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我没有想到,太阳,会变成一面金鼓。
我久久难忘的是,年少时,一次才踏上汾河岸边,一阵鼓声简直从天上擂来的,马上震慑了我。鼓手们穿飞龙图案的民族传统服装,清一色扎杏黄头巾,尤其头上的红绒球,在俨然蓄积了一世的激情下,上下摆动,煞是引人注目。
大气浑厚的鼓点中,我踮起脚尖,完全沉浸交织一片的风涛声中了,一股新异的力量,注入周身每一寸骨髓。天上高悬的金鼓,击穿河心,寰宇正展示无法测度的奇壮瑰丽的面目!世上的山脉会游移,一列由灵石顽石嵯峨磊砌的山脉,游龙一般向我徐徐驶来,青石大山巍然屹立,崖壁深藏着凤凰振翅之音。黄河的河面闪耀日斑,金鳞跳跃,更似神龙一般在沃野上奔流,偶尔掀起浪头,发出野性的咆哮,尤其当一团浪砸上悬崖,匐然炸碎,平地骤起沉雷的吼声,让人疑心浑圆的苍穹,会劈出一道青色闪电。
“嗨——”,鼓手们痛快淋漓的喊声后,一阵急鼓飞来,击得天崩地坼,热泪顿时溢出我的眼角。在微朦的泪光中,野火烧不尽的草拔脚疾驰,覆盖了巉岩与蒺藜,从我身边向遥不可测的海水漫过的天涯,闪电一般蔓延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黄土地上观擂鼓。
那之后,为风格各异的鼓乐我又屡次倾倒。
世上有一个事物,裹挟神秘的气息,既可包容乾坤,也会浓缩成一个元气充沛的符号,那就是鼓。蜗居时,旅行时,只要接触到与鼓相关者,我就不免心旌一荡。或者,我心井的最深处,始终潜伏着一面鼓——记得有一回在绿皮列车上,我闲翻杂志,瞥见一幅非洲篝火鼓手油画,一时恍若置身于热带草原上,听到犀牛叫声、骤雨般鼓点及男人女人艰难跋涉后的欢呼——更何况,华夏大地上久远的鼓乐,对我有磁石一般的吸引力。
初识一壶上绘的鼍鼓时,我心下一坠,不禁推开窗来,眺望着苍莽群山上的云雾,諦听来自远古的一声声召唤。立马风陵望汉关,云峰高出白云间。我幼时所居的垣曲,位于传说众多的中条山脉,后举家迁移到黄河上的禹门古渡口,离汾水汇入黄河处更近了。在从未离开过的晋南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会踩中大地的鼓。有道是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华山。从高原星宿海驶下的九曲黄河,在内蒙古托克托突然转折后,千里雷鸣南下穿越晋陕大峡谷,风逝雾隐,猛湍飞浪,造化之笔开始书写九曲中最大的“几”字,书写“几”字右臂最遒劲的一竖。到了晋南风陵渡又一折,从此眷恋依依东流入海。她用最深情的臂弯搂抱了河东沃野,这片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星簇的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啊。有时候,我伫立在“禹功于此为大”的禹门,思寻起不远处西侯渡那中国旧石器时期第一缕人类的火光,打击石器所呈现的自然音色的节奏,以及晋南尧都陶寺遗址的第一朵文明焰苗,我不禁向山脊上一条飘带似的,已有4000余年历史的虞坂古盐道望去……一面鼓声,咚咚传来。高擎松明的先民,从黑黢黢的夜出发开辟鸿蒙,究竟跌跌撞撞闯过了多少险关,终于点燃文明的晨曦?
《诗经》里高筑的文王灵台上,鼍鼓之音犹未绝。鼍,又称扬子鳄、鼍龙、土龙、猪婆龙等,哪一个名字,不卷来几分神秘、却不乏土腥味亲切的气息呢?鼍皮坚硬,蒙鼓声震四方,在洪荒时代该击起人们何等庄严神圣的情感?传说五帝之一的颛顼,命鼍首先奏乐,鼍仰躺着用尾巴敲它的肚子,发出“嘭嘭”的声响,《吕氏春秋·古乐篇》说“乃令鼍先为乐倡”,岂不意味着鼓为古代乐舞的前驱吗?当吹拉弹拨等乐器未产生前,击器却已陪伴人们度过无数悲欢岁月。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扬起骨槌,四野之风,又何尝不摩挲古拙之陶鼓,彰显强悍的生命力,又穿过迂曲悠长的历史隧道,引领我们向下一轮旭日跋山涉水?
二
那一年,我一踏上新绛,顿感相见恨晚,且愧且喜。愧的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近在咫尺,今日却才相访;喜的是陪母携子,在日光月影的巷路上缓缓踱步,共享天伦。垒砌千余年的绛州城,光影几尺厚,风土几许醇,正适宜慢慢的脚步去丈量。从牛胁条巷子的旅馆出来,我踏上布局巧妙的卧牛城牛脊——一条南北通衢,可以遥想昔日车马川流衣香鬓影的繁华。早在春秋,绛州便与太原、临汾齐名,并称“晋国三城”,控带关河,可谓镶嵌晋南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如今的绛城,傍着吕梁峰云悠悠,汾水烟光濛濛,自隋朝迁州治到现址,亦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绛州人会说,你看,那开南门仿佛牛嘴,北端龙兴塔俨然耸翘的牛尾,东西天池活灵活现的牛眼,而架在南门口汾河上的浮桥,不正是亲水嬉戏的牛舌吗?
卧牛城隔着悠悠时光,欲同我做心灵的交谈。绛州人会说,街、楼、塔、寺、庙、观、三关五坊、两门六十四巷的格局,在唐代就形成了。
香港的南莲园池,曾被评为“老外最爱的十座中国公园”,并排名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该园是以新绛的绛守居园池为建造蓝本的。即为唯一现存的隋代园林,绛守居园亭台水草几经盛衰,悄悄见证了北方园林的演变史。我第一次体悟妙造自然的华夏园林营造理念,便是徘徊此园时。真气拂拂生于水墨画上的留白处,飞檐透露宇宙的无限生机意态。我欲听范仲淹欧阳修等名臣诗酒酬唱,又欲秋日登上“致虚守静、吾以观复”的静观楼,遥忆望月台的天心月圆,苍塘风堤的烟霞生灭;又欲积雪访象征佛家净土的莲花池,芙蓉未玉立,嗅不到藕香……我欲子夜擎火相照,满园山石或隐,或显,虚实中不更见山水真精神吗?鸢飞鱼跃在我心,渊深静寂亦在我心,绛园俨然胸中丘壑,布满了创造的光芒。
风,吹过洄莲轩的疏窗,挟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在人文与大自然之间萦绕。
一整座绛守居园池,又是绛州大堂的一面疏窗。
而我从虎豹门出园,逡巡于全国最大的州府大堂——绛州大堂内,只觉十分宽重,风云金鼓骤然驰于横梁。被历史的巨掌,抹尽柱子的罅隙,绛州大堂还会忆起大唐李世民东征高丽,令名将张士贵在此设帐募军吗?风萧萧兮云漫漫,金鼓鸣兮旌旗猎,来投军的薛仁贵,是否也回首凝望了一眼峰岭云横,踏上白袍虎将的传奇生涯?斗转星移,苍黄转台,走马灯一样的历史人物接踵亮相,又悄然退场,留下《泛舟之役》《柏壁屯兵》等掌故,在绛州父老的茶壶里浸着,弦鼓上响着。 每个黄昏,或者白昼的闲暇,安顿好家人后,我总是去拜访有名的绛州三楼。一般州府多有鼓楼,而绛州却钟楼、鼓楼与乐楼并峙,在城西高塬上列如宝鼎,这一奇特处,更是守望绛州的深情目光。乐楼为酬神演戏之戏台,老辈人说,往日逢年过节是热闹异常的,向上是鼓楼,而钟楼地势最高拔,内悬金代铸造精良的万斤巨钟,钟声清越宏亮,相传夜静渺渺不绝数十里呢。每逢登临,浑厚的绛州沃野拥抱着我,平川路迢递,千里快哉风,顿时胸中块垒尽除。我伸出手指,都能碰触到大地滚烫的心跳。从历史深处响起的黄钟大吕,撞击着每一个过客的心灵。
大地之上是苍穹。
先不说鼓楼下的七星坡,旧日石嵌的北斗星午夜会发光,但只鼓楼雄伟的身姿足以引人了,细雨磨啮着它,和风抚拍着它,雷鸣之日,电光似龙蛇滑过它的廊檐,也默默向着天空陈述。七星坡下的乐楼,是旧日献戏娱集的热闹民俗场所,梆子戏前身宋金锣鼓杂戏,也淵源于久远的鼓乐,并吸收了外来因素演进而成,可见绛州人对家乡瑰宝鼓乐的深深喜爱。
史载,公元619年,唐朝方定鼎一年,刘武周宋金刚起兵叛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秦王李世民隆冬东渡黄河,屯兵绛州境内的柏壁,次年击败叛军,凯旋时百姓擂大鼓与将士当街盛大联欢,庆奏出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登基后,为表示不忘其本,改编成闻名遐迩的宫廷乐舞,又亲绘舞图,“左圆右方,先编后伍,鱼丽鹅颧,箕张翼舒,交错曲伸,首尾相互,以象战阵之形”,使乐工120人身披银甲,持戟演习,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击刺疾徐,歌者相如。《旧唐书·音乐志》载“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