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雨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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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万莹,厦门鼓浪屿出生长大,血脉里灌注着海水和地瓜腔。硕士毕业于曼彻斯特大学。三十岁前做外企品牌经理,辗转于不同国家。而后遵循呼召,钻入内陆的麦浪里,有时候看云,有时候写字。
  热天,我们岛会下暴雨,好像同时在下两场。庭院里,老芒果树展开枝桠,雨水从缝隙掉落下来,把清水红砖打得湿透透。潮湿天,特别是雨前,大水蛾多到变成乌帐子,把路灯的光线都关起来。
  一开头我还试图跟那些长翅膀的水蛾搏斗,后来就学乖了,它们是永远杀不完的。吃饭的时候,菜脯蛋或是地瓜粥里,往往要掉进一两只蛾子。身子倒翻,蜷成一团,许多只细密的脚向天连绵不断地蹬。
  “夭寿哦!”
  这时候阿嬷才会拿画着金鱼的搪瓷红盆,装满水,放在灯下。盆里的灯颤动着,蛾子一只只疯狂往里扑,一泡茶的时间,水面是密密麻麻的海难现场。
  吃饱闲闲,我就在屋檐下挥舞起那只色彩艳丽的鸡毛掸子。这些水蛾的翅膀一碰就掉了,两片透明的长三角形,在灯下晃晃悠悠地飘洒,噗噜噜地掉在地上。我回旋跳跃,跟着脑中高甲戏情节一起三战吕布、桃花搭渡。没了翅膀的水蛾就像是大号的蚂蚁,被舞步轻易踩扁,吧嗒吧嗒,一脚好几个。
  晚上吃完饭,表哥会来找我玩。他有个塑料猩猩,底座带着个轮子,咕噜在庭院的地板上一滚,就从嘴里喷出火来。他喜欢抓一只蛾子塞进猩猩嘴里,飞速一滚,烧烤它。他还拿电蚊香座烤过小螃蟹,他后来长大开餐馆的天赋,大约从那时候就显露了。我和表哥玩得兴起,经常忘了把庭院的大木门关上。
  “鹭禾,门关好适!”阿嬷的声音这时候就会突然凶狠地砸过来。
  如果门不关好,游客就会冲进来探头探脑。那些讲普通话的人,喜欢假装问路,然后一只脚就跨进我家庭院。他们似乎总会被我家的大木门和马鞍形屋顶吸引,在岛上这样的闽南老宅不多。外地导游也总爱停在我家门口,说出各种历史介绍,每次都不一样,阿嬷在里头听得直撇嘴。遇到外地游客,她总爱故意讲一大串闽南语。
  等到我学校老师来家訪的时候,阿嬷又能切换成普通话。每次老师来总会赞叹一番我们的老房子,阿嬷就会叫我背书似的,介绍我们家房子是“一进三开间带双护厝”的传统老厝,有百年历史。老师说在他们北方,这叫四合院,可都是有钱人住的。然后阿嬷就会端过来一盘番石榴,撒上甘梅粉,真是难得的待遇,我就只能蹭到一块。
  今晚表哥没来,舅舅倒是来了。他才刚进门,夜空的厚云层里,突然爆出一骨朵发硬的雷声,重重的雨瞬时砸下来。
  下雨的时候老厝就漏水,我们没钱修也没想过修。所以落雨的时阵,我和妈妈第一时间就拿着盆子瓶子到几个定点去接水。客厅摆三个,客厅左边爸妈的卧室靠窗摆两个,右边阿嬷房间摆一个。然后冲到天井左边的护厝,在厨房和厕所各摆一个。右边护厝是杂物间和我的小房间,漏水不严重,所以不用管。而阿嬷站在一旁目光灼灼,总能通过红砖地板上加深的水渍,找到新的漏水点。我以为人人家里过雨天都这样,后来才发现有些同学家里是不漏水的,表哥家也不漏水。
  今天很奇怪,妈妈没去管漏水。爸爸照例去上夜班,只有阿嬷,用木屐轻踢了我的屁股:“鹭禾,紧去摆盆仔!”
  我侧过身的时候,看到妈妈坐在客厅抹泪,赶紧转过头假装没看见。舅舅在一旁安慰她,末了,我看到他硬塞给她一个信封才走。应该是钱。
  下岗。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大概是一个跟婚飞一样难懂的词。
  我抬头,看见客厅有个新的漏水点,而且,老字画发霉了。一共两幅,是用很奇怪的字体写的,阿嬷说是先人传下来的。上面的字没人看得懂,但阿嬷硬要挂,有时候穿堂风大,字画的卷轴就飘起来,回落的时候,底下的木棒就敲墙,咔咔咔,那一片墙上被敲得坑坑洼洼。
  客厅右边是阿嬷的房间。走进去的时候我差点绊倒,一块地砖空鼓了起来,我熟练地把它顺势踩碎。阿嬷房间里,她爸爸穿着西装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下面一个五斗柜摆着塑料菊花,淡黄有些褪色。我听见水滴声,雨水早就渗进了黑铁相框,水痕划过她爸爸的脸,再啪嗒打在花瓶里。这个人,我该叫他祖公,但又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阿嬷的爸爸而已,听她说早年去了吕宋,也就是现在的菲律宾做生意,所以才有钱回来买了这个大厝。那时候,他就住在这间客厅左边的主人房里。阿嬷说,他爸爸在吕宋娶了番仔婆,有另一个家。不过,每年的生活费都是按时给,一直到最后他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
  “下败!”是阿嬷,声音穿过大雨,从木窗湿漉漉地飞了进来。
  “下败!我们家的厝,永远没可能租给那些死外猴啦!”还是阿嬷。
  我僵在阿嬷房间里不敢出去。阿嬷用这种音量说话的时候,就原地不要动。有几只水蛾还在围着房里的灯泡飞。老师说,在潮湿天出现这种密密麻麻的场景,叫作白蚁hūn fēi。
  那时同学们都很认真地重复这个词,但好像都没有懂白蚁后面是哪两个字。我们说:“纷飞。”“昏灰吧?”“是风辉啦。”
  是这个——“婚”“飞”,老师把这两个字写在黑板上。它们一边飞一边结婚,然后翅膀就会脱落,双双掉在地上,钻进黑噜噜的地下,再也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阿嬷房间里浓浓的樟脑丸味,总让我昏昏欲睡。
  “伊给我骂……”我走出门的时候,妈妈跟舅舅正在庭院里低声说话。爸爸上夜班在睡觉,这个时段谁都不准发出大声音。我被结结实实用蓝白拖揍过几次的。
  “园子的工作也不错的。”舅舅给妈妈泡了铁观音,招手也让我去喝一杯。
  傻表哥拿着一瓶乐百氏在喝,舅舅瞪了他两眼,他才从裤兜里甩给我另一瓶。这可是了不起的东西,好喝得要命,我用吸管轻轻嘬了一口,余下的倒在小碟子里放速冻。冻成硬块后一次舔几口就很满足,可以吃很久。
  “一瓶乐百氏,鹭禾可以喝两礼拜。”妈妈缩在客厅的角落里,好像在夸我。
  下过雨后,天气越发热了。天井里的芒果树,是祖父种下的,已经一百多年了,结出黄翅鱼那么大的芒果。常要小心,果子砸到头很痛。掉到地上的时候,就是一摊香气酸甜的黄泥,里面爬满了果蝇幼虫,看得我浑身发痒。夏天老厝的房檐翘角,海浪形屋顶,天井红砖地面都铺满芒果的香气,黏糊糊的果泥,还有按照节奏蠕动的胖白虫。   舅舅家在巷子对面不远处开起了食杂店,表哥有喝不完的乐百氏了。玻璃柜里面摆着萝卜丝、烤鱼串、旺旺仙贝、沙爹牛肉干、炒黄豆,很香很好吃。还有一种带着亮塑料尾巴的弹力球,往地上一扔,嗖地飞上天。
  妈妈在家里两个月了,每天跟粘在地板上的芒果作战,要不就是催我写暑假作业。我也很希望,阿嬷赶快给她找到漱窗花园的工作。应该没问题的吧?那个园子,别人都要买三块钱的票才能进去,阿嬷总是拉着我径直往里走,看门的人都是熟人,也都没拦。偶尔有新来的,叫阿嬷去买票,阿嬷就用赤趴趴的眼神给他瞪过去:“恁阿嬷的,这里是我家捐的,需要什么门票?”旁边就会有人冲出来不停道歉,把新来的拉到一边,说着:“阿丽姨,歹势歹势歹势……”免得要被阿嬷在门口高声问候三十分钟。阿嬷上嘴唇中间长了一颗大痣,邻人都说她嘴唇一粒珠,讲话不认输。阿嬷自己说,那些少年仔都要怕她,他们懂什么?他们的阿公年轻时,都肖想喜欢我呢!她当年可是水当当的岛屿一枝花。
  阿嬷出门后,舅舅带着表哥来我家。
  我俩在庭院玩亡命追追追,妈妈说他们在聊正事小孩不要吵,所以我们就只好去杂物间玩探险。杂物间的锁早就烂了,一敲就开,只是里面有股老味,平常我都不爱进去,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跟表哥去里面翻翻。其实房间挺大的,但是里面挤满了窗框、门扇板,还有各种桌椅交错叠在一起。爸爸也说过这些都是垃圾,早该清掉了。可是他一说这话,阿嬷就会马上生气。房间又不是不够住!这些东西谁也不许动!然后就一直留了下来。我跟表哥最喜欢去杂物间深处,那里有一只发黄的浴缸。表哥说你那个老祖父还挺洋派,学番仔搞什么浴缸。然后现在那个大浴缸里放着一只破掉的洋灯,鹅黄灯罩外面有深橘色流苏。还有生了铜锈的破钟,据阿嬷说新买的时候,钟里的小人还会走来走去。还有三只碎石雕,好像是寿桃什么的,但是一碰就掉碎屑。再往下探索,就是几个木箱。杂物间里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摸过了,就剩这几个箱子从来没打开過,今天难得阿嬷不在,妈妈又不管我们,干脆就来玩一下。
  第一箱,旧衣服。第二箱,字画。没趣。第三箱,乱七八糟的文件。我随便翻开其中一本相册,看到里面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连衣裙,烫了卷头毛,眼睛跟龙眼核一样大而发亮。照片下面写着“爱女阿丽”。阿丽,这是阿嬷小时候?我看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吃惊,原来阿嬷也不是一直那么老。另外还有一张,在这老厝庭院里,盘髻的长衫女人抱着那小女孩,旁边站着穿西装的男人。哦,是阿嬷跟她的爸爸妈妈。那时候芒果树还没长多高呢。
  表哥在旁边把能翻的都翻了,也没什么新玩意儿。不好玩!他大叫。算了,吃点东西。他从裤兜掏出一小包瓜子,分给我三颗。我仔细吃完以后,再伸手,他就不给了。要吃自己去买,他说。竟然还给我在那里叉腰,很得意的样子。我跟他说我家有更高级的东西,是他整个食杂店都找不到的。他不信。我说是南洋的亲戚寄过来的。他说那种苦得要命的朱古力有什么好吃。我说不是,是一整铁盒的曲奇饼。
  曲奇饼。啧啧啧,曲奇饼。
  我在那天阿嬷拆包裹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铁盒表面是白底蓝框,画成瓷器一样的花纹,里面办着欧洲人的舞会。我最喜欢右下角黄卷毛的漂亮公主,三层裙摆超大的。家里面一年大约能收到一盒,花纹都不一样,从来都轮不上我吃,阿嬷总收在五斗柜最高的抽屉,然后过几天就当作礼物捧给爸爸工厂里的领导。这次这盒放了三个月,都还在那里。我上次去小宇家做客,她家住在轮渡边的红砖别墅里,茶几上摆了类似的一盒。打开,里面是十个小格子,装着不同形状的曲奇饼,每个格子五块。我挑了一块上面有葡萄干的,吃了很久,没好意思再要第二块。但如果把阿嬷的饼盒打开,平均一格吃掉一块的话,就没有人会发现吧。
  表哥听了就把瓜子全塞给我,求我让他入伙。我当然也需要他这傻大个,不然够不着那个抽屉。我探了头侦查情况,爸爸还在睡,妈妈跟舅舅在院子里聊得起劲。安全。我就带着表哥,偷偷溜过去。这个憨呆,还被客厅地板新翘起来的砖头绊了一跤,幸好他皮粗肉厚,咬着牙没唉哼。计划很顺利,我们摸进房间,在阿嬷的一堆内衣和大号三角裤里面翻,迅速找到了铁盒。只是没想到,外围还缠着几圈透明胶带。但我跟表哥口水都已经喷出来了,就小心地揭开透明胶带,拿出饼干,然后再平整地把胶带贴回去。全程,老祖父都从墙上黑框里盯着我们,让我心里微微有点不踏实,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瓜分了十个饼干,我六他四。带葡萄干、椰蓉和砂糖的那几块都是我的。他当场就吃完了,我忍不住也吃了两块,放在嘴里牙齿自动嚼得咔啦咔啦的,舌头在口水海里拼命搅,不知怎么的就吞下去了,感觉都来不及感受那种香味。剩下的四块我赶紧用纸包好放进自己的笔盒里,存一点,这样还可以有好几天的快乐。
  那两天心情都超好,因为我储备了很好吃的东西,但选择不吃。想吃了就用门牙磨下来一点尝尝,或是舔掉一点上面的砂糖。
  第二天下午我精神抖擞地想写作业,但最终还是被房门口那一群排成长队的蚂蚁吸引了注意力。我顺便把我房间、庭院和客厅的地砖都踩了一遍,又多了三块空鼓的。我捡起碎砖,轻轻敲客厅那几根梁柱,空空空作响,还有些沙子掉下来,蒙我的眼睛。这些柱子,阿嬷说以前上面是色彩浓烈的彩绘,跟外墙上的瓷雕一样,画着先祖的故事,不过后来都被砸碎铲掉了。我想象柱子里面住着一群小人,日夜不停地在木头里面建造城市,我试图用敲击来给他们传递信号。开门开门,开门!我脑门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死囝仔!跟你说过别敲!哎,被阿嬷抓到了。
  “妈,这厝也是有够古了。陈老板说可以帮忙修的。”妈妈走过来说。
  阿嬷的脸瞬时垂坠,深浅皱纹好像细流全都向下走。我感觉她身上有一层要发射龟派气功的结界。我默默闪开,免得扫到台风尾。
  “蔡,鹭,禾!别走!”
  阿嬷叫我全名的时候,事情就大条了,一定要跑!但她先一步把我拦腰抓住。鸡爪一样的手,怎么力气还那么大。
  “啊这什么?”阿嬷掏出纸包。   我不敢说话。
  “这什么?在那里生蚂蚁。”阿嬷看了我妈一眼,又问我。我也看我妈,感觉她是不打算插手了。我爸,还在睡觉。好吧我完了。阿嬷从茶几上拿出一根不求人,竹子做的,除了用来抓背,也用来打我。打起来超痛的,比塑料晾衣架更疼,阿嬷买一根,我就偷偷藏一根。这根是新买的,我还没来得及让它消失。
  “啊啊啊啊啊啊!”阿嬷第一下甩下来,我就大哭大叫,手上马上起了一道红印,从肉上慢慢浮起来。
  “搁不讲?”阿嬷的不求人挥舞在半空。
  “是表哥拿的!我跟他说家里有饼干,他就去偷拿给我的!”我说。
  “骗疯子!”阿嬷说这盒饼干是要给我妈走动门路用的,然后又啪啪抽了我两下。我迅速嗷嗷哭成个泪人,往我妈身后缩。
  “唉,妈,漱窗花园那条路不通啦,我听说吼……”妈妈把阿嬷拦住,“阿禾爱吃就给她吃吧,伊已经很乖了。”
  “啊你们在做什么啦?”我爸眼镜都没戴,头发乱七八糟地走出来。我们全都闭了嘴。阿嬷说没事,你回去再睡一下。
  后来连续几天,我都在喊腰酸,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从尾椎骨一直酸上来。傍晚的时候阿嬷突然说要带我去漱窗花园玩一下。经过体育场的时候,她给我买了一支牛奶冰,问我那天不求人是不是抽到我尾骨了。我说好像没有,应该是前天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才酸的。然后我说再买一支绿豆冰,阿嬷说想都别想。我很失望地说,蛤,干吗这样……阿嬷说,蛤蛤蛤,猪屎吃一篮。阿嬷总是有很多这种闽南俏皮话,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打算以后用这句话去对付学校里的同学。
  到了花园,正要往里面走,才发现门口安了检票机,有三根会转动的大钢条围着,要往里面扔一枚铁币才会动一下,放进去一个人。阿嬷叫门口的给她开,他们说一定要去窗口买那个币,机器才会动,他们自己没有。阿嬷要带我直接钻过去,有人把她逮住了,我觉得很丢脸。那个人讲普通话,一听就不是本岛的,大概是个北仔。再仔细看下,现在门口检票的三个人,都不是本岛的。(是不是我们岛上的人,我一眼就能认出。我阿嬷更厉害,以前她带我去对岸吃饭,她扫了一眼隔壁就说出他家里上面三代人是干什么的,我们岛还真的是很小,本地人都认识的。)
  “买票。没票别来。”那个人很高大,手上都有长毛的那种。我拉着阿嬷走,实在太丢脸了,而且周围还有些戴着黄帽子的游客,更不想引起他们注意。可阿嬷满嘴问候他们祖公十八代,顺便也骂了我几句,好像要不是我拦着,她早就闯进去了似的。
  结果就是我们俩在公园旁的海滩,找了棵松树坐了两小时。白绵绵的云朵很立体,好几团,碗糕一样。底下是灰冷钢铁大轮船。正在涨潮,海水哗啦,哗——啦,把白沫和一些淡金旋转贝壳推上沙滩。我就这样看着,倒也觉得满足。阿嬷说,你祖公也这样带我来过,天上的云那时候也长这样。我跟阿嬷说,云的碎渣会融化在海水里,然后被拍上岸,变成那些发亮的沙子。然后我说每朵云我都认识,那个叫作大鼻头先生,今年一共来天上三次。他旁边那个暗色狗熊叫作浩呆,只要有桃子形状的云它就会追过来。每次他们樣子会稍微变一点点,但我都认得出。阿嬷看着云说,唉,你妈的工作应该是安排不成了,那里的人都变了。我说那我可以吃那盒饼干了没有。阿嬷说吃什么吃就知道吃。然后她就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免得被打。灼热的阳光慢慢拉长变得黏稠,像麦芽糖一样透明,焦黄的云朵被烘烤出一种松脆香气。阿嬷站起来拍拍屁股,跟我说,要起风台了紧走。
  阿嬷说得没错,台风来了。一个晚上都在岛上横冲直撞,到处牵拖花盆和树枝,搞出很大的声音。低矮的桂树被浇得全身发亮,红花继木和黄金榕挤在他身边发抖,青苔浸泡在泥水里。大芒果树的果子几乎全被风摇光了,雨水自动冲刷地板,算是一条龙服务到位。海浪般起伏的马鞍屋顶也叫了整晚,蛇灰的粼粼瓦片被打出啪嗒哒哒的声音,屋内滴漏连连,所有的脸盆花瓶都用上了,包括我的美少女战士漱口杯。
  就这样,台风在我们这里连续逛了两天,爸爸因此连续两天不用上夜班。我问他,这几天老芒果树摇得那么用力,会不会倒。爸爸说,树头站乎在,不惊树尾作风台。我说,啥米?他说,意思是,你看只要树根还稳稳在,树枝摇再凶都不用怕。我说老爸你好有文化。他说这个是你阿公教的。关于阿公我只记得他总是笑盈盈地在厨房里做饭,阿嬷要揍我的时候,他就出来拦着。但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我们俩蹲在天井里看雨的时候,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妈,现在很多人都这样赚!不然老厝已经这样了,我们都没能力修理!”
  “下败,下败!开门做外猴生意,给祖先没面子!”
  我转过头看了我爸一眼,他缩紧了脖子,估计也不能不听见。早些时候,阿嬷把冒雨来看房的陈老板硬是撵了出去,晚上这一架非吵不可了。爸爸拉着我进了屋。
  “我没想让阿禾一瓶乐百氏喝两礼拜,吃块饼干还要靠偷拿!”妈妈指了指我。
  “只要我在,就别想!”阿嬷把手里的蒲扇扔到地上。我赶紧去捡起来,放进她手里。爸爸过去在妈妈耳边说话,试图把她拉回房间。
  “没把老厝顾好,才是下败!”妈妈对着爸爸又喊了一句。
  “好啦,别说了!”爸爸赶紧把她拖走。
  阿嬷叉着手站在原地,头昂着,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我哇地用力哭了,阿嬷和妈妈第一次这样吵架,果然还是因为我吃了饼干。夜深的时候,雨更猛了,用力伸手抽大地的耳光,然后开始打雷,炸得我寒毛直立,感觉哥斯拉就快出场了。我不敢回自己房间睡觉,就硬窝在阿嬷床上。她紧紧蜷成一团,像个干瘪的句号。看着她的背,呼,吸,呼,吸,起伏着,我就安宁下来,陷入迷糊中。
  微光中,我看见祖公的照片变得凹凸不平。他在墙上跟我说,这里太热了,应该装空调。我说,讲真的,阿嬷怎么一下就发现我拿了饼干。祖公说,你怀疑我是很没道理,你自己招来那么多蚂蚁。我说都怪你那时候种芒果树,现在生了好多虫!蚂蚁、白蚁、果蝇还有蟑螂!他说我知道,经常有虫子从我相框边爬过去。我说那还算好的了,我那天洗澡,一只超大的白斑蟑螂飞到我背上,甩都甩不掉!他说阿丽小时候胆子比你大,抓起蟑螂就撕成两半。我说祖公,阿嬷现在更猛,一扇子下去可以直接打死五只。他看着床上的阿嬷说,阿丽长大了。水把你的脸弄湿了,我说。   后来尿把我憋醒,都怪睡前打雷,害我不敢去厕所。我挣扎着起身,发现雨已经停了。世界一片安静。我轻轻下床,赤脚走过客厅,拐到左护厝的厕所。我把热乎乎的尿排空,然后卟噜地放了一个水屁。
  然后“嘭”!然后“唰……”,然后黄色的烟雾弥漫过来。
  我冲出厕所,在月光里,看见对面冒出黄烟。右护厝全塌了,杂物间和我的房间灌满了黄土。
  “阿禾阿禾!”妈妈在大声叫我,看到我后把我紧紧抱住。爸爸和阿嬷也赤脚站在天井里。
  我听见潮水的声音,然后客厅的屋顶也塌了下来。我记得有密密麻麻的蛾子,像一股黑色的厉风,旋进了老厝,振翅的声音毕毕剥剥,如同浓焰。银冶的月亮下面,他们像一支来自未来的精密部队,在倒塌的尘土里兴风作浪。可爸爸妈妈后来都说,那天雨后没看见蛾子。
  有些邻人惊慌地冲过来敲门,看见我们全家都在,才放心下来。
  “人没代志就好。”每个人都这么说。
  阿嬷,她站在芒果树和桂树的中间,老水缸在她身后蓄满了雨水。人们哄哄闹闹。安怎台风天没倒,雨停了才倒?这厝真正大,我每次路过都没进来过。哎哟全家都这样赤脚站着,不要冷到了!这里先不要住了,修好再搬进来,不然出人命啊!这个厝很多年了,听我阿公说,刚建起来的时候真正好看,现在竟然这样。修理也是一大笔钱!先联系那些北仔拖板车的,起码要十車!别搁说了,也不是你家,不要假会!出什么事情了?人怎样?哎哟你才刚过来,我给你讲啊……
  阿嬷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和妈妈尖叫着冲过去,全家人把她抱起来。
  过了不久,家里开起了店。
  陈老板帮我们重修老厝。老厝被分成两个部分,右边三分之一留给我们一家住,左边三分之二开起了干果店,卖龙眼干、鱼干和鱿鱼干。天井里的芒果树,依然长满果蝇,打药都除不完,后来就被砍掉了。雨天的蛾子,于是渐渐少了许多。没有树遮挡的天井,每天在阳光里晒着海货,香滚滚。游客可以进来参观,顺便买点东西走。妈妈在店里帮忙,生意很好。她每个月都给我五块钱零花,我经常到表哥面前摆阔。阿嬷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说是台风天冷到了,还受了惊。那个雨夜之后,她似乎被泡肿了一些。
  不过很快,阿嬷就又精神抖擞地过起日子。有一天她带我坐轮船,还坐了公交车,去了一个很远地方,我晕车晕得想吐。下车后又跟着她爬到半山,她喜气洋洋地叫我看。
  晕头转向的我,才发现这里是个墓园。她给我看的是一小块花岗岩墓碑。
  她的名字和阿公的名字在墓碑中间。我心一惊,眼睛开始掉水。阿嬷很凶地呵斥我,在咱闽南,提前买好墓地是好代志,阿禾你不要这样。等我百年,可以把你阿公的骨灰瓮跟我搁作伙。我还哭,她就拿手打我屁股,疼得要死,所以我就没哭了。
  想来,阿嬷住进那里面已经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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