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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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生活,
  可以远离尘嚣。
  森林中有树木窃窃私语,
  流淌不息的小溪似万卷书籍。
  神的教诲寓于路旁之石,
  世界万物皆蕴含着启迪。
  ——莎士比亚《面对自然的五分钟》
  引子 朝圣者说
  丙申立冬第二天,井冈山上冰雪聪明的女画家舒仪致短信,说做了一个好梦。
  “昨晚梦见姐姐在山中弹琴,是一架玫瑰紫的钢琴。姐姐弹琴的时候,那些琴键跳起来,全部在空中舞蹈。琴声美妙无比。仙乐飘飘,只应天上有。”
  舒仪所言的“山”,是我故乡的一个大峡谷。是时,我正不问尘世,日日独行于高山之巅,任性地将大把时间交付于一座古老的大山。自然,兰质蕙心的舒仪成了最好的倾听者。这更像是我和她之间的一种合谋——她的懂得,就是对于我孤独对抗庸常事物的无声鼓励!
  大峡谷海拔1700多米,全长四公里。无涯光阴深处,此域系湘赣深海,后因地壳运动水落石出,历三十二亿年光阴造化而成。
  谷中洞壑深幽,峰奇石怪,古翠照岚。常有白云冉冉,烟雾杳然。时见落花缤纷,长闻流泉淙淙。有一山鸟语,有一壑松风。正所谓沧海桑田,宇宙灵迹。
  或许是天机玄深,万古风流的大峡谷历两百万载春秋而未曾名动于世(大峡谷两百万年前完整形成),人类的脚步和目光少有抵达。如此,大峡谷得幸,保有洪荒山野之远古深沉的太初魅力。
  大峡谷不是名胜。没有故事的风景算不得名胜。
  世人崇尚的名胜都有故事,西湖有苏东坡白居易苏小小,泰山有孔子,庐山有李白,井冈山有毛泽东……
  风景需要故事,是因为故事里有时间之河的流动,世人徜徉其间可以触摸到历史。光阴可感可触很重要,害怕孤独,希望置身于任何一处时空,都能望得见自己的来处,唯有如此,才好稳泰地行走于人世。人同此心。
  大峡谷只是单纯的风景,相比名胜,它却更具足吸引我的魅力。原因在于,其时间之河流动得更缓慢更安静更干净。相比名胜的烂熟红尘,它更独立于世外,保持了事物的纯粹和完整,让人的心灵更容易溯源时间之河去往无涯岁月的起始处。
  现世而今,到哪里,才能找到如此一条时间之河?!
  我爱世上所有的山,但我迷恋的是故乡的一条大峡谷。
  心心念念间,我总以为自己的前世,与这片莽莽壮美又别致优美的风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寂静如涅槃的大峡谷,有苍老的岩石,辽远的风月;有山花儿纯雅,百鸟的歌唱犹如诵诗;有亘古往今的日出日落,有生生不息的云海,有静默的万物……它沧桑不语,从万古来,往将来去……
  美国人约翰·缪尔在《夏日走过山间》一书中,写到加州牧羊人的糟糕生活和心态时说,“他找不到生命中能与苍茫宇宙相抗衡的东西。”
  此言读来深为惊动。
  可不是么,一个人无由被抛掷于茫茫天地间,他究其一生,都是在寻找一种让自己安妥身心的事物。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另有一些人,则从来不曾起过寻找的念头。其实,有血有肉的生命,是无法“抗衡”宇宙的,能够在这无垠的置身之处,找到安妥灵魂的“事物”,让生命有所依托有所寄存,那就是为人者之大幸了。
  几乎找不到理由,我变得越来越淡出人群。如果在人群里找不到类似于“神明”的指引和拂照,那日月山川是否能给予更高的引领和更深的恩泽?
  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一阶段,总会有一两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大峡谷,是我人生中的大惊喜,却又有着人神共知的必然——一座山,真的可以成为某些人的庙宇或天堂。
  独行大峡谷,我静默如山,脚步轻轻,恭肃如仪,这是一个朝圣者应有的神色形容。不止于爱慕,不止于迷恋,更有崇仰和敬畏在其中,这是一场无数劫轮回里预定下来的朝圣,是我独自在世间兜兜转转,起伏转承之后,积聚了足够的勇气和悟性,才敢来才能来,接受一座山的恩泽和洗礼。
  现在,我独坐深山,在青山白云里,承接一场盛大而虔诚的书写。
  手记一 黎明的六个瞬间
  黎明的月光照着我的道路
  树叶的夜露濡湿我的头发
  山虫声声叽叽问你怕不怕
  我答世间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所往
  —— 安然《大峡谷日记》
  1.立在拂晓中央
  是一个深秋凌晨,5:18出门,意外发现木屋大门横顶着一条粗重的门栓,加劲拉开,轰的一下,寒意沁入骨髓,山风长驱直入,把厚重的原木门扇摇得嘎嘎作响。
  这个响声,在远离人界的深山里,搅起些复杂的滋味,它驱令我走远了,去到了更老旧而温暖的时代。
  无边的静谧自天穹铺陈而下,望远而去,一轮残月静静悬在东边,天色黛蓝,多数星星已隐去。少数几颗,依然忠诚地相伴残月。苍老的寂然中,有万寿无疆的山风,平靜地旋送着峭寒。曙辉渐次到来。一个女子,屏息站在新旧世界的交接岸上……
  黎明的这样一幕格外宁静,让站在拂晓中央的人,生出无力言述的感动来。
  天地间巨大的美就是如此,亲历者无力复述所见所感,唯有私藏于生命里,让神明的恩宠,一回一回,滋养着性命心灵。
  我深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无力分享的美的经验与体会。那是命运恩赐的独份礼物,是其该有的私家财富。对此,除了全然愉快地拥有接纳,对于无力分享的心灵困境,也只能洒然而出了。
  然而,我总是会因为比他人拥有更多的美遇而不好意思,从造物主手中领受了多一些礼物,忍不住要生出几分惭愧。
  当我们感动于美景时,我们感动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文明人,总是以美作桨,划着生命之舟进入世界的纵深处。幼儿园那些省下好吃点心的男孩,争相以之讨好的,必定是园中最漂亮的女娃娃。
  是我们生命基因中那先天的审美素养,引领了我们,去大千世界中发现美;还是美的事物本身,唤起了我们内心对美的感知和捕捉?   2.第一束黎明之光
  五月暮春,黎明,天空明净,暗蓝如缎,辽阔无垠。目光越过叠障重峦,眺望地平线,一道红霞横贯南北,大山还没醒,鸟儿还在睡梦里,依旧是古老的静谧,它依旧摄人心魄。野山羊早早又叫春了,它们求爱于漫山遍野。
  我按捺期待,去往神圣的追日之途。
  5点10分左右,山路拐弯处,正是一个较为开阔的山谷,忽啦一下,本是行走于蒙蒙曙色中的我,沐浴在一束柔和新嫩的光明里……
  哦——!黎明的第一束光,就这样不期然打在了身上!
  破晓之光!
  这是真正开启心扉的破晓之光!
  穷尽记忆,这是人生头一回站在了破晓的光明里。这束光,让我震撼之极,生出向着光明飞去的喜乐和冲动……
  天哪,在一片将明还暗、远离人烟的天地里,跋涉山野的独行之人,有谁能够抵挡得了新鲜干净圣洁的光明诱惑?
  5点32分,太阳从地平线始现;
  5点38分,太阳完全跳出地平线。东方红透。
  这片红,是揣着巨大安详的红,是鸿蒙之始时的红,是通往遥遥未来的红,是远离世间红色的红。
  这一刻,东北方山谷里有云海遥遥可望,西方天顶辐射出几条红云。画眉担当了清晨的领唱,然后,几十、几百只鸟儿唱了起来。
  我置身于这个黎明,内心,起有哗哗震动,一时,情深如注。
  宏美的事物即是如此,直击人心,容不得你千转百回的品味咂摸,小的情怀,软的思绪,皆是不宜。一切的恢宏壮丽,都是一种力量,它们唤起了灵魂中久不自知的深层情感。
  迎毕朝阳,转身去往大峡谷。
  太阳在爬升,阳光在移动,无尽的山岭在光影中游移,我的心也在游移。视野辽阔无垠,不涉人界。阳光清洁无染,无虑无忧。在这里,它不用顾及,照耀了穷人也要照耀富人,照亮了茅舍也要照亮宫殿。它不被人累,不被事累,它是阳光自己。每一个清晨都是它的新生。它多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撒着欢儿在高山巅上漫步。亿万年来,它就是这个样子,人的看与不看,见与不见,两相无干。它是神圣高洁的永恒之物,也是大峡谷至柔至暖的宁馨儿。
  初时,日光曦微,红太阳未及爬上山顶。远远近近的山川一道一道,泛着暗蓝。近处深一些,远处淡一些,再远处就更淡了,就这样绵延去到天边,没有止息。一道一道的浪谷里,则有柔曼的雾纱织成。有一双无形大手,轻牵纱角,从浪谷里扯出来,顺坡往上,一点一点地覆在山浪上。
  这雾纱,长度厚薄恰恰是好,于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江山图就铺陈在眼前。
  神明大方,好些个黎明,他都把如此珍贵的私藏宠示于我。我每每有幸见此天地的永恒巨作,也不作喜,也不作赞,也不若惊若乍。只是默不出言,归置身心如大山一般于虚静之中,体悟那“万般放下”的殊妙之胜。
  3.上了一堂哲学课
  八月中旬,又是一个黎明。
  天空虚静无物。深灰蓝的天幕,澄净若绸。东边有曙生霞气,磅礴无声的大山在苏醒,一种令人愉悦的氛围流布于四合八方。鸟儿唱着自己的歌,比之五月却要节制很多,清晨交响乐团中明显少了一些角色,似乎大牌都谢幕不出了,留下一些小角色在支撑台面。
  即便如此,你依然感念着它们的友好。
  草木山林吐出清新的气息,就连云朵,也在茫茫空无中酝酿着出世。
  我照旧在东山林中的制高点上恭候新日临世。
  不承想,在高山之巅的这个黎明,我骤然体悟到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之精神。
  大自然传授智慧的方式具体而生动,智慧之光的来临完全没有预兆。
  一切发生在红日出山前后。天空本来虚静纯一,一俟变幻起来,就像在给我上哲学课。
  起先是地平线上漫射出红光,出現云雾;而后是太阳魔术般跳出来,其热量,令东山林里蒸腾起蓝紫色的袅袅雾岚。
  阳光暖嫩,紫气窈窕,山林里生喜悦意,生吉祥意,生美妙意,生空灵意,好一幕紫气东来!
  山下世上人家,门楣上总爱书“紫气东来”。四个字,有画面感,有神秘感,令我每见就有愉悦的想象丛生。可惜稀罕好景,总是离人烟很远。好在文字果然是分正负能量的:紫气东来,仅仅是人与字的一个劈面相照,就有吉祥正大的好感油生。
  如今,平生头一回,在这远离人烟的高山之巅亲眼得见,那行世经年中的谜面之一,就算在欣喜中破法得解。
  接下来:
  有了光;有了朝暾;有了鸟鸣;
  有了小小的一片云,这片云又变作了一只“小鸟”,“小鸟”的下方是峡谷;
  峡谷里的水汽迅速蒸腾,成为雾;
  雾再抬升,抬到山顶上方,融合成了云;
  云迅即融合生长,连绵成了一片云海;
  朝阳继续爬升,当它爬上峡谷中最高的峰顶后,远光斜照,投注在云海上方——
  到了这一步,经验告诉我,“佛光”胜景形成在望。
  在我的热切注视和期待下,一道彩虹出现,又慢慢收拢聚圆——果然,罕见的“佛光”就这样在云海里生成了!
  我静立在最高的峰巅,凝注着这一切,默言欢喜。
  没有比此更神奇更神圣的“看见”了。
  不知几时,山风大作起来。
  这个早晨,是如此明亮而圆满:日出、云海、佛光、山风。天使们今天过狂欢节,好好地宠幸了我这个唯一的观众。
  看啊!黎明是有多么多么美好!
  黎明把昨天的罪恶和忧愁翻篇,开启一天新的希望,让人在亘古的永恒中,看见方向和力量。
  “黎明既有庄重的慈悲,又饱含青春欢乐的赠予。”
  每一个有幸沐浴黎明光辉的人,都能于其中遇见自己的天使。
  宇宙大同,世界静好,向往光明之人,必将抵达内心的光明。   4.月神有了护法
  在大峡谷,日月同輝的天象经常可见。
  或是清晨,东边朝阳西边素月;或是黄昏,斜阳西照银月东出。逢此时,我同时顶着日光和月光漫步于山谷里,并不去以科学理性的知识寻找答案,而是想到,这日神和月神,其实各有自身的大寂寞和大职责,在天庭的遥遥一望之后,又必将循着宇宙间的道义所指,阔别后各奔其道,各尽其责。
  若在清晨,月亮会在陪伴太阳一会儿后消隐不见;如果在黄昏,退场的却是太阳了。
  有时候,水汽们担心月亮孤悬在天上掉下来,就会自动在其下形成一片云条,不大不小,恰恰托举起月亮就好。
  有一个黎明,我注意到,起先圆月只是孤悬在蓝天之下,半个小时后,不知不觉地,其下方突然就有了一片不薄不厚不大不小的云。
  我想,这是月神有了温柔的护法呢。
  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必有另一事物来崇仰眷恋吧。
  5.打扰了白鹇和山虫
  讲讲暮秋里一个更早的黎明。
  早上四点多,天地混沌,一窍未开。
  好的是,三两分钟后,西边山岭上月亮破云而现,照拂着山林万物,也照着孤胆闯入黎明的我。
  山路迂回曲折,月光铺满山谷,随路形曲折度而忽明亮忽薄暗;在某些路段,月亮则透过树木的枝丫,洒下碎碎银光,抚着我一步一步前行。
  深秋里,早起的却不是鸟儿,而是山虫。
  不到5点,它们就在山道两边的灌木丛中低声吟唱了。
  虫吟其实是昆虫的振翅之声。雄虫努力振动着双翅,在破晓之前唱着无字的情歌,而雌虫在睡梦里醒来,听着情歌似嗔似喜。只要懂得这是另一类生命的浪漫,山虫的低吟听起来就有了别样的深意。无论其是宇宙中的谁,谈情说爱,总是美妙动人的。
  夜露很重,一滴一滴,从各种植物的叶尖上滴落。就是这些最早的响动,预示着山林万物正在苏醒,充满生机的白昼即将到来。
  “天使正在把黑暗卷走,把光明的毯子铺开。”
  月光真是友好,它一直照着我走到一块直峭的巨崖之下,才又在云中隐没。到了此一刻,翻过山梁就是东边,在那边迎接我的,该是更为明亮的曙光了。
  山路右侧,传来扑棱棱的声音,一阵一阵,起起息息。循声望去,林中草木芃芃,余者皆不见,想来是我不以为意的足音,惊扰了早起觅食的白鹇,对于它们,我的行走是很没有教养和风度的。
  事实上,我已经向林中隐者们多次道歉了,要有消声鞋和隐身衣,才能让歉疚减少一点点。
  6.臣服于星月同辉
  那一个拂晓,我去恭迎日出。
  一出木屋,看到东边天庭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大的叫启明星,小的叫木星。它们走得很近。天色暗蓝干净如洗。几分钟后,在通往南山的高坡上,一个转身,我突然看见了一轮银亮的素月,正悬挂在西边的山脊之上。其侘寂韵味,铺陈流泻在黎明来临的世界里。
  日头将出,月亮却执着而温柔地,等待着我的看见。
  这一刻,巨大的安宁将我袭卷,这安宁掏空了我的所有,我的爱恨情仇,我的悲喜离合,统统被月光和星光掠走。我立定于高坡上,头脑一片空白,唯有一脉如水的暖流,从我的眼睛出发,往身体的细枝末端流动,那柔软,就如来自爱人的拥抱。
  自东往西目眺,近处是两颗明亮的星,远处是一轮皎皎的月。这山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它们的升起落下久达无涯之时。那无涯的荒年里,有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像我一样,饱含深情地凝注端望着它们?这个人,如今又去往了光阴深处的哪里?
  我终将别此星月而去,在我之后,又有谁会在凌晨里,臣服感动于星月同辉的静谧大美?
  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子,永恒的是日月星辰,有来有往有生有死的是人,有起有落的是城市村庄,有兴有衰的是人类的文化和文明。是一茬又一茬的人,在宇宙间世代接力,追赶着万古日月。
  从夸父逐日到嫦娥奔月,从人类登月到航天火箭,神话和现实,次第介入我的人生。而这之前的所有,给予我的洗礼,都没有凌晨的这个瞬间来得素朴而隆重。
  那一刻,我觉察到了一些幽微的情怀在涌动:圣洁,纯真,神秘,高贵,优雅……
  这美妙的一瞬闪电般逝去,却持久地摇响了我的内心之铃,唤醒了一个安睡已久的女婴。我在凌晨的至柔光辉里展露的微笑,就像新生儿一样宁馨而甜美。
  晨光就是这般的好。像经由一夜春雨洗浴的初生婴儿,干净得令人想亲爱不已。其实,所有的黎明都是值得亲爱的。风也好雾也罢,晴也好雨也罢,每一个日子的出生总是给人以希望呀。
  只是,因为缺席了太多的黎明,对于难得在场的这一个,我就必然寄予了更多的缠绵缱绻。
  一生太短,现代碌碌攘攘的生活方式,使得世人少有机会伫立于远离尘嚣的黎明岸边。如果,一个人从孩提开始,就有更多的机会,去迎接更多黎明的诞生,去持久地体会黎明给予人世的恩泽和美好,那他一定会长成如黎明般生机勃勃的人。他的人生,也注定会比他人,多几分丰美和灿烂。
  初阳终于抚上大地。一个转身,我看见身后的树林在碧蓝的天空下静立,齐齐朝拜着朝阳。那阳光,至柔至纯而又不可触摸。
  手记二 月亮走,我也走
  满月依然是宇宙至关重要的盛事。
  ——[美]奥尔森
  1.月光下有一亿朵莲花徐徐打开
  是农历九月十四。山中除了住民,只有我这个外客。
  晚饭后,惦记着满月,我站在木屋前高高的平台上,对着群峰判断一下方位,决定朝进山时的东边走去。
  山路无人,夜凉如水。右侧深谷里有一脉山溪叮咚蜿蜒。这是一段下坡路,没有丁点灯光,举目远眺,遥见更低更深的山谷里,有微弱的三星两点灯火,哦,这里不是完全的亘古荒野。
  山路在隐约的月光下泛着浅光,山野静谧,无虫鸣,无人声,无市声,万物静默,唯有溪水潺潺。我独行在彩云遮掩的月光下,听得见内心的说话。   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不着一言。
  人和月亮的对话,似乎正在发生,又似乎早已结束。
  我是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终于如愿,独个拥有了一轮深山的月亮。
  我不知路有多长,只是向东向东,以微微的喜悦去迎接东升的月亮。
  时值深秋,席卷全国的冷空气正横扫南下,大峡谷今夜的云层由薄转厚,忽明忽暗的。月亮时而躲在云层后面,时而又拨云而出,把清辉展示于独步山间的我。每回她从云朵中搏杀出来,那圆圆的模样毫发无损,看见倾慕着的女神凯旋亮相,我甚至于,听得见云朵退让的声音,以及我内心欢呼的声音——真是心花怒放,忍不住叫好。
  想象一下吧,独行在海拔1700多米的高山之巅,在威仪而美丽的月光底下,无怖无恐,无畏无惧。稍有可惜的,是我终于没敢攀上大峡谷最高的峰峦,看不见月亮冲破云层,高耸于天庭光照群峦的辉煌壮举。
  在那里,白鹇、松鸡会在月光下起舞么?松鼠会不会在树梢上追逐撒欢?大灵猫小灵猫会结伴在灌木丛里散步么?清风呢,任是它怎样的用力,也是割不断那无垠的如水月光吧?
  顺着月光,往更低的山谷望去,起雾了,早先遥遥望见的三两盏灯火模糊起来,高高的天庭上,月亮和彩云的搏杀游戏没有停止。今夜一颗星星也无。万物禅定,我也安详。
  突然,我看见了自己长长的身影,是月光投下的。我并不抬头望月,而是东挪挪西闪闪,喜悦又好奇,兴奋又冷静。我的身影,同样也在挪闪。
  我收脚,我的身影也马上立定。一时,薄薄的伤感细细作来:红尘经年,偶尔也见新月如弦,偶尔也见满月堂皇,但是无一例外的,在满城灯光的污染下,我从来不曾见过自身的月影。记忆里,月光照拂我是在童年。那久违的小小的影子,今夜再见已经变得很长。没有月光的忠诚作伴,一个女子的长大,总显得有些突兀奇崛,像一颗来历不明的种子,自作主张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似的。
  我这样表述自身在月光中的缺失之憾不是没有理由。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携带有生命原初的对于月亮的神妙感受和奇妙记忆,这应该可以溯源到生命的基因传承——
  月亮对于遥远先祖们的生命行为具有相当指导意义并且充满魔力。今天,既便“我们不再依靠月亮來预测吉凶,不再让它的盈亏来主宰生活,可是它却一如既往在我们心中激起奇特而难以言表的情感”(奥尔森《低吟的荒野》)。
  然而,即便生命原质里带着对于月亮的特别感受力,但知识的发展和物质的发达,使得人类生存的安全感世代递增。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在世人络绎不绝扑向大自然的行旅之中,很少听到有人详尽地描述月亮唤起的冲动和感受。人们津津乐道最多的,是云海、日出、山花以及绝壁秋色;有些人,会说起落日,甚或是一只松鼠,一只苍鹰;还有难得的一人,详尽描述了邂逅林中万丈霞光的微妙感受;另有一人,则讲了山溪侧畔的一团团萤火虫……
  但是,没有一个人,提说过城外的月光!
  与此同时,“明月”二字,却在当代文字中高频使用,人们醉心于纸上的月亮,却忽略了去追寻天宇中最真实的月光……
  这么想着,夜已很深,云层突然增多增厚,月亮不见了,怏怏复怏怏,转身回向木屋。今夜月光下的漫游画上句号了,对明晚月亮的期待就已经生起。从前丢失的月光已然无从回照,这深山月影下的独行却充满了卸下红尘负累的轻松。
  一个转念,我心满意足。
  归程中,像是听闻神在耳语,忍不住向后东转,竟见满天云层不知其踪,唯有一根切面整齐的云条托着一轮圆月,天幕如洗,群山万壑臣服于明月的威仪之下,天地缄默。一时,我冲动不已,惊动欢颤于突兀而至的崇高大美,一颗心柔软再柔软下去,软到如水般令人承接不起。
  “啊——”“啊——”我迎着圆月,伸展双臂,放肆地在山路上欢叫,像远古山洞里的女祖,语言尚未成形,只能用简单发声来倾诉,对于一团圆月的敬畏和爱慕。
  步子慢下来,我一步三回头,月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心中惬意地跑马:
  如果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一回遁身红尘独对月亮的片刻逍遥,该有多么好。唯一要记得的是,除了带上自己的影子,你并不需要更多陪伴。要知道,就连嫦娥,也不过只有一只娇弱的玉兔做伴呢。
  月亮爬得很高了。月光明亮至极,铺满山谷。晚来风急,踩着山溪流泉的节拍,告别这世外哭不出的美丽与安详,踏月归去……
  漫步在皎皎月光里,听着山溪轰鸣,我放空自己的所有,责任和义务,人世中的转承启合,日子里的你来我往,梦想和期待,皆消逝无痕,安详神圣的月亮之下,行走的女人如同初婴。我内心,有无尽的庄严铺陈在月光之下——
  无论红尘内外,总有一样事物让人心无比安宁。举头望明月,心头有一亿朵莲花徐徐打开。是否有人相信,今夜我投向月亮的目光,其实可以共地老齐天荒!
  2.记月出东山
  这是一个好春。
  下午在峡谷中读书,晒太阳。听风声鸟语,发呆,看云雾,回到营地已7点。猛然记起这天是农历3月15——月亮该圆了。
  一念既出,眼随心动。举目东山岭,巧得令人啧叹:一轮圆圆的皓月,这一刻正爬过山脊线,一半在山下,一半在山上,跃入眼帘。下意识读了时间:17:55,春季的月亮竟是这么早,竟像是我的意念将她唤出天宫一般。
  一时,我意识到,这幅如同神谕的画画,正是大自然对于我的巨大恩典。我端然,迎对东方,目光专注,一心一意地守候着明月升起。世人习惯了去拥抱日出东方的磅礴热烈,而疏忽了“月出东方”的巨大静谧和吉祥止止。其实,比之日光的激情昂扬,月光的谦逊内敛同样令人心中布满圣洁的情感。
  细作分辨,同样是相望月光,在家门口和在旅途,它如水的光芒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
  屋外的月光,铺陈在日常的环境里,其意义也变得平常。
  旅途上的月光,却能持久地唤起旅人心中的神性情感,这大概是跟摆脱了日常纠葛,不再费心世俗的转承起合,身心可以专注于接纳破译自然的语言和密码有关吧?   所谓“与天地精神往来”,那就应该是与滚滚红尘毫不相干的一件美好之事!
  这是我平生第二次邂逅“月出东山”。
  10年前,在著名瓷都景德镇的瑶里茶山,我与几个友人,在一家农舍平台上,共同经历了守候月出的美妙。情怀犹在,白云苍狗,盟友们早已被无常的世事冲得零落。而我,成为再度拥抱“月出”的唯一遗老。
  现在,大峡谷的春月,在我谦卑的迎候中缓缓跃出山脊,升上天空。月色如华,我连一个赞美的词也吟诵不出。
  春夜的天宫,不似秋夜蓝得有通透感。它的蓝,是颇有分寸和厚度的灰蓝。如果说,秋夜之蓝带给人无边的遐想和自由,那今夜的蓝却是教会人收敛和自制。共同的一点好在于,无论春秋寒暑,月亮的光芒总是那么宜人。因为,遥遥的月光,总是呼应着一代一代人类内心的光芒,与太阳星辰一起,启迪和照耀着我们尊贵又卑微的生命。
  台湾学者蒋勋,在新著《舍得,舍不得》中,写到《月光的死亡》,文中悲惋高度工业化的时代,过度的人工照明,使得一月一期的圆满月光,不再是人类的共同记忆。
  他呼吁,要找回“光的圆满”。
  我在深山春夜里读到,心生戚戚。
  半夜時分,推开驿舍里大大的木格窗,惊喜不备中,月光和我撞了一个满怀。
  道在大峡谷,虚实相依,无有相契。若闻若不闻,若见若无见。今日借助明月之光,幸与天地精神淋漓往来一回,我一心一意,满目含喜,要把这神的眷顾宣扬开来……
  随即,安住于饱满的喜悦中,我进入了一个宁静的梦。
  手记三 与草木共静默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残,
  我只有个简单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时的安详。
  ——北岛《五色花》
  1.对一株植物动情
  旅美作家张宗子至少在两篇随笔中提及,“认识一种草木,与认识一个人无异”。
  在我以为,此话说对了一半。
  认识一种草木,会有全身心的愉悦。这缘于借助一种草木,为人者会有一份亲近天地的情感满足。
  而认识一个人,则往往要靠运气。运气好,此番结交会令双方的世界添几分活色生香,更好时甚至可以高山流水遇见知音。
  可惜的是,一些时候我们认识一个人,非但没有让你的世界变得更好,反而是变得更乱更坏……
  从这个意义上,我宁愿去结交十种草木,也不想多认识一个人。
  只是,有闻佛说,爱别离,怨憎会。知道人生所有好的坏的相遇都当随缘,发一声“随喜赞叹”,自自然然,泯了那一路的爱恨情仇——这些人间的小恩小怨,放到宇宙的浩大背景下,实在不堪一究!且随风去。
  结交草木,以春季最好。这个时节,可以从一棵草木的垂暮看到它的新生,就如看着家族中一个敬重的老人正在逆生长,心里有无尽的安慰和欢喜。
  米饭花,小叶白辛树,扁枝越橘(杜鹃花科),腺萼马银花,四川山矾,小叶冬青,曼青冈,水青冈,野八角,柃叶连蕊茶,紫茎,交让木,小叶石楠(嫩叶明黄),山樱花,鹅掌楸,厚叶冬青,乌药,弯蒴杜鹃(淡紫、粉红),缺萼枫香树,杨桐,三峡槭,安福槭,厚叶红淡比(山茶),红果树,鸡爪槭(无患子科),全缘红山茶,白檀,银木荷,枫香树,背绒杜鹃,灯笼树(杜鹃花科),鹿角杜鹃,溲疏,长叶木樨,苦参,红枝柴,木润姜楠,朱萸叶五加……
  春天独行峡谷,日日照面,我竟然认识了这么多草木。
  有科学说法,人和草木在25亿年前是亲戚。难怪了,在我们凝视一朵花、一棵树、一拨新芽之时,总会意外地体验到,人和物之间发生着暖融亲切的能量互动,存在彼此间磁石般的相互吸引。
  这种体验,令人忘记生命界别的阻隔,一时,心里有百合盛开,翠色初染,有新月静照,星光飞泻,有黄鹂鸣啭,蝴蝶翩翩……
  野八角据说全年开花,却未见花,传花淡黄,有香。苦参和曼青冈发芽最迟,伙伴们已是陆续绿衣参差,争相曼妙于春风之中,它们,却还是裸着身体直面日月。
  这种在举世欢腾的春意中无动于衷的坚硬情怀,真是令人既怜又敬。
  崖壁上各处,零星挂满一种粉嫩的小花,几乎不见绿茎,3至5厘米长一条小叶就开出一朵清新的花儿来,花朵比植株更大,几乎每株都是一叶一花。
  似乎是活了亿万年的岩石,也经不住春天的诱惑,要从造物主的手中讨来一些最弱小的花朵,往头上胸前戴一戴,也不枉又在春天走了一回。
  我先叫小花“岩花”,后来弄清楚叫“独蔸兰”。
  有时候,它们会开成一串花环,像一群漂亮的女婴孩坐在崖石上玩耍。我打岩下经过,总想一一认了她们回家做女儿,好好地娇宠她们一生一世。
  据说,峡谷中最早开放的,是野茶花,而后是野樱花。现在,它们都不见了。峭壁上,岩石上,涧谷里,有零星的一丛一丛白花,在一片老绿中(山中春迟,这个时节,新绿不多)跳入眼际。谷雨已过,多数杜鹃花苞还在等待一声指令,无有花的动静。白杜鹃却是开了,总在某处崖上,安静无声地让人遇见,带你沉入更深的安静。不似山下,人工培养的映山红,一被撞见就呼啦啦地燃起一片叫喊。
  乱石堆中的蕨,发芽时的样子,并不与低山处同。它们顶着褐黄的毛茸茸的芽,一寸一寸往上生,等到芽儿舒展开来,蕨叶就直接进入中老年了,那叶色之绿并无半点娇人之处。一株一株失去了幼年青年的蕨,就这样成为万物序列中的一环,在峡谷中相伴其他植物完成其应有的一生。
  蕨少见于文字。
  神意不让无用的东西被颂扬。
  蕨是无用的,这里写下的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不说成材,就连成为山下人家炉灶里的柴火也不可能——山太高了,离人烟太远了!这个大峡谷中,多数植物的生生死死目的不明,就如人类整体来到这个宇宙的一隅目的不明。
  打住,此念太苍茫,带有杀气,血肉之心承不住。   美丽马醉木。它的侧畔有杜鹃相生。此株杜鹃前年暮秋见过,彼时正含苞。同行者相告,杜鹃含苞十月只待一朝花开。可惜,两度秋已过,到今天,它开花的样子依然不曾得见。尽管如此,对于其绽放,我依然持有期待和耐心。
  对一株植物动情,就如对一个人动情——不动则已,若动,必是善意美意和敬意的持久不息。
  要到五月上旬,山谷中既素朴纯洁又美丽优雅的云锦猴头杜鹃才会陆续绽放。有一天,我就邂逅了一树花姿绰约的好云锦。
  树上粉红纯白都有,在静谧的清晨有着安详纯洁之美。形容她的美很难,其朴素的花容里自有一种圣洁的花韵,无语端看,心里也有神圣的情感慢慢生出。世间有些花儿,开放是为了奉献果实,还有一些,开放是为了自美。这高山深处的杜鹃,数百上千年里无人相看,清早我的悄喜欢望,于她是怎样的感觉?
  到此时,峡谷基本完成季节转换,该发的芽发了,该开的花开了,该谈情说爱的动物们,此刻正在享受着爱情的甜蜜。谷雨前后那些随处冒出的生机,令人时刻感受到生命的澎湃之力。
  那时,一切皆在将发未发的节点上,令人有期待,有鼓舞,有感染,心灵一隅沉睡的激情和生命力也逐一唤醒。
  如今,万物已齐齐進入造物主的另一个候令中,万象竞发之势转为缓慢生长,苦参和曼青冈也终于开枝散叶,长得最是慢,无有绿意,银灰一片,曼青冈尤甚,总是苦巴巴不得伸展,在一片忧愁中换上一件僧衣似的。它们落叶竟最早。苦参在11月初就残叶片无。惹人起爱的是苦参果,圆珠米儿,紫红含光。
  我注意到,越早抽芽的越有一副好相貌。水青冈,在谷雨的天空下,以一片柔美的新绿吸睛;云锦杜鹃的绿也是最美,翠色欲滴。
  草木纷披,春林初盛,一年妙时已待成追忆。
  同样,越是从远古走来的植物,越是有卓尔不群的好样子。我猜,是这些物种远比其他吸收了更多的天地精华、山川玉露,在天长地久的岁月里,涵养出了一种迷人清韵。比如山外的睡莲、荷花、银杏,山中的鹅掌楸、松柏,它们令我在端凝之时总有神秘又不能外道的愉悦。像是回溯时光走进最深处,去拜会一个心仪三生的知音。
  正是如此,世间万物沉淀在光阴中的美,最有无以言说的妙。古旧字画,经典诗书,沉香红木,美玉宝石,自有安详沉静的力量慑人。
  现在,我发现植物也同此理。
  比之动物,植物是这个地球上最早的居民,它们先于动物而生,有着供养动物的美德。然而,领受着植物恩泽的人类,有几个人会感念它们的点滴呢?
  2.走失
  我有过迷失于草木里的经历。
  是一个大雾日,雾重欲滴,秋山被锁。独行在峡谷的最高崖脊上,就如置身于另一个时空,这里无爱无恨无颠倒恐怖,湿淋淋的草木野花,全是我的故人。
  理所当然地,在这样特定的一个时空里,我化身于山脊的某根茅草,在广大的草木中藏身,物我不分莫若此境!四合八方之内,一个女人消失得十分彻底……她从现世遁身,去往了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山径草丛边,一群白肥可爱的圆头蘑菇骤然出现,它们的身体发出安静纯洁的光芒,这有神明现身召唤游魂归列的意味。
  一个激灵,游荡的我,回到了我的血肉身躯。
  这件事,我是这样致告舒仪的:
  “雾锁秋山,风驱草木。高高的崖脊上,一群安静的白蘑,聚拢了一个女人喜悦的魂魄,林间孤鸟,鸣啭着七个音符,一声声为她歌唱祝福。”
  3.惊红,悚黄,沉绿,色色皆秋
  秋天是从草木生变开始的。
  有一天山谷里大晴。趁着雾霭不生,山风不起,峡谷上下清朗透彻,正好把山中秋色看了个够。
  主基调是各种绿色,银绿,苍绿,嫩绿,墨绿,黄绿。最好的是银绿,光线一旦照到,沿山顶到山谷的一列家族,就格外从众多植被中现出强大气场:一纵一纵的银光,远远地,打亮着赏秋者的双目。大峡谷中最多的,就是这种满含银光的植物了,可惜,我不知其名。
  第二吸睛的,自然是那一树一树黄叶点缀于各种绿植中,造物主在春夏忙碌着大面积泼完绿墨之后,秋日有了点闲暇,它捡起了画笔,在画布上点厾着金黄、明黄,让单调的绿生动活泼起来。山谷里红色极少,早些天偶有见得,一场秋风秋雨扫得它没了影踪。金黄也是稀有,多的是明黄,欢欢喜喜地与绿色为伴,让远远近近的山坡都摆脱了沉闷,让那赏秋之人,徜徉在悚黄沉绿的山色里,连连赞叹称美,心情好得忘了即将到来的冬天:
  所有的秋色,都将凋零在下一场山风山雨中了。没有人可以挽回这一切。
  我面朝壑谷,细赏山色,一边怀念着惊红远去,一边守望着悚黄灿灿,思忖着:
  不知这是怎样的一些植物,明明忍过了春夏长长的寂寞,安生于众植物之中,却偏要在秋尽之时,不肯继续沉潜于绿植众生的平常生涯,非要拼尽力气,不管不顾地燃烧一把。
  换了我,是要做一株绿植求得长久的安稳,还是要求得造物主的点厾青睐,以短暂的美艳荣耀换取一年又一年的脱胎重生?
  沐浴夕阳的光辉,我独坐高高的崖石上,想了很久,没个答案。有关生死命运,大概还是交给苍天任由造物主处置为好。在造化的棋盘上,个体意志会否多余?宇宙苍生,演化至今,只有人类这个物种自大满满,以为自己可以主宰日月山川。一株小小植物,大概是不可能自大起来的吧?
  4.我对它们爱得不够
  孟冬某一日,烟雨迷离,湿润暖和,煖然如春。大峡谷里鸟声翠响,一个大型读诗会在山林中此起彼伏。即便是在八、九月,每天漫步大峡谷,我也不曾得到这样的礼遇,那时节鸟语已稀。时逢孟冬,山林中留鸟已是无多,偶尔见着零星三五只小山雀,或者一只孤鸦,已是很感恩它们的陪伴。
  这天显然是个意外。
  我在茫茫雨雾中转遍整个峡谷,远有鸟鸣隔雾动听,近看鸟群翻飞起落。
  我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啥事,却没有办法请来一只鸟儿细细相问。我有远外公,据说懂鱼言蛙语,面对池塘湿地,叽咕几声,收获非常人可比。他懂鸟语么?   一念既出,踯蠋于茫茫雨雾里的我,端端生出几分不安:天机处处,在玄而又玄的生存谜面中穿梭,我何苦因之而去牵念一个谢世而去的异人?
  山鸟所以倾巢而出,想来是感应到了一个山寨版的春日。动物不像人类,集无穷智慧发明出来天文历法规定时空,使得混沌宇宙有了经纬和分野。如今气候有了伪装,小鸟们的智慧基因大概还不及调整,上个当不算笑话。
  和小鸟一样上当的还有植物。
  我在峡谷这边的山道上,竟看到几株油菜和紫云英,好好地把花朵开在初冬的高山里。
  这本是个原始大森林,与人烟相连的油菜和紫云英,自然是跟着人迹偶然落户于此。只是没有随到人的智慧,可爱地让自己一年开了两次花。
  这不会是个例,我想现在只要下得山去,在乡间任何一处,桃李二度开花并不难见,布谷鸟啼也时有听到。
  天道运行出了小差池,物候失序,每每让人在诧异中未及回神又走向了下一个时令。日常生活改弦易张不是难事,难的是无论世人怎样努力,气候大会也好,环保低碳也罢,天道和时令,皆已回不到从前。
  红尘滚滚,世事纷纭不歇,静默的是山中草木。
  比起鸟儿来,植物们多数是按时守序的。依它们在贫瘠的岩石野山里千年万年地流转智慧,足够识得破节令的伪装,如今正从容地走在去往冬天的路上。
  它们齐齐听令于天命,树叶该落则落该留就留,芽苞花苞该萌则萌。在这里,在寒冬即来的高山原始森林里,我看见的不全然是殒灭,竟也有慰藉人的生机。生命的演替,自有先后缓急,不一刀切,不齐步走,山景的移换以及山色的调和是缓慢实现交替完成的,对于此,神明自有最好的安排。自然的画廊任何时候都要有恰当的神韵,即便是严冬,也不至于一派枯败寂灭。
  没有阳光的雾色淡灰薄黑,能见度差极,大峡谷混沌一片,徘徊悠悠,频频凝视身边草木,心中萌动拜访旧好的柔情万千。山林滴答连珠,如玉落瓷盘。一个男声撕破雾幕,“你说是落雨?我说是下雾!”远远闻声不见人。
  真恐这粗门大嗓,惊吓了静默的草木们。
  不见了壮美辽阔,不见了恢宏华美,别离惊心动魄的云海佛光云雾嬉戏,我们的眼光,才会被山谷里这些静默的植物牵引。伟大的事物多似梦幻,唯有卑微的细小,才真正组成了世界,让世界丰富多彩而层次分明。
  立冬多日,小雪即临。前些日那些美艳的惊红悚黄,如今多已香消玉殒,留下一树空枝守望来春。我一路看过去,一路心生伤感。没忍住。还没好好爱,就已道别离。我对朴素简单的植物爱得不够。
  如果不是受限于雾弥峡谷,我大概不能认真如今日,徜徉于万千草木的静默里沉迷不归。
  无论怎样假如阳春,冬天的来临无法躲避。山林万物,无处不在迎生送死,既成既毁。这茫茫原始森林,生长的多是无用之物,其形也丑,其貌也陋,任性无为,死生自由。我多数不识其名。初时有恨自己薄学无知,后喜闻庄子有言,“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就忽忽释然,空下自己,不再到处打听植物的名字。
  我注意到,瘦弱的银木荷早就叶片落尽而新芽孕出;美丽的古遗植物鹅掌楸,树梢上还残余一部分青黄叶片,它们天晴下雨都蛮好看;云锦杜鹃猴头杜鹃早在八月份就现花蕾;山茶花的花蕾已经很肥壮了;黄山松穿上了青黄相间的衣裳,针叶满地;山径两边的芦芒,早在八月底就吐出了新穗,到如今,一俟風和日丽,虚空里依然挺举着一支又一支苍老的芦絮。
  没想到一枝不起眼的芦花会有三个月的生命!
  而我对峡谷中最早的植物记忆是苔藓。
  在我们的家园里,乡村老屋前后,城市陈旧的街巷,微小的苔米儿很是常见,看似绿得可有可无,却总是令人在面对它们时,感动于其蕴藏的时间质感。苔粒儿是和光阴岁月相连结的事物,这个来自洪荒时代的物种,以极端的弱小之姿体现出无限浩瀚的生命之力。一个地方有了苔绿,意味着家园悠久,来处和去处皆有着落。
  四年前我首次进入大峡谷时,道路艰险,山中万物刚刚被世人的眼睛擦看。暮秋的山雨寒凉袭人,我站在大峡谷的入口处,目含惊喜,被四周峭壁山石上肥厚苍绿长相各异的苔藓吸引,仅凭它们的存在,我就如坠入荒凉的时空,触摸到了无限的岁月。
  大峡谷由几亿年前的湘赣海域演化而成,水尽石出的地壳运动使得山体陡峭贫瘠,在漫长的光阴进化中,是包裹岩石的密密苔岑,充当了让石头长出草木开出花朵的开路先锋。
  苔藓是大山的拓荒者,说是它们生育了山林的一草一木并不为过。理由在于,是苔藓植物分泌出了一种溶解岩石表面的液体,加速了岩石的风化和土壤的形成,从此,草木花朵才有了落脚生长之地。
  演化是无尽漫长的,造化如此缓慢而真实不虚,一样一样地集中在大峡谷,以无限静默的方式存在。来自开天辟地时代的苔藓,今天依然与万物同在,无言地诉说沧海桑田。
  记得那回八月底,是日晴雨相间。我亲眼看见,一个五岁女孩打它们身边经过,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退后一步如哲人般口吐娇莲:妈妈,我感觉是走在了历史中间嘢。
  听闻此言,我的心田震了又震!
  基因里的家园记忆啊,竟选择一个花骨朵般的人儿来完美演绎。
  山雾苍茫,如鸿蒙,如凝始。我且思且行,镜头和心头,皆端凝着脚下一株又一株红绿黄紫的小小草木。遗形忘我之际,一个青春靓男高声带喜:啊——哈哈——终于看到人烟了。
  他说的是我,我成了他和几个美人儿的“人烟”。
  重雾锁山谷,山境玄妙幽幽,难免令胆怯者和胆大者各有想入非非。忐忑的他们因为见到同类而难抑惊喜。他搅翻了我的隔世妙好。
  但我没有生气。为着“人烟”一说,衬托了仙境的存在。我因为有同类与自己同陷其境而暗自欢欣。
  此情久久不歇。
  手记四 问道大峡谷
  守得撄宁,心归纯一
  ——安然《大峡谷日记》   一回一回,我遁进大峡谷,要与天地自然来一番切切交好。
  一俟抵达,沉寂已久的灵魂里,熠熠燃起绿色的生命之火。我不可救药的浪漫,借助于对生命和宇宙的眷眷深情,在这峡谷里自由自在地日夜奔跑。
  好的是,这样的奔跑,是不闹不吵无声无息无妨他人的。
  我以为,有教养的人生就该如此,磅礴澎湃或静定不涉,都只能是独自的汹涌或独自的安详。否则,都是对他人生命疆域的无礼冒犯。
  从过去来到未来去,生命从来都是独自完成的。从蝇营狗苟中断然抽身,虔诚俯仰天地山河,才能明白,唯有将已然憔悴的肉身和伤痕累累的灵魂,全然交付消溶于大自然,全然沉浸于天地宇宙的大美,人生的和谐圆融,生命的持久欢乐,心灵的敏锐新鲜,才有了实实在在的抵达和实现。
  一个信仰无类的人,心灵只要足够清澄洁净,天地间就必然有属于她的圣庙或教堂。意识到这一点,我活得踏踏实实,不慌不忙。知道己身的局限遗憾,更知道适度的心满意足,从此不再向生活伸手,不索要,不攫取,更遑论你争我夺。
  你看,在大峡谷,小鸟终日唱歌不晓得囤粮,大树越百岁千秋而不积一分钱财。花儿兀自生生死死,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且开且谢的轮回里,她绝然不涉人事。人间络绎的访客来了又走了,不绝如缕的赞美之声于她,抵不过山林的一声轻呼吸,来得实在有益。
  没有拥有,才能在自然界取得相对大的自由,万千生灵,自有天地间的神秘法则护佑你的爱恨生死。攫取和占有,载不动窄小的人生之舟,实在太多余。
  庄子有言,“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安然理解,守得撄宁,方可心归纯一。
  轻盈可致丰美,简素可达富饶,抱朴才能深刻,深刻回归浅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是万物归一,大道至简。
  希腊岛国土壤贫瘠,物产欠丰。物质的简素催生的,却是古希腊丰硕的精神财富。这个被众神和神话豢养的民族,一个鱼头,一个玉葱,几颗橄榄,就可以把人载往城邦广场待上一天。他们在那里论辩、闲谈,那是一个催发生命和艺术美学的最好时空。白云苍狗到如今,希腊人丢弃了深刻,回到了生存最简单的层面。他们慵懒地活着,午后三点就放弃劳作沉沉睡卧。终于,到近年,他们把国家都睡到几近破产。然而,普通希腊人,不见得就生存不下去吧。华屋玉食活人,草堂素饮一样养人。大概對于他们,所谓财富,就是自己的生命和神明赐给的才能。蓝天之蓝,白云之白,空气之清新,爱琴海之美丽,远胜于别处人间的一切筹算苦作吧。
  台湾学者蒋勋言,“人是来看山的,人是来看水的,看云也可以。”佛家则借“看山水”,喻示了生命的三重境界。悉达多太子一个别离,人世的荣华就暗淡了光辉;弘一法师全身退场,一切的富贵变成烟云。
  如今的希腊人,握别祖先沉重的人生思考和激流般的滔滔辩论,端然之后,全体一个转身,回到松快自在的人生,穷则穷矣,却还了生命一个简单的命题,“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不得不说,这实在也是值得点赞的人生大智慧。
  有一个下午,难得春阳融暖,我揣着爱默生的《论自然》登上高高岩顶。往下看,是云生雾起的万丈深渊。往四方顾,交织着岩石、苔藓、灌木、乔木、杂草、小野花儿,甚至是藏匿于这片凌乱之中的野山羊、松鸡、苍鹰、大灵猫小灵猫,以及种种我所不得见的林中生物。
  但是,在这表面的混乱之下,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法轨在准确运行。我的到来和离去,看似偶然,实则亦早被纳入这巨大的法轨之中。身为人类,我看似拥有生命轨道上的很多选择权,但每一次的选择,难道不是听命于一个神奇的召唤么?
  道,无所不在。道,无所不至。
  一个黄昏,春雨潇潇,落崖惊风,我形容端肃,照例朝圣般进入大峡谷。
  渐渐地,暮色加重,空谷如梦。林莾中,长风浩荡深沉,除之峡谷里再无丁点生命的响动,以为自己行至了世界的尽处,心头奇怪地搅起安心和不宁两种情愫。我在二者间摇摆,不知该进该退抑或不进不退。迟疑纠结间,目光由近至远,看着长长的山路,忽有慧光如电:
  道路在,归途就在。道路在,人生就是安全的。道路不仅让人知道去处,更让人不忘来处。道路不光通往人生的目标,更连接着生命起处的家园。
  那一天,从世界的尽头转身,回到的,又是生机勃勃的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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