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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采访万方,是在2010年7月,距今正好十年。万方父亲——曹禺先生的诞辰,也从100周年来到了110周年。
与十年前相比,万方瘦了一些,温文尔雅,简洁古朴,她身上有一种旧式文人的气质,不像现代人。与之对照的是,她的言语本真自然,谈到激动处会骂脏话——这是青春期那几年在东北学会的,这些脏话冲刷了她身上某种平和的气质。
与十年前的谈话一样,我们从伏天的炎热午后谈到了黄昏,谈到天色暗下来,下起了雨,一片清凉。
万方的新作《你和我》里面,有父亲曹禺和母亲方瑞当年的情书,也有父亲与挚友巴金先生的通信,还有曹禺当年写给万方姐妹的家书——这些文字,穿越时空,第一次披露于世间。万方从尘封的木头柜子里把这些书信一封封拿出来,感觉“身心被冲刷了一遍,被父母明亮灿烂的爱情之火烧了一遍。”
万方说,年轻时自己不关心父母。母亲离去时,她才22岁,正在东北当兵,还没有来得及去了解母亲。起心动念,把这些情书逐字逐句敲出来的过程,“是因为思念父亲母亲,推开沉重的大门,面对生死;要为自己的爸爸妈妈做点什么,让世人看到,最真实的他和她,以及他们的爱情。这是发自心底的一种渴望。”
写作事实的过程,无比艰难。一年半时间,万方的血压数次冲到了170以上,父母多年前的书信是密度极高的能量,使她的心脏鼓胀,写作暂时停止。
小狗乖乖在今年1月份离开,面对“生之痛苦”,万方选择了去领养另外一只小狗“球球”,并且称呼它为“乖球球”,这才缓解了痛苦,重新上路。
《你和我》中间,万方试图寻找真相,最终理解了父亲人性的弱点,与沉痛的时代创伤。这是一部“真诚之书”,女儿对父母生命的追问和记录,是对真相的好奇,是对理解的渴望——理解不完美的父母,同时原谅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
“爱情是一个教派”
《你和我》背面有一幅方瑞画的山水画,附有曹禺先生的题词:“亡妻方瑞,恬静聪慧,终年相随,艰苦共生。夫见画追思往昔,痛不得语。”
曹禺先生一生情感极丰盛,有三任夫人,分别是清华大学读书时的同学郑秀,万方的母亲方瑞,以及方瑞去世16年之后,最后一任夫人,同时也是曹禺30多年的朋友李玉茹。
父亲母亲因为婚外恋而相识相知,这是个坎。万方用了十余年,才迈过去这个坎:“我小时候总对这个事情有障碍,没法理解。总觉得父亲是出轨了,才跟妈妈在一起的。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她是第三者。这个障碍困扰了我十年。按说,我是个作家,应该看透。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都通的女性,当时是决绝地背叛了自己的家庭,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姓名,这当然是一种牺牲。真相我们是不能了解的,只有当事人知道。爱情这个东西太神秘了,解释不明白。”
“妈妈原名邓译生,是爸爸给她起了这个新的名字:方瑞。新名字意味着新的开始,让一切重新发生,让旧有的留在身后。”
在雾气弥漫的长江边,煤油灯下的夜晚,古老的城墙上空寂无人。方瑞,一步步向上爬,脚底湿滑,有些东西永远地抛在身后,再也回不去了。但她还是继续向上,奔赴约会。哪里来的勇气,让她不顾一切?
“我要感恩一个人,李玉茹,1980年她和爸爸结婚,我一直叫她妈妈。1996年爸爸去世后,她把所有通信交给我,信、电报、手稿……多么感激她那颗温厚的女人心,只有这样的心才明白这些信的珍贵。”
继母李玉茹把曹禺先生的书信都给了万方。看见鲜活的用血肉组成的爱情,万方心里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这样的情感,这样的美好爱情,应该有更多的人分享——实际上是这样的一个初心。如果我写,就写一个最真实的他和她,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希望看到真实的人。如果只是写赞美也可以,但是那样,我的心过不去。”
这些信极为特别——细长的、薄如蝉翼的纸片上,曹禺的字迹小得像蚂蚁,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诉说着当时浓烈绵长的情感。
曹禺致方瑞(摘录) :
今夜月色好,多少天我说一同步步月,总没有做到。有一天我们必每逢好月色相偕散步,补偿今日应该很容易而又很不容易做到的期望。我也想着有一天我们在北海荷叶丛中遥望金鳌玉蝀桥上的灯火,或者在一间小咖啡店里我们静静听着音乐,喝着你爱的浓咖啡,或者在雨天里找一个小菜馆弄两三斤好黄酒,心领神会地品味一下。总之,只过去一段苦日子,各种可能的打击经过以后,我们要把我们的生活好好安排一下,把这段短短的生命充实丰满,使这一对魂灵都不必在天涯海角各自漂泊。忧患时,这一对灵魂能挡;快乐时,这一对灵魂能尝。如你有一次说的,懂得享福也要懂得吃苦……什么文章,画画,这怕还是身外事。能有成就更好,没有成就,我们已经做了一个真正有灵性的人该做的事,我们还乞求什么?需要什么?
“如果说,爱情是一个教派,那么我爸爸可以看作是牧师,妈妈在他的引导下皈依,成为一名最忠诚的信徒。两个被爱情折磨的发疯的人,他们的通信,并不虚妄,符合实情。而且可以看出爱情是没有办法治愈的,只有爱之弥甚。”万方说。
“那时候,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爸爸曾在信里对妈妈说:“最后,让我们在临死以前还能握着手微笑,没有一个感到一丝酸辛,没有一个觉得一丝幻灭。”
偶尔,万方以作家的角度想到父亲的第一任妻子郑秀,“很想写这个女人,她的一生,少年时在清华大学遭遇了我父亲热烈的追求,中年时念念不忘一个再也不爱她的男人,直到他的妻子去世,老年时还想要复合……”
与世界上的许多男性相同,曹禺先生,再也没有回头。
“生命的核是自由”
有一首曹禺在住院期间写给外孙——万方儿子苏蓬的一首小诗,充满乐观和幽默:
“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也流着另外一个人的血,
如果你长大了很聪明,
那是我的血在作怪,
如果你是个白痴,
对不起,那是另一个人的血在作怪。”
万方谈起往事,微笑说:“特别逗,我儿子看了马上能理解他的幽默。那时苏蓬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我爸就把他当一个大人。儿子明白其实外公是开玩笑,他当时的反应是立马就懂了,体会到了外公脑洞很大的幽默。
去年,导演赖声川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原址做了曹禺话剧作品《北京人》。排戏第一天,以母亲为原型的女演员开始读剧本时,万方泪流不止。
曹禺的外孙苏蓬现在也是国内著名话剧导演和影视编剧,曾经执导万方的作品《有一种毒药》。电视剧《怪你过分美丽》也是他的作品之一。
三代人的文學传承,令人动容。
青春期的万方,正值少年心气,“年轻的时候,我写的东西从来不肯给父亲看,觉得自己的作品比父亲的牛。现在,每次写东西都会征求儿子苏蓬的意见。包括这本《你和我》,之前我一直在纠结,不知道怎么切入,我就跑去问儿子。儿子说,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
“我一下子就通了。”作为女儿,又是母亲,万方说:“对我儿子,我做得并不好,要求太多。当你成为母亲,常常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少年。永远不要忘了自己叛逆期的感受。作为长辈,我觉得,关键是要有童心。之前,随着儿子成为编剧和导演,我总是会担心,他下一个事情进行的怎么样?最近,想起父亲对我的教育,我慢慢地学会了不干涉。”
“爸爸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的核:自由的感觉。在抚育孩子这件事上,他是自由的行动派,他比我强。我总是想,我怎么就没有学会他,怎么去当父母,去尊重和信任孩子。”
长大了,甚至老了,才看清是谁影响过自己。万方说:“肯定是父亲。我们俩的交谈可以超越父女关系,更像是,人对人。我身上有些敏感,悲观的性格——应该是有父亲遗传的因素在。现在想来,父亲对我的影响都是非常美好的,比如说对阅读、戏剧、音乐等方面的熏陶。”
万方始终无法回避父亲的巨大光环,但母亲和其他女性的命运是更需要被看见的一个群像。
母亲和女儿之间,总是有许多复杂微妙的情绪。“作为女性,自己和母亲都喜欢平静的生活。可是,当我能够跟母亲真正去相处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没有了,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我现在的心情来想象一个女儿,到了一定的年龄你会知道,要爱妈妈。母亲对你的爱是全世界最深的爱。哪怕有矛盾,女儿也要容忍,要理解。要真的往后想。因为她老了以后,真的像我这种情况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我不断在梦里寻找妈妈,永远没有找到过,可见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空洞。”万方说。
“所以,千万不要让自己的人生有这样的遗憾吧。”
“真相存在于寻找之中”
另外一封信,是1940年春天的曹禺写给朋友巴金的:
“一个人活到壮年开始觉得有的路走错了,少年人的莽撞,糊涂,近视慢慢逐步发现。现在,我的心只想从头来过,我绝不相信走错了路就转不回头……你的信,使我流泪,我的学生们看见了,偷偷怪异这么一个大人怎么默默地哭了?我忍不住,我心里高兴,你给我多少精神的慰藉,这字里行间哥哥一般的心情使我再也忍不下我的泪水。我给我爱的人看,因为她现在也爱我。她是个极幽静温婉的女人,同时也是个钢铁般性格的人。我们把你当作共同的哥哥。虽然,你来到此地见了她,没和她说一句话,她也是沉默的。”
“爸爸真正的好朋友,一辈子的朋友只有一个,巴金。他们结缘于《雷雨》的出版。”万方回忆道。恢复自由后,曹禺先生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上海,去看巴金。
巴金来北京开各种会,两人每次必见面。“那次两人沿着王府井大街一直走到东安市场,门口有卖冷饮的,爸爸建议吃根冰棍吧,李伯伯(巴金)赞同。于是,一人手里举根冰棍,慢慢悠悠,边走边吃,像两个孩子。”
父亲当年“找路”的过程,令女儿万方想到一本书《走出荒野》。她的感悟是:“找到最好的自己,然后能够尽可能地留住她。”
“这个话听起来有点好笑,有点鸡汤的味道。所谓最好的自己是什么呢?就是能够跟自己相处。每个人会有很多纠结,你无奈苦恼焦躁焦虑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你不能跟自己相处的时候。其实人就是在一件件的事情之中成长。就是随着岁月、时间,随着不断的经历——经历失去或者获得,或者是待人处事,都是在一次次的选择,选择的过程中,你就会慢慢地贴近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有时候你的选择是不对的,你会尝到后果;再次选择的时候,你就会做出一个相对比较符合自己的选择。”
“我经历了妈妈的走,爸爸的走,丈夫的走,小狗乖乖的走——面对最亲密关系的离去,对于认识自己是一个重大的迈进,更加找到自己的位置。经历了最亲密的人的死,你会对生存,对生活,对人生有一种更深的理解。这个理解并且接受的过程,是有意义的。每个人尽可能的在自己的范围里不断地改善,找到最好的自己。要甘于寂寞,战胜自己,真正去追求心灵的自由。”
万方的妹妹看到姐姐如此辛苦,说:“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既然知道徒劳无功,为何还苦苦求索?为什么“跟自己和往事过不去”?万方说:“我要放弃这份追求吗?不。我必须在碎珠子之中寻找真相。真相存在于寻找的过程之中,寻找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真实。这个过程,既是寻找自己的过程,也是释放生之痛苦的过程。”
2020年9月是曹禺先生诞辰110周年。万方说:“他的戏剧又多演出了十年,戏剧岁月又长了十岁,他的艺术生命也长了十年。所谓的经典是什么?就是他的艺术活得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