完了。但如果找不到,妈妈一定会问到底。不幸的是,那药的确是没有了。梅嘉只好关上橱门。完了!她关橱门的动作太大了,简直是摔的!
  果然,妈妈火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说呀!这是干什么?”梅嘉只是赶紧往自己屋里逃,妈妈的责难接踵而来,“家里什么事情都不让你管,只安安心心上你的学就行了,哪来那么大火气?”梅嘉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妈妈,仍然不说话,但手里装模作样拿着的那本书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了———这是“它”干的。梅嘉拼命地控制着“它”,可有些力不从心了。
  妈妈口气缓和了一些,“以后哪儿不舒服早点说。”但梅嘉仍然没有说话。妈妈说:“不说算了!”然后走了。梅嘉也松了一口气。刚才有一句话跳到了她嘴边,那是“它”想说的:“当然不舒服,在你手下怎么可能舒服?不用为我费这个心了!”
  这种话说出来可真是找死,幸好还是控制住了。
  梅嘉胃里还是烧得慌,怎么办呢?再向妈妈要钱去买?她做不到。她想起以前一次争执中妈妈说的一句:“你还不是得让我养着!”她不明白妈妈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离题万里的话,也许是要用这颠扑不破、不可战胜的事实来压服她吧。
  梅嘉叹了口气。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有钱,有很多钱,那样谁都管不了她了。
  梅嘉一下子倒在床上,她想这些念头也一定是“它”想出来的。
  由着“它”发展可不行。但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梅嘉仔细想了想,自由自在时它似乎并不存在,一旦有人限制她,“它”就现身了,而且限制得越厉害,它越狂放,越十恶不赦。
  
  Obsession,强迫症。她偷偷在医疗网页上做了个自测,十六项指标有十一项符合。梅嘉一看结果就着了慌,据说有一条以上符合的就需要作心理疏导。
  于是她查了许多资料,以致于走进学校心理咨询室之前已经知道了人家会说什么,而且也知道去了没用,但还是去了。心理健康老师平素接待惯了考试焦虑和人际交往紧张的咨询者,突然来了个旗帜鲜明的强迫症,不禁一愣。梅嘉提到了她和父母的关系的问题,她要老师给她想个法子。老师说:“对,你这样就对了。不顶嘴是对的。”“但我妈会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你瞧不起我吗?”然后老师就再也支吾不出什么来了。
  梅嘉出了心理咨询室后无奈地吐着气,她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真的那么无奈还是老师水平低。这个选择题她还是不会做。
  过了一段时间,梅嘉便顾不上去管什么强迫症了,连“它”也似乎不存在了。梅嘉跌入了高三的沉闷的紧张氛围里,家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是没有生气的安静。梅嘉不介意这样“疲软”地生活下去,可她没想到“它”还会再次活过来。
  那是一个周末,吃完了午饭,梅嘉坐在沙发上吃胃药。爸爸在一边站着。妈妈走过来,“嘉嘉,有件事要跟你谈谈。”梅嘉吞下药片,未作反应。她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了。
  妈妈说的是高考的事,大体内容是高考形势紧张,而梅嘉的成绩面临危机,梅嘉边听边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眼睛盯着瓜子盘。妈妈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有哪些熟人的孩子把户口迁到了外省;那个省有多么优越,从气候到分数线;找到的介绍人又是多么经验丰富、周密可靠。这时梅嘉把脸背过去了,她在咬牙根。妈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梅嘉胳膊突然僵直地伸出来,把手里握的瓜子壳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它”回来了,带着暴怒回来了。
  梅嘉继续按着那些瓜子,好像是要把它们按进桌子里。瓜子壳扎着她的手心,很痛但是痛快,有眼泪从梅嘉眼角艰难地蜿蜒而下。梅嘉又把脸转过去,不看妈妈,也不让妈妈看见她。爸爸不知道朝妈妈使了什么眼色,妈妈很快结束了谈话,让她去睡午觉。她站起来,刚跨出第一步,不知为什么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哽咽,她没再出声,但呼吸的声音响得惊人。
  第二天早晨,爸爸不在家。妈妈试探地问:“你昨天哭了?”梅嘉不回答。妈妈说:“你的态度是什么?”梅嘉说:“我的态度有用吗?”妈妈说:“当然有用了。”梅嘉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什么时候有用过?”但她想,还是要说出来,“我不愿意!”“为什么?”“我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就让我光明正大地考吧!”“这有什么不光明正大吗?”“当然不光明正大,我觉得这见不得人!”“你怎么这么想呢?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这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办成的!”梅嘉不作声,心想:“是的,你能,你能,你什么不能?”妈妈继续说,声音有点不高兴,“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啊,没想到你大哭一场。”
  梅嘉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哭又怎么了?我没别的辙呀,我还得乖乖地到那个省去考呀,我心里难受哭一会儿还不行吗!”妈妈更加不解了,“你有什么好难受的?这件事不是对你有好处吗?”“你根本不了解我心里怎么想的!”梅嘉说着,猛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它”发作了,“它”想掀桌子,“它”想把东西摔到妈妈脸上去。她不能给“它”机会,胡闹的是“它”,承担后果的是她。
  可是“它”现在正活动着,见了玻璃就想砸,见了东西就想摔,见了家具想踹上一脚。梅嘉站在阳台上,“它”就想撞破玻璃跳下去。
  第三天早晨妈妈不在家爸爸在家。爸爸似乎要来个促膝长谈,可“它”偏要借这个机会胡闹。她想,把事情弄得严重些也好,吓吓他们,让他们好好想想。于是她依着“它”一边哭着说着,一边摔打着文具。但闹到一半她就明白没有闹下去的必要了,因为她想起过去的经验———父母理解到的意思决不是她要表达的。比如她告诉爸爸自己的郁闷,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教育是多么失败,但爸爸却说:“是呀,是呀!在家里还有我们可以听你哭诉,在外面谁能迁就你?只能靠你自己呀。”
  
  后来,家里来了一群外地客人。有一个阿姨恰恰是从那个梅嘉深恶痛绝的省份来的。妈妈因此和阿姨谈起了分数线的事。所有的客人都在附和着那位阿姨说那里的分数线多低,那里试题多简单。梅嘉是多么衷心希望他们说点反对意见呀!可客人们只是在抒发对中国高考分数线地区差异的感慨,他们并不知道这家的闺女要到哪里去考———当然不知道,这事是“不可说,不可说”的。
  客人走后,妈妈说:“听见了吗?”梅嘉说:“看来我不可能不去了?”她的意思是经过这么一阵鼓吹,妈妈是势在必得,非把她弄过去不可了。按照惯例,妈妈又理解错了———第二天,爸爸对梅嘉说:“听你妈说你是想通了。”
  梅嘉想起爸爸的一句话:“这还跟你商量。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跟你商量,到时候立即命令你上火车又怎么样?”她想倒不如那样。不健全的自主还不如不要。要么完全让她自己说了算,要么替她包办到底好了。
  梅嘉想起从前她成绩好时,妈妈对别人说:“我们也没给她加什么压力,让她轻松地学。”她隔着墙听见这句话,用没有笔油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划了满纸的“胡说”。
  她想起妈妈有一阵子要培养她的自主性,让她自己作决定。但让她抉择的事都是无关紧要的,比如是吃米粥还是吃面条,比如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她认为这与允许她用左手挠头还是用右手挠头性质一样:对她没什么意义,在妈妈看来却是给了她大面子了。她不屑于作这些选择,还是把权力还给了妈妈。到了重大的事上,自然更不由她选择。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蒙扎修女的故事》。吉特罗黛一次次错过了拒绝的机会,然而并非她自愿错过的。最后一切按父母的计划发生了,于是她从此恨所有人,最终心理严重扭曲了,她伤害每一个人,也没人喜欢她。
  梅嘉可不想落得这个结果。
  事情还是依照父母的安排发生着,梅嘉木然,“它”却活过来了———梅嘉想象:到了那里,接头人笑脸相迎,然后自己在他脸上啐上一口。父母带她去见那个中介人,中介人笑脸相迎,父母让她问好,她却上前去“啪”地甩他一个耳光,说:“你挣的是哪门子肮脏钱!”
  梅嘉微笑着想。但她明白她不可能真的那么做。她从没尝过撒娇、使小性子是什么滋味,她一直很听话,很软弱。梅嘉为自己感到丧气。
  六月初,一切就绪。在火车上,梅嘉一言不发。她想让父母别和她坐在一起,但她没有说。她也最终没攒起偷偷回去的路费。
  到了那个省的那所学校,她温顺知礼得连自己都奇怪。进了考场也没晕场,尽管她盼着晕一下。
  最后一场考完后,她出来看见外面有人把东西往天上抛,她也觉得自己手里的东西轻得吓人。结束了,辛苦了几年,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她就在这所学校的台阶上坐下,双臂抱膝。
  她心里空落落的,“它”也不知所措。一切旧“规则”在这几天内都被打破,循规蹈矩惯了的她自然无所适从。
  她和“它”在那里坐了很久。
  梅嘉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抉择,比如迫在眉睫的填报志愿。而究竟该听谁的呢?父母?她?还是“它”?
  又是梅嘉最怕的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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