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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人士王板车曾说，人心里有十格，常人嘛，打开七八格就不错了。王板车自称打开了九格半，而其子大西只打开了五格，心里还有五格没打开呢、、、、、、
夜半时分，大西又唱戏了。挨打时唱戏，是大西的一大发明。这次挨打，是他和王板车偷刨地瓜，管园人追来，王板车躲在了一座坟堆后面。大西背着半袋地瓜跌跌撞撞，明知父亲的藏身之地，却故意把人往坟堆后面引。结果，大西顺利逃亡，王板车悲壮落网。王板车数落道：我叫你缺心眼，不是为了你，我去偷地瓜？你吃得个人下去，屙得个鬼出来！把裤子剐下来！大西抓住裤腰，战战兢兢往下褪，刚露出屁股蛋，“啪”地一声，竹板迫不及待地落下了。大西两手抽筋似的往上一提，还没提到位，又一声断喝：把裤子剐下来！又是抓住裤子战战兢兢往下褪，“啪”的一声又是抽筋似的往上提。王板车不耐烦了，很专业的将他死狗般的一挟，轻车熟路地一扒，将大西的裤子一步到位就扒到了脚脖子 。大西很无奈，就连吼带嚎地唱起了戏。这一唱，王板车手中的竹板就雨点般落下了。大西的唱腔也加快了节奏：一下一下又一下，打得老子屁股开了花！开了花哪儿呀——大西唱的是拿手的黄梅调，词是即兴编的。这夜半歌声吵醒了街坊四邻，于是就有人骂：狗日的王板车，打孩子也不挑个时候。王板车不敢再打了，就双手作揖向大西求饶了：我的亲爹，别唱了！
大西十四五岁时，王板车就打不动他了。
一日，王板车见大西的新棉袄空了半截，好奇地问：袄子里的棉花呢？大西答：擦屁股了。王板车更加好奇了，问：你屁股多大，才几天工夫就掏空了半截？大西答：别人伸手要，这个要一点，那个要一点，给少了吧，又有点不好意思啦！王板车骂道：狗日的缺心眼了，自己用还可以多用几天！把裤子剐下来！大西又要唱戏了，有人端着饭碗，或蹲或站，有人捧着壶茶，坐在靠椅上，翘起二郎腿，坐等好戏开场。这一次大西却没有就范，冲王板车说：你说的轻巧，裤子是那好脱的，屁股是那好打的，你追得上老子，老子就让你打。王板车骂道：狗日的吃扁担了 ，敢跟老子横！举起竹板就撵兔子似的追。大西翘起屁股，夸张地左摇右摆，绕着门前的砖堆跑。七八圈下来，王板车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大西就转过身，手斜刺里一举，行一个德国鬼子的军礼，口呼：嘿——希特勒！王板车又追，又不行了，又是一声嘿——希特勒，又追……王板车终于精疲力竭了。大西笑了，如同一个施舍者，从容地解开裤带，露出黑黝黝的屁股蛋说：打吧，只准打三下，多一下老子翻脸不认人！王板车一跺脚，冲进屋里，摸出一瓶杀蚊虫的敌敌畏，环顾四周大叫：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缺心眼的儿子，我不活了，没脸活了！说着揭开瓶盖，就要往口里倒，眼睛却乜斜着大西，指望大西良心发现前来夺瓶。大西却拍着掌催道：喝呀，还等什么！王板车眼一闭，牙一咬，猛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又喷了出来，大叫：狗日的，好苦呀！
大西十八岁那年，招工进了厂。
这一天大雪纷飞，大西仅着一身线衣裤，那件失了棉花的棉衣成了夹衣，紧绷绷箍在外面。大西嘴冻得乌青，却强硬地挺着身子，仰头遥视远方，摆出一副傲雪凌霜的造型。一旁穿军大衣的郭胖奚落他：不怕冷你干脆打赤膊！大西不屑地问：赌什么？一番唇枪舌剑，一场赌局就定下了。只要光着膀子从厂门出发，摸到一里开外的厂后围墙，就能赢得十元赌注。大西仅着一条裤衩赤膊上阵了，他和王板车捡一车砖头，还得打碎，用板车送到建房场地，才能换回一元钱，这十元的大票子岂能放过！大西甩开膀子迈起了大步，雪花被他的光脚踢得乱飞。两旁车间的门窗开了，腾腾热气冒了出来，男男女女争相探头，生怕错过这精彩的一幕。大西检阅似的向两旁招手，眼光里充满藐视一切的得意。大西转回时，路两旁已是夹道欢迎了，女工们向他扬起了雪花。工厂的女工一个比一个漂亮，大西想入非非，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跌坐在雪地里。一片加油声中，他又站起，张开黑树杈似的双臂，迎接着四面飞来的乱七八糟的喝彩声。
大西旗开得胜，缺心眼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晚上，当王板车接过大西呈上的十元大票时，高兴得骂道：狗日的儿子！
为了庆贺，王板车买了酒菜，一家老小围坐，美滋滋如同过年。几杯酒入肚，王板车指着酒瓶上的“五加皮”三字问：这什么字？
大西歪头一看，哈哈一笑答：五——加——反——
王板车纳闷了，自语道：老子喝了这些年的五加皮，怎么成五加反了？
全家人都很高兴，都要为大西讲几句豪言壮语以壮行色。
年过七旬的老奶奶说：家乡有句老话，富贵沿门走，今年到我家。
平日不吭声的母亲说：家乡有句老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板车说：家乡有句老话，狗日的要当个狗日的科长！
厂单身楼尚待完工，新招工人暂住在一座大工棚里，输掉十元钱的郭胖带来一本书，这书似有一股魔力，人人争相传看。大西得知，书中有位叫于连的外国小子，勾搭上了一位漂亮的官太太。大西听得心里发痒，他痛恨自己没文化，人家看那么厚的书毫不费力，自己却连“皮反”都分不清，这怎么闯世界！大西暗下决心，一天要认三十个字。他先从人名厂名车间名开始，不认识的字，绝不会问熟人，离厂两里开外的大学里，有的是热心肠的老师。他用汉字注音汉字，诗注音“尸”，赋注音“父”，红写在红纸上，高画个电线杆，矮画个短腿小人。一连几月，大西走火入魔了，做梦都在肚皮上划拉。一天记不住三十个字，大西就惩罚自己。入夜后他来到厂后的小树林，一腿下蹲，一腿横扫，扫得那胳膊粗的小树摇摇晃晃，扫得他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每一腿扫过去都是咬牙切齿，好像那不是他的腿，而是假想敌的腿。假想敌就是王板车，扫一下骂一句：狗日的王板车，不叫老子上学，假想中的王板车回骂：狗日的，上一年级就逃学。大西答：狗日的饿得看不见黑板，不去偷点吃的，早饿死了！大西就这样来回骂，来了横劲时，他就两腿交叉，歇斯底里地一阵狂扫……几个月下来，小树林里的小树，有一半被大西折腾得奄奄一息了。乱打三年成师爷，这一番折腾，大西不但能读书看报了，还练就了一套过硬的腿上功夫。
青工培训期行将结束，厂团委决定组织一次汇报演出。这天上午，工棚外的青草地上，一位轻盈娇小的女子飘然而至。大西眼前一亮，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袖珍美人了。袖珍美人宣布：我是来挑演员的，能唱会跳的都可以报名。大西立即应道：报告蒋书记，我会唱也会跳。袖珍美人正色道：我不是书记，是委员。大西又道：报告蒋委员，我会唱天仙配，蒋委员一声令下，我立马就唱。袖珍美人被逗笑了，说：好，唱几句大家听听。
大西是天生的演员，挨打时都能唱戏，所以唱起来有板有眼，时而男腔，时而女调，一段天仙配竟然唱了个满堂彩。袖珍美人连声叫好，说：有那个味，我来演七仙女。一旁的郭胖忍不住了，也摆了个姿势，两眼深情地望着袖珍美人，唱道：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只有你呀最可爱……
大西吃醋了，头一仰，朝天吼唱：美丽的姑娘没见过，见的都是老太婆——
袖珍美人笑得小拳头直捶腿，点着大西的鼻尖说：要命了，准备上台吧！袖珍美人笑得多可爱呀！大西看呆了，眼光盯着袖珍美人耸动的小胸脯，头越凑越近，口里念叨着：真好看，真好看。袖珍美人恼怒了，正色道：什么真好看？郭胖斥道：你小子想干嘛？大西叹道：蒋委员戴的证章真好看。袖珍美人噗哧一声又笑了，说：这是团徽，你入了团，也会发给你一枚。大西问：我现在就写入团申请，行吗？袖珍美人说：你当是菜园门呀，先排戏吧，看你的表现了。大西来了个立正敬礼，手斜刺里一举：嘿——蒋委员。
演出这天，大西换上了一身戏服，头上戴了个发髻，配上他那天生的枣子脸，活脱脱一个走桃花运的董永。疯子上面转，傻子下面看，大西今天要疯一回了。好在他儿时就爱看戏，哪里锣鼓响就往哪里钻。那时工会多，三轮车工会，板车工会，马车工会，全都不甘寂寞，全要组织演出。连王板车也曾粉墨登场，大西也算是世袭演员了。袖珍美人更是光彩照人，樱桃小嘴，柳叶弯眉，不搽粉自己白，不涂胭脂桃红色，好一个绝代佳人七仙女！两人在台上一来一往，那身段唱腔足以令专业人士侧目。戏到高潮，突然有人扔来一个鞭炮，正好在七仙女脚边炸响。袖珍美人惊呆了，不知接词了。场下一片哗然，眼见就要砸台了。大西一点不慌，二点不忙，即兴就改了词：不得了呀不得了，老婆的裤子烧着了，烧着了哪儿呀！他一拍大腿，摊开两手，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引来一片掌声。袖珍美人回过神来，又接词了。戏到尾声，袖珍美人轻灵地一跃，一脚登上了大西的弓步腿，来了个芭蕾造型。演出空前成功，掌声经久不息，全场响起有节奏的呼声：缺心眼的——来一个，缺心眼的——来一个……大西多次谢幕，掌声不依不饶，大西又乘兴唱了一段拉场戏——十八反：
倒唱歌、顺唱歌，
河里的鱼儿爬上坡，
我娘先生我后生我的哥……
细雨连绵满天星，
开水锅里结了冰，
山下的石头往山上滚，
老鼠咬了猫子的脚后根……
培训期结束，大西分到车间当了一名锻工。他光着膀子走雪地时就有人说过，是块打铁的料。恰逢“四清”运动，车间里不见一张笑脸，人人都要交代四清四不清的问题。闻知缺心眼的大西到了车间，四清工作队的老胡如获至宝：大西是打开局面的突破口，是导火索炸药包，是根难得的搅屎棍。
老胡找大西谈话了，老胡说：你要提高认识，参加运动，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我们的政策是三不，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进袋子。大西果然来了兴致，只是他不知交代什么？老胡忙说：拣坏事讲，你就没干过什么坏事？不好的事？脑子里就没有私心杂念？
大西连连点头：有有，大有大有，太多了太多了！
老胡笑了，果然是个缺心眼的。
大西又上台了，只要上台他就高兴。
车间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这些日子大家都不开心，指望大西能带来一点乐趣。大西不负众望，他一身新装，头上的帽子、身上的工作服、脚上的反毛皮鞋，全是刚领的。大西又拿出了走雪地的劲头，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场了。一到前台，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手一举，行了个军礼。会场响起了窃笑声，大西也笑了，清了清嗓子说：谢谢，谢谢大家的掌声！这一提醒，掌声就呱唧呱唧响了。
大西开讲了，他想憋官腔，又咬不准音：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
会场乱了套，老胡喝道：不是叫你作报告，是叫你作检查，昨天都向你交代过了！大西说：是的，老胡已经交代了，他不交代不行，他是懂政策的……老胡急忙更正：我交代的是要你交代！大西说：还是你交代了，他老胡交代说，干了错事坏事不好的事，都要老实交代——老胡，我说得对吧？老胡终于点头笑了。大西即兴发挥了：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他老胡说，不打棍子，他老胡说，不扣帽子，他老胡说，不装袋子……老胡一拍桌子：交代自己的问题！见老胡板着脸，如同审犯人，大西兀生警惕，说：我的问题很多，干的坏事很多……老胡长舒了一口气，鼓励道：好好，你说你说，你干了哪些坏事。大西语气一转说：我干的最大的一件坏事，就是捡了个钱包，交给了警察叔叔……老胡哭笑不得，正要发问，大西接着讲：警察叔叔不要，破钱包没钱，我在钱包上压一块砖，用橡皮筋绷住。有人来捡钱包了，个子不高，跟老胡差不多，老胡搬开砖头，钱包弹了回来……老胡霍地站起，问：我什么时后捡钱包了？大西说：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姓胡的又不止你一个！
老胡开始怀疑大西的智商了，指着桌子问：这是什么？大西答：桌子。老胡指着椅子问：这是什么？大西答；椅子。又指自己的胸脯问：我是什么？大西答：回家问你老婆！老胡慌忙改口：我是谁？大西答：你是儿子——是人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
掌声暴响，好儿子老胡欲哭无泪。
老胡说：你不傻呀！
大西说：你也不傻，说是三不，怎么做记录呢？哇——你字写得真好！
老胡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散会散会！
人们意犹未尽，伸长脖子望着大西，大西果然来了一句结束语：谢谢，谢谢大家收听。
老胡后悔不已，没想到白天的气还没消，当晚大西又找上门了。老胡一见大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双手作揖求饶道：我服你了，怕你了，行了吧？大西说：说这话就不好意思了，我是来拜师的，你的字我佩服得五体投他！老胡更正说：五体投地。大西单腿跪地说：谢谢老师指点。大西已经行拜师礼了，老胡一脸苦笑。老胡的一手字确实漂亮，没想到前来拜师学艺的竟是令他头痛的大西。正逢夏季来临，大西为老胡摇起了芭蕉扇，摇得胡老师龙颜大悦。老胡来此搞运动，处处招人怨恨，大西闹腾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想，倒是对大西有了几分欣赏，收此著名的缺心眼的人物为徒，也算不虚此行了。老胡一点头，大西就趁热打铁了：老师先给弟子写一份入团申请书，既练字又练思想。老胡一想有理，也就写了，然后讲了一番横平竖直的要领。大西临走时问：老师的钢笔什么牌子，我得照样买一支，练字没好笔怎么行？
这是死皮赖脸的敲诈，老胡认命了，说：送给你吧！
一连数月，大西天天往胡老师住处跑，给胡老师拖地板、擦玻璃、抹桌子、打开水，胡老师有些受宠若惊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把缺心眼的大西整成了一个半瓢水的书法家。对于大西来说，这半瓢水就够用了。
这天，大西来到厂团委，双手捧哈达似的递交了他的入团申请书。袖珍美人一览全文，惊得俏眼直眨巴，问：是你写的吗？大西很深沉地点头。袖珍美人被打动了，多朴实的小伙子呀！虽说有点冒傻气，但是傻得可爱呢，关键时刻还为自己救过场呢，那临机应变的唱词，谁能编得出来！或许这就是大智若愚吧！再看这入团申请书，袖珍美人自叹不如了。大西说：你鼓励我上台演出，你指示我写入团申请书，你是我的方向盘，你是我的发动机。奇怪的是，这些肉麻话从大西口里出来，也就不那么肉麻了。袖珍美人说：你很聪明，有人说你缺心眼，说你傻……大西说：我确实很傻。袖珍美人说：我看一点也不傻。大西说：一见你我就傻了！袖珍美人说：贫嘴！大西说：不是凭嘴，是凭心。袖珍美人脸上飞红，急忙转移话题：别叫我蒋委员了，叫我菲菲吧！大西手斜刺里一举：嘿——蒋委员！
大西成了团委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往团委跑，一来就献“哈达”，就找袖珍美人汇报思想。大西万没想到，他入团的最后考验竟是吃草。
七月的一天，一行六七十人的队伍来到市郊湖畔。
烈日当空，大西和郭胖多想去戏水呀！看那边，穿泳装的姑娘们多美呀！可是他俩不是团员，没有资格去戏水。他俩的任务是下水捞草，湖畔水草丰盛，三五下就扯起一大堆青草。郭胖说：别傻了，两条牛也吃不完了！郭胖很恭敬地为大西点燃一支烟，然后说了一番话，大西听后目瞪口呆。原来，今天吃忆苦饭，他俩谁吃的草多，谁就入团。郭胖说：我吃不过你，牛也吃不过你，可是我父亲病危，我入不了团，他就不动手术。郭胖给大西看了父亲的病历，顺势塞给大西一块手表。大西已不是光膀子走雪地时的大西了，大西摇头，不接。郭胖要哭了，“噗”地一声跪在了泥地里。大西被感动了，说：念你一片孝心，我放你一马，可是你总得吃几口吧！郭胖感激涕零，神秘的打开一个小纸包，露出一团白色粉末，小声道：这是糖精，别那么缺心眼了，社会复杂呢，你看那马主任，三十不到就当了主任，还不是凭她长得漂亮。体态丰腴的马主任身着黑泳装，浑身水淋淋的过来了，一见草堆就嚷：哎呀呀，别捞了别捞了！大西说：一切听马主任的，马主任叫我捞我就捞叫我不捞我就不捞！马主任笑道：说绕口令呀！别拍马屁了！大西说：我就喜欢拍马主任的马屁，马主任是天下第一大美人，我这人有话当面说，七寸肠子我要吐出七寸半来。说着一声惊呼：草里有蛇！马主任雪山一倾，大西张开双臂很实惠地接住。
突然有人怪声怪气地大喝一声：流氓！
流氓二字似呵责又似玩笑。喊话者脸上的神情介于阴阳之间，说阴即阴，说阳即阳，在伺机而变。
郭胖小声说：他叫车忠，是民兵连长，不是个善种，别惹他。
郭胖入团后，大西使出了杀手锏，交出了胡老师的真迹，果然特赦入团了。入团的当天，大西就胸戴新团徽去找马主任。
七月流火，摇头扇对着马主任不停地摇头，裙边被吹得黑焰般翻飞，大西一进门就撞见了这久违了的裙下风景。马主任一见大西就说：哎呀呀，大英雄来了，那天吃忆苦饭，怎么就输给了郭胖呢？大西答：报告马主任，草太苦，吃到嘴里嘴里苦，吞到肚里肚里苦，出来时那地方苦。马主任笑得胸脯起浪，问：那地方是哪地方？大西答：那地方是……不好意思，我这人脸皮薄。马主任说：再厚就可以钉鞋掌了，找我有什么事？大西便又献“哈达”了，双手呈上了入党申请书。马主任接过申请书时，压住裙边的手就松开了，摇头扇一扫，裙下的风景又呈现了。大西一激动，鼻子尖开始冒汗了，他用食指一钩一刮一弹，汗滴便在地上撒下了一串删节号。大西突然冒出一句：马主任，你的腿真白！马主任嗔道：你那鬼眼，清醒清醒再说话。大西说：我清醒不了，怎么漂亮女人都进了办公室呢？马主任“噗嗤”一声又笑了，说：傻样，你还想入党呢！厂长进来了，大西一个敬礼说：报告厂长，我要求入党，请厂长指示。厂长问：你当过兵吗？大西答：当过——民兵。厂长说：好，厂里现在主要抓战备，试制高射炮，炮手班正好缺炮手。
大西一个立正：我马上去炮手班报到！
闻知大西要当炮手，民兵连长车忠暗喜，炮手班终于有了一名炮灰。为了将大西套牢，车忠当即就带大西去看炮。这是一辆五吨吊车改装的大炮，吊臂卸下了，换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水管。为了防止炸裂，水管上缠着一道道桶箍般的铁丝。车忠眉飞色舞地做了介绍，说大炮如何如何安全，如何如何像小孩点鞭炮一学就会。大西大模大样地上了炮台，劈里啪啦地拨动着两根操纵杆，玩得正开心时，电线杆上的灰喇叭突然响了：基干民兵，紧急集合，部队首长前来视察防空演习，……随即响起一阵惊心的警报声。训练有素的民兵们冲过来了，有背三八的、有背七九的、有扛红缨枪的、有抬担架的。袖珍美人和郭胖拎着一只大风筝，风筝上画着一个叼雪茄的美国佬。大西乐坏了，取下工作帽向袖珍美人招摇。袖珍美人过来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说：突袭检查，实弹演习打敌机。大西朝天上望，郭胖指着风筝说：哪有真飞机让你打！大西说：别放高了，往我这边靠。郭胖说：干脆挂在炮口上！厂长和马主任过来了，厂长问张工：怎么样？没问题吧？张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嗫嚅着说：我不敢打保票，这铁水管子当炮筒……车忠说：总得有个倒霉的做试验，这小子缺心眼，好出风头，自己要求上的，出了事自己负责！
大西耳尖，听到这话后感觉被蛇咬了一口。
马主任向大西伸出手，大西一把就抓住了，想到自己就要赴死了，就动情地在马主任手上揉搓了几下。马主任佯装没觉察，嘱咐道：小心，有危险就跳车。
一辆野战吉普开过来了，民兵连长向车上的首长敬礼：报告首长，一切准备完毕，神炮手已进入战斗岗位。大西哭笑不得，屁股还没坐热就成神炮手了。
地对空演习开始了。风力很大，风筝呼啦啦地飞上了天。
首长对着话筒下达命令：神炮手注意，炮口抬高三十度。
大西大声吼：神炮手明白，三十度炮口抬高。
右转二十度。
二十度右转。
这一套大西是从电影里学的，反正两根操作杆，一切凭感觉。
炮口抬高十五度。
十五度炮口抬高。
锁定目标。
目标锁定。
准备点火。
火点准备。
大西猛拔一口烟，拔得火星四溅，手哆嗦起来，犹犹疑疑的，烟头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导火索。刹那间，导火索蛇一般吐着红焰，“嘶嘶”作响。突然传来首长的最后指令：右转五度。大西一推操作杆，炮口猛然间转向了主席台，一片惊呼，有人双手抱头往桌下钻。大西猛拉操作杆，炮口又转向了人群，人群瞬间作鸟兽散。大西摇橹般一阵推拉，炮台磨盘似的转动起来，好不容易停住，但停的不是地方，炮口正好对准五吨吊车的驾驶室。司机推开车门跳下来，举起双手向大西投降，大叫：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人们为这精彩的设计狂呼，仅过了几秒钟，一切都停止了，喷着火星的导火索已进入水管做的炮膛……首长果断下令：马上跳车！马上跳车！大西不甘心，没好气地朝操作杆踹了一脚。这一脚踹下去，炮口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轰”地一声巨响，一团火云在空中散开，叼雪茄的美国佬竟然神奇般地消逝了。人群向大西涌来，张开双臂张开嘴巴一路狂呼，大西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声巨响使眼前的一切成了无声电影。大西鼻子尖又冒汗了，勾起食指一刮一弹，一溜汗珠飞落在灼热的炮筒上，“吱”的一声便烘干了。大西这才发现炮筒裂开了一道缝，如果不是铁丝箍着，只怕大西已一命呜呼了。耳里渐渐地有了声音，无声电影成了有声电影。大西兴奋了，鼻子尖又冒汗了。
半小时后，几个农民推着一辆板车进了厂。大西见车上捆着一条淌血的黑牛，以为是来犒劳他，便说：太客气了，杀只猪就够了。掌车的老农说：老子还要杀人呢，你们打得真准呀，怎么不对准我也来一炮！原来，说是大炮，其实就是一个加了转盘的土铳，膛里装的是霰弹，一颗霰弹落下，正中牛腿。大西见势不妙，连忙朝身后的民兵连长斜刺里一瞟，嘴一歪，以告密者的语气说：找他，他口里有颗大金牙，两头牛也换回了！大西扬长而去，身后传来一阵扭打声，回头一看，五个农民已将民兵连长按倒在地。
大西打敌机的事很快被人遗忘了，炸断牛腿的事多年以后还有人津津乐道。民兵连长知道缘何要撬他的嘴了，老农没撬到金牙朝他“呸”了一口，他尝到了带辣味的酸菜末子和带咸味的唾沫星子。简单的报复大西他觉得不解恨，他在等待时机。
作为炮手班唯一的炮灰，大西夜夜在厂后守炮台，大西乐得一人在此打着手电看那本郭胖送给他的外国小子勾引外国太太的破书。书中男女之事已被人撕走，大西权当它是识字课本。看一阵书练一阵扫堂腿，乏了就靠在轮胎上做美梦。梦中的情人常常是袖珍美人和马主任，两人之间选谁当老婆他始终犹疑不定。
这天清晨，大西被一阵哄笑声惊醒，睁眼一看，手中的三八步枪变成了一根拖把棍，棍上顶个破痰盂。大西愤怒地站起，人群哗地散开，大西迈步欲追，冷不防栽了个狗吃屎，这才发现鞋带上系着根细铁丝。车忠跨前一步，双手叉腰大喝一声：你的枪呢？大西茫然四顾：我的枪呢？车忠喝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我是连长还是你是连长？大西哈哈一笑：你这连长我也能当！车忠说：好好，今天演习空手夺枪，你要是从我手中把枪夺走，我这连长就让你当！
电线杆上的灰喇叭又响了，还是那辆野战吉普，还是那位指挥打敌机的首长。袖珍美人和郭胖抬来一块纸板，上面画着空手夺枪的图案。首长亲自示范后，民兵排成了两排，一排夺枪，一排交枪。所有的人都完成得很好，唯独大西和车忠扭打成一团。
首长吹响了口哨，说：好，有实战的火药味，枪上有刺刀，你俩练几把徒手对打吧！车忠说：报告，我怕伤着他。大西说：笑话，牛大压不死虱子！车忠说：我的要求不高，我要是撂倒你，你头顶破痰盂当众转一圈。大西说：我要是撂倒你呢？车忠轻蔑地一笑：我这连长就让你当！
看热闹的不怕热闹大，掌声四起。
首长说：车忠自幼随父习武，大家注意学习他的动作。大西不甘示弱，也自卖自夸地做起了广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家注意学习我的动作！战斗一开始，车忠就来了个饿虎扑食，一把抓住大西的后腰带，一个漂亮的“背包”。动作干净利落，无可挑剔，可惜大西的皮带是王板车的，哪经得起这咬牙切齿的一背！“嘣”的一声皮带断了，车忠背空了，栽了个嘴啃泥。大西双手抓住裤子，哦哈哈仰天大笑。首长宣布技术故障，解下武装带替大西扎好。第二回合开始，车忠跌得恼火，将手中断皮带朝地上一摔。大西心疼了，弯腰去捡皮带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捡起的不是皮带，而是对方的一只腿。车忠猝不及防，跌了个屁股墩。车忠彻底激怒了，脱去外衣，露出了腰间的红绸带，俨然一副武术世家的派头。这一回合，他使出了看家本领，一个“黑鱼穿裆”将大西扛上了肩头，掀米袋似的将大西掀倒在地。大西不敢嘻皮笑脸了，当车忠又一次使出绝招时，大西的绝招也使出来了——一个技惊四座的扫堂腿，扫得车忠四脚朝天。首长宣布：比赛结束，两人战成平手。大西哈哈一笑，说：就算是平手，也得来个决胜局吧！马主任过来了，对大西说：别闹过了头，到此为止，这对你有好处。马主任眼神有些迷乱，透出几分似是而非的亲昵，一只柔滑的手在大西肩上一拍，拍下一串令大西想入非非的潜台词。车忠见有人调停，反而来劲了，一把推开给他按摩的弟子们，霍地站起说：打就打，你想当连长，有本事来拿！大西经马主任一点拨，有点开窍了，反驳道：这话太没水平了，民兵连长又不是你私人财产。你要是怕丢脸，我可以放你一马！
这一挑衅，决胜局是非打不可了，习武的弟子又开始为师傅按摩了。大西不耐烦了，在地上练起了扫堂腿，双腿交叉起来风车般旋转。有人问：这绝招是谁教的？大西朝西一抱拳，一跪一叩头，煞有介事地说：实不相瞒，在峨眉山苦练三年，师父，全真道长，徒儿在此有礼了。
峨眉山冒出个全真道长，围观者无不为之愕然。
决胜局一开始，大西便张开两腿让“黑鱼”来钻，“黑鱼”岂肯上当，一跛一跛地周旋。大西说：你的左腿受伤了，再打左腿就坏了武林规矩了。车忠试探着伸出左腿，大西摇头，不打。还没到位怎么打？车忠觉得好笑，这缺心眼的还有这等傻规矩，左腿就伸到位了。说时迟，那时快，大西飞起一腿，准确地命中车忠的左腿。这只腿刚被击打过一次，这次是雪上加霜了。车忠失去重心，极力维持身体平衡，又一个更凶狠的扫堂腿降临了，车忠一声惨叫，轰然倒地。习武的弟子们一拥而上，搀扶起师傅。首长问：要不要送医院？大西微微一笑，摇了摇手说：不要紧，都是革命同志，我只用了三分力，我要用九分力，他这腿哪还在身上，早飞到墙外去了。一番话说得首长眨眉眨眼。大西又要赌一把了，他抓住车忠的脚，左捏右摆右摆左捏，时而剑指发功，时而掌心运气，一本正经地假充内行。突然一掌下去，车忠大叫一声。大西一副功力用尽的样子，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了。车忠试走了几步，果然好了，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悲喜交加的笑容。
伤筋动骨一百天，民兵连长养伤时，首长任命的临时教头大西粉墨登场了。他找来一些木棍，朝地管上一插，就成了练扫堂腿的道具。他扎了一排草人，供民兵练刺杀。他放飞了一只氢气球，供民兵练习高炮瞄准。大西的民兵训练开展得有声有色，前来取经的人络绎不绝，每次来人，大西都要表演一次扫堂腿。表演时小西先上场。小西是大西新收的弟子，自诩小西，人称拎草鞋的。小西一副贼大胆的样子，要用腿击打木棍，一触到木棍就大叫一声，抱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在地上踮来踮去跳芭蕾舞，哭爹叫娘地喊师傅。大西上场了，运气、发功、扫腿，木棍应声而断。木棍是大西精心挑选的，上等的朽木。
一日，首长和一位老者拎着水果点心，前来拜会大西。老者说：犬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得罪，感谢壮士为其发功疗伤，幸甚幸甚。大西说：免礼免礼，“屁人”应该做的。老者问：敢问尊师祖籍何处？大西答：岂敢岂敢，尊师无祖籍。旁人纳闷了，没有祖籍，天上掉下来的！老者说：这就对了，四海为籍，高人哪！大西暗笑，这武学究还挺能配合。接着就表演了飞腿断木。武学究技痒，也要一试身手。大西急使眼色，小西心领神会，将一根结实的枣木棍插在管桩上。小西转过身去，掩嘴窃笑。武学究摆开架势，两手捧气灌顶，猛一转身，一个飞腿——动作堪称一流，枣木棍却抽风似的晃荡，硬是不断。武学究脸红了，连说：老了老了，腿功不济，见笑见笑，伸了伸手，请大西上。大西傻眼了，这枣木棍马腿也踢不断，何况他这水货扫堂腿。他装出一副能踢断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将眼光投向马主任。马主任急忙摇头，媚媚的眼神里夹带着嗔怒。大西沉重地点头，腿一触到枣木棍就仰天倒地，叫得比小西还惨。武学究扶起大西，连说：承让承让。大西朝马主任递了个眼神：我可是给马主任留面子了。马主任眼一瞪：这可是为你好呀！
果不其然，两位来客相中了大西，当即通知他，次日到民兵干部培训班报到。大西喜出望外，头点得像鸡啄米。
大西进干部培训班后，不几日就成了灸手可热的人物。每早绕城跑步，别人徒手，他在腰间绑上四个教练弹；在营地栽树，别人两人挖一个坑，他一人挖两个坑；夜深时别人入睡了，他还在路灯下苦读雷锋日记。他扫操场、扫厕所、扫宿舍、扫办公室、连女厕所也钻进去扫。大西红得发紫，组织上找他谈话了，简报上登了他手捧雷锋日记的照片……然而一夜之间，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文革的巨浪汹涌而至，培训班解散了。面对四壁空空的营房，大西顿脚长啸，慨叹时运不济，大西很伤心，背上背包，强打精神，很悲壮的回了厂。
大西本想找厂长和马主任汇报成绩，刚到厂门，就见一支队伍开了过来，队伍前面挂黑牌戴高帽的正是厂长、马主任、袖珍美人。大西惊呆了！ 这个世界变了，一切颠倒了。大西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造反派团团围住。一阵口号冲他而来：打倒政治上的小爬虫！打倒走资派的跟屁虫！正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憋气时刻，大西暴发了，冲领呼口号的车忠骂道：你这臭嘴，哪来这么多虫？车忠喝道：你去干部培训班，就是往上爬的小爬虫！大西做了个暂停手势说：那是你老子叫我去的，先打倒你老子！车忠哑了，猛然间想起一个绝的，指着大西的鼻尖说：你流氓成性，吃忆苦饭那天，你在湖边把马破鞋抱了起来。你说，你抱她干什么？这一次轮到大西哑了，没想到这狗日的还记陈年旧账。车忠步步紧逼，指着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的马主任说：说呀，你抱她干什么？大西突然冒出一句：我试试她有多重！
一阵哄笑声中，车忠手一挥，复仇的弟子们一拥而上。一场眼花缭乱的混战后，大西寡不敌众，头中一棒，眼前一黑……
大西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车间的杂物间，拎草鞋的小西正往他口里灌水，小西说：师傅，再喝几口，保你没事。大西口渴，接过碗猛灌了几口，觉得不对劲，咂了几下舌头，问：这什么水？小西答：童子尿。大西吐了一口，小西说：别糟蹋了，我刚尿的，趁热喝，专治跌打损伤。大西问：哪个王八蛋教你的？小西答：师傅你呀，你还说伤重要灌大便呢，我粪勺都准备好了。大西一看粪勺，不由暗自庆幸。忠心耿耿的小西什么事干不出来！
大西要造反了，人人都要造反，不反白不反。大西给自己的造反组织起名为：《轻骑队》。《轻骑队》的成立宣言一贴出，就有人用毛笔在空白处写了四个大字：“青驴子队”。大西一看不好，慌忙更名为《迎难进战斗队》。此名又被人改了，“迎难进”改成了“迎懒进”。大西连呼：再改再改。又改名为《独立思考大队》，此名又被改成“稀里糊涂大队”。大西一气之下，改名为《不怕死游击队》，岂知又被改为“胆小鬼”游击队。大西苦思冥想，又改为《提着脑袋闹革命战斗队》，次日一看，大西自己都笑了，《提着脑袋闹革命》被改成了“提着尿壶闹革命”，一旁还画了个大尿壶。大西绞尽脑汁，终于亮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炮打司令部。
炮打司令部，谁个敢改！大西自封总司令，小西任情报部长、兼后勤部长、宣传部长、通联部长，兼——勤务兵。组织一成立，大西率领小西闯进车间办公室，向车间主任宣布：我们要夺你的权。车间主任爽快地说：行，你夺吧！大西一喜，说：你把权交出来吧！车间主任露出惊讶状：那不成了交权了？还是你来夺吧！大西犯难了，权是什么？怎么夺 ？车间主任催他：夺呀，一二三，快快快……大西屁股着火，灵机一动，把车间主任的坐椅给扛走了。
初战告捷后，大西把主攻目标对准了复仇对象——造反兵团司令车忠。车忠是个半瓢水“书法家”，喜好卖弄墨宝，大西就选定了这个突破口，密令情报部长，要像苍蝇逐臭一般叮住车忠的大字报，要一点一划一字一句不漏。大西说：砖头搬多了会砸手，就那几个词，颠来倒去，还能不出错！小西问：这叫什么战略战术？大西说：这就是三十六中的一计——傻婆娘等汉子。
为了拉帮手，大西拜访了郭胖。郭胖如今已是统领二百多人的郭总指挥了，一见大西来访，连连摇头说：就你们两个泥鳅，翻不起大浪。大西说：老子还有大炮呢，哪个不服，给他一炮！郭总服了，这年头，要的就是大西这种缺心眼的人。郭胖心里暗藏一个秘密，他拉队伍的初衷，是为了营救袖珍美人。可怜一个弱女子，至今还被造反兵团关押着，还得天天写检查交代，想起这些郭胖就心如刀搅。但是车司令人多势众，又有武林弟子组成的敢死队，郭胖只能是屡败屡战了。闻知大西要炮轰车司令，郭胖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一旦事成，定俯首称臣。
大西说干就干，一夜没合眼，硬是把那锈迹斑斑的大炮盘活了。他将炮身通体刷上红漆，在车顶立起五个灭火器，装扮成炮弹，每弹写上一字：炮、打、司、令、部。他和小西一阵捣鼓，居然学会了开车。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车司令入瓮了。情报部长忠于职守，密切注视车司令动向，这天夜半来报，车司令要夺全厂大权了，正在写夺权宣言。大西摇头晃脑了一阵，突然问小西：你懂数学吗？小西答：我哪能跟师傅比，师傅是诸葛亮投胎，能掐会算，还懂得吃大小便，腿跟马腿一样……大西摇头晃脑地说：据“屁人”掐算，车忠那小子也该出错了。明早你去看他的大字报，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小西问：师傅，鸡蛋里有骨头吗？大西答：废话，没骨头怎么孵出小鸡来！
天微亮时，一声“哎哟”传来，两人惊醒，透过驾驶室玻璃一看，不觉大笑。大西布的陷阱，果然有人落入，三名偷袭者拔出腿就跑。大西爬上炮台，大叫开炮。围墙边拱出一人，正是车司令。大西喊：瞄准司令开炮，翻墙了，上穿甲弹……小西拍掌大笑说：师傅神机妙算，我佩服得五体投他！大西说：五体投地，教你一百遍了！别忘了你的任务，要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小西走后，大西翻身上墙，朝墙外的放牛娃说：快去叫人，西瓜地里有贼。
不一会，小西风急火急地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狗日的……师傅，真是神机妙算，狗日的……师傅……我……真是五体投他……小西激动又紧张，勾起食指在鼻尖上刮汗，他最佩服师傅刮汗的动作，只可惜鼻尖上的汗太少，弹不出水平来。
总司令终于听明白了情报部长的报告。十分钟后，大西和郭胖不动声色的验证了情报的准确性。七时许，上班的人群越聚越多，停在厂门的红炮车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预感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各路诸侯都在集合人马，口哨声、跑步声、吆喝声乱成一片。郭胖的精锐部队率先赶到。这支队伍三十余人，其装备如同三国里的藤甲兵，头戴藤帽，身着藤筐做的马甲。前几排人人手持太平斧；后几排个个手握洋镐把，哨声一响，斧棒齐举，再响，斧棒下劈。
猎物出现了，车司令上衣被扯破，眼角青肿，身上沾满了西瓜瓤。大西站在炮台上，手握喇叭，厉声喝道：将现行反革命分子车忠给我拿下！郭总一声哨响，藤甲兵一拥而上。车司令的敢死队手持铁矛赶到了。双方虎视眈眈，血战一触即发。关键时刻，大西赤膊上阵了，他脱去上衣，将一枚毛主席像章从容地别在赤裸的胸脯上，鲜血流出，大西眉头也不皱，大声喝道：这个反革命分子，竟敢反对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车忠喝问：你血口喷人，证据呢？大西一指 ：证据就在那里！一名敢死队员来到大字报前，经郭胖一指点，立即就不再敢死了，铁矛“咣当”落地。接二连三的敢死队员看过“证据”后，个个扔下铁矛溜之大吉。车忠感到不妙，一步一步挪近“证据”，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要命的字。车司令呆愣了一阵，突然发狂了，他夺过一把太平斧，直扑大西。大西昂首挺胸，纹丝不动。一阵“打倒打倒”的口号声中，车司令两腿筛糠了，手中的太平斧在空中晃动了几下，沮丧地垂了下来。他认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大”字右角上加了一点，如此一来，文化大革命就成了“文化犬”革命了。“文化犬”们早已义愤填膺，一拥而上。
多年以后，有人说大字上的那一点是大西点上去的，也有人说大西用蜂蜜在那要命的地方点了一下，蚂蚁爬上去就粘住了。谁也不会去考证，只能是烛影斧声，千古之谜了。
树倒猢狲散，一阵冲锋呐喊，铁丝网包裹的兵团司令部顷刻间土崩瓦解了。英雄救美人，大西幻想着美人扑向怀里向他哭诉，然而等来的只是一声惊呼：有人自杀了！大西急步奔入敌楼，只见郭胖抱着袖珍美人边走边哭：你怎么寻短见呢？再坚持一天，哥哥就来救你了呀！袖珍美人死得很安详，长长的睫毛并合在一起，似在梦中徜徉。郭胖哭得很伤心，大西自愧不如，想起和袖珍美人演出天仙配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大西将那枚带血的像章放进美人怀里，双腿一并，来了个立正敬礼。在地下室里，大西终于找到了马主任，铁栅门已经打开，马主任却不肯出来。大西冲进去，迫不及待地开始验收“战利品”了，他在马主任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口里念念有词：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猛然间大西发现，马主任神色有些怪异，眼光发直，眼珠也不会转动了。大西头皮发麻了，慌忙取下挂在马主任脖子上的破鞋，说：马主任，马大姐，我来救你了。马主任嘴唇蠕动了几下，喃喃地说：我叫马破鞋，女，二十八岁……大西又急又气，猛地一掌扇过去，这一掌竟然把马主任扇醒了，突然惊觉道：怎么回事？大西说：天亮了，解放了，车忠完蛋了！马主任说：他早该死了！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大西又开始验收了，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大西的验收没完没了，验收到了重点部位时，马主任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他又撕又咬又抓又挠。大西一下子清醒了，忙说：长话短说，我要娶你做老婆。马主任说：你小子早就打我的主意了，可我比你大个放牛娃呀！大西说：我就喜欢比我大的，青柿子苦，红柿子甜，明天咱俩就举办婚礼！马主任说：你看上我什么呢，名声又不好。大西说：漂亮的女人有几个名声好的，老子宁喝今天的牛奶，不吃明天的奶牛。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大西的婚礼很隆重，身为全厂造反派总司令，除恶铲霸的英雄，他出尽了风头。送礼的人很多，礼品几乎全是当时流行的高脚痰盂，这些痰盂码放在王板车门前，如同两根柱子。
王板车高兴得屁颠屁颠的，逢人便说：我那狗日的儿子成家了！
婚后的大西仅过了几天老实日子，市里夺权那天，他又按捺不住了，和小西开着红炮车直奔市委大院。大院里乱糟糟的，各路英雄草莽正在争夺席位。这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大西登上红炮车，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
马夫人挺着已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赶来了，母夜叉一般揪住了大西的耳朵，揪小孩似的往回拖。大西连声求饶，只得乖乖地叫小西撤退。
这以后，大西就没再生事了，但是在运动反复时，仍被斗了一次。那一次郭胖作为陪斗，两位难兄难弟在批斗会上相逢一笑，一个说：兴会兴会。一个说：彼此彼此。会场上挂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北国金猴极目远眺，指的是大西；下联是：南极企鹅引颈长嘶，指的是郭胖。横批是：一对珍禽异兽。军代表进厂后，大西在老首长的推荐下，被选进了“三结合”的班子，当了个主管民兵训练的副主任。大西着实风光了几年。
改革开放一开始，大西就被打发回了车间。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西又要从头开始了。进车间的当天，他参加了技术考核，身为锻工，第一项是打大锤。大西豪情不减当年，他摆开架势，将皮带收紧两格，朝手心各吐一口唾沫，两手来回一搓，抓起大锤，来了个骑马蹲裆。大西魅力犹在，围观者依然很多。只见大西耍龙灯一般悠起了大锤，后退三步，前进三步，一道弧线下去——动作优美绝伦，可惜砸过了头，锤头没击中目标，锤柄倒是击中了。“咔嚓”一声，锤柄断成了两截。大西举着无头的锤柄笑出了京腔：哦哈哈哈——这一笑，裤带又绷断了，露出了红袖章改做的短裤，短裤上的总司令三字清晰可辨。大西的节目永远精彩，围观者鼓起了掌，一青工双拳击胸，大叫：天爷、天爷，笑不得了，笑不得了！
多年以后，人们仍在津津乐道，说大西进厂二十多年，只学会了一个绝招——铁烧红了不能用手拿。
大西下岗了。年近五十的大西开起了“麻木车”。这种车是在摩托车上加一个遮风挡雨的小屋，在车站码头，大街小巷，四处揽客，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其特征是敢于违规抢道，不顾身家性命，交警见之色变，人称麻木不仁。大西又火了一把，每晚和马夫人在床上数钱。只是好景不长，同行越来越多，管制越来越严，就在禁止麻木车上街的前夜，一辆豪华轿车和大西的麻木车相撞了。开轿车的是位大款的公子哥，属酒后驾驶。大西失去了一条腿，由此获得了一笔赔款。此为私了，谁也不知赔款多少，总之，大西的儿子开上了正规的出租车，上大学的女儿用上了电脑，全家住进了三室一厅的新房。有人说这起车祸是大西最后的杰作，谁知道呢！
大西成了闲人，常常拖着假肢去湖边垂钓，给他拎鱼篓的是小西。每当大西钓起一条鱼，无论大小，小西都会激动地拍手说：狗日的——师傅，我佩服得五体投他！大西就会说：五体投地，教你一百遍了！大西嫌假肢不耐磨，就在假肢端头焊了个三公分的大螺帽，拧上一个大螺栓，走起来叮哩哐当，如同摇货郎鼓。大西成了真正的铁腿，江湖人称他铁拐李，熟悉的人称他——“五格”大西。
夜半时分，大西又唱戏了。挨打时唱戏，是大西的一大发明。这次挨打，是他和王板车偷刨地瓜，管园人追来，王板车躲在了一座坟堆后面。大西背着半袋地瓜跌跌撞撞，明知父亲的藏身之地，却故意把人往坟堆后面引。结果，大西顺利逃亡，王板车悲壮落网。王板车数落道：我叫你缺心眼，不是为了你，我去偷地瓜？你吃得个人下去，屙得个鬼出来！把裤子剐下来！大西抓住裤腰，战战兢兢往下褪，刚露出屁股蛋，“啪”地一声，竹板迫不及待地落下了。大西两手抽筋似的往上一提，还没提到位，又一声断喝：把裤子剐下来！又是抓住裤子战战兢兢往下褪，“啪”的一声又是抽筋似的往上提。王板车不耐烦了，很专业的将他死狗般的一挟，轻车熟路地一扒，将大西的裤子一步到位就扒到了脚脖子 。大西很无奈，就连吼带嚎地唱起了戏。这一唱，王板车手中的竹板就雨点般落下了。大西的唱腔也加快了节奏：一下一下又一下，打得老子屁股开了花！开了花哪儿呀——大西唱的是拿手的黄梅调，词是即兴编的。这夜半歌声吵醒了街坊四邻，于是就有人骂：狗日的王板车，打孩子也不挑个时候。王板车不敢再打了，就双手作揖向大西求饶了：我的亲爹，别唱了！
大西十四五岁时，王板车就打不动他了。
一日，王板车见大西的新棉袄空了半截，好奇地问：袄子里的棉花呢？大西答：擦屁股了。王板车更加好奇了，问：你屁股多大，才几天工夫就掏空了半截？大西答：别人伸手要，这个要一点，那个要一点，给少了吧，又有点不好意思啦！王板车骂道：狗日的缺心眼了，自己用还可以多用几天！把裤子剐下来！大西又要唱戏了，有人端着饭碗，或蹲或站，有人捧着壶茶，坐在靠椅上，翘起二郎腿，坐等好戏开场。这一次大西却没有就范，冲王板车说：你说的轻巧，裤子是那好脱的，屁股是那好打的，你追得上老子，老子就让你打。王板车骂道：狗日的吃扁担了 ，敢跟老子横！举起竹板就撵兔子似的追。大西翘起屁股，夸张地左摇右摆，绕着门前的砖堆跑。七八圈下来，王板车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大西就转过身，手斜刺里一举，行一个德国鬼子的军礼，口呼：嘿——希特勒！王板车又追，又不行了，又是一声嘿——希特勒，又追……王板车终于精疲力竭了。大西笑了，如同一个施舍者，从容地解开裤带，露出黑黝黝的屁股蛋说：打吧，只准打三下，多一下老子翻脸不认人！王板车一跺脚，冲进屋里，摸出一瓶杀蚊虫的敌敌畏，环顾四周大叫：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缺心眼的儿子，我不活了，没脸活了！说着揭开瓶盖，就要往口里倒，眼睛却乜斜着大西，指望大西良心发现前来夺瓶。大西却拍着掌催道：喝呀，还等什么！王板车眼一闭，牙一咬，猛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又喷了出来，大叫：狗日的，好苦呀！
大西十八岁那年，招工进了厂。
这一天大雪纷飞，大西仅着一身线衣裤，那件失了棉花的棉衣成了夹衣，紧绷绷箍在外面。大西嘴冻得乌青，却强硬地挺着身子，仰头遥视远方，摆出一副傲雪凌霜的造型。一旁穿军大衣的郭胖奚落他：不怕冷你干脆打赤膊！大西不屑地问：赌什么？一番唇枪舌剑，一场赌局就定下了。只要光着膀子从厂门出发，摸到一里开外的厂后围墙，就能赢得十元赌注。大西仅着一条裤衩赤膊上阵了，他和王板车捡一车砖头，还得打碎，用板车送到建房场地，才能换回一元钱，这十元的大票子岂能放过！大西甩开膀子迈起了大步，雪花被他的光脚踢得乱飞。两旁车间的门窗开了，腾腾热气冒了出来，男男女女争相探头，生怕错过这精彩的一幕。大西检阅似的向两旁招手，眼光里充满藐视一切的得意。大西转回时，路两旁已是夹道欢迎了，女工们向他扬起了雪花。工厂的女工一个比一个漂亮，大西想入非非，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跌坐在雪地里。一片加油声中，他又站起，张开黑树杈似的双臂，迎接着四面飞来的乱七八糟的喝彩声。
大西旗开得胜，缺心眼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晚上，当王板车接过大西呈上的十元大票时，高兴得骂道：狗日的儿子！
为了庆贺，王板车买了酒菜，一家老小围坐，美滋滋如同过年。几杯酒入肚，王板车指着酒瓶上的“五加皮”三字问：这什么字？
大西歪头一看，哈哈一笑答：五——加——反——
王板车纳闷了，自语道：老子喝了这些年的五加皮，怎么成五加反了？
全家人都很高兴，都要为大西讲几句豪言壮语以壮行色。
年过七旬的老奶奶说：家乡有句老话，富贵沿门走，今年到我家。
平日不吭声的母亲说：家乡有句老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板车说：家乡有句老话，狗日的要当个狗日的科长！
厂单身楼尚待完工，新招工人暂住在一座大工棚里，输掉十元钱的郭胖带来一本书，这书似有一股魔力，人人争相传看。大西得知，书中有位叫于连的外国小子，勾搭上了一位漂亮的官太太。大西听得心里发痒，他痛恨自己没文化，人家看那么厚的书毫不费力，自己却连“皮反”都分不清，这怎么闯世界！大西暗下决心，一天要认三十个字。他先从人名厂名车间名开始，不认识的字，绝不会问熟人，离厂两里开外的大学里，有的是热心肠的老师。他用汉字注音汉字，诗注音“尸”，赋注音“父”，红写在红纸上，高画个电线杆，矮画个短腿小人。一连几月，大西走火入魔了，做梦都在肚皮上划拉。一天记不住三十个字，大西就惩罚自己。入夜后他来到厂后的小树林，一腿下蹲，一腿横扫，扫得那胳膊粗的小树摇摇晃晃，扫得他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每一腿扫过去都是咬牙切齿，好像那不是他的腿，而是假想敌的腿。假想敌就是王板车，扫一下骂一句：狗日的王板车，不叫老子上学，假想中的王板车回骂：狗日的，上一年级就逃学。大西答：狗日的饿得看不见黑板，不去偷点吃的，早饿死了！大西就这样来回骂，来了横劲时，他就两腿交叉，歇斯底里地一阵狂扫……几个月下来，小树林里的小树，有一半被大西折腾得奄奄一息了。乱打三年成师爷，这一番折腾，大西不但能读书看报了，还练就了一套过硬的腿上功夫。
青工培训期行将结束，厂团委决定组织一次汇报演出。这天上午，工棚外的青草地上，一位轻盈娇小的女子飘然而至。大西眼前一亮，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袖珍美人了。袖珍美人宣布：我是来挑演员的，能唱会跳的都可以报名。大西立即应道：报告蒋书记，我会唱也会跳。袖珍美人正色道：我不是书记，是委员。大西又道：报告蒋委员，我会唱天仙配，蒋委员一声令下，我立马就唱。袖珍美人被逗笑了，说：好，唱几句大家听听。
大西是天生的演员，挨打时都能唱戏，所以唱起来有板有眼，时而男腔，时而女调，一段天仙配竟然唱了个满堂彩。袖珍美人连声叫好，说：有那个味，我来演七仙女。一旁的郭胖忍不住了，也摆了个姿势，两眼深情地望着袖珍美人，唱道：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只有你呀最可爱……
大西吃醋了，头一仰，朝天吼唱：美丽的姑娘没见过，见的都是老太婆——
袖珍美人笑得小拳头直捶腿，点着大西的鼻尖说：要命了，准备上台吧！袖珍美人笑得多可爱呀！大西看呆了，眼光盯着袖珍美人耸动的小胸脯，头越凑越近，口里念叨着：真好看，真好看。袖珍美人恼怒了，正色道：什么真好看？郭胖斥道：你小子想干嘛？大西叹道：蒋委员戴的证章真好看。袖珍美人噗哧一声又笑了，说：这是团徽，你入了团，也会发给你一枚。大西问：我现在就写入团申请，行吗？袖珍美人说：你当是菜园门呀，先排戏吧，看你的表现了。大西来了个立正敬礼，手斜刺里一举：嘿——蒋委员。
演出这天，大西换上了一身戏服，头上戴了个发髻，配上他那天生的枣子脸，活脱脱一个走桃花运的董永。疯子上面转，傻子下面看，大西今天要疯一回了。好在他儿时就爱看戏，哪里锣鼓响就往哪里钻。那时工会多，三轮车工会，板车工会，马车工会，全都不甘寂寞，全要组织演出。连王板车也曾粉墨登场，大西也算是世袭演员了。袖珍美人更是光彩照人，樱桃小嘴，柳叶弯眉，不搽粉自己白，不涂胭脂桃红色，好一个绝代佳人七仙女！两人在台上一来一往，那身段唱腔足以令专业人士侧目。戏到高潮，突然有人扔来一个鞭炮，正好在七仙女脚边炸响。袖珍美人惊呆了，不知接词了。场下一片哗然，眼见就要砸台了。大西一点不慌，二点不忙，即兴就改了词：不得了呀不得了，老婆的裤子烧着了，烧着了哪儿呀！他一拍大腿，摊开两手，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引来一片掌声。袖珍美人回过神来，又接词了。戏到尾声，袖珍美人轻灵地一跃，一脚登上了大西的弓步腿，来了个芭蕾造型。演出空前成功，掌声经久不息，全场响起有节奏的呼声：缺心眼的——来一个，缺心眼的——来一个……大西多次谢幕，掌声不依不饶，大西又乘兴唱了一段拉场戏——十八反：
倒唱歌、顺唱歌，
河里的鱼儿爬上坡，
我娘先生我后生我的哥……
细雨连绵满天星，
开水锅里结了冰，
山下的石头往山上滚，
老鼠咬了猫子的脚后根……
培训期结束，大西分到车间当了一名锻工。他光着膀子走雪地时就有人说过，是块打铁的料。恰逢“四清”运动，车间里不见一张笑脸，人人都要交代四清四不清的问题。闻知缺心眼的大西到了车间，四清工作队的老胡如获至宝：大西是打开局面的突破口，是导火索炸药包，是根难得的搅屎棍。
老胡找大西谈话了，老胡说：你要提高认识，参加运动，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我们的政策是三不，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进袋子。大西果然来了兴致，只是他不知交代什么？老胡忙说：拣坏事讲，你就没干过什么坏事？不好的事？脑子里就没有私心杂念？
大西连连点头：有有，大有大有，太多了太多了！
老胡笑了，果然是个缺心眼的。
大西又上台了，只要上台他就高兴。
车间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这些日子大家都不开心，指望大西能带来一点乐趣。大西不负众望，他一身新装，头上的帽子、身上的工作服、脚上的反毛皮鞋，全是刚领的。大西又拿出了走雪地的劲头，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场了。一到前台，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手一举，行了个军礼。会场响起了窃笑声，大西也笑了，清了清嗓子说：谢谢，谢谢大家的掌声！这一提醒，掌声就呱唧呱唧响了。
大西开讲了，他想憋官腔，又咬不准音：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
会场乱了套，老胡喝道：不是叫你作报告，是叫你作检查，昨天都向你交代过了！大西说：是的，老胡已经交代了，他不交代不行，他是懂政策的……老胡急忙更正：我交代的是要你交代！大西说：还是你交代了，他老胡交代说，干了错事坏事不好的事，都要老实交代——老胡，我说得对吧？老胡终于点头笑了。大西即兴发挥了：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他老胡说，不打棍子，他老胡说，不扣帽子，他老胡说，不装袋子……老胡一拍桌子：交代自己的问题！见老胡板着脸，如同审犯人，大西兀生警惕，说：我的问题很多，干的坏事很多……老胡长舒了一口气，鼓励道：好好，你说你说，你干了哪些坏事。大西语气一转说：我干的最大的一件坏事，就是捡了个钱包，交给了警察叔叔……老胡哭笑不得，正要发问，大西接着讲：警察叔叔不要，破钱包没钱，我在钱包上压一块砖，用橡皮筋绷住。有人来捡钱包了，个子不高，跟老胡差不多，老胡搬开砖头，钱包弹了回来……老胡霍地站起，问：我什么时后捡钱包了？大西说：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姓胡的又不止你一个！
老胡开始怀疑大西的智商了，指着桌子问：这是什么？大西答：桌子。老胡指着椅子问：这是什么？大西答；椅子。又指自己的胸脯问：我是什么？大西答：回家问你老婆！老胡慌忙改口：我是谁？大西答：你是儿子——是人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
掌声暴响，好儿子老胡欲哭无泪。
老胡说：你不傻呀！
大西说：你也不傻，说是三不，怎么做记录呢？哇——你字写得真好！
老胡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散会散会！
人们意犹未尽，伸长脖子望着大西，大西果然来了一句结束语：谢谢，谢谢大家收听。
老胡后悔不已，没想到白天的气还没消，当晚大西又找上门了。老胡一见大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双手作揖求饶道：我服你了，怕你了，行了吧？大西说：说这话就不好意思了，我是来拜师的，你的字我佩服得五体投他！老胡更正说：五体投地。大西单腿跪地说：谢谢老师指点。大西已经行拜师礼了，老胡一脸苦笑。老胡的一手字确实漂亮，没想到前来拜师学艺的竟是令他头痛的大西。正逢夏季来临，大西为老胡摇起了芭蕉扇，摇得胡老师龙颜大悦。老胡来此搞运动，处处招人怨恨，大西闹腾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想，倒是对大西有了几分欣赏，收此著名的缺心眼的人物为徒，也算不虚此行了。老胡一点头，大西就趁热打铁了：老师先给弟子写一份入团申请书，既练字又练思想。老胡一想有理，也就写了，然后讲了一番横平竖直的要领。大西临走时问：老师的钢笔什么牌子，我得照样买一支，练字没好笔怎么行？
这是死皮赖脸的敲诈，老胡认命了，说：送给你吧！
一连数月，大西天天往胡老师住处跑，给胡老师拖地板、擦玻璃、抹桌子、打开水，胡老师有些受宠若惊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把缺心眼的大西整成了一个半瓢水的书法家。对于大西来说，这半瓢水就够用了。
这天，大西来到厂团委，双手捧哈达似的递交了他的入团申请书。袖珍美人一览全文，惊得俏眼直眨巴，问：是你写的吗？大西很深沉地点头。袖珍美人被打动了，多朴实的小伙子呀！虽说有点冒傻气，但是傻得可爱呢，关键时刻还为自己救过场呢，那临机应变的唱词，谁能编得出来！或许这就是大智若愚吧！再看这入团申请书，袖珍美人自叹不如了。大西说：你鼓励我上台演出，你指示我写入团申请书，你是我的方向盘，你是我的发动机。奇怪的是，这些肉麻话从大西口里出来，也就不那么肉麻了。袖珍美人说：你很聪明，有人说你缺心眼，说你傻……大西说：我确实很傻。袖珍美人说：我看一点也不傻。大西说：一见你我就傻了！袖珍美人说：贫嘴！大西说：不是凭嘴，是凭心。袖珍美人脸上飞红，急忙转移话题：别叫我蒋委员了，叫我菲菲吧！大西手斜刺里一举：嘿——蒋委员！
大西成了团委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往团委跑，一来就献“哈达”，就找袖珍美人汇报思想。大西万没想到，他入团的最后考验竟是吃草。
七月的一天，一行六七十人的队伍来到市郊湖畔。
烈日当空，大西和郭胖多想去戏水呀！看那边，穿泳装的姑娘们多美呀！可是他俩不是团员，没有资格去戏水。他俩的任务是下水捞草，湖畔水草丰盛，三五下就扯起一大堆青草。郭胖说：别傻了，两条牛也吃不完了！郭胖很恭敬地为大西点燃一支烟，然后说了一番话，大西听后目瞪口呆。原来，今天吃忆苦饭，他俩谁吃的草多，谁就入团。郭胖说：我吃不过你，牛也吃不过你，可是我父亲病危，我入不了团，他就不动手术。郭胖给大西看了父亲的病历，顺势塞给大西一块手表。大西已不是光膀子走雪地时的大西了，大西摇头，不接。郭胖要哭了，“噗”地一声跪在了泥地里。大西被感动了，说：念你一片孝心，我放你一马，可是你总得吃几口吧！郭胖感激涕零，神秘的打开一个小纸包，露出一团白色粉末，小声道：这是糖精，别那么缺心眼了，社会复杂呢，你看那马主任，三十不到就当了主任，还不是凭她长得漂亮。体态丰腴的马主任身着黑泳装，浑身水淋淋的过来了，一见草堆就嚷：哎呀呀，别捞了别捞了！大西说：一切听马主任的，马主任叫我捞我就捞叫我不捞我就不捞！马主任笑道：说绕口令呀！别拍马屁了！大西说：我就喜欢拍马主任的马屁，马主任是天下第一大美人，我这人有话当面说，七寸肠子我要吐出七寸半来。说着一声惊呼：草里有蛇！马主任雪山一倾，大西张开双臂很实惠地接住。
突然有人怪声怪气地大喝一声：流氓！
流氓二字似呵责又似玩笑。喊话者脸上的神情介于阴阳之间，说阴即阴，说阳即阳，在伺机而变。
郭胖小声说：他叫车忠，是民兵连长，不是个善种，别惹他。
郭胖入团后，大西使出了杀手锏，交出了胡老师的真迹，果然特赦入团了。入团的当天，大西就胸戴新团徽去找马主任。
七月流火，摇头扇对着马主任不停地摇头，裙边被吹得黑焰般翻飞，大西一进门就撞见了这久违了的裙下风景。马主任一见大西就说：哎呀呀，大英雄来了，那天吃忆苦饭，怎么就输给了郭胖呢？大西答：报告马主任，草太苦，吃到嘴里嘴里苦，吞到肚里肚里苦，出来时那地方苦。马主任笑得胸脯起浪，问：那地方是哪地方？大西答：那地方是……不好意思，我这人脸皮薄。马主任说：再厚就可以钉鞋掌了，找我有什么事？大西便又献“哈达”了，双手呈上了入党申请书。马主任接过申请书时，压住裙边的手就松开了，摇头扇一扫，裙下的风景又呈现了。大西一激动，鼻子尖开始冒汗了，他用食指一钩一刮一弹，汗滴便在地上撒下了一串删节号。大西突然冒出一句：马主任，你的腿真白！马主任嗔道：你那鬼眼，清醒清醒再说话。大西说：我清醒不了，怎么漂亮女人都进了办公室呢？马主任“噗嗤”一声又笑了，说：傻样，你还想入党呢！厂长进来了，大西一个敬礼说：报告厂长，我要求入党，请厂长指示。厂长问：你当过兵吗？大西答：当过——民兵。厂长说：好，厂里现在主要抓战备，试制高射炮，炮手班正好缺炮手。
大西一个立正：我马上去炮手班报到！
闻知大西要当炮手，民兵连长车忠暗喜，炮手班终于有了一名炮灰。为了将大西套牢，车忠当即就带大西去看炮。这是一辆五吨吊车改装的大炮，吊臂卸下了，换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水管。为了防止炸裂，水管上缠着一道道桶箍般的铁丝。车忠眉飞色舞地做了介绍，说大炮如何如何安全，如何如何像小孩点鞭炮一学就会。大西大模大样地上了炮台，劈里啪啦地拨动着两根操纵杆，玩得正开心时，电线杆上的灰喇叭突然响了：基干民兵，紧急集合，部队首长前来视察防空演习，……随即响起一阵惊心的警报声。训练有素的民兵们冲过来了，有背三八的、有背七九的、有扛红缨枪的、有抬担架的。袖珍美人和郭胖拎着一只大风筝，风筝上画着一个叼雪茄的美国佬。大西乐坏了，取下工作帽向袖珍美人招摇。袖珍美人过来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说：突袭检查，实弹演习打敌机。大西朝天上望，郭胖指着风筝说：哪有真飞机让你打！大西说：别放高了，往我这边靠。郭胖说：干脆挂在炮口上！厂长和马主任过来了，厂长问张工：怎么样？没问题吧？张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嗫嚅着说：我不敢打保票，这铁水管子当炮筒……车忠说：总得有个倒霉的做试验，这小子缺心眼，好出风头，自己要求上的，出了事自己负责！
大西耳尖，听到这话后感觉被蛇咬了一口。
马主任向大西伸出手，大西一把就抓住了，想到自己就要赴死了，就动情地在马主任手上揉搓了几下。马主任佯装没觉察，嘱咐道：小心，有危险就跳车。
一辆野战吉普开过来了，民兵连长向车上的首长敬礼：报告首长，一切准备完毕，神炮手已进入战斗岗位。大西哭笑不得，屁股还没坐热就成神炮手了。
地对空演习开始了。风力很大，风筝呼啦啦地飞上了天。
首长对着话筒下达命令：神炮手注意，炮口抬高三十度。
大西大声吼：神炮手明白，三十度炮口抬高。
右转二十度。
二十度右转。
这一套大西是从电影里学的，反正两根操作杆，一切凭感觉。
炮口抬高十五度。
十五度炮口抬高。
锁定目标。
目标锁定。
准备点火。
火点准备。
大西猛拔一口烟，拔得火星四溅，手哆嗦起来，犹犹疑疑的，烟头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导火索。刹那间，导火索蛇一般吐着红焰，“嘶嘶”作响。突然传来首长的最后指令：右转五度。大西一推操作杆，炮口猛然间转向了主席台，一片惊呼，有人双手抱头往桌下钻。大西猛拉操作杆，炮口又转向了人群，人群瞬间作鸟兽散。大西摇橹般一阵推拉，炮台磨盘似的转动起来，好不容易停住，但停的不是地方，炮口正好对准五吨吊车的驾驶室。司机推开车门跳下来，举起双手向大西投降，大叫：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人们为这精彩的设计狂呼，仅过了几秒钟，一切都停止了，喷着火星的导火索已进入水管做的炮膛……首长果断下令：马上跳车！马上跳车！大西不甘心，没好气地朝操作杆踹了一脚。这一脚踹下去，炮口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轰”地一声巨响，一团火云在空中散开，叼雪茄的美国佬竟然神奇般地消逝了。人群向大西涌来，张开双臂张开嘴巴一路狂呼，大西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声巨响使眼前的一切成了无声电影。大西鼻子尖又冒汗了，勾起食指一刮一弹，一溜汗珠飞落在灼热的炮筒上，“吱”的一声便烘干了。大西这才发现炮筒裂开了一道缝，如果不是铁丝箍着，只怕大西已一命呜呼了。耳里渐渐地有了声音，无声电影成了有声电影。大西兴奋了，鼻子尖又冒汗了。
半小时后，几个农民推着一辆板车进了厂。大西见车上捆着一条淌血的黑牛，以为是来犒劳他，便说：太客气了，杀只猪就够了。掌车的老农说：老子还要杀人呢，你们打得真准呀，怎么不对准我也来一炮！原来，说是大炮，其实就是一个加了转盘的土铳，膛里装的是霰弹，一颗霰弹落下，正中牛腿。大西见势不妙，连忙朝身后的民兵连长斜刺里一瞟，嘴一歪，以告密者的语气说：找他，他口里有颗大金牙，两头牛也换回了！大西扬长而去，身后传来一阵扭打声，回头一看，五个农民已将民兵连长按倒在地。
大西打敌机的事很快被人遗忘了，炸断牛腿的事多年以后还有人津津乐道。民兵连长知道缘何要撬他的嘴了，老农没撬到金牙朝他“呸”了一口，他尝到了带辣味的酸菜末子和带咸味的唾沫星子。简单的报复大西他觉得不解恨，他在等待时机。
作为炮手班唯一的炮灰，大西夜夜在厂后守炮台，大西乐得一人在此打着手电看那本郭胖送给他的外国小子勾引外国太太的破书。书中男女之事已被人撕走，大西权当它是识字课本。看一阵书练一阵扫堂腿，乏了就靠在轮胎上做美梦。梦中的情人常常是袖珍美人和马主任，两人之间选谁当老婆他始终犹疑不定。
这天清晨，大西被一阵哄笑声惊醒，睁眼一看，手中的三八步枪变成了一根拖把棍，棍上顶个破痰盂。大西愤怒地站起，人群哗地散开，大西迈步欲追，冷不防栽了个狗吃屎，这才发现鞋带上系着根细铁丝。车忠跨前一步，双手叉腰大喝一声：你的枪呢？大西茫然四顾：我的枪呢？车忠喝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我是连长还是你是连长？大西哈哈一笑：你这连长我也能当！车忠说：好好，今天演习空手夺枪，你要是从我手中把枪夺走，我这连长就让你当！
电线杆上的灰喇叭又响了，还是那辆野战吉普，还是那位指挥打敌机的首长。袖珍美人和郭胖抬来一块纸板，上面画着空手夺枪的图案。首长亲自示范后，民兵排成了两排，一排夺枪，一排交枪。所有的人都完成得很好，唯独大西和车忠扭打成一团。
首长吹响了口哨，说：好，有实战的火药味，枪上有刺刀，你俩练几把徒手对打吧！车忠说：报告，我怕伤着他。大西说：笑话，牛大压不死虱子！车忠说：我的要求不高，我要是撂倒你，你头顶破痰盂当众转一圈。大西说：我要是撂倒你呢？车忠轻蔑地一笑：我这连长就让你当！
看热闹的不怕热闹大，掌声四起。
首长说：车忠自幼随父习武，大家注意学习他的动作。大西不甘示弱，也自卖自夸地做起了广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家注意学习我的动作！战斗一开始，车忠就来了个饿虎扑食，一把抓住大西的后腰带，一个漂亮的“背包”。动作干净利落，无可挑剔，可惜大西的皮带是王板车的，哪经得起这咬牙切齿的一背！“嘣”的一声皮带断了，车忠背空了，栽了个嘴啃泥。大西双手抓住裤子，哦哈哈仰天大笑。首长宣布技术故障，解下武装带替大西扎好。第二回合开始，车忠跌得恼火，将手中断皮带朝地上一摔。大西心疼了，弯腰去捡皮带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捡起的不是皮带，而是对方的一只腿。车忠猝不及防，跌了个屁股墩。车忠彻底激怒了，脱去外衣，露出了腰间的红绸带，俨然一副武术世家的派头。这一回合，他使出了看家本领，一个“黑鱼穿裆”将大西扛上了肩头，掀米袋似的将大西掀倒在地。大西不敢嘻皮笑脸了，当车忠又一次使出绝招时，大西的绝招也使出来了——一个技惊四座的扫堂腿，扫得车忠四脚朝天。首长宣布：比赛结束，两人战成平手。大西哈哈一笑，说：就算是平手，也得来个决胜局吧！马主任过来了，对大西说：别闹过了头，到此为止，这对你有好处。马主任眼神有些迷乱，透出几分似是而非的亲昵，一只柔滑的手在大西肩上一拍，拍下一串令大西想入非非的潜台词。车忠见有人调停，反而来劲了，一把推开给他按摩的弟子们，霍地站起说：打就打，你想当连长，有本事来拿！大西经马主任一点拨，有点开窍了，反驳道：这话太没水平了，民兵连长又不是你私人财产。你要是怕丢脸，我可以放你一马！
这一挑衅，决胜局是非打不可了，习武的弟子又开始为师傅按摩了。大西不耐烦了，在地上练起了扫堂腿，双腿交叉起来风车般旋转。有人问：这绝招是谁教的？大西朝西一抱拳，一跪一叩头，煞有介事地说：实不相瞒，在峨眉山苦练三年，师父，全真道长，徒儿在此有礼了。
峨眉山冒出个全真道长，围观者无不为之愕然。
决胜局一开始，大西便张开两腿让“黑鱼”来钻，“黑鱼”岂肯上当，一跛一跛地周旋。大西说：你的左腿受伤了，再打左腿就坏了武林规矩了。车忠试探着伸出左腿，大西摇头，不打。还没到位怎么打？车忠觉得好笑，这缺心眼的还有这等傻规矩，左腿就伸到位了。说时迟，那时快，大西飞起一腿，准确地命中车忠的左腿。这只腿刚被击打过一次，这次是雪上加霜了。车忠失去重心，极力维持身体平衡，又一个更凶狠的扫堂腿降临了，车忠一声惨叫，轰然倒地。习武的弟子们一拥而上，搀扶起师傅。首长问：要不要送医院？大西微微一笑，摇了摇手说：不要紧，都是革命同志，我只用了三分力，我要用九分力，他这腿哪还在身上，早飞到墙外去了。一番话说得首长眨眉眨眼。大西又要赌一把了，他抓住车忠的脚，左捏右摆右摆左捏，时而剑指发功，时而掌心运气，一本正经地假充内行。突然一掌下去，车忠大叫一声。大西一副功力用尽的样子，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了。车忠试走了几步，果然好了，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悲喜交加的笑容。
伤筋动骨一百天，民兵连长养伤时，首长任命的临时教头大西粉墨登场了。他找来一些木棍，朝地管上一插，就成了练扫堂腿的道具。他扎了一排草人，供民兵练刺杀。他放飞了一只氢气球，供民兵练习高炮瞄准。大西的民兵训练开展得有声有色，前来取经的人络绎不绝，每次来人，大西都要表演一次扫堂腿。表演时小西先上场。小西是大西新收的弟子，自诩小西，人称拎草鞋的。小西一副贼大胆的样子，要用腿击打木棍，一触到木棍就大叫一声，抱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在地上踮来踮去跳芭蕾舞，哭爹叫娘地喊师傅。大西上场了，运气、发功、扫腿，木棍应声而断。木棍是大西精心挑选的，上等的朽木。
一日，首长和一位老者拎着水果点心，前来拜会大西。老者说：犬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得罪，感谢壮士为其发功疗伤，幸甚幸甚。大西说：免礼免礼，“屁人”应该做的。老者问：敢问尊师祖籍何处？大西答：岂敢岂敢，尊师无祖籍。旁人纳闷了，没有祖籍，天上掉下来的！老者说：这就对了，四海为籍，高人哪！大西暗笑，这武学究还挺能配合。接着就表演了飞腿断木。武学究技痒，也要一试身手。大西急使眼色，小西心领神会，将一根结实的枣木棍插在管桩上。小西转过身去，掩嘴窃笑。武学究摆开架势，两手捧气灌顶，猛一转身，一个飞腿——动作堪称一流，枣木棍却抽风似的晃荡，硬是不断。武学究脸红了，连说：老了老了，腿功不济，见笑见笑，伸了伸手，请大西上。大西傻眼了，这枣木棍马腿也踢不断，何况他这水货扫堂腿。他装出一副能踢断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将眼光投向马主任。马主任急忙摇头，媚媚的眼神里夹带着嗔怒。大西沉重地点头，腿一触到枣木棍就仰天倒地，叫得比小西还惨。武学究扶起大西，连说：承让承让。大西朝马主任递了个眼神：我可是给马主任留面子了。马主任眼一瞪：这可是为你好呀！
果不其然，两位来客相中了大西，当即通知他，次日到民兵干部培训班报到。大西喜出望外，头点得像鸡啄米。
大西进干部培训班后，不几日就成了灸手可热的人物。每早绕城跑步，别人徒手，他在腰间绑上四个教练弹；在营地栽树，别人两人挖一个坑，他一人挖两个坑；夜深时别人入睡了，他还在路灯下苦读雷锋日记。他扫操场、扫厕所、扫宿舍、扫办公室、连女厕所也钻进去扫。大西红得发紫，组织上找他谈话了，简报上登了他手捧雷锋日记的照片……然而一夜之间，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文革的巨浪汹涌而至，培训班解散了。面对四壁空空的营房，大西顿脚长啸，慨叹时运不济，大西很伤心，背上背包，强打精神，很悲壮的回了厂。
大西本想找厂长和马主任汇报成绩，刚到厂门，就见一支队伍开了过来，队伍前面挂黑牌戴高帽的正是厂长、马主任、袖珍美人。大西惊呆了！ 这个世界变了，一切颠倒了。大西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造反派团团围住。一阵口号冲他而来：打倒政治上的小爬虫！打倒走资派的跟屁虫！正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憋气时刻，大西暴发了，冲领呼口号的车忠骂道：你这臭嘴，哪来这么多虫？车忠喝道：你去干部培训班，就是往上爬的小爬虫！大西做了个暂停手势说：那是你老子叫我去的，先打倒你老子！车忠哑了，猛然间想起一个绝的，指着大西的鼻尖说：你流氓成性，吃忆苦饭那天，你在湖边把马破鞋抱了起来。你说，你抱她干什么？这一次轮到大西哑了，没想到这狗日的还记陈年旧账。车忠步步紧逼，指着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的马主任说：说呀，你抱她干什么？大西突然冒出一句：我试试她有多重！
一阵哄笑声中，车忠手一挥，复仇的弟子们一拥而上。一场眼花缭乱的混战后，大西寡不敌众，头中一棒，眼前一黑……
大西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车间的杂物间，拎草鞋的小西正往他口里灌水，小西说：师傅，再喝几口，保你没事。大西口渴，接过碗猛灌了几口，觉得不对劲，咂了几下舌头，问：这什么水？小西答：童子尿。大西吐了一口，小西说：别糟蹋了，我刚尿的，趁热喝，专治跌打损伤。大西问：哪个王八蛋教你的？小西答：师傅你呀，你还说伤重要灌大便呢，我粪勺都准备好了。大西一看粪勺，不由暗自庆幸。忠心耿耿的小西什么事干不出来！
大西要造反了，人人都要造反，不反白不反。大西给自己的造反组织起名为：《轻骑队》。《轻骑队》的成立宣言一贴出，就有人用毛笔在空白处写了四个大字：“青驴子队”。大西一看不好，慌忙更名为《迎难进战斗队》。此名又被人改了，“迎难进”改成了“迎懒进”。大西连呼：再改再改。又改名为《独立思考大队》，此名又被改成“稀里糊涂大队”。大西一气之下，改名为《不怕死游击队》，岂知又被改为“胆小鬼”游击队。大西苦思冥想，又改为《提着脑袋闹革命战斗队》，次日一看，大西自己都笑了，《提着脑袋闹革命》被改成了“提着尿壶闹革命”，一旁还画了个大尿壶。大西绞尽脑汁，终于亮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炮打司令部。
炮打司令部，谁个敢改！大西自封总司令，小西任情报部长、兼后勤部长、宣传部长、通联部长，兼——勤务兵。组织一成立，大西率领小西闯进车间办公室，向车间主任宣布：我们要夺你的权。车间主任爽快地说：行，你夺吧！大西一喜，说：你把权交出来吧！车间主任露出惊讶状：那不成了交权了？还是你来夺吧！大西犯难了，权是什么？怎么夺 ？车间主任催他：夺呀，一二三，快快快……大西屁股着火，灵机一动，把车间主任的坐椅给扛走了。
初战告捷后，大西把主攻目标对准了复仇对象——造反兵团司令车忠。车忠是个半瓢水“书法家”，喜好卖弄墨宝，大西就选定了这个突破口，密令情报部长，要像苍蝇逐臭一般叮住车忠的大字报，要一点一划一字一句不漏。大西说：砖头搬多了会砸手，就那几个词，颠来倒去，还能不出错！小西问：这叫什么战略战术？大西说：这就是三十六中的一计——傻婆娘等汉子。
为了拉帮手，大西拜访了郭胖。郭胖如今已是统领二百多人的郭总指挥了，一见大西来访，连连摇头说：就你们两个泥鳅，翻不起大浪。大西说：老子还有大炮呢，哪个不服，给他一炮！郭总服了，这年头，要的就是大西这种缺心眼的人。郭胖心里暗藏一个秘密，他拉队伍的初衷，是为了营救袖珍美人。可怜一个弱女子，至今还被造反兵团关押着，还得天天写检查交代，想起这些郭胖就心如刀搅。但是车司令人多势众，又有武林弟子组成的敢死队，郭胖只能是屡败屡战了。闻知大西要炮轰车司令，郭胖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一旦事成，定俯首称臣。
大西说干就干，一夜没合眼，硬是把那锈迹斑斑的大炮盘活了。他将炮身通体刷上红漆，在车顶立起五个灭火器，装扮成炮弹，每弹写上一字：炮、打、司、令、部。他和小西一阵捣鼓，居然学会了开车。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车司令入瓮了。情报部长忠于职守，密切注视车司令动向，这天夜半来报，车司令要夺全厂大权了，正在写夺权宣言。大西摇头晃脑了一阵，突然问小西：你懂数学吗？小西答：我哪能跟师傅比，师傅是诸葛亮投胎，能掐会算，还懂得吃大小便，腿跟马腿一样……大西摇头晃脑地说：据“屁人”掐算，车忠那小子也该出错了。明早你去看他的大字报，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小西问：师傅，鸡蛋里有骨头吗？大西答：废话，没骨头怎么孵出小鸡来！
天微亮时，一声“哎哟”传来，两人惊醒，透过驾驶室玻璃一看，不觉大笑。大西布的陷阱，果然有人落入，三名偷袭者拔出腿就跑。大西爬上炮台，大叫开炮。围墙边拱出一人，正是车司令。大西喊：瞄准司令开炮，翻墙了，上穿甲弹……小西拍掌大笑说：师傅神机妙算，我佩服得五体投他！大西说：五体投地，教你一百遍了！别忘了你的任务，要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小西走后，大西翻身上墙，朝墙外的放牛娃说：快去叫人，西瓜地里有贼。
不一会，小西风急火急地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狗日的……师傅，真是神机妙算，狗日的……师傅……我……真是五体投他……小西激动又紧张，勾起食指在鼻尖上刮汗，他最佩服师傅刮汗的动作，只可惜鼻尖上的汗太少，弹不出水平来。
总司令终于听明白了情报部长的报告。十分钟后，大西和郭胖不动声色的验证了情报的准确性。七时许，上班的人群越聚越多，停在厂门的红炮车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预感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各路诸侯都在集合人马，口哨声、跑步声、吆喝声乱成一片。郭胖的精锐部队率先赶到。这支队伍三十余人，其装备如同三国里的藤甲兵，头戴藤帽，身着藤筐做的马甲。前几排人人手持太平斧；后几排个个手握洋镐把，哨声一响，斧棒齐举，再响，斧棒下劈。
猎物出现了，车司令上衣被扯破，眼角青肿，身上沾满了西瓜瓤。大西站在炮台上，手握喇叭，厉声喝道：将现行反革命分子车忠给我拿下！郭总一声哨响，藤甲兵一拥而上。车司令的敢死队手持铁矛赶到了。双方虎视眈眈，血战一触即发。关键时刻，大西赤膊上阵了，他脱去上衣，将一枚毛主席像章从容地别在赤裸的胸脯上，鲜血流出，大西眉头也不皱，大声喝道：这个反革命分子，竟敢反对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车忠喝问：你血口喷人，证据呢？大西一指 ：证据就在那里！一名敢死队员来到大字报前，经郭胖一指点，立即就不再敢死了，铁矛“咣当”落地。接二连三的敢死队员看过“证据”后，个个扔下铁矛溜之大吉。车忠感到不妙，一步一步挪近“证据”，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要命的字。车司令呆愣了一阵，突然发狂了，他夺过一把太平斧，直扑大西。大西昂首挺胸，纹丝不动。一阵“打倒打倒”的口号声中，车司令两腿筛糠了，手中的太平斧在空中晃动了几下，沮丧地垂了下来。他认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大”字右角上加了一点，如此一来，文化大革命就成了“文化犬”革命了。“文化犬”们早已义愤填膺，一拥而上。
多年以后，有人说大字上的那一点是大西点上去的，也有人说大西用蜂蜜在那要命的地方点了一下，蚂蚁爬上去就粘住了。谁也不会去考证，只能是烛影斧声，千古之谜了。
树倒猢狲散，一阵冲锋呐喊，铁丝网包裹的兵团司令部顷刻间土崩瓦解了。英雄救美人，大西幻想着美人扑向怀里向他哭诉，然而等来的只是一声惊呼：有人自杀了！大西急步奔入敌楼，只见郭胖抱着袖珍美人边走边哭：你怎么寻短见呢？再坚持一天，哥哥就来救你了呀！袖珍美人死得很安详，长长的睫毛并合在一起，似在梦中徜徉。郭胖哭得很伤心，大西自愧不如，想起和袖珍美人演出天仙配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大西将那枚带血的像章放进美人怀里，双腿一并，来了个立正敬礼。在地下室里，大西终于找到了马主任，铁栅门已经打开，马主任却不肯出来。大西冲进去，迫不及待地开始验收“战利品”了，他在马主任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口里念念有词：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猛然间大西发现，马主任神色有些怪异，眼光发直，眼珠也不会转动了。大西头皮发麻了，慌忙取下挂在马主任脖子上的破鞋，说：马主任，马大姐，我来救你了。马主任嘴唇蠕动了几下，喃喃地说：我叫马破鞋，女，二十八岁……大西又急又气，猛地一掌扇过去，这一掌竟然把马主任扇醒了，突然惊觉道：怎么回事？大西说：天亮了，解放了，车忠完蛋了！马主任说：他早该死了！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大西又开始验收了，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大西的验收没完没了，验收到了重点部位时，马主任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他又撕又咬又抓又挠。大西一下子清醒了，忙说：长话短说，我要娶你做老婆。马主任说：你小子早就打我的主意了，可我比你大个放牛娃呀！大西说：我就喜欢比我大的，青柿子苦，红柿子甜，明天咱俩就举办婚礼！马主任说：你看上我什么呢，名声又不好。大西说：漂亮的女人有几个名声好的，老子宁喝今天的牛奶，不吃明天的奶牛。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大西的婚礼很隆重，身为全厂造反派总司令，除恶铲霸的英雄，他出尽了风头。送礼的人很多，礼品几乎全是当时流行的高脚痰盂，这些痰盂码放在王板车门前，如同两根柱子。
王板车高兴得屁颠屁颠的，逢人便说：我那狗日的儿子成家了！
婚后的大西仅过了几天老实日子，市里夺权那天，他又按捺不住了，和小西开着红炮车直奔市委大院。大院里乱糟糟的，各路英雄草莽正在争夺席位。这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大西登上红炮车，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同志们，桶子们，聋子们……
马夫人挺着已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赶来了，母夜叉一般揪住了大西的耳朵，揪小孩似的往回拖。大西连声求饶，只得乖乖地叫小西撤退。
这以后，大西就没再生事了，但是在运动反复时，仍被斗了一次。那一次郭胖作为陪斗，两位难兄难弟在批斗会上相逢一笑，一个说：兴会兴会。一个说：彼此彼此。会场上挂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北国金猴极目远眺，指的是大西；下联是：南极企鹅引颈长嘶，指的是郭胖。横批是：一对珍禽异兽。军代表进厂后，大西在老首长的推荐下，被选进了“三结合”的班子，当了个主管民兵训练的副主任。大西着实风光了几年。
改革开放一开始，大西就被打发回了车间。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西又要从头开始了。进车间的当天，他参加了技术考核，身为锻工，第一项是打大锤。大西豪情不减当年，他摆开架势，将皮带收紧两格，朝手心各吐一口唾沫，两手来回一搓，抓起大锤，来了个骑马蹲裆。大西魅力犹在，围观者依然很多。只见大西耍龙灯一般悠起了大锤，后退三步，前进三步，一道弧线下去——动作优美绝伦，可惜砸过了头，锤头没击中目标，锤柄倒是击中了。“咔嚓”一声，锤柄断成了两截。大西举着无头的锤柄笑出了京腔：哦哈哈哈——这一笑，裤带又绷断了，露出了红袖章改做的短裤，短裤上的总司令三字清晰可辨。大西的节目永远精彩，围观者鼓起了掌，一青工双拳击胸，大叫：天爷、天爷，笑不得了，笑不得了！
多年以后，人们仍在津津乐道，说大西进厂二十多年，只学会了一个绝招——铁烧红了不能用手拿。
大西下岗了。年近五十的大西开起了“麻木车”。这种车是在摩托车上加一个遮风挡雨的小屋，在车站码头，大街小巷，四处揽客，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其特征是敢于违规抢道，不顾身家性命，交警见之色变，人称麻木不仁。大西又火了一把，每晚和马夫人在床上数钱。只是好景不长，同行越来越多，管制越来越严，就在禁止麻木车上街的前夜，一辆豪华轿车和大西的麻木车相撞了。开轿车的是位大款的公子哥，属酒后驾驶。大西失去了一条腿，由此获得了一笔赔款。此为私了，谁也不知赔款多少，总之，大西的儿子开上了正规的出租车，上大学的女儿用上了电脑，全家住进了三室一厅的新房。有人说这起车祸是大西最后的杰作，谁知道呢！
大西成了闲人，常常拖着假肢去湖边垂钓，给他拎鱼篓的是小西。每当大西钓起一条鱼，无论大小，小西都会激动地拍手说：狗日的——师傅，我佩服得五体投他！大西就会说：五体投地，教你一百遍了！大西嫌假肢不耐磨，就在假肢端头焊了个三公分的大螺帽，拧上一个大螺栓，走起来叮哩哐当，如同摇货郎鼓。大西成了真正的铁腿，江湖人称他铁拐李，熟悉的人称他——“五格”大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