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女三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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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大梁纪王谢乔,端庄温柔,腰细貌美,克夫无敌。
  第一次被女帝指婚给边境羌国国主和亲,送亲路上大梁与羌国开战,国主战死;
  第二次与平叛羌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真北大将军成婚,当夜真北大将军心病发作,病死;
  第三次纪王自己看上了户部尚书,恰逢户部联合朝臣贪污案曝出,户部尚书齐放在大牢里,一根腰带吊死。
  自此适婚男子皆不敢看纪王那双眼,就怕一个不小心,成为下一个被克死的悲情人物。
  在如此大环境下,端庄温柔的纪王谢乔,心灵彻底扭曲了。
  第一章
  上个月今科科考落幕,宫中举办的嘉奖宴上,我以迅雷之势看上了探花郎江寒。
  十日后他正式入朝为官,被派到刑部,我请旨赐婚,但是女帝,也就是我的皇姐谢玉意料之中地没有答应。
  从前我和她求要嫁给齐放时,她也是直接拒绝,等我绝食相逼时才松了口。
  虽是如此,江寒听到消息后还是一个猛地跳进了长安城的流水河,幸好被人救了下来,但因深秋时节,寒气入体,病了。
  呵呵,这么烈性,我喜欢。
  他这病半个月也不好,说是床都下不了。然而今日黄昏时分,我派出去的暗卫十安说江大人偷偷摸摸地出门了。我冷冷一笑,命令两队暗卫暗中随行,直直冲去江寒去的红绡馆。今日丞相杜安在这儿开宴,宴请这届留在长安的进士。
  红绡馆前丞相府的护卫守着,我转身走到暗处找来十安:“本王要在江寒面前惊艳亮相。”
  十安点头,一刻钟后我被他带到屋顶,两队暗卫手脚麻利地掀开一大片瓦,我紧了紧腰间拴着的细绳,直直地跳了下去。
  彼时里面丝竹环绕,舞姬步步轻移,一派祥和。我本来的打算是落在舞姬中间,用我的倾城之貌震惊江寒。奈何现实很不完美,我跳下的地点有点儿歪,再加上我近日吃胖了,跳到一半那绳子就断了,我猛地掉在了大堂的右侧,还拉了个肉垫垫在我身下。
  “肉垫”淡淡的眼、淡淡的唇,生得十分清秀,遭受如此劫难也没有开口骂我,真是非常有礼貌了。
  我轻轻地笑了笑,从他身上爬起来,对着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随意地摆摆手:“本王本来在房顶上看星星,不想这瓦如此不结实,打扰各位的雅兴,实在是抱歉。”我拎着把椅子擦过刚站起来的“肉垫”的肩,目不斜视地坐到江寒的身边:“丞相不介意本王讨一杯酒水吧?”
  杜安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王爷客气了。”
  江寒小肩膀止不住地抖,我和善地给他夹菜,斜对面有人目光凉凉瞟了过来,我摸了摸鼻子,离江寒稍微远一些。
  我的到来让席间的和谐变成尴尬,我淡淡地瞄了一圈,视线在“肉垫”身上顿了顿,又移开,最后对着杜安举起酒杯:“下次丞相再想拉拢人入伙记得长点儿心眼,别把本王的人算上。”
  再不看杜安铁青的脸,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往地上一摔,起身大步往门外走。
  月上中梢时,窗外有人影一闪。
  我眼力向来好,再加上对那人实在是太熟悉,瞄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是谁。我有些纳闷,他一向不会越界和我多来往的,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翻身下床开了门,还未说话就被人抱住,一把抵在门扉上。今夜月光有些凉薄,落在他本来就淡淡的眉眼上,显得气质越发清冷。
  “江寒长得很好看是吗?红绡馆里你这双眼睛就差贴到他身上了。”他长指在我眼角边游移,忽而俯身咬上我的脸,我疼得嘶声骂道:“沈之洲你变态啊!”
  “我变不变态,你不是最清楚吗?”沈之洲眸色亮得有些妖异,“亏得你是掉在我身上,若是掉在江寒身上,我保证你明天就会参加他的追悼会。”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最怕的就是沈之洲这副模样。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就是个疯子。
  我喘了口气,忽而眼珠子一转:“你,吃醋了?”
  话音刚落,我的手腕就被他猛地一掐,举在头顶,他俯身吻住我的红唇,动作一如他本人,克制却凶狠,直到我胸膛气息都要被榨干他才放开我。
  他将手抽出,温柔地整理好我的衣衫,亲了亲我红透的脸颊:“下次别这样了,可好?”
  我忙不迭地點头。他满意地笑了笑,开门消失在黑夜里。
  今科状元沈之洲,如今在文渊阁供职。
  我恼怒自己的不争气,怎么他一吓唬,我就听了呢,明明今时不比往日了……但摸了摸红肿的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捂着脸傻笑出声。
  “啪”的一声,门突地又被打开,沈之洲去而复返,将我这副呆样子尽收眼底。他眼底终是见了笑意,大手覆上我的手,将我的脸挤变形:“睡去吧,我的姑娘。”
  第二章
  这一日过后,红绡馆的事情就在长安城里传开了,说什么“纪王一怒为探花,问你丞相怕不怕”。
  你别说,还挺顺口。
  一夜好眠后,我去了刑部。因着昨晚被我直接撞上,今日江寒“风寒痊愈”,人也来了刑部。一见到我,他那张脸上展现的痛苦,完全可以写一篇小文章。
  我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道:“本王可是大梁有名的美女,我说探花郎你到底怕本王什么?”
  江寒闭上眼,冷漠对待。
  “圣旨到!”外头尖细的声音高喊着,江寒先一步出去,我慢悠悠地跟上,瞥见传旨太监身边的沈之洲,立刻直起腰身快步跪过去。
  陛下圣旨,提拔江寒为刑部左侍郎,官居从三品。我顺势靠近江寒,手刚想搭上去,对上沈之洲的眼立马又缩回来,轻咳一声,道:“若不是本王的关系,陛下怎么会这么做?”
  谢玉和我皆是母妃早亡,不受母皇重视。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我们在宫中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后来谢玉意欲夺嫡,我也是拼尽全力去帮她。
  那些岁月里只有谢玉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在她身边也只有我一个可全然信任的帮手。是以谢玉登基之后,便是出了名地宠我,宠到没有底线。   江寒脸本来就白,这一下更是苍白如纸,可怜可怜。
  “本王这就要走了,沈大人可是要回文渊阁?本王大度,顺路载你一程。”
  沈之洲点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马车行得慢若蜗牛,沈之洲抱起我放在他的膝头,就这么静默着不说话。我仰头看着他的下巴,抿抿唇开口:“江寒胆小怕事,为人迂腐,依我看不堪大用,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沈之洲垂眸,静静地望进我的眼,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江寒这不过是行事谨慎,我们的事情除了他,不做他想。”
  我没再问,反正自打认识他开始,我的行为准则就是:沈之洲说的都是对的。
  下巴骤然一痛,我回过神来,沈之洲阴着脸,不知道我又哪里惹他不痛快了。我半支起身,抬手按住车帘,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脖颈儿,凑过去亲着他的鼻尖:“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别绷着脸了,看得我害怕了。”
  “你横行长安城的纪王爷还有怕的?”他的语气还是冷漠,好在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时常觉得他就是个巨婴,非要用哄的。
  “唔,怕你离开我呀!”我仰着俏生生的脸,甜甜地笑着。沈之洲放在我腰际的手骤然收紧,把我死死地揽住,唇贴着我的耳际游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想着要再丢下我。”
  咦,他为什么要说“再”?
  我还是觉得江寒是个草包,这一认知在不到半个月后就得以印证。
  长安城出了件抢劫古玩店的案子,嫌疑犯被抓住。这案子由江寒这个刑部左侍郎负责,本来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在审问过程中嫌疑犯居然被弄死了。陛下龙颜大怒,呵斥江寒为官严酷,残暴不仁。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我措手不及。回过神来时,江寒已经被押入天牢候审,任何人不得进入。我实在着急,刚出了门迎头就看见匆匆而来的沈之洲。
  “这回怎么办?要不弃了江寒吧,反正……”
  “江寒一定要保。”沈之洲蹙了蹙眉,“他是被人陷害的,如果能保得下他这一次,他就会心甘情愿跟着你。”他眸子微眯,“你府中有多少府兵都叫出來。”
  “你,你要干吗?”
  “抢人。”
  我谢乔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劫狱这事儿我还真是头一次干。而且还是大摇大摆,连脸都不遮的那种,好刺激啊!狱卒都认得我这个横行无忌的王爷,只能举着刀一边往后退,一边哭丧着脸道:“纪王,您别让小的们为难啊!”
  我下巴一扬:“少废话,快把江寒放出来!”
  谈判就此崩裂,狱卒们硬着头皮冲上来,我动都没动,自我身侧就有人飞出,一脚踹中一个人,一圈下来前面便倒了一大片人。沈之洲虽戴着面具,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帅气值,简直是满分。
  江寒被这闹腾的声音吵醒,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王、王爷……”
  “你放心,本王会救你出去的。”语毕,我一挥手,身后跟着的府兵便与狱卒缠斗开来。门外闻声而来的侍卫越来越多,混乱中一道寒刃白光直直地冲我飞来,我脑中麻木,都想不起来要动一下。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扣进他的怀中,动作一如既往的娴熟,可那刀剑入肉的声音却让我心下大骇。
  “沈……”
  “嘘。”大手覆在我的嘴上,他微喘着在我耳畔低语,“我没事儿……收网了。”
  第三章
  这夜最后,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我和府兵们围住,却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只等着天亮之后送我到陛下面前,府兵暂放回王府听候发落。沈之洲自有能力逃走,但我还是有些担忧,虽说昨夜简单包扎了,可伤口万一裂开,流血不止怎么办……
  “谢乔!朕在和你说话呢,你在想什么?”一个茶杯随之在我脚边碎开,我一个激灵,猛地回神,上首的谢玉美目圆瞪,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
  “臣妹在想江寒,他在天牢里都瘦了。”
  这下连茶盖儿都扔下来了。谢玉怒道:“你真的是胡闹!平时就算了,劫狱这种事你都敢做,你……”
  “臣妹感情不顺,先后三位夫君都惨死。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真心喜欢的,皇姐……你就当成全你的妹妹。”
  谢玉神情一滞,放在桌案上的手捏得骨节泛白。
  我那三个夫君到底是如何死的,只有我们知晓。这是我的痛处,也是谢玉的逆鳞。半晌,她拳头一松:“你先回去吧!”
  我转身而出,没看见身后谢玉神色狰狞的脸,也没看到她砸碎身边所有东西的癫狂:“朕不许你丢下朕!”
  出了皇宫大门,天上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宫道的青石板上落了一层白雪,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见沈之洲,也是这样一个初雪天。
  我那时刚失了第二个夫君,从真北大将军的墓前独自一人走到长安城的街。
  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些无力。
  我唾手可得这世间所有,却没办法像寻常女子一样求一段普通的姻缘。
  绕了两条街,我的脚步停下,踩着的影子跟着一停,我回头,发现是个眼生的男子,生得倒是好看,就是气质太过冷冽:“你跟着我干吗?”
  他似是在笑,但又像是在忧心,说道:“怕你伤心过度投了河。”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不想理他,转身继续走,他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从午后跟到夜幕降临。我拎着酒壶坐在桥边放荡不羁地喝着,眼风中衣角飘荡,是有人坐在我身边。他道:“我愿意做第三个,更想做最后一个,纪王若以后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妨考虑一下我。”
  我有些震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想被我克死的人,这倒是很新鲜。
  我扭头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是哪位啊?”
  他眸中有我看不懂的悲戚,但转瞬即逝。他凑近,鼻息搔着我的面颊:“王爷不识,我叫……”
  “王爷、王爷……”身后的叫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谢玉身边的内侍捧着东西过来,“陛下说天凉了,王爷怕冷,方才说话忘记了,让奴才拿着这刚制好的狐裘来,王爷路上披着,免得受寒。”   这些年,她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只是嫁人这一样……总不依我的心。
  这夜太静谧,我竟翻来覆去想我这几段姻缘,想到最后心下一片凉意,索性起身去慰问下伤员。从王府到沈之洲家看着隔了好几条街,其实直接跳墙的话离得很近。十安带着我在半空中飞着,将我放到沈之洲卧房门口后便消失了。门没锁,我蹑手蹑脚推门进去,沈之洲还没有睡,半倚在床头,右肩膀那里已经被血染红了。
  我冲过去将他的衣裳解开,咬着牙道:“你怎么不换药啊?”
  “你不来没人给我换,胳膊抬不起来。”
  我心头一刺,动作也缓了缓:“我若是不来,你就打算今夜血流而亡吗?”
  “我知道你会来的。”
  这种被人吃得死死的感觉真的是,让我很想打人。
  手上换药包扎,嘴里嘟嘟囔囔责怪他不懂得爱惜自己,半晌耳畔没有动静,我看过去他竟就这么睡着了,受了伤还撑着眼皮等着我来,想来也是困极了。
  在我记忆里的这些年,除了皇姐,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护着我,以我为重。
  外面入了冬,我心却犹在春日。我弯了弯唇,轻轻蹭着他的嘴角:“睡吧,我的夫君。”
  第四章
  那个在刑部审讯中被弄死的嫌疑犯,经验尸说是其事先服了毒,他的死和审讯没有任何关系。怕尸体毒素满溢,当日他就被火化下葬,因其获罪的江寒也被放了出来,调任到户部。
  他出狱的那一日,我亲自过去迎接。
  平日里对我避之不及的江寒,第一次灼灼目光地看着我,暗流涌动,最后跪在地上:“臣多谢王爷相救。”
  我知晓,他以后再也不会和我瞎闹腾了,遂摆摆手:“户部是要职,你要多留神。”
  快到年关,日子平淡如水地过,我为我马上又要老一岁而深深担忧,决定要做点儿年轻人该做的事情。
  入夜之后,我换上一身男装,踏进一家茶楼,彼时那说书人正吹着胡子讲到激动处:“只见那纪王一脚踹开牢门,将那江寒背到肩上,与一百狱卒对峙,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大喝一声:‘呔!谁敢过来我就嫁给谁!’狱卒顿时四散如鸟兽……”
  “噗——”我一口茶水喷了出去,横着一只手递来了一块帕子,我连忙接过:“谢谢。”
  我擦了擦嘴,觉得不对劲,侧过头正对上沈之洲淡淡的眼,顿时咳得更厉害:“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了你一路,是你自己玩得太开心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你怎么出来也不带上十安他们?”冷冰冰的话,一如既往带着关心。我心头发甜,语气也学着他一贯的模样:“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还用他们干吗!”
  沈之洲微敛了眉眼,低低地笑了出来。
  出了茶楼,我在摊子上买了两个鬼面面具,我和沈之洲一人一个。虽是寒冬,街道两旁还是很热闹。我们十指相扣,能多慢就多慢地从街头走到街尾。
  只有在戴着面具时,我们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肩并肩,站在所有人面前。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他。真的见了面,我却要装作和他不熟,擦过他的肩时也不能多看他一眼,只能独自演着喜悲不明的戏。
  “乔乔,一切都还在计划中,再忍一忍,我们终是会等到那一日的。”他的声音有些哑,却犹如春风一般抚平了我近日越发忐忑难安的心。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面具下却是泪流满面。
  走到街道的尽头,我没再看他,扯下面具独自回了王府。刚入门管家就迎了上来:“王爷,户部左侍郎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我脑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户部左侍郎是江寒,心下一凛,快步走到前厅。进厅后,江寒定定地看着我,随后颇有些慌乱地拱手作礼:“王爷,臣最近在查户部之前的账目,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窗外又下了雪,这是大梁晋安十年冬最大的一场雪。有多少曾被尘封的肮脏又被掀起,有多少曾走了又来的人,再次别离。
  谢玉即位以来,每年的除夕都过得很热闹。百官汇集长安殿,君臣同乐。一入大殿我便坐在了江寒的身边。群臣脸上都是一副“我懂的”的表情,和我关系不错的几个居然不要脸地问我几时四婚。
  我拎着手边的筷子便扔了过去:“滚!本王最近不想杀人,四婚啥的以后再说。”
  只要不嫁给他们,他们是很乐意玩儿我的克夫梗。殿中一片哄笑中,门口丞相杜安带着几位朝臣进了殿,视线瞥到他身后的沈之洲,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不知道方才我们这番话他听没听到,若是听到了以后逮到机会又要和我闹。
  这个小心眼儿的!
  众臣落座,谢玉也坐在了上首,君臣融融,推杯换盏期待着国富民强、万事如意的又一年。我斟了杯酒,轻轻地对着沈之洲的方向举起。四目相对间,我笑了笑,转过身子撞上江寒的酒杯:“本王敬你。”
  江寒微怔,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他站起,走到大殿中央:“臣为我大梁担忧,若顶梁柱石内里破烂,又怎么撑得起我大梁的社稷重任?是以今日盛宴,臣不得不站出来。”
  殿中的喧闹随之安静。
  我垂下的视线里,沈之洲的长指摩挲着酒壶的纹路。
  江寒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灌入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大梁柱石丞相杜安,勾结臣下,买卖官职,草芥人命,罪不容诛!”
  第五章
  长安城人人都知道江寒是纪王看上的人,在刑部时就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是以江寒调任到户部之后,户部尚书不敢再让他做什么麻烦的活计,只让他去档案库整理历年的账目。
  江寒虽然胆小,但做事很谨慎,就这么发现了三年前一些账目的不对劲儿。
  他来找了我,扮演深情人设的本王当然全力支持他查下去。江寒来了劲头,也有了依仗,这一查竟查出了惊天的大案。
  三年前原户部尚书齐放勾结几个朝臣,将户部的银子以高利私自借出去,贪污渎职。这件案子以齊放自尽,其他几个朝臣被流放而终结。   账目上借出去的银子连利息一并交回到户部,然而实际上这银子并未入库,而是继续在外借贷,且数额比之前还要庞大,是有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瞒天过海。
  齐放已死,事情却没终结,他或许有错,但也只是幕后真正黑手推出去的替罪羊。
  “臣在第一时间就把事情告诉了户部尚书李大人,当夜臣在家里就遭杀手刺杀,侥幸逃出。臣想李大人肯定与此事有关,之后无意中撞见李大人私自会见丞相,臣自知势单力薄,只能恳请陛下下旨彻查。”
  江寒伏身,头磕在地上。杜安怒喝:“一派胡言!你这人竟走些邪门歪路,令人不齿!”
  呵呵,这怕是在说本王吧!
  我嗤笑一声,道:“本王看丞相这模样倒是想起个成语,‘狗急跳墙’,多贴切。”
  “你——”
  “都闭嘴!”谢玉开口,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我,我直直地迎上去,这片刻工夫多少纠葛过往一一闪过,最终她闭了闭眼,“查。”一个字落下,我那颗悬了多时的心也随之落地。
  杜安为相多年,又是擅长拉拢人心的角色,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不能成眠。
  我坐上马车,去了城郊的乱葬岗,找到了一块青石碑。指尖摩挲着“齐放”二字,太凉了,凉得我浑身打战。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下一刻敞开的斗篷将我从后拥住,他手摸到我的脸上,擦去我满脸的冰凉:“这里面又没有真的葬着你的心上人,哭什么?”我吸了吸鼻子,反过身子紧紧地拥住他。
  我抬起头,婆娑泪眼中,我颤着手遮住他下半张脸,他的眉眼一如往昔,淡然出尘。那昔年的声音穿过时空,在我耳畔回荡——
  “王爷不识,我叫齐放,是现任的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齐放,是我的第三任夫君,也是唯一一个真正走进过我心里的人。
  当时我克夫的名头已经很响,所有男子都对我避之不及,只有他对我死缠烂打,百般追求。那个冬日,因为身边总多出个人显得格外暖。面对齐放的再一次表白,我心里的防线微微松动,冷着脸道:“本王想看满院的桃花,做得到我就嫁给你,如何?”
  这当然只是托词,这时候哪还有桃花。
  五日后齐放才再次出现,将我带到齐府的后院里,入目便是一片的粉红之色,寒冬之中竟是一院的桃花。走近一看,那花竟是用纸做的,一朵一朵被绑在了树上。
  “乔乔,嫁给我,可好?”
  我眼眶红红地答应下来,但谢玉不同意。她不同意的原因我知晓,就好像一开始我也没想过真的嫁给齐放一样。最后谢玉还是妥协了,春日桃花真的开放时,我和齐放成了婚。
  幸福温馨的一个月之后,谢玉带我到九安山去祭拜母皇,不过走了三日,户部的案子便曝了出来。
  本来只是账目上有异,但大理寺那边定案极快,我赶回长安城之时齐放已经被押入地牢。我信齐放不会做这样的事,求谢玉彻查。
  谢玉应了下来,却不想当夜齐放便在狱中畏罪自尽。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想要跟着去死,却收到了一封信。字迹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上面只有一句话:等我两年。
  齐放没死,死的是代他入狱的替身。
  我本来如死水般的心,在见到替身的尸身时惊得狂跳。因罪而亡的人不能下葬陵墓,只能埋在乱葬岗。初春时草木初生,可埋替身尸身的地方寸草未生。
  他是被毒死的。
  有人不想让他活。
  两年后,齐放削骨换脸来到我面前,他是参加科考的学生,和纪王谢乔没有任何关系的沈之洲。两年时间,足以让他查清楚陷害他的人。他高中状元,进了文渊阁,在暗中将整理好的线索一点儿点儿放给江寒。
  杜安家中有账本,还有和其他朝臣勾结往来的书信,这些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只要大理寺的人过去就能轻易找得到。这一切,终是要有个结果了。
  湿润的脸颊旁温柔的唇在游移,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乔乔,等明天桃花开的时候,我再娶你,我们永远不会再分离。”
  第六章
  一切正如我和沈之洲所计划的那般,大理寺从杜安家中搜出了铁证,包括户部尚书李大人,朝中大小官员涉案者多达二十人,把持朝政数十年的丞相杜安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齐放早就死了,清白与否早就无所谓了。只要杜安能有应得的下场,我们便能安心过我们的日子。
  元宵节时宫宴之后,我留了下来。女帝的迁安宫里,我和谢玉提了我跟沈之洲的婚事。
  “沈之洲?不是江寒?”
  我摇头道:“我最近发现沈之洲长得比江寒好看,臣妹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皇姐就成全了我的肤浅吧!”
  “乔乔,你从前不是说,要一辈子陪着皇姐,帮着皇姐?”
  我笑了笑:“那时候皇姐受人欺负,现下皇姐君临天下,哪里还要我这小丫头帮衬。皇姐也赶紧迎个皇夫入宫才好。”
  谢玉扯开嘴角似是笑了,眸中情绪却晦暗不明,最后终是依了我的话,婚期定在三月十五,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从前我想嫁给齐放时,她费劲了手段阻拦,只等我绝食把自己累得去了半条命才心软。如今我只说了几句话她就答应了,当真是让我惊讶,但即将和心上人厮守的喜悦冲去了这短暂的不安。
  我终是能光明正大地和沈之洲站在一起,像是要把过往的三年时光补回来。我们发了疯般地凑在一起,走过长安城每一处,吃红绡馆的醉香鸡,听如意茶楼说书人新编的话本,入了夜吻到一处,呼吸纠缠,交颈缠绵。
  这时光可真好,好到我心里总是难安,就好像是像偷来的一般,唯恐某一日会被拿走,再也不给我。
  一月之后的一日,因着快到二月二的大日子,祭奠天地的告书、下发到各个省府台的文书都要提前准备好,负责这些的文渊阁忙得厉害,沈之洲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陪我疯、陪我耍。
  我一个人正无聊呢,江寒忽然递上帖子。
  红绡馆二楼的雅间里,各式珍馐摆满了桌案。江寒替我斟满酒:“这些日子户部事忙,今日臣才有时間感谢王爷。臣能有今日,多亏王爷提携。”   见他没有在意我之前的针对,我放心下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能这么想最好,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和本王说。”
  又扯了几句,我准备去文渊阁接沈之洲,可刚起身我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小腿竟是战都站不稳,只能堪堪撑住桌案,骨节都泛起了青白。小腹中热流涌动,游走全身,竟是难以抑制的燥热。
  “王爷……”江寒的手抓着我的胳膊,有些凉凉的,让我忍不住想靠近……电光石火间,我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回事儿,用尽全力甩开他,身子却软绵绵滑到地上:“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不是说过喜欢我?可到头来为何弃我于不顾,要和沈之洲在一起?我哪里不如他?”江寒咬牙切齿地扑过来将我压在身底,蛮横地撕开我的衣衫。
  我挣扎着,脑中几近空白。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红得刺目,红得让人辨不出前路。
  杀了他……
  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回响,我浑身像是又有了力气,一把掀开江寒,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到捏碎他的筋骨。那痛苦的呻吟声让我更加兴奋,我随手抓过一把椅子……
  身下的人细细喘息,最后再没了动静。
  眼前的红变成黑,我动作一顿,倒在地上,再沒了知觉。
  我醒来时,世界都变了个模样。
  江寒死了,是被我亲手打死的。红绡馆的小二进去时,我倒在江寒的身上,而江寒已然断了气。
  户部尚书,一部之主,这事儿不会像之前那样轻易就被翻过去。长安城突然炸开了锅,有人不满我多年为非作歹,横行无忌,借着这件事情发动游行,高喊着请陛下杀纪王,以正大梁之风。
  外头闹哄哄的时候,我人在迁安宫。
  谢玉端了碗药坐在我旁边,我蜷着身子,轻声开口:“我以为这些年我帮你已经够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为什么不能放过我?难道这些年……还不够吗?”
  我杀江寒时浑身兴奋,显然是有人下了药。江寒死了,外面沸沸扬扬的,我人却还在这里。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仿佛什么都懂了。
  谢玉有可以让我全身而退的法子,她在等。
  为什么杜安在户部诱发的案子那么大,却除了齐放外再无人发现端倪。
  为什么当年我刚随着谢玉去九安山,假的齐放便被毒死了。
  ……这些我仿佛都懂了。
  我是她的妹妹,也是她这么多年拿捏在手中的棋子。
  我们相依为命,她偏执成狂,她不许我在她画下的圈子里走出去一步。从前我未有心爱之人,次次都听她的。
  我第一次嫁给羌国国主,我偷了羌国的排兵布阵图,致羌国大败,国主战死;
  第二次嫁给手握重兵的真北大将军,新婚当夜,我在合卺酒中下了药,诱发他心病发作暴毙而亡,兵权顺利回归谢玉手里。
  我本以为这就够了,可她不想放过我,一个女子最好的利用点便在于嫁人。
  是我太傻,以为她当年只是担心齐放不是良人,不晓得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让齐放活。如今江寒的事,我能确定,她是想把沈之洲牵扯进来。
  她不放过我,她怎么舍得放过我这枚这么好的棋子?
  我笑着笑着,终是控制不住,一把将那药碗打翻在地,嘶声尖叫:“谢玉!我也是人!我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谢玉不怒反笑:“都无所谓,只要你还能帮朕就好。这事儿好办得很,只要有人站出来说在你吃食里下了药,诱你发狂,才杀了江寒,一切就都解决了。”
  我心下一凛,外头太监总管匆匆来报:“陛下,沈之洲来了。”
  沈之洲来了……来送死了。
  第七章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日天边的残阳,忘不了那一身血迹提着刀步步靠近我的沈之洲。以沈之洲的心性和计谋,他可以全身而退,可以用更容易的方法解决这一切。可他偏偏用最傻的办法,拼了这一条命冲了过来。
  侍卫们提刀冲杀而上,沈之洲虽武艺高强,但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我看那一刀一刀砍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砍在了我的心里,疼得鲜血淋漓。
  “不要再打了,沈之洲你走你不要再管我,沈之洲你走啊!”他听到我的声音,遥遥望过来,居然还在笑。
  “后面,小心后面!”话音刚落,那斜斜刺过来的刀插进他的腰际,我终是嘶声大哭,无力地跪在地上,紧紧地攥着谢玉的衣角,不管不顾地低头哀求:“你日后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你放过他,你放过他……”
  “一个他,让你骗了朕三年,这样的人朕怎么可能放过?傻姑娘,你一直都最听我的,以前是这样,以后也只能是这样。”
  一番话把我所有的希望尽数打碎,散在风中。我摸了摸发髻,拔下金簪在手,猛地刺入拦住我的侍卫的眼,趁他大痛之际推开他,直直地跑了下去。
  “快将她拦住!”谢玉的嘶吼,冲天的杀声我仿佛都听不见了。我像是疯了的豹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中。谢玉不会杀我,那些侍卫也不敢真的往我身上招呼。
  沈之洲像是撑不住了,跌进了我的怀里。我啜泣着将他死死抱住,颤着手擦着他脸上的脏污:“你怎么这般傻气,一点儿也不像你……”
  沈之洲眉头舒展开,笑着看我:“十年前你去江北,从山匪手里救下个书生,你可还记得?”我依稀有些印象,却又不甚清晰。
  见我愣神,他笑意更深:“我想以身相许,可翌日你就离开了。虽然十年前你丢下了我,可我……可我这辈子都不会丢下你。”
  十指相扣,十年纠葛。
  我爱的他,爱我的他。
  沈之洲以刀置地,踉跄着站起身:“陛下让臣做什么臣都心甘情愿,只是刀剑无眼不要伤了纪王,臣可否与陛下进殿细谈。”
  谢玉不置可否,我搀着沈之洲艰难地上前,我不知道这一步步,是将他往地狱里推。
  殿门之前,他将刀扔下。
  “乔乔,你会记得我吗?”
  他兀自开了口,还未等我回答便俯身吻了下来。血腥味夹杂着熟悉的气息搅得我神思紊乱。接着他猛地一个用力我被使劲儿推进了殿中,殿门被掩上,从最后的缝隙里看出去,红日金光之下,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如海深情。
  “乔乔,不要忘了我。”
  自宫门前传来的杀声震天,自掩住的门外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我用尽全力拍着门扉,可他以身子堵住门,堵住所有可能会伤害我的人。
  我声音喊哑,眼中血泪滚着流下:“沈之洲!!”
  尾声
  那一场逼宫中,女帝谢玉被乱臣贼子沈之洲所杀。皇家谢氏这一代子嗣不少,但除了谢玉和谢乔,其他人都在那几年激烈的夺嫡中或被圈禁,或被流放。此番谢玉突然驾崩,只有纪王即位,才名正言顺。
  大梁晋安十一年冬,年号改为元顺。他们都说我很幸运,做王爷时潇洒恣意,做皇帝时万人敬贺。
  可沈之洲,他们都不懂。没有你的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日在来皇宫之前,沈之洲在文渊阁模仿了谢玉的笔迹下了圣旨,说有羌国奸细伙同守卫皇宫的御林军作乱,调了长安城外驻扎的从前真北大将军的军队,来皇宫平叛。
  那样的混乱中,谢玉以为有人谋反,阵脚大乱,沈之洲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除去了将我人生彻底毁了的人,也除去了他自己。
  后来我听谢玉身边的内侍说,沈之洲死前说:“是我给纪王下了迷幻药,控制她的理智借刀杀了江寒,一切,和纪王无关……”
  ——一切与纪王无关。
  这是沈之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让我后半生顺遂无虞,也让我后半生再无所依。
  乱葬岗起了风,酒意散了大半。迷蒙里,我好像又回到了流水桥,又见到了我自认为初遇时的他,倚在流水桥边,对我一笑。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从晋安七年的那一场相遇开始,风在吹,雪在下,桃花开满地。
  多少风景在眼里,沈之洲,我却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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