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定于10月举办展览，名为“日本的春画——江户美术中的性与幽默”，将展出葛饰北斋、喜多川歌麻吕等浮世绘师的150余件作品，这却让不少日本人纠结。
　　像艺伎、相扑、人形净琉璃一样，中国人一听就知道浮世绘是日本的传统玩意儿。它这是第二次让日本纠结了。
　　1603年德川家康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在江户开设幕府，掌控天下，至1867年第十五代将军把大政奉还明治天皇，史称江户时代或德川时代。这200多年可算日本历史上的太平盛世。
　　盛世文化是世俗和享乐，浮世绘就是这盛世文化的产物，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它主要有四种题材，起初是女性风俗画，继之画歌舞伎演员以及相扑力士，19世纪开始画风景，还有一种是春画。
　　1853年日本被美国炮舰敲开国门，便拿西方的眼光，看哪里都觉得蒙昧，看什么什么野蛮，于是搞文明开化，“破旧来之陋习”。浮世绘也成了敝屣，出口瓷器就用它包裹填塞。却不料废旧浮世绘震惊欧洲，据说凡高收藏了500来件。毕加索也收藏，其藏品还在巴塞罗那举办过展览，题目是“毕加索与日本春画”，展示了他所藏的19件春画，以及他描绘的色情作品。两相对照，影响自见。
　　不过，把他画的章鱼与女人跟葛饰北斋的“蛸与海女”比较，就难怪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见了毕加索之后说：“我才是艺术家。”敝屣被欧洲人看好，日本人纠结之余，赶紧把浮世绘捡回来骄人，但迄今竟没有一件被指定为国宝。
　　评论家加藤周一说：“德川时代的绘画，重要部分是浮世绘版画，浮世绘版画的重要部分是春画。”春画可说是浮世绘师的特技。不同的文明对身体有不同的态度，中华文明圈重视人的社会性，基本上没有把裸体理想化的愿望。西方自希腊以来美术的重大主题之一是人体，特别是裸女。而东亚美术，除了从印度传来的佛教美术，几乎看不到裸体的表现。即便是春画，也不大看重人体，多是露出下半身，少有全裸。
　　16世纪末从明朝传来了春宫秘戏图，日本也大画春画，且别开生面，尤为夸张。好似荤段子，春画也叫作“笑绘”，对性不是否定而是肯定。17世纪至18世纪末，春画最彻底地表现男女平等的理念，19世纪以后越来越着意于男人的攻击性，画面更刺激、倒错，常带有残忍性。
　　康熙大帝正人心、厚风俗，1714年发出一道上谕：“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词，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几年后，德川幕府也发布“好色本禁止令”。春画本是大众艺术，也可以用来纸上谈兵，所有的男女都在心底描绘着春画，只不过画家把它画到了明面。
　　我们曾以为日本是儒教的，其实有禁欲一面的儒教伦理主要在江户时代前半被推行，也只停留于上层，基本未深入民间。禁而不止，各色人等乐此不彼，江户年间乡下所谓浮世绘基本是春画。艺术家探究人性，也探究人的性，被道德化的大众看他们很下流，但时代有变，大众露出本性，往往更下流。
　　全盘西化，不仅衣食住行改观，而且被洗脑。西方人说美就是美，西方人看着丑，什么兜裆布、混浴之类，日本人便害羞了，结果只是造成了审美混乱。
　　跟大清打仗，士兵把春画当作护身符戴在身上，刀枪不入，真就打了胜仗。未几，1895年4月黑田清辉在京都博览会展出裸体画，被攻击为伤风败俗，第一个遭禁。后来展览裸女画需要用布遮掩下半身。
　　裸体画美，春宫画淫，这当初也是西方文明教给日本的，却不料他们如今又看出“江户美术中的性与幽默”，这可让最善脑筋急转弯的日本人仓皇无措。大英博物馆打算把《日本的春画》展巡回日本，还没有哪个美术馆敢应承。日本人自古被外来思想折腾，由这种纠结便可见一斑。
　　25年前（1988年）加藤周一写道：“日本人在日本不能看日本人的独创性工作，从歌麻吕的春画到大岛渚的电影，只得在外国看，这种状况是滑稽的，悲惨而愚蠢。不消说，这显示出今天日本极端的后进性和非国际性。”
　　我们还是记取鲁迅的语录罢：“我所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例如知道裸体画和春画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