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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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下汽车刹车,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早知道就不该一路上无休止地播放这让人听得耳朵起茧的CD。但转而一想,开着这台破旧的二手车从小田原出来,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寻寻觅觅三个小时,若没有音乐相伴,这滋味还真让人无法忍受。嗯,烟带少了,也是个疏忽。等想起买烟,车已开进山坳里,这鬼地方哪会有什么商店呢?我将早已嚼得无味的口香糖吐在纸巾里扔在了副驾驶座上。
  原以为打开车门吹进来的必定是盛夏季节潮湿的热风,没想到吹在脸上十分凉爽。这里是翻越伊豆半岛天城群山的一条山路——桂谷岭。山路崎岖不平,但一路上空气不错,还能听到阵阵蝉鸣。
  我伸展了一下长时间蜷缩在驾驶座上的身子,回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车正好斜着停在路边小店旁狭小的停车场中央。赶紧想调整一下位置,但随即想起,刚才在这山路上开了个把小时,既没看到前后有车,也没看到对向有车交会,停在这儿应该不会妨碍到别人吧。
  我更担心的倒是这家路边小店是不是在营业。这样冷清的山路边,生意肯定很清淡,赚不到什么钱。小店的屋顶是用镀锌铁板盖的,有一扇笨重的玻璃门。隔着玻璃门往里张望,桌边空无一人。没有其他车来,当然也就没有客人了,就不知现在是不是开着。
  小店面向道路竖着一块白铁皮招牌。招牌油漆剥落,露出银色的底板,上面隐约可见“路旁小店咖啡香烟面条荞麦面”几个黑字。店名大概是用其他颜色书写的,早已褪色看不清楚了。招牌顶上的黄色旋转灯一动不动,估计早断了电。
  停车场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佛堂,看上去像是新设的,没有对开的折门。朝里张望,里面供着一尊佛像,像是地藏菩萨。吸引我的是供在佛堂前的鲜花。那像是佛花般黄色和白色的小朵菊花插在一只牛奶瓶里,在八月的酷暑中毫无枯萎之色,可知是今天刚刚供上。也就是说,今天有人来过这里。
  我一时兴起,蹲下身子想摸一下花朵。
  “欢迎光临!”
  我被这意外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回转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小店门前,现在却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个子矮小得似乎可以用一只手拎起来的老婆婆。
  “这个季节很少有过路的车来。”老婆婆说着在桌上搁下一杯开水,“也拿不出什么吃的。”
  我想我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即使你说会做点儿什么出来,我也不会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路边小店吃东西。现在最想要的是烟。
  “烟,应该有吧?”我忐忑地问道。老婆婆连牌子也没问就一口应道:“有,有,我这里有烟。”说着便取来一包香烟。
  真是雪中送炭。刚才还想着马上有支烟抽该多好,现在有了烟想想随时就能抽上心里反而不再着急,觉得暂时不抽也无妨。
  “那……来杯咖啡吧。”
  “行,行。”
  要了咖啡后浏览菜单。咖啡真便宜,便宜得不敢相信,让人怀疑起码有二十年没提过价。
  店堂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垂下的吊扇在旋转。大概马达时间用长了,吊扇一边发出嗡嗡的声响,一边有气无力地摇着头。
  咖啡说不上好喝,但也不算难喝。我和拿着个托盘站在一旁的老婆婆搭话。
  “你刚才说这个季节人少,那也有人多的时候吧?”
  “是啊。”老婆婆微微一笑。
  那是一种慈祥的笑容。真奇怪,刚才在盛夏的太阳底下看着还以为年纪有八十岁上下,现在进了屋子,这一脸笑意的老婆婆看上去最多也就六十出头。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微黑。也难怪,光靠这家小店收入应该不够维持生计,另外还得种田吧?
  “大兄弟从哪里来?”
  “东京。”
  “啊!”老婆婆夸张地叫了一声,“好远啊。准备去哪儿?下田吧?”
  “不,也没什么定准……为工作上的事,四处走走。”
  “哦,工作上的事?你是做什么的呢?”
  “算是记者吧。接受了一个去伊豆采访的任务。”我信口乱扯,老婆婆听了只是不停地点头道:“哦,哦!”
  我端着咖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一个人经营这个店?”
  “是啊。最早是老伴儿一个人经营的。他也是上辈人传下来,说是不舍得关掉。这店开着赚不了钱,老伴儿在的时候还得我养活他呢。他这人手巧,钉子、黏合剂修修补补很在行,所以这店不费什么,也就这样一直开下来了。”老婆婆说这话时毫无任何怀念的感觉,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说自己赚钱养家,是有其他的工作?”
  “我做过护士。虽说是家并不怎么样的医院,可这医院在我走了之后连药都弄不到!毕竟我有经验,他们很看重我呢。干了三十年,才接着管这个店。”
  “哦,经历还真不少。”
  “是啊,经历了不少事。”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那是一种老式电话发出的铃声。“对不起……”老婆婆说着去接电话。
  还剩下半杯咖啡,我装着样子端到口边。怕全喝完了,就得另找理由和老婆婆继续说话了。
  听着老婆婆断断续续讲电话的声音,我回想着这次采访的目的。笔记本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而上衣口袋里,微型录音机也开始工作了。


  我对老婆婆说自己是记者,其实我是个写作者。这倒不是刻意要隐瞒职业,只是觉得写作者这种行当不太为人理解。
  月初的时候,一位熟识的编辑联系我说:“有个比较急的写作任务你能接吗?是都市传说系列,你应该行的。”我手里的一个报纸连载刚结束,正发愁没处赚钱,所以想都没想就接了下来。
  但是,这个系列我没写过,接下后一直苦于如何动笔。
  万不得已,我只好去找前辈帮忙。前辈的专长是钻研古老的咒术、祈祷之类超自然的东西,与都市传说关系不大,不过,才华出众的前辈还是为我找出了一个素材。
  “这个题材我一直想写,但没有找到可以刊载的报刊。再说,最近也没什么时间去采访,便搁了下来。你看一下,如果感兴趣,可以拿去做。”   在前辈的寓所,我盘腿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打开前辈递来的文件夹,一行标题映入眼帘:“死亡之岭(暂名)”。
  “标题只是随便想了一个,还没最后定。”前辈神态有些不自然地说。
  材料的内容是这样的:伊豆半岛的南部有个名叫桂谷岭的山岭,岭上的山路和天城岭的山路一样,都是下田北上的交通要道。虽然两条山路的险峻程度不相上下,但桂谷岭的山路要长得多。后来,随着天城岭通行条件的改善,桂谷岭的交通量便不断减少。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地处伊豆半岛顶端的小镇豆南町来说,桂谷岭的山路仍然是一条堪称生命线的道路。这条不时有车辆经过的山路,近年来发生了多起莫名其妙的交通事故。这几起交通事故都造成了人员死亡,而且都是坠崖事故——驾车者开车从山路坠落而亡。这份材料记载了近四年发生的造成五人死亡的四起事故……
  前辈的调查一看就十分周全,既有现场的照片,也有死者的简单介绍,材料如此齐全,写成文章应该不难。
  我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前辈抱着胳膊、面露难色地看着我。是不是他也觉得这并非是个合适的材料?或者是改变了主意,想收回了自己做?
  我都没猜对。过了一会儿,前辈用呻吟般的声音说:“算了,这个题材还是别做了吧。”
  “为什么?”我问。
  前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的直觉——那个,太诡异了!说句实话吧,这也正是我一直放着不做的原因。”
  “诡异?”
  “是的。我总觉得桂谷岭有不洁之物,甚或妖孽作祟,不多加小心的话,很危险呢。”
  又来了,这种宁信其有的话,前辈不知说过多少回。每次我都会想,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混出来的?倒不是我要把带我出道的人想得怎样坏,实在是觉得说出这种话真是愚蠢得可以。你写幽灵作祟也好,蛊惑人心也罢,可你自己信它干什么呢?
  当即我就决定,拿下这个桂谷岭故事,把它写成类似都市传说的纪实文章。反正我也找不出其他材料,桂谷岭事件虽然有点儿偏题,但凭我那点儿写作水平,完全有办法令它脱胎换骨。当然,拿下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用来证明,前辈那带有迷信色彩的担忧是多余的。


  “对不起,来了个电话。”老婆婆微弓着身子打着招呼疾步走回来,然后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了这个店的来历,说是已经开了好长时间了。”
  老婆婆微笑着点点头,“嗯,托贵人之福,这店还一直开着。”
  “一年当中从不歇业?”
  “是啊,这地方不下雪,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开门。”
  交通量这样少,应该只在秋季营业才对呀。一年四季天天营业不会亏本吗?我有点儿瞎操心起来。
  “这条山路走下去有个小镇吧?”
  “是啊。”说起小镇,老婆婆的声音里多了一分温柔感,“叫豆南町,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
  “那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
  “嗯。”
  “不容易。”
  “还好吧。女儿常常回来,帮着拾掇拾掇;外孙女也大了,不时上门探望我这个外婆。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孤单。”
  我听了也不禁笑了:“真是个好外孙女。”
  “是啊,很孝顺。”
  我又端起咖啡。还没触及采访的题材呢,可不能喝得太快。我装着喝了一口的样子,又把咖啡杯放回到桌上,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切入正题。
  “对了,我听朋友说,这条山路最近常常出事,是吧?”
  正在担心这没来由的探询会不会太突兀,没想到老婆婆立马探出身子,脸上露出的神情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
  “是啊是啊,死的还都是些年轻人,真作孽!大兄弟开车也要多加小心啊。”
  “哦,出事的都是年轻人吗?”
  “听说是的。如果是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一带就熟悉了。”
  “镇上都有传说吧?”
  老婆婆用力点了下头,“是啊,这样一个小地方,登在报纸上尽是一些车祸的事。瞧,就在那儿。”
  老婆婆用手指了指窗外。从昏暗的店堂望出去,盛夏的阳光十分耀眼,树叶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风。
  看过前辈提供的材料,我已经知道出事的地点在哪里。老婆婆说得没错,那地方就在离小店不远的弯道口。
  虽然我不把写都市传说当一回事,也不信什么幽灵作祟,但在看了材料后还是稍稍吃了一惊。四件事故毫无例外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从现场照片看,那并不是一个很急速的弯道,却有四辆汽车相继从那里坠落崖底,死了五个人。
  “那段山路很危险吗?”
  从常出车祸的常识来推断,那里必定是个危险的路段。但我还是决定要到现场看一看,向知情人打听一下。
  没想到老婆婆听了却说:“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个路段并不算特别危险。”
  “是吗,你每天都是从那里经过到这儿开门的吧?”
  “是的,开着那辆旧轻卡风雨无阻,从没觉得那个路段有什么危险。”
  “这是一条怎样的山路呢,可以和我说说吗?”
  “说起来那是条很普通的路……”老婆婆沉吟了片刻,“从这里走去,是条笔直的下坡道。说是笔直,其实还是有点儿往左边弯曲的。唉,那条长长的下坡道,以前开车时每当踩刹车,一旁老伴儿就会责骂,要我换用引擎闸。现在的汽车性能好了,也就没这种事了。”
  老婆婆说的“引擎闸”,我以前在驾校学车时就听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顺着坡道下去,眼前就是一个大大的弯道。那里到了谷口有个很大的向外突出的平台,是停车观赏风景的好地方。那边的道牙子筑得特别宽,一般开车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那种建在道牙子上的白色栏杆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道路护栏?”
  “对,对!我是说那地方宽阔得即使不设道路护栏也完全行。实际上,确实也就装了个手扶栏杆而已。听说出事的汽车是撞断了栏杆翻下去的。现在栏杆还没修好,只是用绳子拦了一下。”   前辈提供的材料中附有现场的照片。看得出悬崖边是褐色的铁栅栏,用来替代道路护栏,其中一边还缺了一大块,出事的汽车大概就是从那里撞破后坠落的吧?只见缺口处黄绳子、黑绳子拉了好几道。当时就想,这绳子大概连一辆轻型摩托车都挡不住吧?谷口前方,重重山峦之外露出太平洋的一角。那山崖有多高一时难以判断,但从四次坠车事故无人生还这点来看,基本也就可以有个底了。这照片光是看一眼就会让人心生不安,即使现在,我仍是心有余悸。
  “那,遇难的人是……”
  “哦,”老婆婆点了一下头,“有一个名叫前野,是县里的一个官员。”


  前野拓矢,静冈县沼津市人。出事时三十一岁。静冈县县公署职员。单身。前辈的材料中没有照片,但记载有他的任职部门:文化观光部。
  去年10月2日,星期二,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一名开车路过桂谷岭的运输公司员工发现原先拦着铁栅栏缺口的绳子断了。当时他并没在意,回来时看见仍是原来的样子,便多了个心,停下车四处查看,结果发现谷底有坠落的汽车,当即拨打电话报警。
  大约过了四个小时,有救护车将前野拓矢送往医院,但终告不治。
  “这真是个热心人。”老婆婆语含痛惜之情。
  “你认识吧?”
  “是的,到我这儿歇过几次脚。”
  进这店来,原本就是想在事故现场附近找个店家老板获得点儿新料补充一下文稿,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了解一点儿死者生前说的话,能给文章添色不少。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探出了身子。
  “那……这是怎样一个人呢?”
  老婆婆似乎并不理会我慢慢兴奋起来的情绪,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嗯,刚才说了嘛,这是个热心人。”
  “是个年轻人吧。”
  “是啊,个子高高的,一脸儿的孩子气。现在的年轻人个儿都高,不知咋回事?”老婆婆笑了笑,“他是个好出汗的人。咱这地方其实挺凉快,可前野总是满头大汗的样子。说起县里的官员,我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见到的都是趾高气扬的样子,有的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呢,却也是架子大得很,我见过好几次了。可前野就不一样,对我这个老太婆也是一个劲儿地鞠躬致礼。这样一个年轻人说没就没了,真让人受不了。不过想想,那也真是没办法的事啊。”
  老婆婆反复唠叨着“热心”这个词,看来确实是印象深刻。想着能再多挖点儿料出来,我又试探着问道:“说是县里的官员,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当时该是休假旅游吧?”
  转而一想,不会。出事那天是个工作日,县公署职员外出旅游的可能性很小。果然,老婆婆睁大了眼睛说:“哪里,是为了公事。”
  “公事?山路的尽头是豆南町,一定是去那儿办事吧?”
  “是啊,当时他说什么来着……”老婆婆的手不停地抚着膝盖,显得有点儿疲惫的样子,“对,对,说是寻找什么资源。”
  “寻找资源?”
  “嗯。”
  窗外蝉鸣阵阵,头上的风扇嗡嗡响着送来燥热的风。老婆婆不紧不慢地说着,听得让人心急。“说是县里的工作,要寻找新的资源。好像说他的工作就是到各个村公所、镇公所了解和挖掘土地资源。他还说,一些让我们老百姓看来没啥价值的东西,他也要调查清楚在县里存档保存好。”
  资源?难道和石油有关?
  “这样看来,他是去豆南町办事。”
  “我也这样想,走这条山路就只能去豆南町。”
  “结果,出了事……前野不知是不是一个开车冒失的人。”
  老婆婆听了微微一笑:“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见识的人不能算少。但是对别人开车有什么习惯,倒还真看不出。我自己呢,老伴儿以前就说过我,开车总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事故的原因,前辈给我的资料里没有写明。也有可能是前野拓矢粗心驾驶造成的,就像老婆婆刚才说的,有可能在长长的下坡道上开着开着刹车失灵了。
  “那你最后见到他的那次,是什么时候?”我随口问道。没想到老婆婆连忙摇手:“讨厌!我不喜欢你这种警察式的问话口吻。”
  “啊,对不起!”我低头致歉。
  幸好,老婆婆并没有因为我这句问话而坏了心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让人心痛的事。前野还年轻,他之前的那个也是个年轻人。虽然那人举止粗暴,但我并不觉得他就该死,他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唉……”
  “前野之前的车祸情况你也知道?”
  老婆婆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嗯,我是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开门,当然知道了。一个叫田泽的男人和一个叫藤井的女人。”


  田泽翔,静冈县豆南町人。出事时三十六岁。无业。
  藤井香奈,千叶县白井市人。出事时三十二岁。待客服务业。
  前辈提供的资料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居然有这两人的照片。夜色下的海边,两人靠在车旁,男的瞪眼看着前方,女的伸着舌头。由于闪光灯的关系,两人的眼珠都是红色的。照片上男人头像边上有圆珠笔画的线条,还有几个潦草的字:吃软饭的。调查得还真仔细。不过,对女人的“待客服务业”情况没有详细的记述。
  大概得到照片的时候对田泽其他方面的情况也做过了解。这是个有前科的男人。材料上写有一行笔迹潦草的字样:妨碍执行公务被拘留。脚踢警察的自行车?(未核实)。
  两年前的6月30日,星期四,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一名六十六岁的男子在豆南町做完法事后回家,途中发现有个亮点正朝山谷坠落。他看着那亮点像是车头前灯,便将自己的车停在可能是坠落地点的弯道口后朝下张望,看见红色的汽车尾灯灯光,这才报了警。
  救助工作是从天亮开始进行的,两小时后才确认坠落的两人都已死亡。
  “听说田泽这个人是豆南町的。”
  话刚完老婆婆便睁大了眼睛:“啊,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呃,也不算什么……记者嘛。”我连忙打马虎眼道。
  老婆婆似乎也没在意,只是说了一声:“哦,也是。”
  
  “你和田泽也是熟人吧?”
  老婆婆摇摇手:“豆南町虽说是个小镇,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认识。只是,后来才知道他是我一个同事的亲戚。”
  说是不认识,可到底还是有点儿关系。
  “当时还真吃了一惊,早知道我定会劝住他。唉,也真是个可怜人。”
  “田泽是带着女人一起回老家探亲,是吧?”
  “据我所知,并不是件那么好的事,”老婆婆压低了声音,“他是在东京欠了一屁股的债,回老家借钱的。听说田泽在老家有个弟弟,非常孝顺,父母有意将家产留给小儿子。田泽回家,就是吵着要父母给他钱,把家产留给他。”
  “原来是这样……那在父母眼里,他一定是个讨厌的人。现在出了车祸,人没了,应该可以松口气了。”
  老婆婆听了一下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话可不能这么说,父母怎么会这样想呢?再怎样的不肖之子,也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
  “设想一下,假如我的外孙女不学好,她先我而去的话,我会是什么心情?”老婆婆言辞恳切地说,“不说这个了,受不了。”
  “嗯。”接着,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刚才你说田泽是个举止粗暴的人。”
  “是的。”
  “你刚才说原先和他并不相识,那意思就是说,他来店里时有粗暴的举动?”
  听我这么一问,老婆婆好像是早有所料似的连忙凑近身子说:“唉,算了,人都不在了,说他的坏话也没意思。那天,他也许是刚和那个一起来的女人吵过架,心情不好。”但老婆婆那紧绷的脸看着就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你能和我说说那天发生的事吗?”
  老婆婆连忙一个劲儿地摇手,似乎不想去提它:“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上了年纪,也是忘这忘那的。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想说他的坏话。”
  看来老婆婆确实是健忘,同样的话说了两次。但她的神情却告诉我,她很想说出来。
  “说说吧……”
  果然,这一催,老婆婆立刻改变了态度:“真想知道?可说出来确实怪没趣的。好吧!”老婆婆满是皱纹的手在腿上不停地抚着,似乎还直了一下腰背,声调缓慢地开始了她的诉述。
  “记不清是5月还是6月,反正是黄梅雨季,那是个连续多日的阴雨天之后一早放晴的日子,天气又闷又热,上了年纪的人更觉难受。大概是地球变暖的缘故,总觉得现在的气候不如以前舒适了。
  “小店是上午十点开门,那天也是这样。当时也是以为,反正不是秋天的旺季,应该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我已习惯了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所以即使发生点儿小事也不会留下清晰的印象。
  “不过,那天傍晚,那两个人来店的情形我还是想得起来的。初夏季节太阳落山迟,但也已天光昏暗,我正准备收拾关门,听见门外汽车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会儿就见一个男人下车走进店来。那人一边气呼呼地似乎在叱骂身后的女人,一边要啤酒喝。我是看见他从驾驶座上下车的,照理不该给他啤酒。但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怕拒绝的话会吃亏,再说当时店里就我一个人,没旁人看到。他喝着啤酒,嘴里骂骂咧咧。你骂人也就算了,却还用脚到处乱踢。”
  “乱踢?”
  “是啊。”
  老婆婆双手撑膝“哎哟”一声站起身,用手指着桌子说:“你看这桌子,他嘭嘭地一阵踢,把这桌腿也踢歪了。”
  我站起来,看了一下老婆婆说的桌腿,已生了锈的桌腿确实歪得厉害。这桌子虽然已有些年头,但铁制的东西一般不会自己变形,这要用上多大的劲才会踢成这样,当时一定也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他嘴里都骂些什么?”
  “声音大得很,却是裹着舌头语无伦次,我也听不明白。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自以为耳朵还是可以的。”
  这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说话含混不清却还要很大声威吓他人,听不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那个女人呢,是什么表情?”
  老婆婆歪着头想了想:“记不清楚了。好像也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男的大声叱骂,还踢桌子,女的不愿顺从,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就这样。当这两人离开才一会儿,我就听见警车的警笛声了。这儿环境安静,这警笛声听起来就格外刺耳。因为不是第一次,我有了不祥之兆。结果,警察从坠落的车里发现了空的啤酒罐,于是认定这是一起酒驾引起的坠车事故。当然,这事也没查到我的身上。但我却于心不安,心想,要是我不把啤酒卖给那个男人,也许就不会有这次车祸发生。可是,我是一个人开着这家小店,面对那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不能怪你,确实难以拒绝。”
  “但不管怎样,还是造成了灾难。”
  我嘴里说着敷衍的客套话,视线却落在了眼前的咖啡上。放在前胸口袋里的微型录音机应该还在工作吧?
  田泽翔是酒后开车,记得前辈提供的材料里并没有这一说。当时报纸的报道应该会提到,但估计对前辈来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所以也就省略了。有意思的是,此人脚踢小店桌子这个细节,倒是和他以前拘留档案中记载的一致。如果他脚踢警察自行车是事实的话,那么同样也会脚踢路边小店的桌子。看来这是个用脚习惯非常不好的人。
  “田泽这人年纪不大,可走在他前头的那个人,听说还是个学生,一个单纯的孩子……”
  老婆婆说出这番话我并不觉得意外。她既然知道前野、田泽的事,说出再前面的人的事来也不奇怪。她说起学生,我也想起来了,在田泽、藤井出事的前一年,是有个大学生坠车身亡,名字我也记得。   “是叫大冢吧?”
  老婆婆像是听到了一个令她怀念的名字,眯起眼睛说:“是的,是的,是叫大冢。”


  大冢史人,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人。出事时二十二岁。是位于东京都台东区的目黄大学历史系学生。
  在前辈提供的文件夹里,附有一张像是从毕业相簿上拷贝下来的照片,身穿风纪扣扣得紧紧的学生服,那模样正像老婆婆说的,是个单纯的孩子。照片可能是中学时期的,推算下来年龄相符。
  三年前的5月15日,星期六,傍晚六点左右,一名骑自行车环游伊豆半岛的二十岁男子正想坐在道牙子上休息一下时,发现了损坏的铁栅栏。他朝下一张望,发现崖底有辆汽车,便拨打电话报警。
  材料上说,救助工作困难重重。救助人员赶到时天已擦黑,当晚一无所获,只得第二天一早继续进行。最后确认坠落者大冢史人已经死亡。
  “大兄弟知道得可真清楚。”
  “啊不,干咱这行都是这样。”我搔了搔头皮敷衍了一句,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早已喝尽的咖啡杯。我在想是不是要再续一杯咖啡继续探听更多的信息,却又怕岔开了话题打断老婆婆的思路,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大冢也来过小店?”
  “是的。”
  “他自报姓名?”
  “哪里,是我后来从报纸上知道的。”
  这让我有点儿纳闷。
  “也就是说,前野、田泽、大冢都在小店逗留过?”
  “是的,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开门,所以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光顾这里。大兄弟是不是觉得奇怪,这小店怎么能一直开下去?”
  我怕口头回答会不礼貌,只是点了点头。
  老婆婆不住地抚着双膝:“其实当初我也觉得奇怪。就算是传了几代的小店,也不能赔着钱开下去吧?对我的疑问,我的老伴儿当年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不是从小镇出来的人不会明白,从北面翻越桂谷岭过来的人都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虽然知道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很长,但到底要走多长时间、走得对不对心里没底。而咱的小店开在这里,正是为了给路人一些安心感。
  “直到我做了掌柜,才终于明白老伴儿的心思。第一次过来的客人几乎都会询问:走完这条山路还要花多长时间?去豆南町是不是走这条山路?连经常来的运输公司的人也会说,有这个小店歇一歇脚,真好。所以我想,这小店虽然简陋,到底还是能给路人提供一点儿方便。”
  这个我也是有体会的。这条山道又长又险峻,在车上连音乐都听得厌烦了。因为目标就是这个小店,所以也就不会关心到山脚还要花多长时间。不然我在这里停车歇脚时肯定会顺便打听前面还有多长的路。
  老婆婆忽然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想,当所有的汽车都装上了车载导航仪,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当人们知道再走上三十分钟就能到达小镇,也就不会在我这个小店歇脚了。”
  老婆婆说得也许不错。
  “我想大冢就是这样一位客人。记得他当时想要喝红茶。”
  “红茶?”
  “对。他说想喝提神的饮料,但咖啡又不爱喝。我听了很吃惊,因为红茶是有钱人喝的。不过现在这样的孩子也多了起来,我的外孙女就爱喝红茶。”
  “哦,我倒不挑剔。”
  大冢开的是一辆租来的小型汽车,平时生活中大概不用车。走这样难走的山路,人觉得疲劳想要点儿咖啡因提神也是常情。而事故的原因或许正缘于此。
  老婆婆又开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双膝。她讨厌提起大冢的事,但真的说起来了倒也侃侃而谈,这帮了我的大忙。
  “近来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可那孩子的事却还记得很清楚。那真是个特别的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见他一走进店来惴惴不安的样子,心想这大概是个不善交际的孩子,就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连忙摆手道,‘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结果呢,他喝了什么?”
  我随口问道。老婆婆一下说不上来:“让我想想,他后来喝的是什么……对,他说要提神,我大概给他喝了杯浓茶。哦不,喝茶是不要钱的,也可能是果汁汽水、橘子水之类的饮料,反正印象当中是带颜色的饮料。”
  “哦。”
  真是奇怪的记忆方式。饮料当然是带颜色的啦。我瞟了一眼菜单,嗯,大概是汽水吧。
  “他坐下喝着,我们还说了几句话……到了晚上,我关门准备回家,出来一看,路旁停了很多警车。唉,说起来这真让人有点儿难受。”说着,老婆婆垂下了头。
  大冢的死有许多蹊跷的地方,这在我阅读前辈给的材料时就有怀疑了。
  前野拓矢路过桂谷岭,那是为了办公事。他是静冈县的官员,到县内任何地方出差都很正常。而田泽翔和藤井香奈呢,田泽的老家在桂谷岭下的豆南町,这也可以理解。刚才老婆婆说了,他是去老家问父母要钱,这没觉得有啥不对劲。
  但是,在东京上大学的冈山县人大冢史人,他上桂谷岭是干啥来了?单纯地想,会觉得可能是一时兴起的驾车旅行,但仔细分析一下就不对了。他会特地去租一辆车一个人旅行?如果他是一个驾车迷,也不会去租一辆小型汽车。让人觉得,他租用廉价的汽车,与其说是为享受驾车旅行的乐趣,不如说是带着某个实用的目的。
  “刚才你说,和他还说过几句话。他有没有说过,此行是为了干什么事?”
  “干什么事……说是学生吧?不对,这是我后来从报纸上知道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不是去豆南町办什么事。”
  “啊,他说过。说是去职业介绍所。”
  “职业介绍所?”
  我不由得鹦鹉学舌般又问了一遍。大四学生开始找工作,这本身没什么奇怪,但刚毕业的学生找工作怎么会去职业介绍所?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豆南町哪来什么职业介绍所呢?”
  会不会搞错?大四学生出远门,除了找工作,还会干什么——
  “会不会是野外考察?”\[日语中“职业介绍所”(Hello-Work)和“野外考察”(Field Work)都用外来语,发音相近——译者注\]   大冢是历史系的学生,为写毕业论文做毕业课题,是有可能进行相关领域的野外考察的。
  老婆婆听了摆摆手:“我也不懂这些新玩意儿。”
  我连忙改变话题。
  “他还说了些什么?”
  “嗯……”老婆婆想了想,“对了,他问我,桂谷的关卡在什么地方。”
  “关卡?”
  “对啊,就是守关的地方。”
  “就在这附近?”
  老婆婆听了微微一笑:“当时大冢也是这样问。听说桂谷的关卡就在山岭上,那就是这一带了。”
  我听了不由得朝窗外望去。
  盛夏的阳光还是那样亮得刺眼,照在地上处处是黑色的阴影。茂密的树林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
  外面大概起风了,一棵棵树都在摆动。无意间,我又觉察到头顶天花板上的吊扇送出的一阵阵热风。
  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有什么遗迹。
  “这附近还留有什么古迹?”
  “哪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截石柱,没一丁点儿古迹,都埋在地下了……留下的只是传说。”
  我点点头。
  “大冢一定很失望吧?”
  特地跑来做野外考察,结果一无所获;这还不够,最后把命也搭上了。
  “应该是吧。”老婆婆说着缓缓站起身。
  她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又一次感觉到她的瘦小。她慢慢移动着让人感觉轻飘飘的身子。这个老婆婆到底多大年纪了?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思维很清晰,听起来倒也不觉得累。女儿住得不远,外孙女经常来探望。这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为她高兴。
  老婆婆从账台上取过一张纸来拿给我看。
  “桂谷的关卡,这上面有写着。字太小,我看不清,你读读吧。话说得多了有点儿口干,我去倒杯茶。大兄弟要不要喝?”
  我连忙说:“不了,还是再来一杯咖啡吧。”
  获得那么多信息,一杯咖啡已经够本,再追加一杯,那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吧。
  “好,好。”老婆婆说着便进了厨房。


  老婆婆给的那张纸是本小册子,上面题有“豆南町周边地图”字样。道林纸印刷的地图已有点儿褪色,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估计被放在账台边上晒太阳已有好长时间。一看印刷时间,果然是四年前的旧书。
  地图的发行机构是豆南町商工观光课,看起来像是旅游地图,在面海的小镇地图中,介绍了四个地方:小镇最古老的码头“豆南渔港”、寺庙、由旧民居改建而成的旅馆和位于绵延山路中间的“桂谷关卡”。上面有一段说明文字,但正如老婆婆所说,字很小,还褪了色,在昏暗的室内根本看不清。我抬起头,忽然有了想吸烟的念头。这个小店应该不禁烟,但却找不到烟缸。我朝厨房说了一声:“对不起,我去抽支烟。”
  虽然小店没有空调,但室内室外到底不一样,一出门,盛夏的阳光十分耀眼,晒在身上火辣辣的。已习惯了昏暗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我用手搭起了凉棚。
  眨了几下眼,用手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后,我从刚买的香烟中抽出一支。抬头将一口烟吐向碧空如洗的夏日天空,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地图上。
  桂谷关卡
  明应二年(公元1493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突袭堀越御所并占领了它(御所:日本前近代将军的住处——译者注)。按照通常的说法,堀越公方茶茶丸(公方:日本前近代对将军的称呼——译者注)在愿成就院自杀了。但也有一种说法,说他逃到了深根城安顿下来。据说桂谷的关卡就是盘踞在深根城的茶茶丸为抵御北条早云的进攻而筑就的。据豆南町民间传说,茶茶丸是个猜疑心很重的人,他在桂谷的关卡上部署了身强力壮的守关人,将所有通关者都看作是北条方面的敌人格杀不论。于是,被断绝交通的人们生活日益困顿,对茶茶丸恨之入骨。
  不久,茶茶丸又遭追杀,走投无路只得自刎,而追杀茶茶丸的北条最后也被丰臣秀吉灭掉。桂谷的关卡被摧毁后,留到今天让人想见当年烽火的只有一尊道祖神的像(被列入豆南文物遗产二十例)。
  此处距离豆南町中心区四十五分钟车程。
  从这段说明文字来看,桂谷的关卡按照异于通常说法的民间传说,它是存在过的,而现在已找不到任何遗迹。或许,它只是一个人们想象出来的结果。如果大冢史人来这里是进行野外考察,会不会是奔着这个关卡来的?
  我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
  我必须将这个发生在桂谷岭的连环车祸作为“都市传说交通篇”的文章写出来,为此需要找到能引起读者兴趣的焦点。
  像平家物语一类的故事中,都会出现一个怨灵发力,才造成一个接一个的事故发生,所以,桂谷岭的连环车祸,也需要在多个死者身上找到共性因素。若是说怨灵不分青红皂白都将经过的汽车推入深谷,那就不好玩了。别的不说,每天那么多经过山岭的运货车和邮政车都安然无恙,这就是个很大的矛盾,读者读来肯定会索然无味。
  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实际上就是个多面手,所以必须保证作品最低限度的质量。如果少掉了将死者诱入深渊的“某种力量”,读者也就不知道他们要恐惧什么。大冢史人来桂谷岭进行野外考察的原因,能不能成为这个“某种力量”呢?
  我不停地思索,竟忘了将烟衔到嘴边。大概是注意力太集中了,头脑的某个角落居然响起蝉鸣的声音。
  “啊,不行。”我自语道。
  静冈县署的职员前野拓矢说是为寻找资源在县辖地区四处奔走,所谓资源十有八九是旅游资源,而桂谷的关卡很有可能就是他当时正在寻找的旅游资源。
  再说田泽翔和藤井香奈,这两个人和桂谷的关卡就很难挂上钩了。这个见东西就乱踢饮酒开车的男人和堀越公方北条早云有什么关系呢……对了,田泽和关卡并非毫无关系,他是豆南町人。
  假如把前野、田泽跟桂谷的关卡扯上关系,那还会留下一个最大的问题,即要将这一系列事件写成都市传说类的文章,造成死亡的因素就必须是大家所熟悉的。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无意中干出的行为带来了令人恐惧的结果——只有这样,才会给读者造成震撼。“在妇女服装店的试衣室里被人绑架”,这种都市传说就会勾起人们的兴趣,因为服装店谁都会去。而地处伊豆半岛山道上的关卡,就未必能给读者带来亲近感。   这样看来,将此事写成文章的唯一途径,就真的是看成有灵异的力量在作祟。也就是说,前野、田泽、大冢的死因都与传说中存在过的桂谷关卡有关。
  “真有灵异的力量?”这话一说出口,我就觉得八月的暑热中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我想起前辈说过的话,桂谷岭有不洁之物,甚或是妖孽作祟,不多加小心的话很危险。
  我看了一眼斜着停放着的汽车,有一种这就开着车离开的冲动。前辈的告诫也许并不是随口说说……
  “我怎么了?”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前辈对超自然力量的着迷劲感染到你了?忽然想起手中的烟,拿起一看,短得快烧到指间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便携式烟灰盒揿灭火。
  一阵风吹来,只听咕咚一声。寻声看去,是牛奶瓶翻倒了,就是那个插着鲜花供在佛堂前的牛奶瓶。地上一摊水迹,白色、黄色的小菊花散了一地。我蹲下身子捡起四散的鲜花,将其重新插入牛奶瓶后就想重新放回到佛堂前。但我发现,那个放供花的手工制作的台子并不稳固,难怪牛奶瓶要被风吹倒。
  奶瓶中的水已所剩无几,看着留在瓶底的一点点水,心里竟涌起一阵胆怯,就像是见了空空的钱包和余日不多的台历一般。等一会儿,老婆婆会加足水的吧。
  我朝昏暗的佛堂里张望,看见有一尊石像。大概是外面的光线过于明亮,那石像看上去更像是躲在了阴暗角落。石像平淡无奇,三角形的身体顶着一颗小小的圆脑袋。雕刻的痕迹已很难辨认,像身斑驳的苔藓却告诉我,这石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突然间,有一种说不清的焦灼感掠过我的心头,使得我失去了向石像合掌礼拜一下的兴致。我将便携式烟灰盒放入口袋,朝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重重吐了一口气后,匆匆返回小店。
  小店窗户里黑漆漆的,与室外形成强烈的反差。老婆婆还是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眼神相遇,她缓缓地抬起手向我招了几下。


  走进昏暗的店堂,我重又坐回刚才的椅子。被烟草熏麻木的鼻腔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老婆婆往茶碗里斟入茶水。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个茶壶。
  我面前是一杯咖啡,已没了热气。老婆婆用略带嗔怪的口气说:“这会儿要慢点儿喝。”我虽没有致歉的道理,还是点了一下头表示歉意。端起咖啡尝了一口,觉得比第一杯浓郁。手工沏的咖啡,味道有差异也属正常。可能还是速溶咖啡吧?
  老婆婆喝茶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这声音已好久没听到了。
  “你是打算把这一连串的事故写成文章吧?”老婆婆突然问。
  我想否认,但不知如何说才好。四年中连续发生的车祸接连打听了三件,再说“只是询问一下而已”就说不过去了。
  “是的,想写一本在便利店销售的小书。”停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把刚才听说的那些事写进书里,希望得到你的允许。”
  “允许?哦,太复杂的事我也弄不明白,只是……”老婆婆把茶碗咯嗒一声搁在桌上,“只是,不管你怎么写,还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知道。”老婆婆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大兄弟,大冢出事前一年死去的那人,不知你了解了多少?”
  正如我所料想的,老婆婆果然也知道更早发生的车祸事故。我立即接话道:“那人叫高田太志,是吧?”
  高田太志,东京都新宿区人。出事时三十四岁。无固定职业,但自称玩赌博机是他的专业。前辈提供的材料中没有他的照片。
  四年前的5月1日,星期五,上午八点左右,附近的路旁小店服务员打电话报警说,发现崖底有坠落的汽车。警方实施救助,但坠落者已经死亡。
  “听说四年前也是因汽车坠崖遇难的。这之前还有过吗?”
  老婆婆复又端起茶碗:“不清楚,我知道最早的就是这起了。”
  “高田也来过这小店?”
  老婆婆一边用手抚摸着茶碗,一边说:“这店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开着。进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真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看来,高田到底也是来过的。”
  老婆婆朝我看着,温和的眼神中含有些许责备的意思。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让我从头说起吧。我家的这件事对你的工作定有用处。说来话长,我絮絮叨叨的,但看在这一点上,你要耐心听我说下去。”
  “明白了……”
  我正了正坐姿。
  老婆婆又抚摸起手中的茶碗,在说了一句“你要耐心听下去”之后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用她不紧不慢的声调说了起来。
  “刚才我说过,我在前面的豆南町做过护士。这是一家并不怎么样的医院。我这么说大概会让你觉得我这人有点儿狂妄。说真的,我走了之后不知这家医院怎么维持下去。
  “我和老伴儿也是在这家医院认识的。我们是因彼此互生好感而自由恋爱。那个时候说媒相亲还比较盛行呢。我也不怕亮丑,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们有过一场争执,现在想想真是好傻。我的娘家和他家里倒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都是极普通的人家。
  “有了孩子后,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虽然吃了不少苦,但觉得是快乐多于辛苦。”
  “是个女儿吧?”
  “对,独生女儿。”老婆婆露出笑容,点点头。
  “虽说大人都爱说自己的孩子好,可她真的是个好孩子。读书的成绩不算很好,但她懂事。小学、初中是在豆南上的,高中在下田,每天坐公共汽车上学,来回路上要花三个小时。其实学校可以寄宿,为了省钱,她就是不答应……”
  “那很辛苦啊。”我随声附和着,喝了口咖啡。
  老婆婆讷讷而言,令人听了昏昏欲睡。
  “女儿慢慢长大了。他爸爸认为女孩子读完高中就足够了。可我早年是靠自己的努力才当上护士的,我觉得只要孩子想读书,就应该让她升学。
  “女儿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大概是想离开伊豆,到别的地方去开开眼界。或许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吧?他爸爸倒也不怎么反对,他的茶室本来就不赚钱,家里用的钱都是我赚的,只要我说学费由我来出,他也没话好说,是吧?这样,女儿就上了大学。”   我耐着性子点点头,让老婆婆畅所欲言是一种礼貌。可我的微型录音机电池容量有限,再说今天我还得赶回去。我想,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告诉她,这些过去的事并不适合写在我的文章里。
  老婆婆大概看出了我的焦虑,微笑着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尽快知道高田太志的事。别急,你耐心听下去就是了。不管刮风下雨,这店天天开着,再说也没什么客人。很高兴你能这样听我唠嗑。”
  “这我知道……”
  “好,这就快说到正题了。”
  老婆婆口气柔和,态度却是坚决的。她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就这样,把女儿送去了东京。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开始她几乎天天给家打电话,信也是一个月一次。以往女儿的说话声都变成了文字,我们读着信真是满心喜悦。但同时想到女儿从小一直在身边,现在一下子去了外地读书不知能不能适应,我和她爸爸又有点儿担心。过了一年半载后,她的信渐渐变少了,直到最后再不来信了。当时我曾有过上东京找她的念头,但那时我在医院上班,老伴儿要管小店也走不开,最终没有去成。”
  时间已过了晌午,头顶上的风扇嗡嗡地响着,那单调的响声催人入梦,老婆婆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远。
  “是我不好,女儿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虽说她上的大学是不错的,但是当她说准备和一个学生结婚成家时,我却没有坚决制止。我毕竟是个小地方出来的人,见识有限,还以为这是现代流行的风气。从此以后,那可怜的孩子便拼命打工赚钱,供她老公玩乐。半年才来一次的信里,不是伸手要钱,就是诉苦埋怨。我在回信中说,若能代替,我愿意替你吃苦。
  “尽管如此,我和孩子他爸却不把这当一回事,觉得人的一生总有起起伏伏,或许以后会好起来。那孩子断了来信后的一年时间里,我朝思暮想,却没有去看望过她一次,想想真是傻透了。直到写出去的信被退回、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我们还没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后来我俩终于去了一趟东京,但在女儿住所见到的却是个陌生人,一打听,说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大概是听着太无趣了,我觉得脑袋沉沉的。早就知道老婆婆有一个独生女儿,外孙女还经常来看她。
  “我担心得要死。她爸爸是个老实人,可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天吵架,你指责我,我指责你,然后就是哭,担心孩子会不会出事,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孩子都已过了二十岁,是我们自己放不下孩子。当然这种话也只能是事过境迁说说而已。”
  “那高田太志……”
  我终于出声说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为提一下神又喝了一口咖啡。
  “好,好,这就说到了。”
  “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个男人。”
  “啊?”
  “我女儿的男人运真不怎么好!照理说第一次失败就该汲取教训了,可她结果还是找了个吃软饭的男人。两人也没登记,就一起挤在一间只有六张榻榻米的屋子里。女儿什么工作都干,只要能赚到钱。可这姓高田的男人比以前的那个学生还要坏,不仅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还对我女儿拳打脚踢,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事。
  “所以,相比之下,我觉得踢桌子的田泽倒还是个可爱的人。至少,从那个名叫藤井的女人并没有任何惧怕的样子就可看出,她并没挨过田泽的拳头。
  “而我女儿就不是这样,她整天战战兢兢,怕被男人拳打脚踢不说,每天晚上打工赚来的辛苦钱还要一分不剩地交给他。女儿早失去了活泼开朗的个性变得面目憔悴。她的一只手臂曾经被打断过,大概骨头没接好,现在无法提过肩。”
  “……”
  “直到女儿生了孩子以后,我才下定决心要她逃出来。
  “听说高田不喜欢孩子,生了孩子后他就更嫌弃我女儿了。但是,孩子慢慢长大,出落得像个大闺女的模样时,这个畜生却动起了孩子的念头,想让孩子也为他赚钱。一直遭殴打已对高田失望至极的女儿当然不会答应,她不想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便带着钱,偷了一辆车,逃回豆南町的娘家。”
  老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本来光线就不好的店堂,也慢慢变得越发昏暗。
  “没想到那个男人的感觉倒挺敏锐的,居然追了来。他知道我女儿出逃的落脚点只能是豆南町,只要一个劲儿追来就行。女儿开着车沿着山路拼命逃……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当时我已辞去了护士工作,在小店给老伴儿做帮手。说起来难为情,当女儿满身泥浆连滚带爬地带着孩子冲进店里时,我和老伴儿还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直到她大叫:‘爸爸,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我们还来不及询问事情的原委,高田就追了进来。他用污言秽语对着女儿破口大骂,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兄弟,你在听我说吗?”
  “嗯。”
  “老伴儿上前规劝,没想到竟遭受高田的殴打。我在一边也怕得只会发抖。高田这时候开始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要回娘家,随你。只要你家里肯拿出钱,我们可以分手。只是,孩子我要带走,孩子是我的。但女儿说出的话,我却无法理解。她好像是说,你带孩子走可以,其他的免谈。’
  “这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被带走。高田一手将号啕大哭的孩子夹在腋下,冲进了雨幕。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听见孩子哭着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大兄弟,你在听我说吗?”
  “……”
  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却没有风。
  “于是,女儿又冲出门去要自己的孩子。她狠命地撕扯高田的衣袖,却挨了拳头;拉他衣服下摆,又被一阵乱踢。正当高田想坐进自己的汽车时,女儿似乎看到了什么。反正那天的雨很大,我也看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女儿返回说,妈妈,对不起,我把他杀了。
  “女儿是用随手捡起的石头把高田砸死的。真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被一块石头结束了生命。大概是人被逼急了会力大无比,也有可能正好砸在要害的地方。   “这时,老伴儿提出,将现场伪装成汽车不慎掉下崖底的样子。没想到这个平时指望不了做什么大事的人,在这节骨眼上倒还真是机灵。只是,为了安抚受了惊吓的外孙女我们费了不少劲。”
  用石块砸了后脑勺。
  石块。
  四年前。
  “后来还是遇到了一连串的麻烦事。弄掉了汽车以后,我们又想起女儿砸死高田的石头,找出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时女儿情急之下,竟是随手拿起供在小店外的道祖神砸了高田。说起道祖神,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知道,喏,就是现在供在佛堂里的那尊石像。我对大冢也说过,这尊石像叫道祖神。
  “我相信,是道祖神护佑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但是,也因为这个缘故,道祖神的头掉下了。老伴儿到底是个聪明人,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麻烦事。”
  感觉到老婆婆用手指了指什么。
  “这本‘豆南町周边地图’是四年前印制的。不巧的是,里面有对道祖神的介绍,可它没说佛像是断头的。制作这张地图的是县公署的官员,他知道石像是有头的。老伴儿说,如果这人听说高田死了,又发觉石像断了头,难保他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
  “老伴儿的担心果然是有道理的。听说,当人们把高田的尸体从崖底吊上来、发现后脑勺裂开了一个口子时,就有人觉得奇怪。后来有人说,这也有可能是坠落的时候人从汽车弹出撞到了某处岩石所致。这让人稍稍放了心。但与此同时,如果又发觉道祖神的头断了,这下人们会怎么想呢?我做护士的时候听说过有一种鲁米诺血迹鉴定法,如果有人怀疑‘到底撞上了什么东西将石像的头弄断’的话,只要进行简单的化验就会真相大白。
  “石像的头是用黏合剂照原样安好的。老伴儿真是个聪明人。大兄弟刚才也看到了吧?真是天衣无缝,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破绽。当时我和老伴儿都相信,只要这个石像的头还在佛的身上,女儿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隐约听见一声啜茶的声音。
  “就在那年,老伴儿走了。咽气前他留下话说:‘你要把女儿看护好。’我想,这不是废话嘛。”
  旅游图又被放回了桌子上,传来窸窣的声响。好暗。
  “可是,这世上还真有爱干闲事的人。唉,这些人真让人同情……”
  四起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泽翔、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来干什么?
  “第二年,有个大学生来这里,说是写毕业论文进行什么野外考察,想看看道祖神。我听了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
  是吗?原来大冢来这儿并不是调查已不复存在的桂谷关卡,而是想看道祖神?
  “道祖神并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办法。他绕着石像拍了很多照片,还用手到处抚摸。当时我就心里嘀咕,学生仔都是这样子的吗?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真可怜他。他说,这尊石像有一道裂缝,要去豆南町镇公所了解一下是什么时候裂开的。我听了更是胆战心惊。
  “我寻思着不能让他去豆南町,便决定给他下药。那时,女儿的精神一直不稳定,因此备有许多安眠药。但是,大冢说过他不喝咖啡。如果是清澈的开水,加了药就有可能被发现,所以我记得是给他喝了带有颜色的饮料,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
  “我只能说,田泽这个人太倒霉,一起来的藤井更是个冤魂。
  “大发脾气的田泽见东西就踢,竟一脚踢到了道祖神,石像的头掉下了。当年老伴儿用的黏合剂是很管用的,但到底日晒雨淋了两年,黏性下降了。
  “见道祖神的头掉下了,藤井奇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田泽大概也没想到会这样,显出一副慌张可怜的样子。倒是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你想,‘与高田死去的同时,近处的道祖神断了头’,这很让人起疑;但是,‘高田死去两年后,田泽到处乱踢,把道祖神踢坏了’,这就有了完美的结局了。
  “没想到田泽的观察还真够仔细的。他说:‘瞧,这石像的头是用黏合剂黏上去的,不是我踢坏的,我根本不知道它原本就是坏的!’这样的话要是传到豆南町,那还了得?于是我在啤酒里混入了蒙药。后来,就造了现在这个佛堂,真是费了很大的劲。这下,我也体会到,老伴儿确实是个心灵手巧的聪明人。”
  “……”
  “前野真是个热心人。他一心想着要发掘几乎已被人遗忘的桂谷关卡和道祖神石像,考虑能不能向国家申报文化遗产?能不能成为旅游资源充分利用起来?为此他来过好几次。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个头脑僵化的人。当他发觉佛像是断了头的,就说‘这个以后再想办法’。想必,对于他来说,先要做的是能不能将桂谷岭建成新的旅游景点。可我听了却如坐针毡,担心他什么时候会突然提出,要考证一下这尊石像的头是什么时候黏上去的。
  “一次,前野终于提出,要把道祖神带回去研究。他还说,现在黏合的地方有痕迹,要分离后请专家重新修补。这下让我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对这种山路上的道祖神感兴趣的也就前野一个人,到现在为止再没人提起过。”
  我对那尊石像只瞄了一眼,没仔细观察过,所以也没发觉有修补的痕迹。
  老婆婆凑近我:“接下来,就是大兄弟你了。”
  “……”
  “我早就知道有人在调查桂谷岭的连环事故。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只要有外乡的人来,我马上就知道了。可上次你却没有到我小店来,因为是有车载导航仪吧?”
  错了,那不是我,是前辈。我想叫出声,可声音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只是个守关人,无法阻止别人到这小店来。大兄弟你第一次来过之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谢天谢地,这次你又来了,还听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对了,口袋里的那玩意儿待会儿一定要毁掉。”
  我无法睁开的双眼里浮现出前辈的面容。前辈似乎正在对我说:“我说过的嘛,不多加小心的话是很危险的。”
  不是我,追查这件事的是前辈你,不是我!
  电风扇的嗡嗡声已经消失,我想站起身却无法做到。无力垂下的手臂将咖啡杯从桌上带到了地上。
  “咦,你在听我说吗?大兄弟,你还在听着吗?大概是没知觉听不了了?”
  责任编辑 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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