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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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岍铺是个古镇。古镇之所以叫铺,跟一条兴于唐朝的驿道有关。驿道由北向南,在武陵山脉留下众多铺递和驿站,渐成闹市。由于古镇发端于铺递,名称循旧例,以铺相称,比如,钻天铺,响水铺,羊头铺,木根铺,走马铺,铜罐铺。过了叫猫鼻梁的山垭口,是牛岍铺。
  牛岍铺坐落于一块平坦洼地上,四面环山,形如驼背而行的乌龟。如果以街道论,古镇则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弓身是一条弯曲的石板老街,两侧多为木制旧房,居民营生以客栈、饭铺为主。弓弦是一条黝黑发亮的过境沥青公路,居民多为外来生意人,买卖五花八门,有建材铺、成衣铺、理发铺、百货铺、日杂铺、医药铺、灯具铺。除了常见铺面,也有麻将馆、成人用品店、屠狗卖肉和出售牛下水的火锅馆。当然,少不了间夹着几家政府机构和银行储蓄所。还有因殡葬改革,专门提供骨灰盒和订制墓碑服务的。
  一新一旧两条街道使牛岍铺形如一张大弓,弓上的箭由旧时驿道形成的石板小巷构成。小巷从沥青公路向南,穿过两排木楼,越过老街,出了古镇,化身为一条石铺大路,在洼地尽头隐入苍茫大山。
  沿石板大路出镇一箭之遥,有小块平地,叫放牛坪。放牛坪上,有一棵古榕树,长得枝繁叶茂。据镇上老人们说,此树树龄不下百年。早前,有乐善好施的人在树下设了一个木制茶桶,安置了可供歇脚的条石,免费为过往行人提供茶水。如今人们习惯喝瓶装水了,茶桶早已匿迹,条石被人打扫出来,成了老街居民晴天歇凉、打麻将、吹牛的社交场所。在放牛坪玩耍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上自镇政府官员,下至被老婆抛弃的光棍。人杂,话题也杂。有人喜欢谈大事,比如,中美打贸易战,牛岍铺怎么办?有人喜欢谈小事,比如,哪个跟哪个同居过。多数人吃完一日三餐,更关心与己相关的古镇时事。比如,三年前的秋天,一个打麻将的人说:“老子想好了,现在我啥也不关心,只关心牛岍铺村委会的选举。”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把票投给庄之旦。”
  “你看好庄之旦?”
  “当然,我感觉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
  人们嘴里说的庄之旦,身材颀长,面目儒雅,风度翩翩,看上去是个稳重和靠得住的人。他在老街和旧驿道交会处有一幢祖传木制四合院,前两年开了一家叫“之旦客栈”的民宿。由于那时镇政府还没想到要把牛岍铺打造成古镇一日游目的地,生意不太好,来投宿的多半是赶场喝醉酒的村民。庄之旦对民宿不是很上心,他让老婆管理客栈,自己一心想走仕途。他计划好了,要通过公平竞争,当上牛岍铺村第十二任村主任。
  牛岍铺村是牛岍铺古镇所在地,下辖三条街巷和方圆数公里土地。土地部分撂荒,到了冬天,洼地看上去无序、破落、荒凉。破败的景象并没有影响庄之旦的积极性,他志得意满,揣着一把手电筒,从老街到新街,再从驿道回来,像遛狗或公职人员饭后散步那样。
  庄之旦对手电筒情有独钟,白日外出,也喜欢带着,遇到树木阴影和屋内暗处,及时将电筒揿亮,让阴影立即遁形。多年来,牛岍铺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庄之旦揣着手电筒,一副日以继夜在街上晃动的身影。大多数时候,双方假装视而不见,自从庄之旦决定参与村主任选举,情形变了,他远远地用电筒光晃着来人,热情地说:“兄弟,还早,耍一下。”
  “不耍了,我要回家。”
  “你又不是母鸡,天没黑就回家,我们聊一下。”
  “我们聊什么呢?”
  “我们聊一下我们村的发展,”庄之旦处心积虑地说,“我是这样想的,等我当上村主任,得想法让大家的衣兜鼓起来。”
  “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投你一票。”
  庄之旦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天天在街上乱走,传播他的思想,宣传他的主张,着实打动了不少人。他在心里悄悄算了一笔账,除掉酒鬼,只计算清醒居民的口头承诺,他当上牛岍铺村主任也是手拿把攥。
  信心十足的庄之旦忘了,牛岍铺有句俗话,叫猫翻甑子给狗翻。他成天揣一把电筒,见人就谈宏伟蓝图,把他治下的牛岍铺描绘得像世外桃源,還是没能留住选票。选举时,计划内的选票如同一伙投诚的士兵,纷纷倒戈逃逸,吕朝松高票当选。
  吕朝松跟庄之旦同年,不爱剃须发,却爱脱毛。未到中年,顶上头发已掉了一半,前额像葫芦一样秃了。在牛岍铺,吕朝松是名人。他出名不是因为爱脱毛,而是他会养羊。据接近吕朝松的人说,他给羊治病的技术远超牛岍铺的兽医,做羊生意的水平大大高于镇上卖保险的推销员。几年前,他在新街修了一幢三层小楼。楼里有个老婆,两个儿女,两台大电视,一个大音响,以及洗衣机和电冰箱。至于存款和银行卡,有人吹牛说在小楼里见过,具体内容不便透露。
  吕朝松的羊是放养的。沿驿道出去,过了放牛坪,五里外隆起一片大山,叫猫鼻梁。猫鼻梁山麓,山冈错落,形如卧牛。卧牛腹下的沟壑深处,有一无人的小庙,叫卧牛寺。卧牛寺后,有几道浅丘,丘上有草场和灌木。吕朝松把羊放到浅丘上,悠闲得像个专职羊倌。本来,吕朝松放他的羊,挣他的钱,跟牛岍铺其他人没关系,也成不了名人。吕朝松能成名,全靠镇政府。镇政府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从他手里买了几只羊,给了村里一户贫困户,让贫困户跟他一起养羊。
  那年羊肉价格大幅上涨,跟吕朝松一起养羊的贫困户一举脱贫。镇政府趁热打铁,鼓动吕朝松把牛岍铺村的另外几户贫困户也带动起来。那以后,榕树下打麻将的人们看见,牛岍铺的羊倌们赶着戴有笼嘴的羊群走过驿道时,竟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过境。有人“啧啧”地吐着口水,感叹着说:“如果吕朝松当上村主任,说不定要把我们全村人都搞成羊倌。”
  “就凭这一条,老子也要投他一票。”
  “你投票就投票,称啥老子?”说话的人讽刺说,“未必你是吃生红苕长大的?说话又生又硬。”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没过去,庄之旦就在村主任的竞选中败北。从那以后,庄之旦有了两个愿望。第一个,他期望天上落个炸雷到吕朝松家,让他家失火;第二个,他期望自己老婆脾气好一点。实事求是地说,庄之旦的第二个愿望并不出格,他老婆的脾气确实太火暴了。   庄之旦排行老二,在牛岍铺,无论老少,都喊庄之旦老婆叫二嫂。二嫂一头黑发,腰身细长,小腹凸起,像只螳螂。二嫂自认为自己是牛岍铺的尤物、花魁、抢手货,有资格在庄之旦面前脾气火暴。
  庄之旦选举失败后,心情不好,家里有二嫂压着,也不敢发脾气。他躺在床上想了两天,想明白了,决定当个无聊的人。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里里外外都不能硬来,只能来软的。他要用颓废唤醒那些背叛他的选民的良心,让他们内疚,让他们痛不欲生,让他们夜不安寝。
  庄之旦说干就干,为了让大家一眼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人,专程去走马铺领回一只猫。那猫骨瘦如柴,胆小如鼠,眼光跟庄之旦一样呆滞。自从那只猫来到牛岍铺,庄之旦天天带着手电筒在镇上遛猫。
  牛岍铺虽然偏远,但大城市的生活还是与时俱进地跟着电视、手机、过境公路来到镇上,教会了人们打麻将、唱卡拉OK、洗脚、炒股、集资以及像有钱人那样遛狗。人们赌咒发誓,用脑袋打赌,没人见过遛猫。所以,庄之旦的无聊一下子在古镇暴露无遗。有人在街上拦住他,奇怪地说:“庄之旦,你遛猫是啥意思?”
  “看不出来吗?我在当一个无聊的人。”
  “这个社会好好的,你为啥要当一个无聊的人呢?”
  “你们不明白吗?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庄之旦在外面当无聊的人,二嫂不知道,也不关心。跟庄之旦有两个愿望一样,二嫂也有两个爱好。第一个,敛财;第二个,给家里的东西戴套子。电视机,遥控面板,茶杯,茶壶,椅子,桌子,沙发,二嫂都给它们戴个套子。制作套子的材料五花八门,有毛线,彩色塑料线,各种布料。庄之旦在外面当无聊的人,二嫂一心一意在家做套子。等到她听说自己的脸被庄之旦丢光了,她一气之下扔出两条破棉絮,把庄之旦撵出家门,让他去卧牛寺当和尚。庄之旦走投无路,牵着猫,扛着破棉絮,一脸无所谓地去了卧牛寺。
  在莊之旦当无聊的人时,吕朝松鼓动镇政府拿出一笔钱,到处吹嘘说,牛岍铺是“爷爷奶奶的家”,是“外公外婆的吊脚楼”,欢迎大家来吃“老干妈的碗碗羊肉”。那些日夜被乡愁折磨的城里人,看到这个去处,眼里噙着泪花,驾着加长版林肯车、二手微型汽车,源源不断来到牛岍铺,把过境公路堵得像一截盲肠。所有饭铺、酒楼、茶馆、客栈的生意都好起来,人们喜气洋洋,忙得像打鸣的公鸡。古镇居民看到把牛岍铺炒热的好处,借机胡诌说,古驿道上曾走过唐明皇乘的龙辇、废太子李承乾骑的瘦马、杨贵妃坐的大轿、长孙无忌逃命时奔跑的双脚。放牛坪是杨贵妃啖荔枝之地,卧牛寺是长孙无忌躲避武则天追杀时的避难之所。人们在网上发帖子,吹死牛,其他人跟在后面点赞,竖大拇指,表达非去不可的愿望。很快,古镇被炒热了,有人发现了商机,在古榕树下竖一块牌子,上书“杨贵妃下轿处,合影五元”,有人真掏了五元钱合影,背景全是打麻将的人。庄之旦受到启发,也在寺里竖了一块牌子,上书“长孙无忌避难处,合影五元”,也有人真掏五元钱合影,背景里除了庄之旦,还有一个和尚。
  和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没人知道。庄之旦来卧牛寺没两天,和尚穿一身破旧的僧袍来了。和尚体格粗大,脖子短粗,与身长不相称,一看就是个有力气的人。和尚刚来时,他们曾为地盘发生过争执。后来两人达成协议,和尚出租自己与游客合影,庄之旦负责经营,两人一起在寺里和平共处,所挣收入五五分成。
  庄之旦在卧牛寺与和尚握手言和时,二嫂在“之旦客栈”里忙得双脚跳。来牛岍铺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客栈到了周末就爆满,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几次想去卧牛寺找庄之旦,又放不下一个尤物的面子。有人给她出主意说:“你别主动去找他,你找个中间人。”
  “我县城有个堂哥,庄之旦蛮佩服他的。”
  “李小猜吗?他是个合适人选,你让他来教育庄之旦。”
  二嫂立马给李小猜打电话,让他来牛岍铺教育庄之旦。李小猜年轻时搞过几天文学。他的天赋是做生意,不是搞文学。李小猜走上文学之路,并非要献身文学事业,而是被逼无奈。他二十出头时,暗恋上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姑娘。姑娘啥也不喜欢,只喜欢搞文学的人。李小猜没办法,只好去搞文学。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歌颂有用的东西,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写没用的东西。
  找到没用的东西并不容易。刚下手时,李小猜认为到处都是没用的东西。时间一久,他发现,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没用的东西。他写过一棵没用的树,也写过一只没用的盒子。没等他写完,两个废物就显出了它们的用处。李小猜还没写出名堂,姑娘却嫁人了。据说,她嫁给了一个诗人。他们坐一艘慢船去了一座小岛,在岛上种花,种山芋,写诗,生孩子。
  李小猜写了两年没用的东西,歪打正着,发掘出了他做生意的天赋。他很容易在看似没用的东西上发现价值。这时,河道里废弃的石头出现在他眼里。那些石头一直在河里,后来修电站断流,灰白色的巨石才像一群野牛露出来,密布河道。李小猜一下子发现了石头的价值。他租来吊车把石头吊出河道,刻上字,以十多万元一块的价格卖给大城市的公园、小区楼盘和各种单位,他很快成为县城屈指可数的富人,也成了庄之旦的偶像和精神导师。
  李小猜受二嫂之托,到卧牛寺捞人,没承想,到寺里转了一圈,意外发现一个商机。经过简单询问,李小猜发现,和尚不是卧牛寺的,不知从何而来。卧牛寺也不知为何人所修,业主是谁。寺内虽然荒芜、破败,但古木参天的正殿内空旷宽大。特别是左右两侧,各有近二十米空地。李小猜的计划是,投资卧牛寺把它整理出来,在空地上建几排骨灰盒存放位,卖给殡葬改革后没地方存放骨灰盒的牛岍铺村民。他粗算了一下,利润空间极大。李小猜邀请庄之旦同和尚跟他干。庄之旦说:“哥,我愿意跟你干。”
  “我也愿意,”和尚说,“可我不会念经。”
  “知道你是假和尚,”李小猜说,“不需要你念经,到时弄套音响,你张张嘴就行了。”
  三人干劲十足,各司其职。李小猜外出找工程队,庄之旦回“之旦客栈”回话,并找一个煮饭的婆娘;和尚以卧牛寺住持身份到牛岍铺街上打坐,他前面有块宣传牌,牌子上用大号字写着——卧牛寺经开发商李小猜打造,由一个荒芜之地一跃成为灵魂寄居之所。骨灰盒存放寺内,有和尚专司念经超度,死者可升天界毗仙而居,后人必享福荫。存放位分至尊、尊享、豪华三种档次,死者可按需选择,价格面议。   广告牌侧,有一迷你小音响,里面梵音阵阵,木鱼声声。一群喜欢看热闹的老人稀落环立,如同几颗龅牙错落在和尚周围。一个小老头牵着一只羊,像牵着一只宠物,看得十分专注。他看了一会儿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如果把骨灰盒放到卧牛寺,后人能当官。”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旁边有人反驳说,“人家是说,去卧牛寺的死人可以优先投胎,就像高分考生能够优先选好学校。”
  “我懂了,只是不知贵不贵。”
  “问和尚呀,和尚就在眼前。”
  人们围着和尚七嘴八舌,没问出结果。和尚像个哑巴,闭目养神,任凭人们怎么喊,也不理不睬,仿佛他真的入定了。围观者的议论和尚听见了,他懒得搭理。李小猜给他的任务是摆个地摊循回播放念经的音乐,并没告诉他骨灰盒存放位的价格。
  在和尚出门摆地摊那段时间,李小猜找施工队把卧牛寺粉刷了一遍。他真会在没用的东西上发掘出价值,粉刷加上局部修补,卧牛寺焕然一新,如果再说它是长孙无忌避难处,连牛岍铺的居民也相信。
  卧牛寺工程的进展不断被羊倌们带回镇上,让人们充满了期待。家里有老人的骨灰盒,或者骨灰盒存放在县城殡仪馆的,像等开发商开盘的刚需人群,急切期盼李小猜开出价格。有人甚至放出话说,只要价格不是太贵,要顺便给自己也买个位置。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那种东西跟房地产市场一样,随着需求增大,价格会暴涨。
  卧牛寺的变化吕朝松不知道,他到外地去了。吕朝松到外地办两件事。一件事是把两个办长桌宴的大厨找回来,他要在古镇办几次长桌宴;另一件事是引进一条羊肉深加工生产线。牛岍铺的羊倌越来越多,光靠游客买羊肉已经不行了。牛岍铺的羊越养越大,有人抱怨说,再不找到吃羊的人,牛岍铺的羊快变成小牛了。那个把羊当宠物的小老头,借机煽风点火,他赌咒发誓说,如果再这样养下去,牛岍铺的羊都得变成宠物。
  吕朝松带着两个大厨和一个搞羊肉深加工的投资商回到牛岍铺,发现人们像见异思迁之徒,对羊和游客不感兴趣,却天天往卧牛寺跑。他很快从放牛坪打麻将的人们嘴里知道了卧牛寺的秘密。他认为这里面有问题。打麻将的人不相信,一个被额头上的皱纹压得睁不开眼睛的老头说:“我听木匠说,人一当官就爱吓唬人,我还不信。吕朝松,你刚当村主任,也学会吓唬人了。”
  “我不是吓唬人,是他们没把事情说清楚,比如,卧牛寺的业主是哪个?政策允不允许他们卖骨灰盒存放位?假如你们花钱买了存放位,哪个来管理?”
  “当然是和尚来管理。”
  “和尚跑了呢?”
  “那只有村委会来管了。”
  吕朝松听明白了,牛岍铺居民虽然把宝押在李小猜身上,遇到麻烦照样打的是村委会的主意。可他暂时没时间管,他要办长桌宴。镇上居民聽说要办长桌宴,喜欢搞事的人又跑到网上吹牛,说届时长桌宴呈U形,绕老街一圈,长达六百米,可同时供两千人就餐。由于长桌宴由各酒楼、饭铺出桌子,凡在相关酒楼、饭铺就餐的游客,可凭就餐发票,优先预订长桌宴座位。也不管长桌宴是不是好吃,“呼啦”一声,像吹了集结号,牛岍铺又涌现出大批新面孔。
  人们在网上为长桌宴造势,吕朝松抽空去了卧牛寺。那天昏蒙的天空突然出现几条闪电,把卧牛寺照亮,仿佛有人在猫鼻梁的山垭口猛擦打火石。等吕朝松进了卧牛寺大门,雨就落下来了。他身后,闪电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厚云层里诡秘地微笑,仿佛它看见了牛岍铺不可告人的秘密。
  卧牛寺整修一新,香烟缭绕,大群和尚在音响里唱赞。如果只听声音,会误以为有大群和尚在做法事。吕朝松看见,除了寺庙里的通常陈列,两侧还各有十数列高耸的骨灰盒存放位,像无数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对面。骨灰盒存放位后面,有一间接待室,布置得像个会客厅。吕朝松后来知道,那里是专谈买卖的地方,双方可以坐下来讨价还价。
  吕朝松在寺里见到了李小猜,也见到了庄之旦、和尚和煮饭的婆娘。他凭直觉,感觉事情比较复杂,既牵涉宗教政策,也牵涉民政政策。李小猜既不是寺庙资产持有人,也拿不出骨灰盒存放位出售的依据,关键是他提供不了任何保障。吕朝松向李小猜提了上面几个问题,李小猜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李小猜说,卧牛寺以前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把它变成一个有用的东西,你说,我可不可以卖钱?
  吕朝松说服不了李小猜,李小猜也说服不了吕朝松。吕朝松利用组织长桌宴的机会,到处给卧牛寺做反宣传。他一边动员大家参与办长桌宴,为牛岍铺招徕更多游客,一边四处煽动说,卧牛寺的骨灰盒存放位可能是个陷阱,弄不好会人财两空。打麻将的人听了他的说法,对牛岍铺的变化百感交集,有人说:“我看不懂了,李小猜把卧牛寺收拾出来挣大钱,关吕朝松啥事?”
  “他怕我们赔钱。”
  “赔钱也不要他赔,不是有庄之旦吗?”
  “庄之旦没用,如果李小猜跑了,大家还得找村委会扯皮。”
  中秋节那天,从大城市来了三千人,从牛岍铺周边来了三十条流浪狗,人和狗一起来赴长桌宴。人们坐在桌子上喝酒吃肉;狗卧在桌子下啃骨头。游人喝醉了,狗也吃撑了,都在驿道上摇摇晃晃,趔趔趄趄。那天的骨头真多哇,人们后来回忆起那次长桌宴,哈哈大笑说,光剩下的骨头就让狗啃了七天。到了晚上,满月出来了,如水的月光照得黑夜像一只蓝胸脯的小鸟,星星在猫鼻梁上熠熠闪光。
  忙完中秋节长桌宴,吕朝松又想起卧牛寺的事。他改变了策略,不去找李小猜,准备在背后挖墙脚。吕朝松是这样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的起因是二嫂,能把她堂哥和老公的事情弄散架的也只有二嫂。二嫂是个明白人,只要她知道她堂哥跟和尚卖完骨灰盒存放位卷钱跑了,庄之旦要赔钱,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不会让他们得逞。吕朝松没想到,他刚一开口,二嫂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二嫂说:“你放心,他们不卖了。”
  “不卖了?”
  “我听庄之旦说,他们要把骨灰盒存放位捐赠给大家。”
  “怎么可能,未必他们折腾这么久就是图个玩耍?”   “你去卧牛寺搞了一家伙,他们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没有卖的依据,只有搞捐赠。”二嫂张开嘴巴,对着镜子找了找牙齿上的残渣,将嘴唇闭上抿了抿,又才说,“你不得不承认,我堂哥是个人才。”
  二嫂的消息果然准确,吕朝松再在街上遇到和尚时,他身边宣传牌上的宣传语全变了。牌子上的骨灰盒存放位仍然分至尊、尊享、豪华三个档次,旁边的大号字写着的不是价格了,而是捐赠。捐赠二字之外,写有先到先得、依次分配、位置从优。
  听说骨灰盒存放位不要钱,等待观望的牛岍铺居民不再犹豫,他们为了给先人抢到一个至尊之位,快得如同跳下山岩的瀑布,一下子把卧牛寺淹没了。那两天,卧牛寺的接待室像楼市样板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三天后,卧牛寺的骨灰盒存放位已所剩无几,除了豪华档次和少量尊享位尚有空余,其余据说能让后人一步登天的好位置被村民哄抢一空。按照李小猜的宣传,由于先人们的骨灰盒占尽天时地利,三十年后,牛岍铺将涌现出数十个上自省部级、下至乡科级官员,数十个大老板和有钱人。如果这个承诺能够兑现,到时根本不需要长桌宴,也不需要养羊了,光是各种故居就够外面那几爷子参观了。
  人们疯抢李小猜捐赠的骨灰盒存放位时,吕朝松正忙羊肉深加工厂的事,加上为冬天的两次长桌宴造势,他对卧牛寺发生的事情不太上心,以为李小猜在寺里受到出家人影响,慈悲为怀,不赚钱了。等到他发现人们行为鬼祟,情形有异,已经是第二年春天。那时回暖的气候降临牛岍铺,驿道两侧的桃花完全开了。氤氲的春雾里,仿佛有人往空中撒了一把粉红,灰白的田野于是鲜活起来。雾开之后,冬天离开的居民又回到古榕树下打麻将,暖阳里,驿道上响起老年人的阵阵喧哗。
  开春了,圈在羊圈里的羊该放上山了。羊倌们把羊群赶到猫鼻梁垭口下的山麓,像打望猴蹲在石头上,看见卧牛寺里人来人往,像进进出出的蜜蜂。羊倌们好奇,跑到卧牛寺打听,很快给吕朝松带回一些消息,他们说:“我们知道李小猜怎么赚钱了。”
  “他不是捐赠吗,怎么赚钱?”
  “是的,他们捐赠了骨灰盒存放位,但大家也要捐功德,他们互相捐赠。”
  “大家可以不捐哪。”
  “不行,如果不捐功德,和尚就要对骨灰盒施法术,后人别说升官发财,能有口气活下来就不错了。”
  吕朝松不相信羊倌们的话,卧牛寺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多少应该听到一点消息。按照牛岍铺居民的习惯,挣钱时他们不吭声,遇到蚀财的事,他們肯定要找村委会扯皮。他一点风声没听到,不合常理。他想找人打听一下,人们支支吾吾,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他,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仿佛大家赚了钱,不想把消息告诉他。
  春天过去后,牛岍铺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标语陆续出现在老街和新街。庄之旦离开卧牛寺,再次以候选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曾经短时间当过一个无聊的人,此时,他郑重向全村选民宣布,那个经历过竞选失利的蔫货,经过二嫂及堂哥李小猜的锻造,成长为一条硬汉卷土重来。
  整个牛岍铺,除了镇政府和吕朝松,人们心知肚明,毫无悬念,庄之旦将高票当选。有人认为,这是庄之旦为自己父母的骨灰盒抢到了两个至尊之位产生的效果。更多人则认为,是庄之旦这几年在卧牛寺潜心修炼,有了一肚皮阴谋诡计。
  换届选举结束不久,庄之旦还没来得及走马上任,忽然失踪了。跟他一起失踪的,有李小猜和和尚。人们预感事情不妙,想起先人们的骨灰盒,跑到卧牛寺,发现正殿大门已经贴了封条。透过窗户,大家看见牛岍铺先人的骨灰盒还在,它们端坐在至尊之位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进入夏天,镇政府指导牛岍铺村委会进行重新选举。候选人除了吕朝松,还有几个做生意的人。庄之旦没回来,关于他的消息,通过驿道和手机,被人们带回到牛岍铺。据说,端掉卧牛寺的是县政府扫黑除恶办公室,理由是李小猜利用村民迷信,以存放在卧牛寺的骨灰盒相要挟,干扰基层选举。他的目的是通过庄之旦这个看似没用的东西,控制牛岍铺的鱼塘、草场、羊肉加工和其他资源。他们还计划成立一个第三产业合作社,让所有开饭铺、客栈以及办长桌宴的村民向他们缴管理费。听到这些消息,一个打麻将的老头说:“可是,连吕朝松都不知道,县政府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说是煮饭的婆娘举报的。”
  “她为啥要举报他们?”
  “听说和尚骗了她的感情。”
  “和尚又是谁呢?”
  “和尚叫仝世全,是个逃犯,为了方便躲藏,假扮成和尚来到卧牛寺,最后还是搞穿帮了。”
  “你这样说,我明白了,”打麻将的老头说,“起先是和尚跟煮饭的婆娘逢场作戏,结果一件事牵扯出另一件事,一查,他们全都是在逢场作戏,县政府不干了,是这个意思吧?”
  在人们津津乐道、绘声绘色的谈论声中,镇政府指导牛岍铺重新进行了村委会换届选举,不出所料,吕朝松再次当选。选举结束,大家去卧牛寺取出先人的骨灰盒,自寻地方存放。有人放在家里,有人花钱在公墓里买了块地方,把先人的骨灰盒安放进去。在公墓里安放的,无一例外,都刻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除了逝者姓氏和生卒年月,还有“故显考”或“故显妣”的吹嘘之词。意思是墓里安放着的,也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显然,牛岍铺的居民并不认可自己平凡的命运。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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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刚给一位脑病患者做完手术,走到医院走廊外透透气,忙了三个多小时,休息一下。我的女助手体贴地给我递上一杯黑咖啡。我惊讶地问:“怎么那么黑?”平时她都给我做奶白色的卡布奇诺,但今天她似乎故意给换了一种口味。助手说:“还有更黑的在等着你。”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我只喝卡布奇诺。  女助手遥指走廊另一头的候医区,面带不易觉察的嘲讽,神秘地道:“有一个故人在等你。”  女助手话音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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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加布里埃尔·奥罗斯科(Gabriel Orozco)的艺术所展现出来的多变的视觉似乎使我们很难把握艺术家创作的观念,但从其创作方式来看,时空的扩展和压缩则经常以某种方式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一方面,艺术家将被定义的个人和集体的记忆、历史、政治和文化以这种方式映射在域外的空间中重新审视;另一方面,也惯于以其“游牧”的方式将日常物作为其艺术创作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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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其实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只有两站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是三站地,因为这段路上出现过几个初中孩子,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向经过这里的小学生要钱。没钱的孩子,挨上一脚,便可以通过;有钱的孩子,给了钱,可以免去这一脚,还能得到“真懂事”“做得好”这样的夸赞。这几个初中孩子成了我放学回家路上的一个站点。路上多了他们,我就感觉这段路被分割成三截,便有了三站地的印象。另一个靠近学校这头的站点在桥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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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rn二○二一年一月二十日,农历腊八节.北京西郊红山口的百望山麓,雪后初霁,银装素裹.rn“当我方部队授予集体一等功,大家很受鼓舞士气高涨时,敌方也有可能豁出去了,同样会产生士气增长的情形.”在国防大学某演训中心,一场关于兵棋推演时如何判定双方士气参数的争论在研发室展开.当研发专家提出自己的观点时,兵棋系统的第二代总设计师、国防大学联合作战学院副院长司光亚和某演训中心主任吴琳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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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早上,高伟博醒来,平生第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尸体。今天是星期五,高伟博很忙,但还能想起昨天的沮丧感。他给研究生上完课,通常不回家,在教工餐厅打饭,回办公室,和学生们一起吃。可眼前的饭菜,他咽不下去。他的眼前,摇晃着一个影子。勾芡肉丸,撒着芝麻的椒盐排骨,红烧老鹅,都是他爱吃的,如今变成了一张张催命符。他又拿出“马大神”发的那条微信,仔细看了看:“你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你要拯救自己,你要活成一只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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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我说的这个小镇在乌苏里江下游,叫万吉镇,所住人家多是打鱼的和养奶牛的.我说只知道有个抓吉镇,万吉镇在哪儿?rn“万吉镇当然在万吉镇,就像你的屁股一准儿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样.”揶揄我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她长脸,高颧骨,中分直发,穿一条绛紫色麻布长袍,戴一串木珠项链,脸很黑,一双狭长的眼睛深藏着磷火似的,幽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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