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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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百花园里摘蟠桃
  2013年盛夏,京西宾馆绿树掩映,花团锦簇。
  6月15日下午,三楼第一会议室。当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在这里召开。会议室右侧,垂着一面银幕;左侧,吊着一只花篮;正中,悬挂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2007.7-2012.6)颁奖典礼。氛围既俭朴又庄重。
  这个5年一度的奖项,是中国传记文学创作的最高奖。在中国文学的百花园中,传记文学姹紫嫣红,每年有5000余部作品问世。这意味着,第四届的参评作品多达2.5万部。要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位腰板笔挺、颀长消瘦的老者走进会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座签,怯生生地坐下。座签上写着:陈明福。
  会场上,人渐渐多起来。熟人相遇时,热情打招呼。陈明福左顾右盼,没看见一张熟面孔,只好目不斜视,静静坐着,显得有些拘谨。他觉得奇怪:自己站了半辈子讲台,十几人的小课也好,数百人的大课也罢,哪个场面没见过?从未怯场过,今天是怎么了?
  想了半天,他终于找到答案:自己不是“圈内人”,却侥幸在百花园摘了颗蟠桃,好像当年的孙悟空。
  15时,颁奖活动开始。主持人道了开场白,介绍了与会嘉宾。陈明福一听,嗬,尽是文学界的大腕,还有几位将军。
  接着,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本届评委会主任万伯翱致辞。他介绍说,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由老一辈革命家文学家刘白羽、林默涵等人发起设立,已于1995年、2001年、2007年在人民大会堂举办过三届,在第四届优秀作品评选过程中,经过多轮的无记名投票,最终产生12部获奖作品,其中长篇作品5部、中篇作品4部、短篇作品2篇、传记文学翻译作品1部。此外,还有18部(篇)作品得到获奖提名。这些优秀作品,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中国传记文学创作的整体态势,比较全面地展现了传记文学创作的水平。
  颁奖开始了。先上台领奖的,是长篇获奖作品的作者。每个作者上台时,银幕上都会显示评委会的点评语,并配音宣读。
  第一部获奖作品是《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作者张胜将军,是张爱萍上将的儿子。他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手中接过奖状后,介绍了自己的创作过程。这部作品是张胜从1990年开始,历经多年完成的。期间,张胜在父亲退休以后,与父亲对话将近一年。父亲把他参加革命以及到了老年的人生经历、他的信仰,包括他的困惑,都与儿子谈了。“这就给了我丰富的创作资源,如果没有一个人跟你倾诉他的内心,你的创作就是无源之水,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幸运。”张胜说。
  第二部获奖作品是《王蒙自传》。年近八旬的王蒙缓步上台,谦逊地说:“非常不好意思,非常惭愧,因为我本来就是爬格子、写字的,不写字就觉得是白活了,所以得奖实在是太惭愧了。本来应该写得更好,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咱们传记文学学会。惭愧、惭愧!”
  第三部获奖作品是《左手礼》,作者丁晓兵、文炜。文炜是武警部队女作家,以英模人物丁曉兵为主人公创作了这部作品。文炜上台后,羞涩地说:“可能我是最没有资格站在这儿说话的一个作者。获奖以后,我特别意外。这次获奖的5部长篇除了我这个,其他都是大作家写大人物,只有我是名不见经传的。”
  当张胜和王蒙致词时,陈明福坐得四平八稳。他俩,一位是将门之后,一位是文学大家,作为获奖者代表发言,在情理之中。当文炜发言时,陈明福坐不住了:哟,每个人都要发言呀?还以为只是上台领个奖呢!
  文炜发言很简短,陈明福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主持人就开始宣布第四部长篇获奖作品:“《晚清名将左宗棠全传》,作者陈明福。陈明福先生为了写这部作品,跋涉了山山水水,到过很多左宗棠去过的地方,历经辛苦,这种精神实在让我们感动。”
  陈明福一个激灵,慌忙站起来。
  这时,音乐声起。银幕上,出现评委会点评的字幕,并伴有配音:“古稀之年的陈明福,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充沛的激情,历时六载,循着晚清名将中兴名臣左宗棠的足迹,遍访其关内塞外、天山南北、万里海疆生前所到之处,查阅数千万字的史料,搜集大量趣闻轶事。作品气势恢弘,文笔流畅,叙事生动,成功塑造了左宗棠鲜明的人物性格,展现了这位民族英雄传奇的人生经历,填补了百余年来在左宗棠传记写作中的缺憾与不足,对有关左宗棠的种种争议,亦力求给予客观公允的评价。”
  主持人接着说:“下面有请获奖作者上台领奖,有请乔宗淮副部长为获奖者颁奖。大家欢迎!”乔宗淮曾任外交部副部长,是著名外交家乔冠华和龚澎之子。
  掌声中,陈明福往台上走,边走边扯衣摆。这是一件新衣服,棱角分明,有点不服帖。这辈子,他从没给自己买过衣服。上学时,哥哥给他买过。参军后,他一直穿军装。退休后,子女给买过几身,多数时间仍穿旧军装。这次为了进京领奖,他破天荒花470元,买了一长一短两件衬衣。
  主持人说:“陈老师,请您给大家讲讲写作中的艰辛和甘苦。”
  陈明福脑子一片空白,好在毕竟是教师出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中国梦。”
  接下来,话匣子便打开了:“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样,做过很多梦。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能够写一部重要作品,能够来到京西宾馆这样的神圣之地,更没有想过能获得中国传记文学最高荣誉奖。我怎么敢做这样的梦呢!”
  语调铿锵激昂,只是一口宁波味。好在影视剧里蒋介石常说,大家并不陌生,报以宽容而热烈的掌声。
  陈明福受到鼓舞,侃侃而谈:“但是今天,我不是做梦,现在我捧着这样崇高的荣誉,我梦想成真了。我梦想成真,要感谢我们伟大的党,感谢各级领导,尤其是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他们是那样的公正、那样的公平,因为我是一个草根作家,我是一个军事干部、一个业余作者,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我从内心表示衷心的感谢!”
  掌声又起。   “咋喊?”阿福茫然不知。
  阿叔叹口气,扯起脖子喊道:“卖柴喽,柴要哇?粉燥的柴,要哇?”
  阿福盯着阿叔的嘴,嘴巴张了几回,舌头嚅动半天,却发不出声。阿叔皱着眉头,连连摇摇头:“唉,照你这样子,到天黑也卖不出。做生意,面皮要厚,嘴巴要甜。”
  阿福这才知道,卖柴也是做生意。
  阿叔就近指了条道,让阿福独自前行,自己挑着担往远处走。阿福见阿叔走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主心骨。
  阿福挑着担,走进小巷,压着嗓子喊:“卖柴,卖柴。”喊了半天,侧耳听听,声音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到。
  这时,对面有人走过来,阿福赶紧噤声,像做贼被人发现似的,低着头,脸朝着墙壁,避到一边。来人走近时,奇怪地看看他,走了。听到脚步声远去后,他才转过身,探头探脑往前走。
  一条小巷走到头,一无所获。阿福迟迟疑疑,拐到另一条小巷。挑着这副重担,连赶几个钟头的路,两碗汤水泡饭早就不顶事,肚子咕咕叫起来,肩上愈发沉重。他有些心焦,顾不了面子,大着胆子,提高声调:“卖柴喽,粉燥的柴。”
  正走着,前面吱呀一声门响,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长得慈眉善目。阿福趋步上前:“大伯伯,大伯伯,柴买哇?粉燥的。”
  中年男人看他一眼:“哟,还是个小孩子,侬几岁了?啥地方人啊?”
  阿福赶紧回答:“我13岁,是岙底的,城湾岙的。”岙底,不是地名,是指山岙的最底部。
  “城湾岙?”中年男人想了想,“喲,我晓得,介远路挑过来,侬放下来,我看看。”
  中年男人近前,忽然吃了一惊:“哟,侬咋满脚血淋淋的?弄伤了?”
  阿福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右脚大拇指血肉模糊,半只趾甲往外翻,脚上尽是血,已经凝固,草鞋也染红了。估计是赶路急,不知啥时踢到石头了,一路来竟没察觉,这时才感到钻心疼。他强忍着,挤出笑脸:“没关系,没关系,不痛的。”
  “咋会不痛呢?罪过,罪过!”中年男人发了声感慨,“这柴我买了,咋卖法?”
  阿福高兴极了,连连摇手:“大伯伯,没关系,侬随便定好了!”
  中年男人说:“好,那侬挑进来。”说罢,先走进去
  阿福弯着腰,小心翼翼挑柴进门,里面是个院子。阿福放下柴担,四下一瞅,院子挺宽敞,有一排房屋,屋檐下还雕着花,是个富裕人家。
  这时,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上拎杆秤。阿福取下扁担,将秤钩住柴,扁担穿进秤纽。
  秤罢两捆柴,中年男人一算,共106斤。他上下打量一下阿福,问:“侬有多少高、多少重?”
  阿福回答:“我一米四八,80斤重。”
  中年男人又发起感慨:“哎呀,介小年纪,挑介重担,走介远路,真是罪过!”
  中年男人给阿福倒了杯水,让他歇会儿,然后把两捆柴搬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出来,认真地对阿福说:“小娃,镇里买柴是80元一斤,侬的柴106斤,总共是8480元。看侬小娃介罪过,我给侬1万元钱。喏,这是钞票。”边说边递给阿福。
  阿福大喜过望,口里不停说“谢谢大伯伯”,双手接过,翻过来,覆过去,放到鼻子下使劲闻,心里怦怦跳。这是一张新钞票,挺括括的,还有油墨香。他长这么大,第一回挣钱,就赚了这么多!
  1950年,因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尚未建立新币制,仍实行旧币制,通行的是大额票面,即1万元、10万元等,到1952年前后才实行新币制,面额缩小到万分之一,即1万元变成1元,1000元变成1角,100元变成1分。
  那时,挣1万元(即新币制1元),是什么概念?看一则新闻,就知道了。
  2009年8月21日,媒体曾发过这样一则报道:
  据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副司长王文波介绍:
  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49年的不足100元,提高到2008年的15781元,扣除物价因素,增长18.5倍。
  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由1949年的44元,提高到2008年的4761元。2008年底城乡居民人民币储蓄存款达21.8万亿元,比1952年的8.6亿元增加2.5万倍,人均由1.6元增加到16407元。
  1952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只有679亿元,2008年超过了30万亿元,2008年比1952年增加了77倍,2008年一天创造的GDP就超过了1952年一年的总量。2013年GDP核实的总量为58.5万亿人民币,2014年中国GDP总量预测是63.6万亿元。
  1949年时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只有44元,1952年时储蓄存款人均才1.6元,可见当时挣1元钱,有多不容易!
  阿福收好钱,藏在内衣口袋里,拿起扁担和挆柱,正欲走,想了想,留下了挆柱,向中年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走远后,一拍脑袋:哎呀,不知道这好心伯伯姓啥?下回卖柴时,再挑到他家卖多好!又一想:这回他已经多给钱了,哪好意思再占他便宜?还是算了,怪难为情的。
  这时,右脚痛感加剧。阿福拄着扁担,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心里美滋滋的。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斜斜照过来,房屋一半红、一半暗,很有层次感。阿福的心,就像这房屋的层次,一半美,一半痛。
  一阵肉香飘来,阿福猛吸几下鼻子,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鼻子牵着走。前面是个包子铺,阿福想起母亲的话,摸了摸内衣口袋,朝包子铺走去。
  铺子里,一摞蒸笼热气腾腾,肉香愈发诱人,一个女子正在和面团。阿福问:“阿姨,包子咋卖卖?”
  女子抬起头,看他一眼,回答:“200元一只,要几只?”
  “嗯……”阿福眼睛盯住蒸笼,喉咙动了一下,赶紧抿紧嘴,防止口水流出来。
  女子拍拍手,面粉在案板上跳起舞。她走过来:“小娃,要几只?”   阿福捏捏口袋,支吾了一阵,下不了决心。
  女子皺起眉,有点不耐烦:“买不买?别耽搁我工夫!”
  阿福一跺脚,说了句“不买了”,仓皇逃离。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找理由:哼,凶巴巴作啥?如果像买柴伯伯那么好,我就买一只了,不,要买两只,美美吃一顿!
  话是这么说,可是肚子不争气,咕咕直叫。他把裤带使劲儿勒了勒,在沟渠里洗净血迹,走到阿叔指定的地方,坐着等他们。
  等了好久,街上行人渐多,卖柴的山民才陆续回来,每个人看到阿福,都面露讶异,听说他卖了1万元钱,更是吃惊:“侬柴没阿拉重,咋卖得比阿拉贵?”
  阿叔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互相一问,阿福柴的分量最轻,却卖得最贵。阿叔摇头叹道:“阿福运道好,是做生意的料!”
  阿福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会做生意,是运道好,碰到良心介好的伯伯。”
  一个村民逗他:“阿福,侬赚了介许多钱,请我们喝杯酒吧?”
  阿福低着头,左脚搓着地,扭扭捏捏,不知如何回答。
  其他村民笑了:“逗你玩呢!你给自己买几块糖果吧。”
  阿福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要给阿姆的,她要买盐的。”
  众人纷纷说:“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
  阿叔摸摸他的头,说:“阿福,今后卖柴时,我们都会带上你,只是你不要挑太重了,你还在长身体,会压坏身体的。”
  阿福缩缩脖子,应道:“阿叔,我晓得了。”
  浙东沿海一带,低山丘陵,是天台山余脉,连绵起伏,直伸入海。城湾岙四面环山,有“廿里城湾不出岙”之说。村里山多田少,又是冷水田,稻谷经常歉收,只好种些五谷杂粮,粮食年年接不上茬。有道是“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山民只好吃山,砍柴挑到山外卖,赚点钱买日用品,或者直接换米。
  几条羊肠小道,翻山越岭,通往山外集镇:东去20华里,是霞浦镇,再行10华里,是柴桥镇;西去20华里,是大碶镇;北去12华里,是大村清水桥,再走十五六华里,是新碶镇。卖柴的队伍,有时去霞浦,有时去大碶,有时去新碶,偶尔也去柴桥。
  从那以后,卖柴队伍里,便多了一个半大孩子,矮小瘦削,弓着腰,喘着气,肩荷重担,踉踉跄跄,挥汗如雨,亦步亦趋。
  复学
  阿福砍柴历史更早,六七岁时,就跟着母亲上山。12岁时,失了学,开始“放单飞”,独自上山砍柴。
  那是1949年5月,解放军已打过长江,向南挺进,但舟山还没解放,国民党飞机经常飞到宁波一带,或侦察,或轰炸,80华里外的宁波城,已多次被炸。阿福正在读小学五年级,为安全起见,学校停学,阿福回家务农。因年纪小,父亲让他砍柴。
  阿福父亲命运不济,家境赤贫,幼年时,养不过来,其父想把他送人,因他出过天花,人家嫌弃不要。阿福父亲长大后,单薄瘦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做点小买卖,收点毛皮、蛇皮、蝉衣,到市上卖。阿福母亲是童养媳,7岁就进了陈家门,心灵手巧,勤俭持家,能挑二百多斤柴,还能驱牛耕田,比一些男人还能干,里外一把手,是乡劳动模范。家中诸事,包括种田、砍柴等体力活,都是阿福母亲操劳。
  母亲找了块帆布,给阿福缝了一副“挨山”、一双山袜。“挨山”类似于褡裢,上山时穿上它,荆棘不会钩破衣服。山袜肥大,可以裹住裤管,起到保护作用。母亲还给他削了根冲杠。冲杠长约两米,用毛竹削成,两头尖利,是挑柴工具。两捆柴扎好后,用冲杠先穿透一捆,背到肩上,再穿透另一捆,然后躬腰挑起。
  别小看这冲杠,7年前,险些坏了一村人性命!
  那是1942年,一小队日本鬼子窜到城湾岙,发现户户门口都竖放着几根冲杠,怀疑是对付皇军的土武器。翻译是城里人,也不知是何物。鬼子如临大敌,“良心坏了坏了的”、“死了死了”地叫嚷着,枪栓拉得哗哗响,把村民赶到一起,要打人杀人。村民们战战兢兢,明知大祸临头,却束手无策。这时,阿福一位本家姑姑急中生智,壮着胆子,拿起一根冲杠,走到柴堆前,两头分别戳进一捆柴,挑在肩上,并告诉翻译,这是村民的挑柴工具,两头削尖是了便于戳进柴捆。鬼子见状,又听了翻译解释,明白了不是什么土武器,这才收起枪,悻悻离开。
  穿上“挨山”,套上山袜,再扛起冲杠,阿福俨然成了小樵夫。开始,他在山脚下砍点茅草柴,挑回家来烧饭。茅草柴到处都有,但不经烧。砍了几个月后,走到远一点的山上,砍粗一些的柴火。后来,有了经验,气力也渐大,再到较高的山上,砍木质硬的粗柴。硬柴才能卖好价。阿福后来卖的柴,都是自己砍的。
  就在这时,家里发生变化。阿福有个哥哥,叫陈名泉,大他6岁,原在上海中国纺织总公司当职员,与几位好友商量,决定投奔解放军。1949年9月,陈名泉考上华东军政大学。家里本来就困难,这下断了经济来源,生活更加窘迫,父母大为恼火,母亲生闷气,父亲则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当啥子兵,猪脑子!”
  也难怪父母生气,陈名泉能在上海工作,着实不易。城湾岙有个老秀才,叫陈海朝,乡亲们都尊称他“海朝公公”,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在国民政府工作。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迁到重庆,长子陈豪楚随往,一去8年,音讯隔绝。其妻贺曼丽带着两女一子,留在城湾岙,幸亏阿福母亲照顾,两人情同姐妹。1945年光复后,陈豪楚回到上海,任中纺公司总裁秘书,家人得以团聚。出于报恩,他将陈名泉和二姐夫叶友德接到上海,安排了工作,还带出去本村许多后生。这么大面子得到的机会,陈名泉竟轻易舍去,父母当然痛惜。
  好在政府对军属很照顾,送来“军属光荣”牌,挂在门口,在村里很风光。后来,陈父不如意时,想拿大儿子出气,刚张开口,看到这块牌子,又抿住嘴,憋了回去。
  父母本来打算,待学校复学后,让阿福继续上学。这下子,家里拿不出钱,又缺劳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学校复学,阿福很懂事,没再提上学的事。
  儿子小小年纪,就辍学务农,母亲心疼,看他长到12岁,还没穿过棉衣,咬咬牙,托在上海工作的本家侄子陈名潮,按尺寸给阿福做一件,商定费用以柴顶替,给其父绍良伯。棉衣做成后,捎回村里,式样是流行的列宁装,有两排扣子,阿福煞是喜欢,穿在身上到处显摆,舍不得脱。不过,价钱也很贵,要12万元。   这次长跑比赛,也对他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后来,每当遇到失意、挫折、坎坷时,他就会想起这次长跑,自我开导:人生就像长跑比赛,不可能一帆风顺,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能逞一时之能,要有力量积蓄,要有超人耐力,贵在后劲。如果知难而退、半途而废,将会前功尽弃、一蹶不振。只要认定目标,矢志不渝,咬牙坚持,必将获得成功、笑到最后!
  陈名福的长跑习惯一直保持下来。40岁时参加万米跑,与年轻力壮的战士同场比赛,成绩42分6秒,得了第六名。在退休前的十多年间,他参加学院运动会45岁以上组的长跑比赛,依然步履轻快,一路领先,年年夺魁,令观众叹为观止。
  3年的高中生活,陈名福依然饱受贫困。最要命的是长期吃不饱。学生吃多少,由自己订饭,为了省钱,陈名福一天三顿的饭量是2两、4两、3两。早晨吃粥,1两一瓢,粥的厚薄及瓢的大小,是学生会生活部长参与试验后定下的。食堂饭师傅分配时,一边淘,一边喊“1两、2两”,但瓢在淘时,数量还是有差异的。学生们提意见后,校务部的領导亲自给学生分粥。提上来时慢而平,倒在碗里就多一点,大家比较满意。厨师按照领导示范的办法分配后,学生们才不再有意见。
  这个阶段,陈名福的学费和伙食费完全靠哥哥资助。哥哥已经毕业,留校任教,有了工资。陈名福尽量减轻哥哥负担,能省则省。有一次,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向同学借了5分钱,买张明信片。当时,每封信邮资是8分,明信片邮资减半,但还收1分钱的“明片”。他在上面写,我需要饭费多少元。哥哥接信后,立即寄钱,并写信致歉,其中有这样一句:“弟弟,真对不起你,你肯定穷得连邮票都买不起了。”一封信,足见兄弟情深。
  逼婚
  1958年上半年,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报考什么大学,陈名福也张开了理想的翅膀。
  开学不久,这天午饭后,陈名福正在寝室看书,一个同学跑进来:“陈名福,你妈妈来了。”
  陈名福一惊,忙问:“在哪儿?”
  “在大门口,门卫不让进。”
  陈名福把书一扔,急急跑去,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家里离宁波远,母亲从没来过,这次突然出现,肯定是出了啥事。
  门口,母亲拎着一只布袋,正与门卫说着话。门卫看到他,笑了 :“哈哈,果然是侬,你们进去吧!”
  母亲连声称谢,眉开眼笑,边往里走边对儿子说:“这个阿叔交关好,本来拦着我不让进,说学校有规定,只能在门口说话。听了侬的名字,说好像是长跑冠军,这不,看到侬后,就让进了。”她四处张望着,夸张地说,“哎呀,你们学校真是好,房子这么气派。阿福,侬真是有福!”
  陈名福心神不宁,没带母亲去寝室,而是往偏僻处领,边观察母亲的表情,边忐忑不安地问:“阿姆,侬咋来了呢?还没吃饭吧?屋里没啥事体吧?”
  “我不饿。”母亲回了一句,停下脚步,看着阿福,没有马上开口,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福,结婚日子定下了。我晓得,侬想考大学,可是亲家催得紧,说女儿年纪不小了,耽搁不起。他们的心思我晓得,是怕你远走高飞,也像侬阿哥那样退婚。”
  陈名福脑袋嗡的一声,低着头,不吭声。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浙东农村,有订娃娃亲的风俗。两个好朋友,或者交情好的家族,喜欢早早给孩子订下终身,甚至指腹为婚。陈名福的父母,也落入这个俗套,两个儿子,都订了娃娃亲。
  给陈名福订的娃娃亲,是本村Z家女儿,比他小两岁,初小文化程度。两家的父亲是好朋友,女孩的爹看中陈名福,说“这娃将来有出息,是大毛笋”,执意要将女儿许给陈家。陈父碍于情面,应承下来,还送了聘礼。
  因两家竹山相邻,陈名福见过小姑娘模样,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所以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就一直悬着。
  哥哥名泉也订了娃娃亲,同样不满意。1949年参军后,他从部队开来一张证明,“革命军人要求解除婚约”,父母气得跳手跺脚,却奈何不了儿子,只好硬着头皮,到亲家退亲,遭到亲家好一顿刁难,又被乡亲们奚落,颜面尽失,于是暗暗商议,要抓住小儿子不放,免得再在村里丢脸。
  1956年暑假,陈母对儿子提起婚事,陈名福不胜厌烦:“我不要!”
  母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的命真苦啊,大儿子退了婚,小儿子又想不要,这还有面子吗?今后怎么做人啊?”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怆,先是捶胸顿足,继而满地打滚。
  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纷纷跑过来,扶起陈母,一边好声安慰,一边逼着陈名福认错。
  陈名福吓得不知所措。他一贯孝顺,见母亲这么伤心,只好答应。从那以后,他就害怕有这一天。
  “阿福,阿福!侬听明白了吗?”母亲逼问。
  陈名福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阿姆,侬晓得的,我想考大学,结婚会分心的。”
  母亲连忙说:“不耽搁你考试,侬啥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回家结婚就行了。”
  陈名福苦着脸:“我读书、吃饭都要靠阿哥养,结了婚,靠什么养家?”
  “不用侬养,有阿姆阿爸呢。”母亲大包大揽。
  陈名福倚着树,低下头,脚搓着泥土,在树根旁搓出一个坑。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冒出一句:“我不喜欢她,我想以后自由恋爱!”
  “什么?侬昏头了?”母亲面色一沉,提高声调,呵斥道,“喝了几年墨水,心变野了?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侬挑三挑四、乱七八糟的!”
  这时,几个过路的学生,见到此景,好奇地停下来,远远围观着。陈名福一看,大为窘迫,悄悄抹干眼泪,低声但坚定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不喜欢她!”
  “怎么,侬也想反悔啊?”母亲不管旁观者,提高声调,口气凌厉,“阿福,我同侬讲,侬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这个婚结定了!侬敢反悔,我就死给侬看!”说罢,扭头就走。
  陈名福慌了,急忙追上去,拉住母亲袖子,母亲一把甩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打开布袋,拎出一只竹筒,往儿子手里一塞,声音有些哽咽:“喏,猪油炒盐,侬欢喜吃的。”   听到母亲声音不对,陈名福偷眼一瞧,却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他叫了声“阿姆”,母亲不理,倔强地一扭头,抹着眼泪蹒跚着走了。
  陈名福这才发现,母亲原本修长、挺拔的身躯,这时已变成微驼,缩到一起,显得格外苍老。
  陈名福想追上去,陪着母亲,但看到同学们都朝这边看,失去勇气,拎着竹筒,远远跟在后面,目送母亲背影渐远,感到特别无助。
  那段日子,陈名福夜里通宵失眠,白天神志恍惚,成绩急剧直下,从名列前茅,一下子跌到中游。有一次,老师课堂提问,点了他两次名,他才茫然站起,不知老师问什么,木然以对。老师十分不满,不给半点情面,当场训斥道:“你魂跑哪去了?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亏你还是班长、‘三好学生’哩!就这样子,还想考大学?我给你零分!”
  同学们交头接耳,表情诧异。陈名福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是啊,三年高中,当了半年副班长、两年半班长,年年“三好学生”,竟如此落魄,怎能不让人诧异?
  陈名福走不出逼婚的泥淖,左思右想,只有认命。他拗不过母亲,无力改变命运。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不能不孝。母亲外表温柔,内心刚烈,连父亲也让她三分,她向来说话算话,万一把她逼急了,真会走上绝路。他不敢忤逆。
  按母亲的意思,是要他提前两天回去准备的。他一直拖到婚禮前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向学校请假,学校批准他1周假期。
  第二天一早,陈名福早早出校门,赶长途客车。从城里到城湾岙,中途须换几趟车,还要步行两三个小时。
  照习俗,结婚当天的喜宴,中午是女方摆,晚上是男方摆。不过,男方中午就设宴款待客人了。这天中午,陈名福家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陈父人缘好,结交广,第一次办喜事,亲朋好友都来了。吃午饭时,看不到新郎的影子,亲友们颇为惊讶。陈父、陈母忙不迭地解释,儿子正在返家路上,很快就到,心里却不踏实。
  午饭过后,眼看太阳西移,陈父急不可耐,把陈母拉到一边:“这个小赤佬,不会不来吧?”
  陈母心里虽没底,嘴巴还挺硬:“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不敢!”
  太阳渐渐偏西,还是不见儿子身影,聊天嗑瓜子的亲友们也坐不住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气氛不安起来。陈父急得直跺脚,差几个娃娃,到村口去张望。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娃娃跑回来说,影子也没看到一个!
  陈父背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冲着陈母说:“新娘子马上要进门了,这咋办?这小赤佬如果真不来,如何收场?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一直假装镇定的陈母,这时也沉不住气,一句狠话脱口而出:“咋办?他若真不来,我就上吊、跳河,死给他看!”
  一听这话,陈父哎哟一声,捂住胸口,脸色蜡黄,牙关紧闭,一头栽倒在地。众人慌了手脚,围成一团,有的掐人中,有的抹胸口,有的灌红糖水。过了好一会儿,陈父才缓缓醒来。从那以后,他竟得了心脏病。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时,忽然听到一声:“来啦,来啦!”
  大家扭头一看,远处,一个麻秆般的身影,正晃晃悠悠走来。走近才发现,陈名福头发蓬乱,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一副落魄相。几个老妇一把按住他,胡乱给他擦把脸,然后梳头、换衣、戴红花,七手八脚,一顿收拾。陈名福表情漠然,像个木偶,任人摆布。
  尚未收拾妥当,门外就响起鞭炮声,新娘子已经进了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司仪高声叫着,陈名福一边规矩照办,一边不时扯一下后背——因为急于赶路,内衣已经湿透,湿漉漉地粘在后背,很不舒服。拜完堂后,酒席开始,一对小夫妻又被人领着,挨桌敬酒。
  陈家因为大儿退婚,在村里失了面子,要在小儿婚事上挽回面子,所以请遍全村所有人家,每家都派了一两个代表来。屋里屋外,尽是桌子,邻桌的人,背贴背而坐。
  日子虽然穷,穷有穷的过法。为了他的婚事,母亲早早就开始养猪,过年也没舍得杀,头一天刚宰了,全部用在酒席上。那年头,连饭都常吃不饱,更不用说吃肉了。所以,相当一部分人,与其说是来贺喜,不如说是冲着那头猪来的。表面看,满满一桌菜,尽是堆得高高的肉,其实只在上面铺了薄薄一层,下面是各种蔬菜或干菜。每碗菜一端上来,满桌人争先恐后举筷,稍一迟疑,肉就被人抢走。眨眼间,碗就见了底。那气氛,竟有几分紧张。
  陈名福一早出门,中午没吃饭,又步行几小时,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肉香,直咽口水,有时不小心,口水就流到嘴外,只好一直抿着嘴,往里吸着气,一双眼睛早饿急了,根本不听使唤,每端上一碗肉,就直往上面瞄,很不争气,哪有心思敬酒?眼巴巴地看着桌桌风卷残云,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把夺过,整碗吞下。可是,他的程序没结束,必须一桌一桌敬。对他而言,这真是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敬了一圈,坐下吃饭时,桌上要么是空碗,要么只剩些汤,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哪里还有肉影?他只好盛了碗饭,倒了些肉汤,狼吞虎咽。若是平时,这已是难得的佳肴,可是今天不同,他是主角呀,竟然没给他留几块肉!这么一想,他心里委屈极了,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赶紧低下头,眼泪失去重心,吧嗒吧嗒掉进碗里。好在客人已经酒足饭饱,忙着吆五喝六猜拳,没人在意他。
  酒席撤后,开始闹洞房。几个半大小子,兴致勃勃,百般捉弄一对新人。陈名福本就不愿结婚,情绪沮丧,又被人捉弄,心情不悦,不肯配合。小伙伴们闹腾不起来,意兴阑珊,扫兴而归。此时,陈名福已是哈欠连天,极度疲乏,眼皮直打架,衣服也顾不得脱,倒头便睡。
  睡梦中,忽然听到嘤嘤哭声,陈名福吓了一跳,猛地坐起。哭声是从另一头传来的,他惊问一声:“啥人?”哭声立刻停了,面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到。陈名福酒劲儿还没过,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打了个哈欠,又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陈名福就醒了,发现另一头躺着个人,这才想起结婚的事,像触电般跳下床。
  母亲已在灶间忙碌,看到他,满脸笑吟吟。是啊,儿子终于把婚结了,自己心愿已了,无论是对亲家,还是对乡亲,都好交待了,当然高兴。   陈名福不敢抬头看母亲,洗了把脸,对母亲说:“吃过粥,我要去上学。”
  陈母咦了一下:“你不是请假了吗?”
  陈名福撒了个谎:“学校不同意,说马上要高考,今天必须回去。”
  陈母惦记着儿子的前途,沉吟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吃罢早饭,陈名福蹑手蹑脚,走进新房,新娘子还没动静,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他不管不顾,拿起背包,逃难似地离开了。
  太阳未起,晨熹迷蒙,山路弯弯,不见人影。伴随陈名福的,除了啸啸山风,便是啁啾鸟鸣。虽然满眼葱绿,生机勃勃,在他眼里,却是满目凄凉,一副衰败景象。他心灰意冷,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未来。
  想着想着,陈名福为自己悲哀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在这深山僻壤,他顾影自怜,越想越委屈,控制不住自己,先是轻声抽泣,后来嚎啕大哭。哭声在山岙里回荡,又返回来,撞击着他耳膜。
  回到学校,陈名福郑重决定:效仿哥哥,改名。
  他是“名”字辈,哥哥名泉参军后,自作主张,将姓名改为陈明泉。哥哥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骄傲。与哥哥相比,他自愧不如。哥哥比他勇敢,为了幸福,敢自己做主,退掉娃娃亲;他比哥哥懦弱,害怕父母伤心,不敢违背父母意愿。他想,虽然婚姻无法做主,但人生道路上,需要自己选择的事还很多,今后一定要像哥哥那样,做一个明白人,不要做一个糊涂人。
  从那以后,他的姓名就成了“陈明福”。
  血书
  20世纪中叶之后,政治运动多了起来,特别是1957年反右,学生也被指有右派言论,受到组织处理。到1958年临近高考前,受反右运动影响,宁波中学高三学生被分为3类:出身好、表现优者,不必参加高考,直接保送名校;成分不好者,失去高考资格,被送到梅山岛盐场劳动;表现中游者,参加高考。
  按往常成绩,陈明福本来有望保送,因受结婚干扰,成绩急剧下滑,要想上大学,只有靠自己努力。
  6月份,进入高考总复习阶段,陈明福陷入纠结:既渴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又担心家里生活困难,自己结了婚,考上后读不起。
  该填志愿了。一年前,学长殷仁芳考入中国地质大学,写信希望他也报考该校。陈明福的情绪尚未从低谷中走出,干啥都无精打采,因被成绩困扰,他不敢奢望名校,但有一点是强烈的:走出山岙,远离家庭。他从小就窝在山岙,不愿一辈子翻山越岭。
  志愿该怎么填呢?他陷入茫然。
  高三毕业班有9个班级,四五百人。这天,毕业生在会场集合,听校长王兴廉作报告。王校长挥着手臂,声情并茂,像个演说家:“同学们,你们正在选择志愿,很多人想当科学家、工程师、文学家等等,将来为建设祖国做贡献,这很好!但是,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你们有没有想到?”
  王校长咳嗽一声,停住話头,环顾学生,卖起关子。
  开始,陈明福木然立着,脑子开着小差。听了这句话,他竖起耳朵。
  看到大家都侧耳静听,王校长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就是保卫祖国!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国家的海军要大发展,几所海校今年到浙江招生,包括海军大连指挥学校、海军大连机械学校、海军青岛潜艇学校等。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让祖国挑选!”
  接着,王校长介绍了招生程序:报考对象为成绩和表现优秀者,自己先报名,班里再推荐,然后报学校党支部政审,政审合格后参加体检。
  一席话,说得陈明福浑身躁动,心跳加速:对呀,上军校,既可以吃饱饭,又不用花钱,多好!
  想到吃饱饭,他满口生津,喉咙很响地“咕噜”一声。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饱饭是啥时候了。
  动员会一结束,陈明福第一个报名。
  一周后,名单公布,符合政审条件的,共有20多人。陈明福站在名单榜前,从头看到尾,心渐渐往下沉:里面没有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是三好学生,虽然这半年来成绩下滑,但在同学当中,毕竟还是上游,怎么会落选?
  回到教室,同学们也很惊讶,纷纷帮他分析原因:“是不是考虑到你家里已有人在部队?”
  “可能是考虑到你已经结婚。”
  “看你长得豆芽似的,是不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由于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21岁的陈明福身高1.73米,体重只有53公斤。
  陈明福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去找班主任,一个要好的同学匆匆进来,把他拉到教室外,神色紧张地说:“坏了,听说你有右派言论。”
  “右派言论?”陈明福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兜头浇了盆冷水。那年月,若被戴上右派帽子,等于一辈子判了死刑。
  “你忘了?去年你帮蒋介石说好话的事?”
  “啊?”陈明福大吃一惊,“那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能算帮蒋介石说好话呢?”
  那是去年春天,学校组织学生“远足”,也就是现在的春游。陈明福与全班同学一道,背着简单行李,步行四五十里,从宁波到奉化溪口。溪口是蒋介石老家,他们去看了蒋母之墓。墓前,除了原先的正碑外,还竖着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恶母生逆子,祸国又殃民。这显然是后人树的。
  看了这对石碑,同学们叽叽喳喳,觉得很解恨,唯有陈明福默不作声。这时,有个同学找了块小石子,想模仿石碑上的口气,在正碑上刻几个字,骂骂蒋介石,一些同学附和称好,陈明福上前制止。
  同学们不解,说:“连毛主席都说,蒋介石是人民公敌,你为什么要保护蒋介石?”
  陈明福看过很多历史书,了解那段历史。他说:“蒋介石作为历史人物,历史自有公论。大革命初期,他得到孙中山的高度信任,北伐也有功劳。孙中山逝世后,他背叛了先生的遗嘱,露出了凶残面目。不过,这些事与他母亲无关,我们不应过多咒骂他母亲。凡是株连,古往今来都不足取。”
  一些同学不服气,找不出理由反驳,何况陈明福是班长,他们只能服从。
  陈明福想不到,这关键时刻,竟然有人翻起旧账,把他往绝路上逼。   那天深夜,陈明福像幽灵似的,在操场上疾速转着圈。这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想一个法子,渡过这个关口。
  对了!陈明福灵光一闪,想出一招苦肉计:写血书,表决心!
  校园里静寂无声,高三学生都已休息。陈明福悄悄溜进教室,关上门,打开灯,摊开白纸,擦净铅笔刀,右手持刀,犹豫了一下,又狠狠骂自己:比起平时受的苦,这点疼算什么!
  这样一想,他一咬牙,朝左手小拇指割下去,心里一阵钻心疼。因用力太猛,小拇指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先写上“决心书”三个大字,然后写道:
  班领导并校领导:
  我坚决要求报考海军学校,献身海军事业,恳请批准我的请求。
  高三9班陈明福
  因伤口太大,鲜血一时止不住,点点滴滴,洒在纸上,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第二天,陈明福将血书交给郑聿成。郑聿成比陈明福大3岁,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上高中前已参加工作,还入了党,是班里唯一的党员。
  看到血书,郑聿成十分惊讶,郑重地说:“我马上报告班主任!”
  陈明福忐忑不安,天天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几天后,郑聿成找他谈话,严肃地说:“从血书上看,你流的血还是挺多的,表明你报考海校决心很大。班主任和我认真研究后,向学校作了推荐,学校经过严格政审,已同意你报考。下周,学校要组织考生到医院体检。据说,海军对身体要求分为四个等级,五等以下就不能录取,你要有思想准备。”
  “好的,好的!”陈明福连连答应,心里一阵狂喜,摸摸脑袋,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弥陀佛,万幸,万幸,没被扣上右派帽子!想不到,受了这么一点皮肉苦,居然绝处逢生!
  他仿佛看到,命运之神正朝他敞开大门。
  这次海校在浙江招生,仅限于杭州、宁波、嘉兴、温州4个地区。按照海军要求,身体检查分四等:第一等到潜艇学校;第二等是快艇;第三等是水面舰艇;第四等是海陆勤,即后勤保障。二、三、四等都可以送海校。到了海校后,還有多次体检复查和考试成绩筛选,不合格的随时淘汰。
  体检结果,医院对陈明福的结论是:体质瘦,符合四等海陆勤标准。虽然等级不高,但只要能穿上海军军装,他就烧高香了。
  更高兴的事还在后面。7月初,体检一合格,第一个月津贴就发下来了,多少钱?6元呢!
  陈明福一蹦三尺高。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若是卖柴,要卖七八趟才能赚到!
  这次招生,宁波地区共有25人录取,来自5所中学,宁波一中占了17名。宁波市教育局让宁波一中统一组织这批学生,到上海吴淞训练团去报到。因陈明福在校是班长,市教育局指定他当排长,带队前行。
  21岁的穷孩子陈明福,终于一脚踏上幸运之船。
  第二章 扬帆大海
  12个馒头
  1958年7月5日,宁波江北岸,老外滩熙熙攘攘,汽笛此起彼伏,船只来回穿梭。乘船者,送行者,把狭窄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
  老外滩历史悠久,唐宋以来就是最繁华的港口之一。1842年,宁波被辟为“五口通商”商埠之一,江北岸被指定为通商地点,1844年1月1日正式开埠,同时建立起“外人居留地”,比上海外滩开埠还早20年。据说,上海外滩就是取名于宁波老外滩。当上海还是渔村时,老外滩的洋人已经摩肩接踵了。1872年这里建起天主教堂,以其哥特式建筑风格,被誉为“浙江教堂之魁”。
  陈明福带的这队学生兵,送行的人更多。当兵一去就是两三年,不同于出差,过几天就回来,所以亲朋好友都来送。走的人,送的人,大多红着眼睛,甚至哭哭啼啼,只有陈明福孤身一人,家人离得远,没人来送。他毫不伤感,反倒兴高采烈。看着他们哭鼻子,他觉得奇怪:多好的事啊,有饭吃,有衣穿,读书免费,还有津贴费,梦里都要笑醒,哭啥鼻子?
  登船的时间到了,陈明福集合队伍,看到人人拎着大包小包,只有自己两手空空,便反复劝说:“当兵啥都有,除了身上穿的,不必带衣物,部队都发。”这些话,他原来并不知道,是指定他当排长后,人武部的人让他说的。但是,费了半天口舌,没人听他的。
  轮船往返沪甬,大多夕发朝至,在船上睡一觉,次日早晨刚好到,不耽误工夫。船起航后,这群学生兵兴奋莫名,嘁嘁喳喳,毫无睡意,说了一夜话。
  第二天清晨,轮船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泊岸,陈明福带领大家鱼贯下船。出口处,有几个穿海军军装的人,高举着牌子,将他们领到码头外。路边,停着几辆卡车。卡车载着他们,穿过市区,朝吴淞口方向驶去。那里,有一个东海舰队训练团。
  卡车驶进营区停下,一个少尉军官站在车边,招呼他们下车,把他们领到宿舍门口,他对陈明福说:“我是刘排长,你让大家放下行李,洗洗手,先吃饭。”
  “吃饭”两个字,在陈明福听来,是那么顺耳、欢欣。他大声应道:“是!”立刻奔进宿舍,高声嚷嚷:“快,快!有饭吃啦!先吃饭要紧!”
  大伙一听,呼啦一下,行李一扔,就往门外跑。那年月,不光陈明福挨饿,很多人都吃不饱。
  陈明福站第一个,让大家排好队,然后跟着刘排长,朝食堂走去。
  食堂是平房,很宽敞,餐桌一排排,很整齐,能同时容纳几百人就餐。中间有个长方形桌子,摆着一只藤条大箩筐,满筐白面馒头,热气腾腾,香气诱人。旁边立着一只大铝桶,盛满大米稀饭,熬得黏稠。每张桌上,摆着几盘咸菜,还有一摞餐具,有铝盘子,有不锈钢碗。
  刘排长交待:“8个人一桌,暂时就这么坐,以后编班后再调整。”一挥手,大家疾步散开,直奔桌子。
  看到冒着热气的馒头,陈明福眼都直了,先夹了两个,看到别人装好几个,又添了1个,还是挪不动步,犹豫了一下,顺手再夹1个,扭转脸,乘别人不注意时,一把塞进嘴里,不敢动嘴鼓腮咀嚼,而是用舌头搅拌,唾液稍加润滑,眼睛一闭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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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刚,主任医师,二级教授,哈尔滨医科大学博士生、硕士生导师,黑龙江省卫计委骨外科重点学科带头人。1987年,孟庆刚本科毕业于哈尔滨医科大学后留校在哈医大附属第一医院外科工作。现任哈尔滨市第一医院院长、骨外科主任,哈尔滨市医学科学研究院院长、黑龙江省骨创伤治疗中心主任、中国医师协会手外科分会常务委员,黑龙江省医学会手外科分会主任委员等21项国家级学术任职。曾先后获得“哈尔滨医科大学优秀管理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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